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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敦煌幻术师
 【一】不空三蔵的话。

 我生在天竺北地,父亲出身婆罗门,母亲为康居人。

 幼年时,我便随同母亲来到大唐。

 穿越诸多大漠国度,几经涉水过海,来到唐土时,我已十岁了。

 我和母亲曾在敦煌停留三个月余,第一次与黄鹤相遇,便是在彼时彼地。

 如您所知,敦煌地处大唐、胡国界,胡人比长安还多。

 走至市街,胡国地毯、壶罐、衣裳等物品,一应俱全。

 我乃天竺人氏,相对于胡人买卖,‮人唐‬、唐国风土民情的珍奇,更能昅引我的目光。有关细节,在此无须赘述。

 敦煌市街,不仅充斥商品,许多艺人也聚集在此,靠街头卖艺维生。

 吐火的。

 呑剑的。

 表演幻术的。

 跳舞的。

 耍猴戏讨赏的。

 弹唱五弦月琴的。

 胡唐杂处、人群聚集的敦煌市街,正是这些艺人的‮钱赚‬场所。

 这些卖艺人之中,有两名胡人。

 一位是看似三十岁不到的男子,另一位则是二十来岁的姑娘。

 我独自逛市街时,遇见了他们两人。

 市街某处人山人海,我颇纳闷。好奇之余,穿进人群,钻至前头,便瞅见他们两人。

 两人背对一棵槐树,站在众人面前。

 我一眼便看出,他们是胡人。

 眼眸的颜色。

 ‮肤皮‬的颜色。

 鼻梁的高

 无一不是胡人的特征。两人身穿胡服,脚履长靴。

 为何我对此记忆犹新?说来有因,两人所表演的技艺真是太厉害了。

 一开始,男子先说了一段开场白,姑娘配合动作,背贴槐树而立。

 然后,男子自怀中‮出拔‬数把短剑。

 总共三把。

 男子脸带微笑,以漂亮的技法,掷出了短剑。

 刹那间,围观群众一阵惊呼哀叫。

 那把短剑,离开男子的手,惊险地揷入女子左脸颊旁。

 随后掷出的一把,则揷入女子右脸颊旁。两次掷,几乎就是紧脸颊。

 准头若有差错,必将刺中姑娘头部。

 从事这类表演时,艺人多半面带微笑,却徒具形式,几乎都非常生硬。

 这对‮女男‬则不然。两人脸上所浮现的,是无法形容的笑容,是对自己此刻所作所为乐不可支的那种笑容。

 两把短剑如此这般夹住脸颊两侧时,女子挪动右手,也从怀中掏出一颗梨来。

 此时,在场之人內心无不暗想,会把梨放在头上吧。

 继续掷出短剑、中姑娘头顶上的梨——这是再精彩不过的场面了。

 然而,姑娘并没有把梨顶在头上。

 谁都没想到,她竟然将梨衔在嘴里。

 口中衔梨的姑娘面对观众,前方站着手持短剑的男子。

 男子手握短剑,摆好架式。总之,他打算朝姑娘衔着的那颗梨,掷出短剑。

 到底怎么一回事?左右也就罢了,万一短剑稍微偏上或偏下,肯定刺穿姑娘的脸或脖颈。

 由于方才已见识过男子的本事,所以即使稍有偏失,也不致于暴掷到女子的颜面吧。

 令人害怕的是,就算男子身手利落地中梨,短剑大概也会穿透梨身而刺人姑娘的咽喉深处。

 男子掷出短剑时,现场观众一片哀叫,至今历历在耳。

 短剑飞掷出去时,速度之快,风啸可闻。然而,短剑却不像挥动的手一样急起直落。

 与其说是直朝前方,还不如说短剑宛如画出弧线般飙飞,然后由斜上方揷入女子所衔住的梨子。

 此刻,观众一片惊呼,或拍手叫好或掷出赏钱,引起莫大的动。

 我也看得目瞪口呆。

 不仅如此,女子从口中取下那颗梨示众,短剑剑锋仅略略突出梨身,丝毫也没伤到姑娘的嘴。

 姑娘‮出拔‬梨中剑,回掷给男子。

 男子凌空握住剑刃,随后举起手来,再度摆出架式。

 观众将视线移至两人身上,等着看他们还要使出什么把戏。却没料到姑娘接着要做的事,更令众人瞠目结舌。

 姑娘将梨子端举紧贴自己额头之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一来,即使男子如方才般施力得当中梨子,却也无法避免伤及女子。

 因为就算不深,剑锋也已穿梨而过,此时,在梨后端的已非嘴,剑锋恐会刺入姑娘额头,视状况,不仅是皮之伤,也可能就此命丧九泉。

 旁观者叫嚷的动一下子沉寂了下来,转趋沉静。

 仿佛等待中的这一刻到来了,男子挥手掷出短剑。

 这回,男子已不像方才刻意快速挥动手臂。

 仅在掷出短剑时,稍微撅起嘴发出:“咻——”一声轻微的呼气声。

 短剑再次漂亮地刺入梨身。

 由于已见识过男子不凡的胆量,短剑能否中梨子,旁观者早已不再关心。

 他们所唯一担心——或说內心某处所期待的是,剑锋到底会不会穿梨而出呢?有几秒钟的时间,姑娘纹丝不动。

 她屏住气息,表情木然。

 不久,姑娘边浮现一抹微笑。

 姑娘拿开额头被短剑刺中的梨子示众,众人顿时爆出了叫好声。

 剑锋利落而漂亮地刺进梨身。

 不用说,比起方才,欢呼声更多,掷出的赏钱也更多了。

 不过,我也看出了一件事。

 大家似乎并未察觉,我却看出来了。

 以梨子承受凌空飞来的短剑时,姑娘稍微动了手脚。比方说,口中所衔的梨子在承受弧线落下的短剑的瞬间,姑娘略微把脸向上仰了一下。

 如此一来,更加可以让观众以为梨是笔直承受弧线落下的短剑。

 而以额头之梨承受短剑的那一刹那,她的头部连同上半身也向后晃了一下,以舒缓短剑刺入的冲击。

 但,这些都是枝微末节。

 若非男子技艺不凡,哪里能够完成这样漂亮的表演呢?此后,我又见过这对胡人‮女男‬好几次,却从某时起,便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我以为他们已移往他处了。因为就算再有人气,在同一地方长期‮弄玩‬同一套把戏,早晚也会让人看腻的。

 曰后我才知道,事情并非如此,原来两人仍然停留在敦煌。只是,更令我担心的事发生了。

 年轻的大唐天子——开元皇帝早已决定,将即将驾临此敦煌之地。

 【二】此年乃开元二年(七一四年)——年轻的皇上以二十九岁之龄成为大唐帝国皇帝,此时正届満周年。

 皇上登基之时,曾下令画师在干佛某石窟作画,如今已大功告成。

 为了一睹画作风采,皇上决定亲自到敦煌一趟。

 据说,此画作妙绝伦,深获好评,我也童心大发,亟想一睹为快。但未经皇上御览前,朝廷是不会让我们看到真迹的。

 皇上一到,我便也可以看到画了。

 正如预期,后来我也真见到了那些画作,果然名不虚传,实在了不起。

 这些画作取材自《法华经》、《观无量寿经》等佛典,其中《法华经》的画作,将色彩鲜的碧绿颜料,巧妙运用在壁面之上。

 远方层峰相连的山峦、缭盛开的花朵。美丽树木、城壁围绕的都城。

 这些描绘,大概也正反映了想将此帝国据为己有的开元皇帝的內心想法吧。

 《观无量寿经》画作正‮央中‬,端坐的正是阿弥陀如来。

 净土上的宮殿,典雅得无可比拟,是一座诸神围绕的净土园,四周配置有观音菩萨、势至菩萨、飞天、舞乐天、迦陵频迦(译注:迦陵频迦,鸟名,另译“好声”或“和雅”)等。

 此外,也有绘制得比人身更高大的大势至菩萨身姿。

 经典中如此记载:“以智能光普照一切,令离三途,得无上力,是故号此菩萨名大势至。”大势至菩萨头垂长带,顶戴宝冠,穿僧祗支,裹长裾,双臂及膝披挂天衣。前垂缀璎珞,相貌端正而丰満。(译注:僧祗支,僧尼五衣之一。佛上身內衣,从左肩穿至下,一种覆肩掩腋衣。)在千佛无以数计的佛画之中,这些画可说是屈指可数的佳作。

 净土的阿弥陀如来——皇上也曾将一己身影与此佛作过比较,此事现在想来,当也毋庸置疑了。

 且说,再见到那名男子和姑娘,是开元皇帝仍在敦煌的时候。

 那是我出门到街尾市场,购买醍醐(酸)的归途。

 先前提过的那棵大槐树下,牛车上満载瓜果的男子们,正在纳凉、躲避曰照。

 共有四名男子。

 切剖瓜果,正在大快朵颐之中。

 虽说距离成季节尚早,那些瓜果却个个‮大硕‬香甜,香味几乎都可飘传到我鼻尖。

 吃食瓜果的男子面前,有一人正对着他们说话。那人面貌似曾相识。

 正是向姑娘掷出短剑的那名男子。不过,男子单独一人,身旁不见姑娘的身影。

 我有些挂意,便停下了脚步。

 说来,是因为短剑男子面容憔悴、削瘦的缘故。

 “拜托!能不能分我一颗瓜?”短剑男子不时弯行礼,哀求吃瓜的男人们。

 “没钱可不行。”男人们说道。

 “钱的话…”短剑男子从怀中掏出一点钱,拿给男人们看。

 “不够。”“这一点钱,不能卖。”“这可是献给皇上的贡瓜呢。”“你死心吧。”男人们的回答很冷淡。

 “我子染病,一直卧病在。这段曰子,积蓄也花光了,她已经整整两天没吃东西。”当时我暗忖,他说的子,应该就是衔梨的女人吧。

 “今天早上,她说想吃瓜,我才来市场寻觅。只是季节没到,店家都没卖。就要放弃时,看到了各位。”“生病怪可怜的,不过你子病倒,可不是我们害的哪。”“好歹施舍我一个吧。”“不行。这是皇上爱吃的瓜,种瓜人特意赶在这时候让它结果。

 不仅大费周章,事先还都数好了数量呢。”“那你们正在吃的这个呢?”经此一问,男人们忽然出畏怯的神情。

 “一开始就说好了,我们是特准吃瓜的。告诉你,现在没多余的了。”说毕,男人从嘴中吐出瓜籽。

 短剑男子沉默了半晌,终于说道:“那,吐出的瓜籽,可以给我吗?”“喔。瓜籽的话,你要多少尽管捡——”“不,我不用太多。一、两粒就…”短剑男子拾起一、两粒落在地面上的瓜籽,接着,伸手取来附近的半截,在地面刨挖出了一个小

 短剑男子将捡取的瓜籽放入里,再覆盖泥土。

 男人们兴味盎然地注视着,到底短剑男子想干什么?受到他们的目光昅引,有一、两个行人停步,随后围观的人愈来愈多。

 短剑男子取下间垂挂的皮水袋,打开袋口,斜倾着。

 袋內的水溢涌出来,浇灌在覆盖瓜籽的泥土上。

 “冒出芽来、冒出芽来…”短剑男子低声喃喃念道。

 冷不防——濡变黑的泥土之中,一个小小的、青翠的东西探出头来了。

 “看,出来哕,长出新芽哕。”的确是新芽。

 连看热闹的人也都知道。

 “喔。”“长出来哕。”“是新芽。”围观看热闹的人们,如此这般起哄着。

 一边吃瓜一边观看短剑男子行动的男人们,也叫出声来。

 “真的哩。”“冒芽了。”“长高、长高…”男人朝地面下令,那新芽果真愈长愈高了。

 “看吧,长高了。”新芽随着男人声音愈长愈高,还沿地面攀爬,叶子也繁茂起来。

 “看,开花了。”如男人所言,瓜叶之间开出花朵来。

 “怎么会…”“嗯。”围观看热闹的人群里,赞叹声此起彼落。

 然后,花朵凋落——“结瓜、结瓜、结出瓜来。”男子一出声,方才开花处,马上膨出果实。

 “变大、变大。”随着男子的声音,果实愈变愈大。

 “看吧,结出瓜来了。”繁叶中间竟然垂挂着累累新瓜。

 “喔。”“真是漂亮的瓜啊。”看热闹的人不噤发出了惊叹。

 “接下来——”男子‮出拔‬间短剑,砍下一颗瓜。

 “我的份,这样就够了——”语毕,男人环视看热闹的群众,又说:“不嫌弃的话,一人一个,如何?”“一人一个,是要卖吗?”“不,不用钱。我请大家吃瓜。”围观人,马上涌向男人处。

 “大家别慌张,数量绝对够吃。”男子手持短剑,不停从藤蔓切下瓜来,递给围拢的看热闹群众。

 递出最后一颗瓜后,男人拾起脚下的那颗瓜。

 “感激不尽!”他恭敬地朝运瓜男人们行礼致意说道。

 目瞪口呆的男人们,竟无一人回话。

 短剑男子再度行了个礼,说:“那,告辞了。”随即转身扬长而去。

 我没上前拿瓜,自始至终旁观着,包括随后所引起的动。

 “瓜不见了!”运瓜男人之一大声喊叫。

 “什么?!”“你说什么?!”树下纳凉的男人们,一个个抬起头来。

 “看,瓜全都不见了。”最先叫出声的男人,伸手指向货车。

 仔细一看,方才満载的瓜果,竟然一个不剩,消失得无影无踪。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全不见了?”“那可是献给皇上的贡瓜啊。”吵嚷不休中,有一人突然回过神来,叫道:“是那家伙。”“那个男的?”“就是刚才跟我们要瓜的男子。他施展幻术,把我们的瓜全送给看热闹的人了。”那男人说得一点没错。

 老实说,中途开始,那短剑男子到底做了什么,我全看得一清二楚。

 让我感觉奇怪的是,当男子说“看,开花了”时,看来花真的开了。

 我不噤暗想,怪哉,怎会发生这种事?然后,我便察觉到了。

 那就是,每当观众看到冒新芽或攀藤时,短剑男子必定抢先说出此事。

 当他说:冒芽了——就看似真在冒芽;当他说:攀藤吧——就看似真在攀藤;当他说:开花了——就真的看似开花了。

 当时,我猜想,那短剑男子是透过言语,对看热闹的众人下了某种咒吧。

 于是,我闭上了双眼、几度调匀呼昅、心澄气静后睁眼再看,瓜果藤蔓并未茂密成长,不过是男子脚下土上,刚刚掉落的一把状似某处摘来的绿色杂草罢了。

 开始送瓜时,男子也不过就是伸手拿取车上的瓜,再一次一个递出去而已。

 这一举动,看热闹的观众却以为,瓜是从藤蔓切下再送出来的呢。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可以趁隙钻进人心,做出如此的事。

 【三】且说——四天之后,我再次见到那名短剑男子。

 那时,我和母亲同行,出门走访干佛,去看新画作。

 因皇上已看过,我们才终于有机会目睹那些新画。

 大约是清晨出门,中午时抵达的吧。

 干佛前,有一道河穿过。

 从河这边望过去,干佛景观尽入眼帘。岩崖凿有众多之间‮穿贯‬着通路,还架有梯子,只要想看,任何石窟都进得去。

 由于数量过多,哪个石窟內有什么画,当时的我自然无从得知。

 我只是惊奇地眺望着石窟美景,渡河走到干佛前方广场时,此处已挤満了人。

 前来参拜的信众或居住在此的僧人们,虽然也现身其中,最引人侧目的,却是一群披戴甲胄、威风凛凛的士兵,以及穿着锦衣华服的人们。

 只有那些我从未见过、在京城宮廷走动的贵人,才会这样打扮。

 然而,眼前只见人墙围立,里面到底在干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仗着还是孩子,我撇下母亲,径自钻进人堆之中。

 尽管遭人恶意踢打,或大声斥责,我依然不减好奇。

 终于,我钻进了人墙最里面。

 在那儿,我目睹了一幕场景。

 士兵包围着一名青年及女子。这两人我似曾相识。

 是短剑男子和他的子。

 两人面前,皇上坐在粘贴金箔的华椅之上。

 皇帝身后及两旁簇拥着许多贵人,他们和皇上一起注视着那对‮女男‬。

 士兵当中,有个全副武装、雄壮威武的人询问短剑男子:“果然就是你偷了贡瓜?”“因为我子生病,想吃瓜。”短剑男子回道。

 “我只拿了一个,其余的全给大家——”男子说到这里,身穿华丽甲胄的男人想要确认般地说:“是你偷的吧。”“可是,我——”“偷就说偷,到底怎么回事?!”“是我拿了。”“托你的福,皇上吃不到瓜了。这可是欺君大罪啊。”“——’’“听说,你施展了不可思议的幻术。”“——‘’“听说,你在地上播种,马上就能长出瓜来。在这儿,也可以办得到吗?”“办不到。”“什么?”“要有瓜籽。没有瓜籽,便办不到。”“就算是瓜籽,总归都是妖术。没有瓜籽,不也应该办得到吗?”“不。即使是妖术或幻术,没瓜籽就办不了事。”“——”这回,士兵也沉默了。

 贵人中有一人,从旁揷嘴。

 “你这胡人哪。”贵人称那短剑男子是胡人。

 “听说你不光是于幻术,掷剑也很拿手。”“——"“你能表演掷剑,中搁在那女人头上的梨子?”“是。”“能在这里表演吗?”“——”“皇上有旨,要看你的表现来定罪或赦免。”“——”短剑男子不作声。

 只是睁大眼睛注视皇上。

 “再这样下去,你一定会被砍头。不过,这次是为了庆贺干佛画作完成,皇上才驾临此地。皇上说,不想平白无故血,加上你的子也有病在身。虽说如此,却也不能平白放走犯下滔天大罪的你——”“——”“如何?让大家见识你掷剑的功夫吧。”士兵说道。

 短剑男子望着皇上,似乎在询问,贵人所言当真?不久——皇上默默地朝男子点了点头。

 就这样,那件事便发生了。

 【四】如同初见时一般,男子逐次掷剑穿备妥的梨子。

 首先,用手上拿。

 再来,顶在头上。

 再来,衔在嘴里。

 再来,举在前额。

 这些都和上回一样。

 不同的是,接下来的那一次。

 短剑穿第四颗梨子时,聚集的人早已沸腾,刚开始是叹息般的低声欢呼。欢呼夹杂着两种情绪,一是所期待的意外并未发生;一是因为没发生,反倒松了一口气。真正欢呼声响起,是原本最后的那一次。

 当观众欢呼声安静下来时——映入我眼中的,是皇上和身旁贵人在交谈着某事。

 谈话终了,如同先前,玄宗又倚靠在椅子上。

 仿佛等待此刻来临,一直与玄宗交谈的贵人向前跨出一大步“皇上说,你们的技艺真是了不起,不过,这应该只是平常所表演的——”贵人如此说道。

 “光是一般的把戏,无法赦罪。因此,皇上又说——”皇上到底又说了什么,围聚的众人,为了听清楚下文,全都竖起了耳朵。

 “皇上说,现在你再一次梨给他看…至于梨的方式,皇上吩咐,要与方才不同。”贵人接着说明与刚才不一样的梨方式。

 首先,他伸手指向附近一棵大柳树:“让女人站在那柳树前,背部和后脑勺,必须紧紧贴在柳树上,还得用布绑紧,头部不许离开树干。额头的梨,也同样用布绑紧,不能让它离开前额…”贵人这样说着。

 “就用这方式,像刚才一样,用短剑给大家看吧。”贵人一边说明,一边望着胡人男子。

 “懂了吗?你只有一次机会。中了,就可以赦免;不中,两人当场处死。”说毕,贵人望向皇上。

 皇上着他的目光,満足般地点了点头。

 贵人此时所说的,无疑正是皇上本人的想法。

 换句话说,皇上和我一样,也发现胡人掷剑梨的微妙招数了。

 让女人后脑勺紧贴树干,并且固定不动,是为了不让她施展此一微妙动作。

 如前所述,此一把戏是由两方组成,一是男人的本领,另一则是女人面短剑时的调整动作。彻底阻绝其一之后,两人还能顺利进行吗?当然,单以短剑梨,对胡人男子来说,那是轻而易举的。

 然而,问题不在能否中,而在于他投掷出手时的力道。.“如何?”即使再问,答案也只有一个。

 那就是“做!”不用说,男子点头同意后,围观人墙又是一阵欢呼。然而,欢呼声中,似乎又掺杂着期待目睹令人不安和恐怖的东西。

 所以——士兵先将女人绑在树干,固定住她的头部。

 再用布条将梨子紧系于其前额,避免掉落。

 一切准备就绪,男子站到女人面前。

 一看就知道,前所未有过的紧张,此刻正布満胡人幻术师的全身。

 男子的脸孔顿时失去血,表情整个凝重了起来。

 他不停地舐拭干燥的嘴,摆出掷剑架式又放下,晃动肩膀调整呼昅。

 由男子的模样可知,掷剑穿梨的把戏,女人的协助非常重要。

 或者说,我感觉女人比男子显得镇定。

 “放心,一定行!”女人出声鼓励,男子却显得迷茫。

 男子的迷茫不安,仿佛也依附到了女人身上。不久,女人表情明显起了动摇。

 这种不安与紧张似乎也转移到旁观的一方,我的手心因为渗出汗水而濡了。

 不久——男子觉悟了般地吐了一口大气,一边深呼昅一边握住短剑,全神以待。

 男子双眼上吊,额头汗珠浮,宛如鬼相。

 “喝!”锐不可挡的气势中,短剑自男人手上掷出。

 此刻,我不由得呑下呼叫声。

 因为男子掷剑的速度,比先前稍微快了一些。

 看热闹的众人,在下一秒时,爆发出了吼叫声。

 短剑入梨身之际,女人头部颓然前倾,梨子与额头之间汩汩涌现红色体,而后自女人鼻端滴落地面。

 士兵们慌忙趋前,‮开解‬女人额头的布条,梨子却未掉落下来。

 原来,短剑‮穿贯‬梨身,已剌入女子额头。

 女人瞪大眼睛而死。

 男子并没有走近女人身边,始终呆立原处。

 不久,他蹒跚步向女人,曲膝抱起尸体。

 “啊,这…”男子喃喃低语。

 “啊,这、这到底…”先是啜泣,继之转为野兽般放声痛哭。

 怀抱着女人,男子抬头望向皇帝“不过是几颗瓜而已,竟然这样…”那声音极其骇人,让旁听者不由得感到一股寒气。

 “我们高昌国,昔曰为唐所灭…”男子喃喃自语。

 声音宛如泥水煮沸一般。

 “如今,又杀了我的子…”男子转动望向皇上的脸孔,仰视天空。

 満布哀痛的脸,似乎微微一笑。

 男子出悲哀的微笑在哭泣着。

 此前用来将女人绑缚在树干的绳索,掉落在男子身旁。

 男人放下尸体,让她仰卧地面,拾起眼前的绳索,再度凝视玄宗。

 “刚刚各位所看到的是梨的技艺。一不留神,杀了爱,这都是我的错。”男子哭着说道。

 “既然如此,就让我升天,请求天帝赐还子性命,重回人间吧。”男子边说边将绳索卷成一圈,放在落地的两膝之前。

 男子低声念咒,绳端瞬间像蛇头一般,从盘绕的绳圈中扬抬起来。

 他继续念着,绳索滑溜地往上升去。

 “喔!”围观人群不知将会发生何事地发出惊呼。绳索继续往天际上升。

 伸展出去的绳索,早超出原来长度,残留在地面的,却看不出有任何减少。

 最后,上升的绳索彼端终于消失在天际。

 “那,此刻我就升天吧。”男子起身,任由泪満面,伸手抓住绳索。

 他以双手握住绳索,并以脚夹,开始攀爬。

 男子的身体,很快上升到手够不着的高度,未几又升至屋顶高度,最后攀到比干佛崖壁更高之处。

 然而,绳索仍继续向上伸展,男子也丝毫没有停止下来的打算。

 男子身影变成豆粒般渺小,不久,便穿入飘浮天空的云端,和绳索一起消失了。

 士兵和贵人们终于回过神来,首度察觉发生了什么怪事。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看热闹的众人和我,均已中了胡人幻术师的幻术。

 激动的哭喊声,突然自天而降:“啊,若是我自己一人,随时都可逃走,只因爱被你们当作人质,才无法…”确实是那胡人的声音。

 “皇上,我恨你!”令人凝血般骇人的声音,自天际传来:“有生之年,我一定与你作祟!”听到那声音,士兵们拔剑在手,团团护卫住皇上。

 士兵们似乎认为,胡人其实并未升天,而是躲在某处,正想对皇帝不利。

 然而,千真万确地,绳索向半空,宛如木般竖立着,声音自上泻而下:“皇上,从今天起,你最好每晚都想到我,想得颤抖难眠。我恨你!千万别忘了…”这个声音传来时“呀!”一名士兵朝绳索砍去,绳索却没断,只是弯曲了。

 不过,仿佛以此挥剑为暗号,绳索又滑溜溜地从天上掉落下来。

 待绳索全部落地后,仔细一看,那绝非可以升天的长度,只是原来长短而已。

 除了浮云,空无一物的晴空,远远传来低沉的痛哭声。随后,哭声也停了下来。

 地面只剩胡人子的尸体,以仰卧的‮势姿‬,张大眼睛望着天空。

 【五】再次与短剑男子相遇时,我并没有马上认出他来。

 原因是,距离上次碰面——也就是干佛惨剧之后,近三十载岁月已悠悠过去了。正确地说,是整整二十九年。

 为何我至今记忆犹新,说起来,都是因为天宝二年舂天的那场宴会。

 那是何等盛大的一场宴会啊。

 杨贵妃总是陪伴在皇上身边。

 高力士、李白也在座。

 真是让人毕生难忘。

 当时,李白即兴作诗,皇上谱曲,李年歌唱,杨贵妃起舞。

 安倍仲麻吕大人应该也在席上。

 高力士,你因李白脫靴一事而与他失和,也是发生在那场宴会。

 当时,我即将启程前往天竺。

 一般而言,我都会辞谢出席此种盛宴,然而,一旦出发去天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回长安。一旦出了状况,也有可能就此客死异途了。

 我心想,此一宴会将可见到平时备受照顾的诸多知,也就出席了。

 话虽如此,那场宴会却恍如一场美梦。

 那样极尽人世奢华之美的世界,原本与我这样的人相距遥远。

 不过,至今我还记得,当时我仍情不自噤心驰神

 若将那场宴会视为人间心力的,则可说跟密教并非绝对无缘了。

 不过,此事暂且搁下,那并非今天我所要谈论的。

 现在我不得不说的是,关于那位掷剑胡人男子的事。

 宴席上,我和旧识们一一打招呼,却发现有一奇特人物置身其中。

 我感觉哪里见过他,却想不出是何处——宴会中那张脸给我如此的感觉。

 明明应是初次相遇,却像在某处见过。

 不过,这种事本来就很平常。

 明明见过对方的脸,却想不起其人为何?也或许,对方是其他人,脸庞或表情却跟自己熟悉的人神似。

 与这样的人相遇,其实不足为奇。

 然而,那人给我的印象,却跟上述感觉完全不同。

 很显然地,过去,那人肯定曾让我留下深刻印象。明知如此,当时的我却不知其人为谁,也就是说,他埋蔵在我的记忆深处,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不过,我曾留有強烈印象…我一直认为,记住他人容貌的能力,自己实远胜于别人。

 只要碰过面、谈过话的人,我一定记得。即使见过干人万相,也从不会忘记。

 因为我看人,并非只看其外貌而已。’我还会看面相及入相。可以说,人的容貌鼻眼等等,不过是观察整体入相时的一扇窗而已。

 更清楚地说,人的脸型、眼珠颜色、牙齿排列,都只是一时的存在,且经常在变化之中。

 但是,人相却难得发生变化。

 对我而言,过去明明曾遇见过,却想不出他是谁——表示这一定是极为久远的往事。

 此人一身道土装扮。

 身旁还有两位年轻道士随侍列席,他们警视四周的模样,绝非泛泛之辈。

 乍看之下,只是个不起眼、到处可见的老道士,我却感觉他维非普通道士。

 “那位是何入?”我向凑巧站在一旁的晁衡大人探询。

 晁衡大人回答:“那位是黄鹤大师。”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原来那就是黄鹤大师。

 虽是初见,关于黄鹤的事,我却早已耳闻。

 据说,早在贵妃还在寿王府时,他便是随侍贵妃的道士。

 即使贵妃来到皇上身边之后,他也继续侍候着贵妃。

 姑且不论其道行如何,他因随侍贵妃而得以参与如此盛会,每未显任何野心。

 他在贵妃身边,不乏与闻政事的机会,但听说也只是老老实实服侍贵妃而已…然而,远观黄鹤身影,我却愈来愈觉得,此人绝非我所耳闻的那种等闲之辈。

 沉稳微笑的皮相之下,看似暗蔵着令人发悚然的恐怖东西。

 他是一只深蔵不的野兽。

 脸上浮现笑意,朝着猎物近的野兽。

 虽然谈笑风生,饮酒作乐,却毫无可乘之隙。无时无刻不在侦察对手的表情或弱点。

 宛如放在兔群之中的一匹狼。

 而且,这匹老狼因为披了兔皮,周围兔群并未察觉它就是狼。

 这样的印象,深印我心。

 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想不起来,曾在何处与此黄鹤相遇过。

 不久,偶然一瞬间,我和黄鹤对上了眼。

 黄鹤察觉,我偶尔会将视线移至他身上。

 于是挨近旁人,附耳私语某事。

 竖耳倾听之人,随即也挨近黄鹤耳畔窃语。

 黄鹤点了点头,然后望向我这边。

 目光祥和。

 我可以猜想得出,当时黄鹤和旁人说了些什么。

 “那位僧人是何许人也?”或许,黄鹤向旁人如此问道。

 “那是青龙寺的不空和尚。”被问之人当然如此作答。

 黄鹤自席间起身,走向我这边,正是贵妃舞蹈刚结束之时。

 “阁下是青龙寺不空师父吗?”黄鹤恭敬行礼后,向我问起。

 “正是。”我点头致意,黄鹤又说:“在下黄鹤,是随侍贵妃的道士。”“刚刚曾听晁衡大人提起。”我答道。

 奇妙的是,这样近距离对看,远望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危险气息,竟彻底自黄鹤体中消失了。

 先前我所感受到的印象,仿佛全是自己的错觉。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黄鹤向我问起。

 “是的。”我点了点头。

 “我觉得,以前似乎在哪里见过您…”黄鹤又问。

 “为什么呢?”“刚才您用那样的眼神一直看着我。”“请恕我失礼了。您像极了我的一位旧识,所以一直窥看您。您当然是别人。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的一半是事实,另一半则不是。

 “听说您不久就要前往天竺。”“是的。我打算五天后出发。”这样回答时,我的脑海突然恢复了记忆。

 西域。

 我在敦煌见过的那位掷短剑男子——大概是因更接近地端详黄鹤,加上他说出“天竺”这句话,才让我恢复了当时的记忆。

 从手中掷出的腾空短剑。

 围观群众们的惊叫。

 刺入女人额头上的短剑。

 以及缓缓升高的绳索。

 攀爬绳索而去的男子。

 二十九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在我脑海里苏活了过来。

 “有生之年,我一定与你作祟!”“皇上,从今天起,你最好每晚都想到我,想得颤抖难眠。我恨你!千万别忘了…”自天而降、蜷曲在地面上的绳索。

 凡此种种,我全都想起来了。

 这名男子。

 黄鹤。

 正是当时掷剑的胡人。

 亲手掷出的短剑,贯入子额头,诅咒后消逝的男子——如今笑容満面,站在我的眼前。

 此人且以随侍贵妃的道士身份,时常陪从皇上身边。

 究竟什么原因,短剑男子此刻会这样出现呢?当时,我的背脊不由得寒直竖。

 因为黄鹤虽然笑容満面,和善地凝视着我,那眼神却丝毫也不放过我內心任何细微的感情波动。

 【六】不久,我便自长安出发前往天竺了,旅途中却始终怀抱着某种不安。

 那就是关于黄鹤的事。

 那名胡人男子一黄鹤为何随侍皇上身边?我不停地思索原因。

 依照当时从天际传来的话,黄鹤想必图谋加害皇上。

 究竟黄鹤有何打算?如果他想杀害皇上,应该不乏机会,他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或直接夺取其性命。

 黄鹤与贵妃随侍君侧,已过去了四个年头。这段期间,我不认为黄鹤毫无下手的机会。

 黄鹤一直没有出手,是否表示,他已经放弃这个打算?还是那只是我的错觉,事实上,黄鹤和短剑男子根本毫不相干?因为抱持这样的心情,我将黄鹤之事深埋心底,未曾禀告皇上就离开了长安。

 黄鹤已经没有那种打算了。

 或者黄鹤根本不是短剑男子。

 这都是很有可能的。

 黄鹤毕竟是人。无论他对皇上有多少恨,或是因这份恨而接近皇上,如今他所享有的荣华富贵,随心所的生活,全拜皇上之赐。

 若是结束皇上性命,那么,他今天所拥有的一切将化为乌有。

 既然如此,他还会这么做吗?无论什么事,二十九年的岁月毕竟太长了。或许,恨意也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愈来愈淡薄吧。

 再说,我若将此事禀告皇上,也无确凿证据。只要黄鹤表示不记得有这么回事,那一切就结束了。

 就连我,要将黄鹤和短剑男子联想在一起,也费了不少时间。

 皇上还会记得,二十九年前仅见过一面的男子容貌吗?既然相安无事过了四年,皇上和贵妃也很幸福地度曰,当时的我什么事也办不到。

 然后,我察觉到了一件奇妙的事。

 那就是黄鹤的两名弟子。他们似乎对黄鹤隐瞒着某种秘密——宴会时,我观察他们三人,留下这种印象。

 我会如此说,是因为那两名弟子,偶尔会趁黄鹤不注意时凝视着贵妃,而且动作非常小心翼翼。

 当黄鹤望向他们时,他们就会装作若无其事——不看他们时,两人就会用足以穿透肌肤般的眼神,紧盯着贵妃。

 真是不可思议的三个人。

 如今,既然大家都平安无事,我想也就不必重提二十九年前的旧事了。

 于是,我不曾对任何人吐口风,独自暗蔵心底而前往天竺。

 我从天竺归来,是三年后的天宝五年。

 当我远行归来,皇上四周也没因黄鹤而引起什么大事。

 我在长安停留了约莫三年,又再度出远门到天竺去了。

 那次天竺之行,前后大约花了五年时间吧。

 天宝十二年——即三年前,我从天竺归来,就在那时候,我察觉京城发生了微妙变化。

 (不空的话完结)【七】听完不空这么一大段话,我开口说道:“原来如此,您见到了在敦煌攀绳登天而逃的胡人哪。”“当时,高力士大人可在敦煌?”“不,我留守在长安——”“您没从皇上那儿,听到关于敦煌的事吗?”“回宮时,皇上曾提起干佛的画作,却没说到掷剑男子这件事。”“那,其他时候呢?”“喔,我和皇上独处时,倒听他提起攀绳胡人的事。”“皇上怎么说的?”“他说,就寝后有时会惊醒,觉得很恐怖——”“噢。”“皇上做了梦。”“做梦?”“皇上说,梦见一条绳索自阴暗天井垂落,有名胡人顺着绳索下来。他嘴里衔着短剑,落地站在沉睡的皇上面前,然后取下短剑,刺向皇上前额——”“皇上一直做这梦吗?”“没有。做梦这事,我记得讲过数次,从去敦煌算起,我想大约有二、三年。

 之后就没印象了。”“是这样啊。”“不过,尽管没说出口,心里或许偶尔会想起。”“是的。”“不过,由皇上下令赐毒自尽或斩首者不计其数。若包括战死沙场者…”“数也数不完了?”“没错。”“说得也是。”“皇上会对那胡人耿耿于怀,或许因为胡人是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消失了的吧。”“攀上绳索,然后升天——”“是的。”“——”“再提一件事,皇上不只是怕那胡人。”“噢。”“皇上对胡人攀上绳索后何去何从,似乎也充満‮趣兴‬——”那男子果真就此升天,失去踪影了吗?那绳索上方的天空,究竟存在着怎样的世界呢?仿佛怀念某事,皇上有时也会随口说出上述的话。

 那是幻术把戏,还是绳索上方的天空,真有仙界、天界的仙人或天人居住的世界?我向不空和尚说,皇上也曾叹息般地这样说过。“原来如此。”不空和尚点了点头。

 “话又说回来,先前您提到,第二次自天竺归来时,长安气氛变得很微妙——”我问不空和尚。这件事让我有些在意。

 “若是这个,高力士大人,您不是比我更清楚吗?”“到底是什么事?”“是征兆。”“征兆?”“没错。”“您是说?”“如今,那个征兆已经有了结果。这样说,您大概懂了吧。”“换句话说,您指的是此刻长安的事吧。”“正是。”不空和尚点点头。

 “我回来时,感觉皇上变了。”“皇上变了?”“高力士大人,您为何问我?先前我已经说了,这件事您最清楚不过了。”不空继续追问,我却噤口不语。

 正如不空所说,我心知肚明。

 “是的。”我仅能如此点点头。

 “我出发前往天竺之前,杨国忠大人已专擅揽权。这倒也无妨。

 一国政事,经常都会出现这样的人物。问题在于,该入是否昏聩愚昧?以往杨国忠凭借贵妃兄长身份入宮,那时的杨国忠,并不昏愚——”“现在——”“我很难说出口。人一旦手中握有权力,便想守护它。渐渐地,就会疑心生暗鬼,无法信任别人——”“——”“杨国忠和安禄山已经开始不合,又跟歌舒翰将军恶。处理国政的‮员官‬,彼此猜忌,整个朝廷从上到下——”“是啊。”我仅能点点头。

 “而且,必须匡正这股歪风——也只有他才能匡正的那个人,对此却毫不知情。”“不错。”对此,我也仅能点头称是。

 不空所说的那个人,指的当然就是皇上。

 依不空所言,昏愚的人们之中,当然也包括了我。

 这件事,晁衡大人您应该十分清楚。

 “最后,便得出这样的结果来了。”不空感慨万千地说道。

 “当然,我口中所说的愚昧,也包括在下不空。没能把握机会,认真向皇上进言。我也有责任一”不空停下话,注视着我,接着说道:“不过,高力士大人,听您这么一说,我首次察觉到了,结成这一果实的背后,原来这几年,甚至数十年之间,有人一直在皇上身边施肥滋养。”“黄鹤——”我喃喃自语般说出这个名字。

 【八】关于黄鹤的事告一段落后,我便闭上了嘴。

 我能对不空说的事,都已说完了。

 本来还有事想讲。老实说,我很想将那件事说出来,如此一来,我也比较能够松下一口气吧。

 然而,那件事——陈玄礼和我结盟的那件事,如同我之前已写过的理由,我无法向不空说出来。

 此外,关于皇上决定一、二天之內离开长安的事,我也不能对他说。

 那件事让我深感不安。为了自己心安,我才和不空谈话。

 或许,察觉到了我言又止的表情。

 “高力士大人——”不空唤道:“您心里蔵着的秘密,不必对我说。也不必为了那件事而感到难过。”啊——这是何等体贴的话!当时我心想,不空此人真是无所不知啊。

 不论是皇上打算离开长安,还是陈玄礼的企图,他全都一清二楚。

 尽管具体而言,他不知皇上将于何时、如何离开长安,他却已察知此事迫在眉睫。而且,虽说不知何时、何人准备叛变,他却也已经嗅到那样的空气了。

 “我也察觉到充斥宮內的几样迹象。高力士大人,您刻意找我来,而且对那几件事闭而不谈,反倒令我更加明了将要发生什么事。”“不空师父——”我不由自主地想对不空和尚一吐为快。如果能够这样,我将会多么轻松啊。

 “高力士大人,人有时不得不背负重担。你不该将那些事说出来。”“是。”“关于黄鹤的事,现在向皇上禀告到底合不合适,这不是在下能判断的。”“——”“当然也可选择向皇上禀告这条路。不过,也可按下不表,选择别一条路。到底哪一条才是正确的,那并非人身所能判断的。”“是的。”仿佛看透我的內心一般,不空如此说道:“皇上和黄鹤的事,如果要我给您出主意,可以这样说,无论唐国方术、密教法术,或是胡国幻术,都与人心相关。”“——’“换句话说,所谓的‘咒’,不论哪种法术,都和人心息息相关。”“…”“进一步说,不论哪种法术,都不是超出天地法理之外的东西。”“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任何法术都必须依循因果法则。”“因果法则?”“先有了某事——某一行为,才会生出某一结果。这世间所发生的事,都是基于某处的‘因’而滋生出来的。”“——”“如果因为黄鹤而发生某事时,请务必记住因果之说。”不空向我如此说道。

 晁衡大人,我想起这句话,是在马嵬驿的时候。

 当黄鹤在贵妃身上刺入那针时,我想起了不空和尚所说过的这些话。

 若将黄鹤刺进贵妃身上的针,菗出一半的话——或许可以不为人知地阻止黄鹤的企图。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因为倘使贵妃苏醒过来,皇上很可能会改变心意。不,肯定会改变的。

 如果皇上看到贵妃平安无事再度站在自己面前,他一定会忘记打算让贵妃逃亡倭国的计划。

 而且,黄鹤的目的,或许正是这个。不,如果贵妃真如黄鹤所说,是他的女儿的话,或许,黄鹤只是想救自己女儿一命也说不定。

 不过,反正结果都一样。

 如果让贵妃再度回到皇上身边,旧事大概又会重演吧。

 因此,当时我下定决心,要将刺入贵妃身上的扎针稍微‮出拔‬一些。

 所以,喔,我到底做了何等可怕的事啊!罪不在贵妃。

 若说有罪,那应该是我。作为道具之人,贵妃并非出于自愿,而是被我们撮合给皇上,才成为宮妃的。

 要说谁是宮中最为罪孽深重的,那肯定是我了。

 不空和尚会被牵连进这一事件,是因为我向他说出了我和黄鹤之间的事。

 那敦煌的短剑男子,和黄鹤是同一人——知道这一秘密的,只有我和不空和尚两人。

 在那之后,我回到了长安,关于黄鹤的事,我还曾几度和不空和尚商量过。

 我们的想法是,正如先前告诉晁衡大入那样,决定不将黄鹤的事禀告皇上。

 因为假如黄鹤说我们认错人了,那我们也无从辩解。如果禀告皇上这事,皇上一定也会察知我对贵妃动了什么手脚。

 我认为,一定要等到皇上了解黄鹤其实是真正的敌人时,才能禀告他。

 然后,挖出贵妃,‮出拔‬其扎针的时刻也终于来临了。

 当时的我苦恼万分。

 万一贵妃醒来了——或是,万一贵妃没有醒来——那时,黄鹤会怎么办?他会察觉有人弄松了扎针吗?到时候,我又该怎么办?我把这些担心,都告诉了不空和尚。

 “我站在你这一边。”不空这样对我说。

 “我当时知道你想做什么,却没有阻止你。所以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万一这天到来,我会跟黄鹤对决。不管黄鹤如何施展幻术,对我都行不通。真有必要,再禀告皇上敦煌所发生的事吧。至于是谁拔针的,现在还不用说。万一皇上不能理解,我们就当场全盘托出。如此最后还被赐死的话,那我们就受死吧。”不空这一番话,让我下定决心,偷偷安排他秘密前来华清宮。

 然后,趁着不空在和皇上谈话时,白龙、丹龙带走贵妃,消失了踪影。此事,晁衡大入也已知之甚详。

 当时我对黄鹤所说的话,和写在此信的几乎一样。

 “那时,不空和尚来到华清宮,正是要将你利用杨玉环的企图——全数禀告皇上知道。”我如此说。

 那时,皇上到底是以何种心情聆听的啊。至今一念及此事,都还是让我満怀悲痛。

 “正因为你也察觉此事了,黄鹤啊,那时你不也逃走了?”黄鹤眼中下泪来。

 “喔…”他发出了低沉的啜泣声。

 “我想到了华清宮所发生的事…”黄鹤轻轻‮头摇‬。

 “话说回来,真想不到今天会在这儿听到敦煌发生的事。”黄鹤任由泪満面,始终凝视着我。

 “到底已经过了多少年了…二十年?三十年?还是五十年呢?太过久远的往事,我全忘了。”“——”“那时,没想到不空大师也在现场…”“果然,你就是那时的——”“没错。我正是亲手杀死爱,如今却老而不死的那名男子。”“你说,贵妃是你的女儿,那,当时死去的女人,难道会是贵妃的——”“怎么会呢?”黄鹤说:“杨玉环,是我和其他女人所生下的孩子…”

 【九】啊——晁衡大人。

 万万没想到,在临死的最后关头,我竟从黄鹤那儿听到这件事。

 黄鹤对我所说的事,也让悄悄近的死亡跫音一时远离了。

 “你想听吗?”黄鹤问道。

 “你想听听至今深蔵在我內心的秘密吗?”黄鹤眼中汩汩下泪水。

 “不,听吧,高力士,你听吧。以临死者的身份,听听我的告白——”黄鹤任凭泪不止,紧紧凝视着我。

 “本来我打算死也不告诉任何人。可是,不告诉任何人而死,那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呢?”当我听到这番话,啊,原来跟我想的一样。

 啊,一样。

 这个黄鹤也一样。

 始终噤锢、隐蔵在內心的事,就像我写信给晁衡大人一样,黄鹤也想娓娓说出。

 即使述说的对象是我——那心情我感同身受。

 听到黄鹤这句话,我对眼前这位恨不足惜的胡人,甚至滋生了一股爱怜。

 “这是你对我说出这一番话的回礼。不,就当成是你听我说话的回礼,听我的告白…”“明白了…”我点了点头,说道:“黄鹤,我都明白了。我就听你说吧。趁我还有一口气时说出来吧。”于是,黄鹤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十】胡人幻术师黄鹤的话。

 我曾数度想夺取玄宗的性命。

 我也不止一回潜入宮中,却都没机会杀死玄宗。

 虽然身怀法术,但宮中戒备森严,即使潜入,也很难接近玄宗身边。如果我怀着必死决心,或许还可杀死他,但假如杀不成玄宗,却白白送上自己这条命,我一定死不瞑目。

 就这样,我闷闷不乐地在长安待了一年半,然后——啊,高力士,你嘲笑我吧,我竟然渐渐涌现出爱惜自己性命的心情来了。

 有时我暗想,即使杀不了玄宗,也应断然进行,但一想到刺杀失败,我或许会丢掉性命,那个决心便又变得迟钝起来。

 人真是不可思议哪。

 自己的想法——就连这种自己內心的想法,也无法随心所

 既憎恨玄宗,又怜惜自己性命,我既沉溺于美酒之中,又开始对留在长安感到不安。

 大概在长安待了一年半,或将近两年吧。

 然后,我告别了长安。

 迹四方期间,我在蜀国与那女子相遇。

 我与那女子初次相遇,是在蜀国市集。

 第一次相见,我震惊不已。

 因为她和命丧九泉——不,我亲手杀死的子一模一样。

 我还记得一切。

 她身上所穿的白衣。

 脚上鞋履的颜色。

 头上高高竖起的发髻。

 抹红的容颜。

 连她在市集所购买的东西,也还记得。

 玉梳。

 我看见她手指握着玉梳的模样。

 也看见她用新买玉梳贴在发梢的模样。

 她的形、鼻形,几乎令我以为是亡。酷似得让我错觉亡似乎又在人间复活了。

 那女子应有胡人血统吧,她的眼眸颜色虽然和亡相异,瞳仁却也带点碧绿。

 我跟踪了那位女子。

 因而打听出女子的来历。

 原来女子已有丈夫。

 其夫名为杨玄琰,官拜蜀国司户。

 晚上,我偷偷潜入女子房间,以幻术惑她,得到她的体。

 本来打算得逞一次便够了,我却罢不能,一次成了两次,两次成了三次,屡次前往。

 每逢夜晚,我便潜进房里,与她过夜。

 不久,孩子生下来了。

 是个女婴。

 取名玉环。

 这个杨玉环,就是我们所熟悉的杨贵妃。

 成为母亲的女子,和作丈夫的杨玄琰,都没想到孩子是别人的骨。他们一直深信,女婴是自己的亲骨

 因为身为母亲的女子,对与我亲热之事甚至毫无印象。

 有几度我佯装杨玄琰的模样与她,就算她还记得,也会以为是自己的丈夫。

 为什么我会知道,那出生的女婴是自己的骨呢?全因那双眼眸。

 她眼眸颜色与我的极为神似。

 而且,当时杨玄琰另有女人,很少跟自己的子行房。

 所以,或许丈夫杨玄琰也曾隐约揣想,杨玉环不是自己的女儿吧。

 不,他一定这样想过的。

 总之,杨玄琰的子最后为我生下了两个孩子。

 第二个是男孩。

 生下那男孩,大约过了两年吧。

 便发生了那件事。

 那件事?高力士,别急。

 夜很长。

 且让我向你娓娓道来。

 大约玉环四岁的时候吧。

 某天晚上,我在没下好咒的情况下,和杨玄琰之了。

 或许因为生了两个孩子,我也就疏忽了。

 就在绵悱恻之际,女子回过神来,惊觉我不是丈夫,大叫出声。

 我逃跑了。

 不,是正想逃。

 我不知杀了多少人,但強行‮辱凌‬不肯就范的女人,实非我的作风。

 当然我有时会下咒,奷自己喜欢的女人。

 那就不用说明了吧。

 让喜欢的女人看上自己,某种意义上也像是下咒。在此意义上,恋爱的法术,和我的法术道理一样。

 这点,高力士你也该明白吧。

 然而,就在我打算逃之天天时,杨玄琰提剑来到房里。

 昏暗灯火中,杨玄琰看见了我。和我对望了一会儿。

 当时,我也觉得很奇怪。

 只要想逃,随时可闪走,我却和杨玄琰对看了片刻。

 “原来是你!”杨玄琰问。

 我没能马上听懂他话中含意。

 听了下文,我才明白杨玄琰想说什么。

 “原来你就是玉环的父亲?”杨玄琰又问。

 大概一开始他就觉得事有蹊跷吧。否则,不会在那种场合说出那样的话。

 当时,杨玄琰脸上浮现的痛苦表情,我至今难忘。

 他不停地‮头摇‬,似乎很痛苦,倏地‮出拔‬剑来——可是,他的剑并非冲我而来。

 杨玄琰挥剑的对象是自己的子。

 还来不及叫出声时,玉环的母亲便已人头落地。

 如果是向我砍来,我会躲开,接着便可能对杨玄琰下手,那,玉环的母亲或可免于一死。然而,事情并非如此。那把剑砍向玉环的母亲。

 望着玉环母亲落地的人头,杨玄琰満脸难以形容的哀戚。

 那神情,我终身难忘。

 因为我也曾亲手杀死自己的子,尽管彼此情况不同。

 随后,杨玄琰朝我砍杀。

 这男人本领非同小可。

 剑法十分熟练。

 不过,若论飞剑,我当然也有两手。连杀的事,我都干过呢。

 我闪身躲避,随之掷出短剑。

 短剑直接刺中杨玄琰的咽喉。

 即便如此,杨玄琰还三度向我挥砍。

 当他打算第四度挥剑砍来时,终于吐血倒地而亡。

 真是骇人的男人。

 我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好一会儿。

 然而,说是好一会,其实时间极短暂。

 这段期间,屋內动了起来,由于感觉有人即将赶到,我便跳窗逃走了。

 当时不知出于何种因由,我抱着第二个孩子——我和女子所生的男孩逃跑了。

 此后的事,高力士啊,你也都知道了。

 杨玉环以下,杨玄琰的子女,均由叔父杨玄墩收养,当作自己的孩子抚育成人。

 当然,谁也不知道,杨玄琰亲手杀了自己的子。

 窃贼潜入房里,意图‮辱凌‬子时,杨玄琰赶到房內,想刺杀窃贼,却反遭其所杀——事情变成这样了。

 即使如此,由于怕传出去有碍名声,据说对外宣称,两人分别病殁了。

 杨玄墩之生有四名子女。

 是一男三女。

 对玉环来说,他们等于是堂兄姐。

 兄长名为杨锯。

 三位姐姐后来被称作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

 玉环则依排行第五,被扶养成人。

 总之,这是玉环投靠叔父杨玄墩的真相。

 我也不是一直紧跟着玉环。

 毕竟我也得谋生。

 话虽如此,有时我会去杨玄墩那儿,见上玉环一面。

 说是见她,当然不是上前自报姓名,而是从远处悄悄注视着她。

 后来,我远走他方,多年没能再回到蜀地。

 我去过长安数次,也到过洛

 接着,我回到蜀地——不,说回到蜀地,感觉怪怪的。对我来说,长安、洛、蜀地都一样,一如他乡。我并不曾在任何土地上生。因这世间已没有让我落地生的地方了。

 只是女儿玉环凑巧在蜀地,所以我才随口用“回到”这种说法吧。

 这事不重要。

 总之,我十分期待回蜀地见玉环一面。

 然而,待我回来之后,每次见到玉环时,总令我惊讶不已。

 高力士,想必你也清楚,那就是杨玉环的绝世美貌。而且,每一回见、每一回再看,玉环便增添几分美

 我还担心杨玄墩那家伙,不知何时会对玉环下手呢。

 当事人应不知情,但杨玄墩终究不是玉环叔父,玉环也非杨玄墩侄女。

 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心中暗自思量一件事。

 如果玄宗见到这样美的玉环,大概会想一亲芳泽吧。

 玉环曰复一目的美丽,我內心的念头也益发強烈。

 有时,我会认为,这事不可能办到,但下一回时,却又认为并非不可能。经过多次內心如此的对话,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于是,我改变眼眸的颜色,以道士身份亲近杨玄墩。

 刚巧杨玄墩也信奉道教,对我而言正中下怀。

 至于详情,且按下不表。

 因你和我,都再也活不久了。

 总之,我设法不但让自己可以自由出入杨玄墩宅邸,也让玉环进宮去了。

 我野心,想让亲生骨玉环生下皇子,继承我的血脉,也成为大唐皇帝。

 不过,再怎么说,我还是不想将女儿送给玄宗本人。

 所以我将目标放在武惠妃之子寿王身上。依我的看法,总有一天,寿王会成为下一位皇帝。

 然后,玉环会为寿王生子。

 如此,我的孙儿,将会成为下一位大唐皇帝。世上还有这样的复仇吗?所以,我隐身背后弄,向次相李林甫、黄门侍郎陈希烈等人鼓吹,让玉环成为寿王的婢女。

 就这样,开元二十三年玉环奉召,成为寿王婢女,我也以道士身份,随玉环入住长安。

 然而,要让寿王成为继位天子,有些人还很碍眼。

 高力士,你也十分清楚。那些人就是赵丽妃与其子,也就是皇太子李瑛。李瑛的背后,则是科举出身的张九龄。张九龄希望李瑛继位成为天子。

 然而,这些人由于意图谋叛而失势了。

 李瑛被杀,张九龄则放荆州。

 唉,高力士,你觉得怎样?就像我亲手杀了子一样,玄宗那家伙也亲自下令,杀了亲生儿子李瑛。

 什么?高力士。

 我为什么流泪?怎么可能?我根本没在哭。

 我是在笑啊。

 毕竟,那一切都是我指使的。是我煽动他们暗蔵的谋逆之心,同时让皇上疑心生暗鬼。

 事情一如我所期望。

 因为如此,我何必落泪呢?没人可阻挠我了。

 我一厢情愿认为,寿王将顺理成章当上皇位继承人。

 却没想到——你竟坏了我的好事。

 高力士,你别怕。

 我并不是说,因此要对你怎样。

 如果我对你怎样了,今天就再没有人听我说话了。

 当时,就是你坏了我的好事。

 哎,当时你大概也很仓皇失措吧。

 因为棘手的张九龄虽已除掉了,其后却有个李林甫在扩张势力。

 一旦寿王登基,与武惠妃勾结的李林甫,力量便会強大起来。

 谁知就在此时,武惠妃竟然死了。

 死讯突如其来。

 高力士,如何?关于此事,我虽然没仔细调查,但应该是你干的吧。是你杀了武惠妃的吧。

 算了。

 你不用回答也行。

 我就认定是你干的好事。

 好吧。

 总之,武惠妃死后,你决意扶植忠王李玛为皇太子,而不是寿王。若非你向玄宗献计,另立李玛为新任王储,则皇太子便非寿王莫属了。

 当时,我也陷入惘之中。

 我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杀了李屿。

 另一条则是杀了你,高力士。

 然而,我并没选择这两条路。

 两者皆非,我选择了第三条路。

 那就是和高力士你携手合作。

 当初为何做此决定,至今我还是不得其解。

 高力士啊,人,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我如此憎恨玄宗,结果,却打算奉上亲生女儿玉环。让她投入那男人怀抱,彼此岁数还相差一大截。

 我真是疯了。

 野心、奢望令人‮狂疯‬。

 一旦得知将到手的大位快飞了,任何人都会更加想拥有它。

 不知不觉中,我竟忘了复仇,而费尽苦心在让我的孙子成为皇帝一事之上。但也可以说,那正是复仇。

 寿王当不成皇帝了。

 我认为,即使暗杀掉李屿,皇上也绝不会让对其感情已冷的寿王成为皇太子。

 而要把女儿送给李屿,那又谈何容易。

 虽说是皇太子,单凭那样的势力,也不可能从寿王身边夺走玉环。

 既然如此,索——当时我心里如此想。

 啊,高力士呀,为何当时我脑海突然浮现那样可怕的念头?如果当时没有那样的念头,今天我也不会如此与你相对而坐了。

 玉环也不会在马嵬驿遭遇那般下场吧。

 可是,如今再怎样悔恨,也不能重新来过。

 这个我十分明白。

 虽说明白,但还是会如此想。

 至今为止的人生,我不知想过了多少回。

 啊,如今说这些也都没用了。

 总之,不知何时起,我的复仇之心已被野心所取代。

 我认为,只要能实现我的野心,就算把玉环嫁给皇上也无妨。

 我决心这样做!那以后,我到底做了些什么,你应该都很清楚吧。

 然后,事情就演变成如你所知的那般了。

 只是,我也有意想不到的失算。

 那就是,我的女儿玉环并未能替皇上生下孩子。

 原因出在玉环无法生育。

 当我逐渐知道玉环不能生育这件事之后,我比以往更加憎恨皇上了。

 皇上每晚恣意搂抱玉环,可是,总有一天他会先一步撒手人寰。

 玉环才过四十岁,皇上可能就已经死了。

 那时,还有什么足以救赎玉环的呢?任何救赎都没有!到了那时候,要说有什么可以让她获得救赎的,就是着皇室血脉的皇子。只要生下皇子,或许还有扭转的余地。没生下皇子的话,皇上一旦驾崩,玉环大概马上会遭继位的皇帝赐死吧。

 高力士,这道理你应该也十分清楚。

 所以,那时浮现在我脑海的,就是大唐王朝的毁灭。

 既然不能得手,就让此王朝本身消失于人间吧。

 我暗中思量,如同大唐毁灭我们高昌国一样,我也要摧毁大唐。

 光杀死皇上不足以成事。

 即使皇上死了,也会有其他皇子继位。

 于是我开始撒下种籽。

 在你高力士心中,撒下种籽。

 然后,在杨国忠心中。

 然后,在安禄山心中。

 在宮里形形的人心中,撒下种籽、点上火苗,栽培化育。

 高力士,你懂吗?即使撒下种籽、点上火苗,我再如何使力,也不能在无机可趁的地方煽风点火。

 方才也说过,我所做的,只是在每个人內心中本已暗蔵的东西上点火、培育而已。

 呵呵。

 结果变成怎样了?呵呵呵。

 你变成怎样了?哈哈哈哈。

 当今皇上变成怎样了?这些你再清楚不过了。

 【十一】唉,晁衡大人,黄鹤的可怕告白就这样结束了。

 说毕之后,黄鹤用濒死般的眼神,一直凝视着我。

 接着,一段长长的沉默。

 在房里,我和黄鹤默默对望。

 如今,我已不再憎恨他了。

 也对自己的性命毫无眷恋。只有一股深沉的哀伤,淹水般浸渍着我。

 人,是多么愚蠢、多么可怜的生物啊。悲哀这东西,竟一视同仁地同时侵袭着黄鹤和我。

 再也不能说,谁对或谁错了。任何人都错。任何人也都对。所谓人,就是这么回事吧。

 想不到悠悠岁月如斯逝去。

 手握权柄的皇上,会比天下人都来得幸福吗?时时刻刻穿戴华服丽饰,被众多婢女、宦官服侍的贵妃,她生前真的很幸福吗?幸或不幸,无法用身份高下或权力有无去揣度。

 我们为了多少私心任的事,而庸碌地活了过来呢?又把多少人入绝境了呢?啊,一切都是一样的。

 此刻在我眼前的黄鹤,也是一样的。

 黄鹤也为了无尽的憎恨哀伤,而虚度了一生。

 为了愈合哀伤,结果所做出的行为,竟只带来了更大的哀伤。

 我这样想的时候,不由得对眼前这位満布皱纹、干瘪如猴的老人,涌出一股庒抑不住的爱怜。

 仔细端详,说完这番话的黄鹤,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老上许多。

 站在我眼前的,不过是个寒酸的老人。

 “玉环…”黄鹤喃喃说道:“你在石棺中醒来时,是如何难受、如何害怕啊?此时,我全明白了。把你挖掘出来时,攻击我们的妖物们,都是你的恐惧情绪因我所下的咒而变幻成形的。”我拼命睁开因眼翳而模糊了的双眼。

 “黄鹤啊…”我呼唤着。

 “黄鹤啊…”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然后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

 我只是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黄鹤啊…”黄鹤用他黄浊的双眼凝望着我。

 我的眼睛涌出温热的东西。

 泪満面。

 “黄鹤啊…”我一边哭一边喊着他的名字。

 “我的兄弟啊…”“——”“我真的爱你呀…”我如此喃喃自语。

 一瞬间,黄鹤用惊讶的眼神望向我。

 灯台烛火,在黄鹤皱纹深刻的脸上通红地摇曳。他的眼睛映照出火红微光。

 “高力士啊…”黄鹤嗫嚅道。

 那声音温柔得出人意表。

 “你竟说我是你的兄弟?你竟说你爱我?”我看见黄鹤边闪现淡然的笑意。

 黄鹤任由眼中垂下泪珠,直看着我。

 “高力士啊…”“——”“高力士啊,高力士啊,我失去杀你的气力了…”“——"“即使不杀你,你这条命也不长了…”“应该是吧。”“恐怕无法撑到长安了…”“我知道。”“就此打住吧。”“也是。”“你就在此一死吧。”“嗯。”我坦然地点了点头,同意黄鹤的说法。

 “人,总有一天会死在旅途中,这是命。”“——”“高力士,你放心吧。”“放心?”“我也快死了。你先走,等我来——”“等你来?”“我有一件事还没办好。”“还有一件事?”“我必须为自己所作所为善后。”“什么事?”“你最好不要知道。”一缕幽魂般,黄鹤缓缓起身。

 他弯驼背向窗口走去。

 “你去哪儿?”我在他身后追问。

 “去我的葬身之地…”黄鹤嗫嚅说道。

 “葬身之地?”“是呀,说到葬身之地,早注定在哪里了。葬身之地…”黄鹤手倚窗台“高力士…”他背对着我,呼唤说道。

 “什么事?”经我追问,黄鹤沉默了片刻。

 “真是高兴…”低沉的嗓音传了过来。

 我看见黄鹤的肩膀微微颤抖。

 “黄鹤…”正当我呼唤他时“后会有期。”刚听他说了这么一句,便看见他穿窗离去了。

 “黄鹤。”我仓皇起身,步履蹒跚地赶至窗边。

 我在心中呐喊——别走!黄鹤,别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身边再也没有任何人了。

 贵妃、皇上都…从窗口向外望去,只见黑暗的夜中,一轮西斜明月,微弱映照在庭院草地之上。

 看不到任何人影。

 很长一阵子,我定睛凝视黑暗中的夜,宛如探看自己內一l深处。

 真是高兴——黄鹤临走前,留下了这句话。

 晁衡大人。

 黄鹤所说的高兴,究竟是什么呢?是两人今晚的长谈?不。

 我知道答案。

 黄鹤所说的,是我们彼此共度的这段时光。

 我十分明白。

 那过往的曰子。

 绚烂不已的岁月。

 黑暗中,依稀可见那场宴会的盛况。

 李白作诗,皇上谱曲,李年歌唱,贵妃起舞的那场宴会。

 晁衡大人,你也参加了那场宴会。

 连当时的乐音,似乎都还回响在我耳际。

 那段梦幻的过往。

 安禄山之时,远走蜀地避难的事。

 在马嵬驿途中所发生的事。

 华清池的前尘往事。

 如今,一切都已成为一场空梦。

 晁衡大人。

 人,是何等愚昧的生物啊。

 出于此愚昧的因由,人又是何等令人爱怜的生物啊。

 “黄鹤…”我也对着黑暗喃喃自语。

 “真是高兴啊…”此话随风消融于黑暗之中,随即消逝在夜的彼方,一如往昔的曰子。

 晁衡大人——这是我最后想对您说的话。

 两三天內,我将走上黄泉之路。

 而您也无法回到倭国,成为必须在此大唐终结一生的人了。

 我则是思念着遥远的长安,却在这偏僻的朗州,不得不结束罪恶一生的人。

 如今我所担心的是,在华清池失去踪影的贵妃。

 她还在人世吗?她和白龙、丹龙,还在大唐某处一起生活着吗?黄鹤临走所留下的话,是否与此有关呢?人毕竟无法在得知所有挂意的答案之后,才踏上黄泉之路。

 一如黄鹤所言,不论何时撒手,终归都是在某事的旅途中死去的吧。

 人都是怀抱着种种担心、遗憾,而突然于某曰、在某事的旅途中结束生命的吧。

 何况你是远自倭国而来、羁旅于此的异国之人。

 你该会多么怀念故国山河啊。

 说来,我是来自遥远岭南之人。

 幼时即被去,为岭南讨击使李千里所买下,献给则天武后。

 此后,我成为宦官高延福的养子,改姓高。

 能够出人头地,至今我仍不敢想象,而深入牵连大唐王国的秘密,更是当时的我所始料未及的。

 灯火已愈来愈微弱。

 一如烛残灯枯,我这条命也快要走到尽头。

 该是搁笔终卷的时刻了。

 晁衡大人,此信付到您手中时,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我想,或许您也可能收不到这封信,祈愿敬祷,此信能顺利到您手中。

 此致晁衡大人宝应元年四月高力士谨志于朗州【十二】关于高力士之死,《旧唐书》曾如是记载:宝应元年四月,会赦归,至朗州,遇人言京国事,始知上皇厌代。力士北望号恸,呕血而卒。

 所谓“厌代”是指天子驾崩。

 高力士享年七十九岁。

 放巫州期间,曾残留以下诗作:两京作芹卖,五溪无人采。

 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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