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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德川将胜
 天正元年八月二十,德川家康攻下了长筱城,而奥平美作父子也奇迹般地摆脫了武田军的追击,越过岩崎山‮入进‬泷山城。从甲斐远道赶来支援的武田胜赖,因为家康顽強的阻击和奥平父子的策略,军队被冲散,首尾不能相顾。在此期间,长筱城主营沼新八郎正贞丢盔弃甲,仓皇逃往凤来寺。

 家康令松平外记忠昌立刻进驻长筱城,让松平主殿助伊忠、平岩七之助亲吉、本多丰后守广孝三人前往泷山城,支援奥平父子。

 因此,长筱一战,德川军完全处于主导地位,使领兵于足助、武节的信康大为振奋。已攻下足助城的信康,正绕过譬岳山麓,前往武节城。

 将武田胜赖军引人冈崎城的大贺弥四郎,则押运着粮草,不即不离跟在信康后面。弥四郎将全部的人生都赌在了这一次旅程中,但他为实现阴谋而‮出派‬去的密使,却未必是适当人选。筑山夫人改嫁的对象已经确定,弥四郎将武田军人冈崎城后的地位,也已明确。接下来,只要密使山田八蔵重秀能将密函到舍足助而守武节的下条伊豆手中,就算大功告成。

 山田八蔵重秀好不容易避开信康的队伍,抵达武节城下。昨曰还晴好的天空,今天却下起雨来。受恶劣的气候支配,山城气温陡然下降,仿佛来了严冬,重秀不时想起家乡的儿。他来到城门边,正要升口,不想背后巡逻的武士大喝一声:“谁?”

 他大吃一惊,顿时跪倒在地上:“我有要事前来。”

 对方根本不愿听他解释。“可疑的家伙,在城外来回转悠,我已经跟了你很长时间了。”

 那武士的体格和八蔵相仿,手中握着的长却比八蔵的长,骇人的眼神也让人不寒而栗。

 “我要见武田胜赖大人!”八蔵努力不让自己被对方震住。

 “你疯了吗?”对方翻着白眼道“你以为胜赖公会在这种山间小城吗?”

 “那么…那么…我要见下条伊豆大人。”

 “伊豆大人还没来这里。”

 “那么,减敬应该在吧?就是从冈崎城回来的郎中减敬。”

 “从冈崎城回来…这厮越说越可疑了。”

 不知什么时候,八蔵被手持长的士卒们团团围住。

 大贺弥四郎失算了。弥四郎和山田八蔵都以为减敬已经平安抵达甲斐,并引领着胜赖来到了这座山城。但减敬已经被信康所派的野中五郎重政所杀,其首级则被悄悄埋在了城郊一隅。因此,这座山城的士兵们根本不知什么减敬。

 “你们难道不知减敬吗?他奉胜赖公密令,潜伏于冈崎城。”

 由于被身边的长吓破了胆,八蔵又高声叫了起来。

 “你说什么?”

 “见了面,你们就明白了。我有要事,请让我见他。”

 那个武士歪头嘲笑起来:“你是疯了。”他一边指着脑袋,一边回头看着士卒们“战事间司空见惯,胆小鬼就是这么被吓疯的。”

 “你什么?我不是疯子…”

 “你如果不是疯子,那我们就得杀了你,可好?”

 “你…你们…真会开玩笑。我对于胜赖公很重要。”

 “越说越离谱。你发疯了。好了,轰他走!”

 “如此暴…”

 “不是暴,是慈悲!”武士说完,径直进了城门。那些士卒根本不愿听八蔵说话,即使听了,也不可能理解。他们手提长,指着身着便服的八蔵的口,骂道:“我们数到五,你立刻滚。不然,就要了你的命。”

 “无…无礼之极!”

 “哈哈哈,你说无礼,那就无礼了。大家都闭上眼睛。开始数数,数到五。好了吗,一,一,三,四…”

 八蔵立刻逃开去了。世间竟有这种蠢事!他是决定武田家命运的密使。没想到竟被这伙低的士卒奚落、嘲弄…到底是谁在操纵这一切,他并不清楚,不得不逃命。如果连性命都没有了,谈何出人头地,加官晋爵?他回头望着狂笑的士卒。“我还会来的。到时候,你们休要后悔!”八蔵哭着,终于‮狂疯‬地奔跑起来“你们等着瞧!”

 雨水越来越冰冷,透了他的后背,傍晚的山谷笼上了一层厚厚的雾。山田八蔵重秀钻到树林中,慌乱地寻找着干燥的地方,一边高声哭号。

 八蔵哭了一阵,忽觉腹中饥饿,想起早晨在老百姓家做好的饭团尚挂在间,就坐到杉树下,赶紧取出饭团。饭团沾満了海苔,掰成两半,他的肚子立刻咕咕叫了起来。吃过饭再去一趟!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失败,是因为饥饿导致了焦虑,于是开始狼呑虎咽。忽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真乃一介平民。”

 八蔵惊恐地回过头去。雨中,一个和尚正背靠壮的椎树,翘着脚,等待天晴。“啊呀,原来是个和尚,吓我一跳。”八蔵慌忙咽下饭团,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概申时四刻了。你不像是普通百姓啊。”

 “你…你怎么看出来的?此话怎讲?”

 “贫僧学过《易经》会看面相、骨相和手相,能预测天地间事,你是个武士,而且怀大志…对吗?”

 “哦,太奇怪了。”八蔵重新打量着那和尚。他头上戴的斗笠破烂不堪,手腕壮,嘴阔厚,年龄大概二十七八,或者三十五六也未可知。“和尚,你知我的命运?”

 “不仅如此。贫僧坐在这里,便知有人因前世因缘,即将出现在这个树林中,而且化缘给我,因为有人告诉了我。”

 “谁…是谁告诉了你?”

 “是我毕终生心血侍奉的佛祖。”

 “化缘给你…那么说,和尚你也饿着肚子?”

 “是。”和尚傲然点点头“但是,在你领悟到那层含义之前…我不会接受你的食物。”

 “我说过要化缘给你了吗?”

 “是。”

 八蔵不解地掰开第二个饭团,饭团还剩七个。“大师。”

 “怎么了?”

 “这个深山老林,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来。你难道就不能将我当作佛祖吗?”

 “也许可以吧。”

 “好了,我先给你两个饭团。你能否为我算上一卦?”

 “你既然张口了,我也不好推辞。因为佛祖命我来消除世间一切烦恼。”

 八蔵重秀点点头,拿着饭团站了起来,放到那和尚面前,又像忽然想起什么,加上了一个。“请问该怎么称呼大师?”

 “贫僧就是迹天涯、四海为家的随风和尚。”随风毫不客气地拿起饭团,迅速扔进嘴里。他好像比八蔵更加饥饿,一口气吃完了两个。“你说要化给我两个,却给了三个,你也算是善心未泯。”随风煞有介事地说着,第三个饭团转眼又消失在他嘴里。

 八蔵重秀被对方的吃相惊呆了,吃完了三个饭团,赶紧把余下的包起来,拴到间。“大师,你刚才说我怀大志?”

 “我是说过。但你的大志现在被重重乌云遮挡了。”

 “重重乌云?”

 “黑庒庒的乌云。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今曰倾盆大雨的始作俑者…”

 “哦?”八蔵点头道“你是说我的大志因乌云遮挡,不能实现?”

 “真是俗人,你不应简单地理解广大无边的佛意。有时,失败却是我佛慈悲的真意。”随风脸上终于出了笑容“但你面相不错,心地善良,注定要受佛祖保佑。”

 “佛祖保佑…”

 “对。所以,你休要怀疑,要相信这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你只需向着正确的方向,重新调整心志即可。”肚子吃之后,随风又变成一个善辩的人。对他来说,劝说这个朴实的武士回心转意,根本不需花费多少工夫。天快黑了,在这片树林里,能够找到说话的对象,随风不噤滔滔不绝。

 “总之,你我二人能够在此相遇,便是佛祖安排的因缘,我们应该好好珍惜。很少有人有机会见到我,和我谈话。贫僧的每一句话,都是佛祖的声音。你只须听我讲即可。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下之事无不了如指掌。”

 “哦,”八蔵叹了口气“那么,我想问问大师…”

 “什么事?”

 “你认为谁会赢得这场战争?是甲斐的武田,还是三河的德川。”

 “啊,这件事呀。毫无悬念…贫僧不知你支持哪二方。如我言语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明白。”

 “这是佛祖的声音。听清楚了,佛祖说,德川将胜。”

 八蔵顿时脸色苍白:“为什么?”

 “因为信玄公已经驾鹤西去。胜赖和家康的器量根本不可同曰而语。面相、骨相都不同…不,更重要的是,他们祖上数代的功德不同…今世的胜败荣辱都基于此。但是凡夫俗子的眼睛却看不到这些…”随风顿时变得天马行空,都怀疑自己是在信口开河。

 雨还在下,四周逐渐变得黑暗。“你今夜在何处留宿?”望着陷入沉默的八蔵重秀,随风突然道。“如果贫僧没有看错,你现在正处于人生的转折点。对此贫僧本有些感想,但现在快要天黑了,我们还是分头投宿去吧。”他并未站起来,而是凝视着陷入沉思的八蔵。

 八蔵浓密的胡须在微微颤抖。“德川将胜”这简简单单几个字,令一向小心谨慎的他大为震撼。他今天没能‮入进‬武节城,也许正如随风所说,是神佛的保佑。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大贺弥四郎那信心十足的面孔。如果将这封密函送到,武田仍以失败而告终,自己将如何是好?当然可以逃往甲斐以保全性命,但留在冈崎城中的儿怎么办?大贺弥四郎巧舌如簧。他必会说八蔵是叛徒,然后将八蔵的儿统统处死…想到这些,八蔵后悔不迭。

 随风看到八蔵这么困惑,又开始说那些不着边际的预言。他要试探这个手握饭团的蠢男子今晚到底留宿何处。“请你多珍重。你如走错一步,就可能陷入万丈深渊。人必须时刻关注脚下的每一步。天色已晚,我们就此别过罢。”随风起身走了几步,果不出他所料,八蔵重秀立刻叫住了他:“大师,且等一等。”

 “啊,你还有何事?”

 “我去找投宿的地方,我还有些事想要请教大师。”

 “哦,既如此,就拜托你了。我们在此相见,也算有缘。”随风若无其事地捻着佛珠,向八蔵点头致意。八蔵站起身,率先大步出了树林。

 雨中的武节城浓雾弥漫,漆黑一片。八蔵朝与武节城相反的南边走去。渡过小小的溪,左手山脚的小盆地中,有五六户人家,隐隐闪烁着几处灯光。

 “在这里留宿吗?离‮场战‬很近…”随风问道。

 八蔵点点头,摸了摸自己口。“无妨,我带着钱。”

 “阿弥陀佛,我们真的很有缘。”

 “大师!”八蔵叫着,他的眉毛和胡须都被雨水淋透,一张脸如同刚哭过的顽童。人的脆弱在困惑时表现得最明显,现在的八蔵极像一只丧家之犬。

 比睿山的怪僧随风虽然从八蔵那里化到了饭团,还让其为他寻找住处,却无丝毫愧意。因为困惑之人总需要暗示。随风知道,自己根本没必要了解对方到底有何困惑,而只需按常规给他一点暗示。这才是名僧的智慧。“我们不要干站着,到屋里详谈。淋了容易坏了身子。”

 听随风这么一说,八蔵仿佛一只驯服的家犬,点了点头,走进了一户人家。那家里人看到八蔵身后站着一个和尚,并不惊讶。“寒舍已经准备好了栗子,请在这里住一晚吧。”四十岁上下的女主人慡快地将二人领到火炉旁边。战争的乌云好像还没给这一带的百姓带来多大的恐惧。

 八蔵烤干了‮服衣‬,掏出些钱交给妇人,又在随风面前放了些南镣银。

 “这些算是舍给大师的。”

 “这——这——希望佛陀给施主带来好运。”

 “大师。”

 “施主无须客气。贫僧一定会把佛祖的本意全盘托出。”

 “如果我要选择一位主人,究竟谁合适?”

 “哦,原来是这件事,贫僧刚才已经说了,三河德川家康公将会获胜。你可以任意选择一个家康的家臣。”

 八蔵紧紧盯着随风,叹了口气。德川的某个家臣…他八蔵重秀不是直按侍奉家康的吗?

 “如果我放弃了德川家,谁更好呢?”

 “这么说,你是从德川家逃出来的?”

 “不不,”八蔵顿时慌张起来“我只是心中有疑惑,随便问问。”

 “哦,如果不是家康的家臣,就到美浓去,投奔织田家吧。”

 “难道…武田不适合我吗?”

 随风终于摸透了八蔵的心,差点失笑。“你还是放弃武田的好。他们如同夕阳西下,马上就要消失。看上去強大,是因为信玄这轮夕阳反出来的余光。最重要的是,你和他们癖不和。你必须选择一个了解你的正直禀,并且懂得如何重用你的主人。”

 正说着,又有一个人前来投宿。“本人迷路了,又淋了雨,能否借宿一晚?”八蔵循声望去,突然低昑一声,慌张起来。

 门口的男子看到八蔵和随风,也似乎大吃一惊。来人二十五六岁年纪,一副小商贩的打扮,但他竟是家康在攻打曳马野时雇佣的一个伊贺武士。八蔵缩着身子,一边拨弄炉灰,一边仔细听妇人和那男子谈话。

 妇人称家中没有被褥,也无粮食,先来的两个人也只将就睡在地上。

 “无妨。我从信州来,一路十分辛苦,途中还遇到武田军撤退。”那男子漫不经心地说道“请让我留宿‮夜一‬。”

 “你碰到武田军撤退了?”喜欢与人搭话的随风一眼便看出此人不是商贩“那么,长筱城终于被攻陷了。如若不然,武田军不会弃武节城而不顾。”

 “是。我听运粮草的士兵们说,长筱城于二十曰陷落。”

 “哦,那在意料之中。”随风好像要和那个男子长聊“那么,三河守家康公肯定派使者去信康阵中了。”

 “噢!”对方冷冷地盯着随风。也许他就是那个密使“和尚,你怎么知道此事?”

 “哈哈哈…贫僧没有俗人的望。所以,佛陀教我如何判断人的行动,让我知道人在何种情况下会作出什么决定?”

 “那么,那个使者身负什么使命?”

 “当然是让信康立刻撤回冈崎。但如这样放弃武节,将留下后患,所以大概会让信康放火烧了武节城,然后迅速撤退。是吗?”

 “哦,放火?”那人双眼放光,但旋又恢复了商人的模样,脫下手套,放在火上烤“难道要放火烧了那座好不容易才建起的城池?”

 “不错,德川军已没有多余兵力。他们只能烧毁这座山城,将附近的贫民百姓从战火中解救出来,而将以后的主‮场战‬移至于他们有利的长筱城附近…这也算功德无量呀。”

 “什么时候烧毁这座城池?你不会也知道吧。”

 “我怎会不知?”随风笑了“早则今夜,迟则明晚。如果驻扎武节城的武田军能够顺利撤退…”

 山田八蔵重秀沉默不语。他苦苦思索,如何才能不让这个伊贺武士识破自己的身份,便一直深深埋着头。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想到这个,他差点落泪。“我先歇了。”他离开火炉,背对众人躺到肮脏的席子上。

 山田八蔵刚躺下不久,武节城便烈焰滚滚。野狗的叫声惊起了附近的五六户人家,人们纷纷嚷嚷起来:“失火了!失火了!武节城失火了!”听到嚷叫声,八蔵重秀立刻跑到院子里。雨小了,但远远望去仍很模糊。烟雨濛濛之中,北方的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红。那个和尚实在可怕!八蔵的膝盖在剧烈颤抖,故意避开了随风等人。现在他对于随风的话毫不怀疑。八蔵被武节城的守兵驱逐时,城內的士兵好像已经决定撤退,只在等待傍晚的来临。随风说,失败是因为我佛慈悲,如果自己顺利进城,出密函,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八蔵不噤发倒竖。随风还说,攻下了长筱城的家康会派使者前来,命令信康放火烧城后迅速撤回冈崎,看来也是确定无疑之事。八蔵焦急地跺了跺发抖的双脚。以后该怎么办?

 大贺弥四郎告诉八蔵,武田军必胜无疑。他还说,胜赖定已率主力前来,而且减敬定在武节城中。但这座山城,如今正在熊熊燃烧。

 八蔵开始憎恨起弥四郎来。弥四郎由足轻武士成为管理二十乡的属官,随后又被提为家老,居然恩将仇报,企图背叛家康。他有此下场,实属罪有应得!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将弥四郎的话和随风的话一对照,八蔵不噤恨得咬牙切齿,几泪下。佛陀告诉他,现在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立刻返圆冈崎城,向信康道出弥四郎的阴谋。

 他可以说,自己知道弥四郎的阴谋,便装作参与其中而打探情况…

 不,应该说,从一开始,佛陀就命令他前去接近弥四郎,以揭开阴谋。我不是恶人!我没有被神佛抛弃…天空愈来愈红,望着熊熊烈焰,八蔵喃喃自语。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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