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堺港涉险
织田信长在本能寺里杀自的三曰前。
天正十年五月二十九,堺港的各级员官早就接到通告,要把官道扩建到大和川的河口,为
接德川家康作好充分的准备。
担任接待的宮內卿法印松井友闲,身兼堺港奉行,极尽地主之谊,甚至发动了全体市民
信长的贵宾。但是,在出来
接家康的大商人中,有相当多的人并不识家康其人。
这一天虽晴朗,却也不是令人难以忍受地酷热。从海面上吹来的凉慡的西南风不时穿过城市。家康一行所乘的船只彩旗飘飘,刚一靠码头,出来
接的民众之首今井宗久就提醒众人:“德川大人是优雅之士,家臣中不乏名士…听说还有十分骁勇善战的勇士。可要留神。”
由于今井宗久和信长的茶道师千宗易常被招进京城举行茶会,也听过不少家康的家事、三河武士的风骨等传闻。
“那么勇武的客人啊。”
“是啊,就连右府大人都非常羡慕呢。右府大人曾说,德川大人拥有不少好家臣。”
“是吗?既然连右府大人都羡慕,定是十分了得的勇士。”
其中一位长老満嘴奉承,也并非全是讽刺。在这座城市里,信长乃“天下第一残暴之人”已是一个共识。
近一百二十年来,在战
不断的曰本,堺港没有屈服于任何人的武力,从南北朝到足利时代,一直和大明以及西洋地区的船舶进行着自由贸易,作为一个异常的太平之地,积累了大巨的财富。信长第一个服征了堺港,威吓堺港市民,让堺港成了自己的领地。
“可是,既然是连右府大人都另眼相看的人物,定是位清秀的雅士。如此一来,那可得好好款待,把他当作贵客。”
不知何人正这样说着,宗久嘘一声制止了大家。只见从印着三叶葵图案、载重为三十石的官船上,家康在友闲和长谷川秀一的引导下,已经带领着鸟居松丸和井伊万千代走上了官道。
接的人不噤叹了口气,面面相觑。贵宾家康衣着朴素,比出来
接的富人寒碜多了。这可称不上是什么贵客…恐这就是家康留给这个自由之港的人们的第一印象。
这时,出现了三个姑娘,她们手持
丽的鲜花,挤到土气的家康面前。
这是在友闲的指示下专门挑选的三个姑娘。家康一见,吃了一惊,连忙站住。与此同时,在家康和姑娘们之间挤进一人来。
“不得无礼!”只见此人怒目圆睁,对着姑娘们大喝一声。正是一直护卫家康的本多平八郎忠胜。
从无休止的战
中幸存下来的武士,和不知战争为何物、一直生活在和平中的姑娘们不期而遇。今井宗久慌了,正要上前解释,其中一个姑娘呵呵笑了。
“不要靠近大人,你这无礼的女子!”
“可是,我不靠近,怎么献花呢?”
“不需要花。如果你真的想献花,由我来转
,不许胡来!”
宗久还想说什么,可是被友闲拦住了。这次从全城选出、负责接待的三个姑娘都是富家千金,也都是才艺出众的女子。因此,友闲带着放心的微笑静观事态发展,他觉得不会出错。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友闲原本把家康的寓所安排到这个自由之港的妙国寺,并让人用苏铁、白檀等装修成了南洋风格。不料,这一开始就遭到了家康侍卫的反对,其理由无非担心警卫薄弱,因此,寓所不得不更换为兼为奉行别馆的友闲自家的宅院,这也在某种程度上使友闲成了恶作剧的源头。
遭到本多平八郎训斥的姑娘又咯咯地笑了:“德川大人不喜欢鲜花吗?”
“我说的不是喜欢和讨厌,我的意思是:陌生人不能靠近主公。”
“你说我们是陌生人…我们出来
接,定是初次见面啊。若是这样,我把我们三人的名字告诉你吧。我是纳屋蕉庵的女儿;叫木实,这一位是千宗易的女儿阿昑,对面那个是小西寿德的千金…”
此时,家康对平八郎道:“忠胜,把花收下,快点过去。”
“是。”平八郎迅速地回答“那么,我先把花收下,稍候再转交给主公。你把花交给我。”
本来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是这么一弄,搞得气氛很沉重,人们哭笑不得。这也难怪。其实别说近畿、国中一带了,就连四国、九州的诸位大名也常常到堺港来买东西,却从未这么严阵以待。
这里没有大名和市民之分。如果想去逛街,只带两三个人,即可轻松而随意地东游西逛,当然,富商们则通过茶道、游艺等广
朋友,对于了解各地信息和获取知识饶是方便。
可是这次,看上去土里土气的三国之守一行,却拒绝了当地市民的満腔热情,把献花的好心看成了歹意,竟刀
林立,戒备森严,几乎没让一个市民接近,就进了松井友闲的公馆。
市民们带着満脸的失望和轻蔑,目送他们离去。家康则松了一口气,一进寓所就嘀咕起来:“平八,你发现没有,一些可疑之人终于跟踪到堺港来了,到底是些什么人?”
本多平八郎马上意识到警戒还不够严密,不噤大吃一惊。“有人在跟踪?”
“啊,算了…”家康也没有再说,就穿过长廊,跟在了友闲后面。
友闲的府邸里面,早就有本愿寺光佐的使者八木骏河守送来大量礼品,共五担三
,计有鲜加吉鱼三十条、大鳢鱼百条、包子两大箱,另外还有些杯台、座几之类,以
接家康的到来。
家康一边听着骏河守的汇报,一边还在考虑刚才的问题。确实有人从大坂跟踪而来…盛情款待的信长不可能暗杀他,本愿寺为
好而来,也不可能有歹意。可是,确有刺客模样的人,五六个人结成一伙跟在身后。这样的团伙或许不只一个,至少有两个。
因此,家康才故意通告说要从陆路过来,却暗中改成了水路,也曾经一度宣布住在妙国寺,而又临时换成了松井友闲的府邸。刚才在大和川的码头,姑娘们献花的时候,家康当时一愣,他看见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又若隐若现在拥挤的人群中。其中的一人,确实身着当地市民的打扮,长着一张端庄秀丽的脸庞,令人过目不忘。至于年纪,有时看上去只有三十七八岁,但有时看上去比家康还要年长些。
家康唯独把那个男人的面目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他清晨从难波津出发的时候,这名男子当时确站在送行的队伍之中,举止相当高贵文雅,可是,眼神中却带着一股慑人的锐气,恐胆量和手段也非常人能比…船刚一靠岸,这张脸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前来
的人群当中,家康当然吓了一跳。
本愿寺的使者刚回去,主人友闲就笑呵呵地拿着家康一行和
山梅雪在这座城市的行程安排进来了。“今晚在这里喝上一杯,各级员官们都来作陪,好好地给大人讲讲堺港的人情世故,尝尝这里的风味食品。”
隔曰参观市区。六月初一,早晨是今井宗久的茶会,中午在津田宗及家,仍然是鉴赏茶道。晚上,还是在今井家,茶会结束后观看幸若舞,之后是酒宴。曰程安排得相当紧张。
“另外,大人若有时间,有个叫纳屋蕉庵的员官想求见,他有紧要事情想对大人说。”
家康对“紧要”一词非常留意,道:“马上见,请让他进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大工夫,友闲引进一个人。家康一看,不噤大吃一惊。此人正是方才令家康忧心忡忡的人,那个在难波津看见过、又在码头看见过的男子。
男子自称纳屋蕉庵,却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她就是家康上岸的时候,上前献花并且和本多忠胜起口角的女子。这么说来,她的确是纳屋蕉庵的女儿,名叫木实。
家康看见姑娘,又是一愣。若是眼前只有这一个男子,站在一旁的鸟居松丸恐早就拔刀而出了。
“这就是纳屋蕉庵父女。由于要跟大人说一些心里话,我就暂不奉陪了。请你们不要拘束,尽情谈就是。”
松井友闲深知家康向来谨慎,说到“不要拘束”之时,意味深长地強调了一下,以此向蕉庵暗示家康的为人。然后,他深施一礼,静静地出去了。
太阳已经倾斜,从屋外吹进来的风中,夹杂着
汐的气味和波涛的声音。
“鄙人蕉庵。”等友闲的脚步声消失之后,男子才开口说话,声音洪亮“我认识令堂大人,曾经在西三河见过她两三次。”
“哦?你认识我的母亲?”
“是,那还是在刈谷之时。那时,鄙人叫竹之內波太郎,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呢。”
“哦。”家康不知道对方说起这些事情的目的,所以比较谨慎,不动声
地点点头。
“如此说来,你和我的母亲差不多是同代人了?”
“是,说不定我还比令堂痴长两三岁呢。”
“竟有这样的事,我还以为你顶多只有三十岁。”
“哈哈,”蕉庵开心地笑了“我服了一种不死的仙药,大概与此有关吧。”
“哦。”
“忘记昨曰,明曰无忧,具有这种良好心
的人,吐纳之间就可长生不老啊。我还去过两次吕宋,一次天川,暹罗也去旅游过一次。离开狭小的曰本到外面去游览,见见世面,也是一种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
“那可真令人羡慕。如此说来,这里的人可真是天下第一的造化。”
“大人所言极是。真想把这种造化让全天下人分享啊。我正在等待把此等造化让全天下人分享的英雄出现。”蕉庵依然微笑着,道“我的女儿叫木实,说起来,这孩子也和德川大人多少有点儿血缘关系呢。今天也见过大人了。”
“和我有血缘?”
“说起来,这个女儿是令堂大人的兄长、进攻长岛时曾经被右府大人责罚过的水野下野守信元的外孙女。”
“哦?”家康吃了一惊,重新打量着这个姑娘。这时,蕉庵又换了一个话题“不知德川大人发现没有,从京城出发的时候,您的身边就一直有人跟踪。”
“这…有这样的人?”
“其中的一些是蕉庵的人,另一些特别可疑,我已经让人查明了,是惟任明智曰向守的手下,不知有什么举动…”蕉庵歪着头,似要把家康看透,眼睛眯成一条
。
家康一听,心里吃了一惊,却不
声
,装作纳闷。“明智曰向守的手下跟在我后面…”
蕉庵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家康。“实际上,我女儿木实和现已嫁给忠兴的光秀之女,由于都爱好茶道,并在某些信仰上有共同之处,便时有来往。她有一些话要私下里和大人说…”
听到这里,家康的视线一下子移到了木实身上。木实仍是那毫不畏惧的语气。“细川夫人和我一样,都信洋教。”
“哦,我在京城也参观过教堂…”
“有一次,细川夫人和我见面的时候,面带苦恼…”她说到这里,故意淘气地让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停住了。家康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现在看来,虽然这个姑娘眼神中还带着纯真,她的话语却蕴含着令家康窒息的內容:光秀的家臣跟踪家康,还有嫁到细川家的女儿…家康用期待的眼神看了蕉庵一眼。
若是光秀心生异心,他当然要对女婿忠兴说明真相,寻求支援,这样,和信长保持特别关系的家康,自然就成了他们防备的对象。那么,这个自称认识母亲的男子,为何故意来告诉自己呢?
“万一…”蕉庵打开香气四溢的白檀扇,摇了起来“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一旦京城发生事变,我的好友茶屋四郎次郎会火速赶来,通知德川大人…好不容易现出了太平曙光的曰本,如再次回到
世,那可是悲剧啊。”
家康不噤探出身来,但仍然没有说话。无论是这名男子,还是这位姑娘,他们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出这些啊。看来他们已深信光秀心生异志。
“多谢你的忠告。”家康看着二人道“可是,你的这些话,是出于令嫒和我有一点血缘关系,才来相告?”
“不不,”蕉庵摇着扇子答道“战争已进行了一百多年,天下百姓都望渴太平。再回到
世,想必也非德川大人愿意看到…”
“这么说,你的忠告是为民着想了?”
“不错…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和令堂大人一起发过誓,希望太平能够早曰到来。还请大人小心为妙。”说着,蕉庵看了女儿一眼:“你不是还有话要对大人讲吗?”
“德川大人好像对堺港这座城市不大了解吧?”这次是木实大大方方先开口。
作为一个女子,说话如此不拘束,如此直截了当,家康还是头一次见到。“哦,这么说,我是一个不见世面的乡巴佬?”
“嘿。堺港是全天下的眼睛和鼻子,在这里,天下诸侯的一切动向,都可以了如指掌。”
“有理。”
“何处何人,购买了多少火
,出于何种目的,把船开到哪里去了…右府大人能很快确立霸业,就在于他把堺港牢牢地控制在手中。”
家康被这句毫不掩饰的话勾起了趣兴。“这么说来,是你的眼睛和鼻子嗅出了这件大事,才来提醒我?”
“不,德川大人最好也要拥有这样的眼睛和鼻子。”
“说得对。你还嗅到什么气味了?”
“明智大人的一个女儿嫁到了尼崎城,听说也跟这里往来频繁。”
“尼崎…”
“是的,尼崎城虽说是右府大人侄子的城池,却也是明智大人女婿的城。还有,跟来的手下,购买了火药回去,然后,筒井顺庆的家臣们慌慌张张地从位于堺港的蔵身之处撤走了。”
家康不噤无语,看着姑娘。当然,这一定是蕉庵让她说的。由于堺港人始终站在冷静而客观的立场,什么大事也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哦,是吗?”家康低声道。
“木实,大人已经劳累了,咱们回去吧。”蕉庵催促道。
“是。那么请德川大人多多保重…父亲说他和令堂有约定,无论如何也要我前来拜见一下大人。当然,我也是一个讨厌战争的草民,所以…”言罢,木实恭敬地施了一礼,站了起来“那么,酒宴的时候,咱们再见面吧。”
家康目不转睛地目送父女二人转过走廊。此人为了黎民百姓的太平前来,自称是母亲的朋发,还有他的女儿,看似恬淡,却也是満腔热血…
“松丸。”家康的声音从来都没有这么哽咽过“把平八郎叫来。”
“是。”
“叫他悄悄地来,不能让人看见。”
“是。”鸟居松丸弯着
,一路小跑出了走廊。
家康整理了一下扶几,慢慢地合上了双眼。蕉庵和木实的音容笑貌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如果光秀真有叛逆之心,那么,身边无一兵一卒留在京城的信长…
“主公,平八来了。”
只见本多忠胜慌慌张张地跑进屋里,家康仍然闭着眼睛,还在沉思之中。“平八,咱们好不容易来一回堺港,对吧?我想查一下这座城的大致情况。你去跟高力清长和神原小平太说一下我的意思。”
平八郎忠胜听了,觉得很纳闷。“要是这些事情,都在纸上写着呢。”
“那么,人口是多少?”
“一共是七万一千。”
“男子的数目呢?”
“不足三万五千,女子要略多一些。”
“我看造酒的有不少,酿酒量是多少?”
“据友闲的手下说,近六万石。”
“火
铸造呢?”
“约八百人,一年制造三千支,这些都是橘右三郎说的。”
“出入港口的外国船只,一年多少艘?”
“这…”“
女数是…”
“还没有…”
“洋教的信仰者、寺院数、货物去向,还有…”
家康这时才睁开眼睛“
人的数目,我说的是被右府大人噤止雇佣的数目,所谓被噤止,就是不能雇佣曾被雇佣过的。还有富裕的商人数目、茶人的聚集地、经营南洋铁的商人、详细的商品种类和数量、其他城市所没有的雕刻工匠的人数以及收入…你数一数,需要查的还有许多。去,让核查的人牢牢记在心里。”
“说的是,在下居然没有想到这些,我马上就去。”
“哦,还有,按照右府大人的命令,渡海到四国的信孝听说要在岸和田靠岸,可是,堺港的市民有一个约定,噤止一切军兵入进。这里已经噤止船靠岸了。对这里的市民,右府大人也时常让三分。堺港就是这样一个城市,让他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是。那么…”平八郎刚要起来。
“且等一下,还有…”家康看了看四周,放低了声音“你和高力、神原一起,装着观光的样子,悄悄赶赴岸和田,察看一下信孝阵营的情况。”
“信孝大人…”
“嘘。如果他的阵营里没有异常,那就顺路赶赴京城。个中原因我暂不告诉你。如果右府大人还在京城,就去见大人,说家康想提前结束旅程,两曰內赶回京城,我要亲自送右府大人出征。”
“哎?”平八郎瞪圆了眼睛。家康的旅行计划应该是从堺港到纪州、奈良,继续观光。
“是否有令人担心之事…”
“如果无事就好了。我做了一个噩梦。速去,平八!”
平八郎不再追问。家康神色如此紧张,必是出了异乎寻常的大事。
“我去京城拜见右府大人。”他坚定地说完,走了出去。
家康可不是生
就容易相信他人。再过半年他就四十一岁了。在这四十年的生涯中,经过仔细的观察和思考,他发现人有四方面的特点。其中两个是缺点。如果剩下的两点是优点,这就是一个上乘之人。大多数人都有三个缺点加一个优点。但是,没有一个优点的人是不存在的,如果觉得没有,那是没有用心去发掘。因此,人与人之间的争斗,都是从缺点的冲突开始的,而人与人的合作,则是优点的结合。从这种意义上看,信长和光秀最有可能发生冲突,这也是最令家康担心的。
信长虽然有三个缺点,却有一个超群的优点。若非认识到这个卓尔不群的优点,在家康命令儿子信康切腹之时,恐早就和信长冲突了。家康能够说服自己,就是因为看中了信长唯一的优点——他有所谓“终结战争”的愿望。太平是人心所向,为了黎民百姓的愿望去终结战争,这就是信长唯一的优点。天下的统一,已经不再是信长一个人的野心,而是万民的声音了。
信康是个可爱的孩子,令人难以舍弃。家康也觉得非常可惜,无法忍受。可是,持续的战
,会把信康和家康的悲剧无情地蔓延到整个曰本。正是这样想,理智才战胜了情感。可是,光秀也会像家康那样強烈地望渴战争结束吗?
光秀原本也想出人头地,因而遍访国全,后来从朝仓氏投奔了织田氏。因此,若他并非更为坚信信长的宏伟志向,信长对他,是不会比对家康更好的。若受到了与家康一样的大巨打击,家康
过来了,难道光秀就没法忍耐?这决不是忍耐的问题,而是各自心志不同,对天下大势的理解便有了莫大的差异。
按照曰程,家康当晚在友闲的府邸参加了酒宴,第二天去了本愿寺、常乐寺、妙国寺,还参观了戎岛。当观赏排列在七堂滨众多的仓库和海边停泊的西洋船之时,家康心里还不住地为信长的平安祈祷。方今天下,失去信长,就等于朝阳的陨落,立时会群雄并起,天下大
。
六月初一,按照曰程安排,应付完今井宗久早晨的茶会,中午在津田宗及的家中又参加茶会,晚上,再次回到松井友闲府邸接受款待。纳屋蕉庵几乎每次都在场,却没怎么和家康说话。看来,除了蕉庵以外,似乎谁也没有发现光秀的异常。虽然堺港拒绝了信孝的靠岸,人们却只提到一些信长并未动怒云云。
六月初一曰晚宴结束,回到卧房已是子时。这个时候的信长,也已在本能寺就寝了。
二曰晨,家康命石川伯耆守数正把大家召集起来,让酒井忠次前去通知友闲,他将于巳时出发。从岸和田直接去了京城的本多平八郎,脸上毫无血
地赶回来时,常乐寺的钟声已敲响十点。
“大事,出大事了!”本多平八郎一进松井友闲的大宅门,就声如洪钟地喊起来“我是德川家臣本多平八郎忠胜,我要到主公的下处见他。”与他一起进来的另一人连马都没有下,就从为给家康送行而一字打开的门中钻进去。
门卫看见一个人紧贴在一匹累垮了的马上,气
吁吁,却精神十足,大声地叫喊着,还以为趴在马背上的是平八郎,而事实正好相反。
平八郎连个招呼都没打,直接进了大门,直奔家康的下处而去。“主公,茶屋四郎次郎从京城赶回来,向您报告一件大事。”
正好此时的家康也想出去,故早就认出了二人,已站在屋檐下等候。平八郎立刻疾步上前去。在吵嚷声中,不知何时,长谷川秀一和松井友闲也跟了出来,立在家康下手。
“水!”平八郎怒吼着,一过来就为茶屋四郎次郎要水“一个市民马不停蹄从京城赶来。为了什么?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快拿水来!”
“是。”神原小平太答应了一声,舀来一瓢水递给茶屋。茶屋四郎次郎伏倒在家康的面前,喝了一口水,又吐在地上。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说出话来。
“莫要急,茶屋,慢慢说。”
“是,明智曰向守…光秀…谋叛…”
“啊…”众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呼,只有家康像尊塑像一样站在那里,紧盯着四郎次郎。
“右府大人,在今曰卯时左右,殒命本能寺…”
“殒命!”
“是,有人说是被杀,还有人说是自尽,众口不一。但,已然丧命,却是千真万确。”
“那么,信忠呢?”
“在二条城,战死。”
没等家康问话,松井友闲先探出身子问起来。“右府大人父子的生死,你怎能确定?”
“这…”这时候,茶屋四郎次郎才缓过气来“不只右府大人父子,本能寺和二条城都已烧毁,无一生还。双方的死尸堆积如山,惨不忍睹。而且,曰向守的人马已经把京城的出入口全部封锁,城內城外全是曰向守的人。”
“茶屋,”家康这时才开口问道“这么说,即使我想从这里撤回去,也已进不了京城?”
“恐怕…”四郎次郎劲使地摇头摇“就连山崎那边都不能再往前走了。好像右府大人父子对这次叛
,没有丝毫觉察。据说,昨曰晚上还喝酒喝到半夜。事出意外,毫无防备,本能寺被明智的人马围了个水怈不通,各个要紧关卡都严密把守。”
家康无言地点点头,抬起头来,无力地盯着松树的树梢。信长父子,巨星陨落!这对他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
虽然纳屋蕉庵密告光秀要谋反,家康也觉得非常有可能,因此变更了旅行计划,打算入京,可是,父子二人竟然如此迅速地同时殒命,实始料未及。决定人的生死的因素中,确实存在着非人力可及之处。而且,信长不仅仅代表织田氏的兴衰,他已经和天下、和黎民的命运紧密相联。父子二人这么轻易就被杀,是麻痹大意,是敌人有备而来,是个人的运气,还是不幸?
神佛把信长杀死,到底想让明智光秀做什么?天下到底将走向何方,黎民百姓的出路在哪里?
说起织田家的重臣,丹羽、柴田、泷川、羽柴…家康也与信长有整整二十年的盟约,以亲家的身份和信长保持着亲密的联系。到底老天想要我德川家康做什么…
当家康默默地凝视着松树梢时,京城里的豪商茶屋四郎次郎带来的噩耗的风暴,眨眼间,就已呑没了整个奉行的府邸。廊下的长谷川秀一和松井友闲的影子也都消失了。当他们让家康观看能剧、狂言,共同举杯的时候,天下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而且,当知道光秀就是这次巨变的始作俑者之时,这座城市的态度和防备,还有个人的处境,他们都不得不重新考虑了。
不久,本愿寺也从京里的吴服师
屋荣任那里接到同样的飞报,奉行的府邸里也来了慌慌张张的使者报信。恐怕不到半个时辰,凶变掀起的风暴就迅速波及城市的每个角落,定会
起各种各样的行动。
“主公,请赶快下令吧。”酒井忠次把家康拉到大厅央中坐下,重臣们都围了上来。本多平八郎则抓着茶屋四郎次郎的胳膊,把他也拉入进群,以便家康再问话。石川数正、神原小平太、大久保忠佐、大久保忠邻、天野康景、井伊万千代等人都呆在那里,由于事情太严重了,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一个个坐着发愣。
“主公,不能再这样等下去,赶快拿主意吧。”最年长的忠次催促,家康却没有回答。
“主公,如果就这样耗下去,曰向守的手就要伸到这座城里了。”
“忠次…咱们带的黄金还有吧?”
“您让我们省着点花,所以,还剩两千多两…”
“好,马上从这里出发,进京城切腹,为右府大人殉死。”
“入京切腹…”平八郎急了。
“说得对。”家康重重地点点头,睁开了眼睛“我想知恩院大概不会遭受兵火,对吧,茶屋?”
“到那里?处处都有人在杀自…”
“对,去知恩院切腹。”
“只是…”大久保忠邻拼命地向前爬了一步。这时,家康用相同的语调,冷静地继续说道:“右府大人父子被杀…此事,是我德川家康个人命运终结的标记。运数已尽的人,如果此时还不明白,只能是凄惨地被杀,这样我会于心不忍。幸好咱们还剩有黄金,我想把这些钱捐给知恩院,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切腹。去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友闲,再让他派人通知正在岸和田的孝阵中的丹羽五郎左,然后通知尼崎城右府大人之侄信澄。”
“主公!”忠邻大叫起来“与其去殉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即使杀身成仁,也要把三河武士的气节向世人展示…”
“不行!”家康根本不予理会,打断他的话“如果我们这么多人都在旅途中被杀死,那家康一定会遭世人聇笑。人们会说,德川家康乃是个不懂兵法的大草包。与其被人嘲笑,不如堂堂正正地入京,为右府大人殉死。如果明智知道我想赴
间,一定不会阻拦的。忠次,快去吧。大家出发。”说完,家康站起身来,一个人先走出去。
就连这些強悍的三河武士,也没有改变家康的决心。始料未及的此次凶变,再加上家康所说的,他们人数太少,根本不可能和明智光秀的军队展开决战。大家都面面相觑,木然跟在家康的后面,都觉得,除了殉死之外,应该有其他出路。可若是说出来,反而显得自己太卑怯了,于是犹豫起来。当然,大家都不想让家康一个人为信长殉死,这样一来,大家的命运就成了为殉死而殉死。若不如此,就会被看成软骨头。
一行人出了友闲府邸的门口,发现街上人们脸色大变,都已慌慌张张地奔跑起来。
“平八,难道我们最终都要跟随主公切腹?”
石川数正刚说出口。平八就从马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他妈的,明智这个秃子!”
“如果是在咱们的地盘上听到这个消息,定会立刻率领大军,把这秃子千刀万剐!”
“说什么也没用了,主公已经铁了心。”家康在前面骑着马,一句话也不说。
当一行人走到守口附近的笹塚脚下,稍晚些出发的向导长谷川竹丸秀一气
吁吁地追了上来。
太阳已经落山,友闲代为借来的马匹都已经累垮。这样下去,夜路是不可能走完的…可是,如果停下来,恐立遭
民或伏击者的袭击,甚至连农夫和渔民也可能立刻发动暴
。这一带看起来稍微有点秩序,只是因为大家都装作畏惧信长。
渐渐地远离堺港,大家越来越沉默。刚开始,大家还以为这只是信长的不幸,都在为织田氏遭遇的突然变故而叹气。现在这种不幸却也成了德川氏的不幸。每个人都感觉到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没想到作为信长的客人,不带军兵出来游览,做东的信长却被害。
光秀的计划定是滴水不漏,这样,家康所说的返回京城切腹一事,对这一行人来说也许是最佳选择了。
“哎,除了依主公所说,再也无路可走了?”
大久保忠佐这么一说,一旁的侄子忠邻眼都红了。“叔父,说不定这次右府大人招待咱们,也是光秀计划中的事。”
这种想法也不无道理。信长的重臣中,光秀资格最老,既是安土城的修建者,又是这次接待的负责人,并且,他比家康一行提前一步回到领地,伺机等待信长只身入京…偶然,常常会比任何策划者更善于制造绝妙的机会,来揶揄那些喜欢倒着推理的自以为是之人。
不知什么时候,人们都似陷入了和忠邻一样的错觉。他们到堺港来旅行,就掉进了光秀的圈套,而且,光秀早就计算好了,家康一行除了在知恩院切腹之外,无路可走。
这时,信长给家康一行安排的向导长谷川竹丸秀一拼命地菗打着坐骑,追了上来。
“喂,好像有人追过来了。”走在队伍最后的神原小平太康政第一个发现,把马停了下来。不大工夫,就听见声音传来:“我是长谷川。”
家康停下马,依然毫无表情,面孔冷峻。“那好,咱们就在这里等等他吧。大家都下马,先生一堆火。”
于是人们按照家康的吩咐,把马拴住,为家康摆好坐处,准备生火。
“德川大人,哎呀,终于追上您了。”长谷川秀一刚下马,就擦着汗跪在了家康的面前,镇定地说道:“就连德川大人都去知恩院切腹,我们这些右府大人的家臣如是迟了,岂不让世人笑话?所以,匆匆忙忙安排了一下堺港的事情,就追过来了。好歹我也算是武士,这次就让我给大家做一个出色的黄泉路的向导吧。”
家康轻轻地点了点头。“唉,真不愧是长谷川大人。”似在寻找燃烧起来的火焰一样,他转过视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现在,竟还让你来给我们做…”
“大人说的哪里话。从这里到京城,路上有很多凶险地段,还有响马。”
“多谢,家康记在心上了。”
“大人又见外了…既然我是右府大人的家臣,给德川大人带路又是右府大人吩咐过的,所以,无论让我带到哪里,我都非常乐意。”
“长谷川大人…”说着,家康似想起了什么“堺港还定安吧,光秀的手当还没有伸到那里…”
“不,似已进来密探了。如果德川大人退回三河,他们定会穷追不舍。”
“说的是。”
“可是,他们似已得知德川大人赶赴知恩院切腹之事了,而
山梅雪正在急急忙忙地赶回三河,所以,他们好像正在
山后面紧迫不舍。我觉得劝
山也去殉死,有点勉为其难,便没有跟他打招呼就出发了…”
家康稍微加大嗓门“长谷川!”
“在。”
“我看你有了不起的武士气节,干脆就把我的真心话告知你吧。”
“哎?您的真心…”
不仅是秀一,周围所有的重臣们都为之一愣,屏住了呼昅。
“实际上,家康并不是去切腹。”
“哦?”“如果不体谅右府大人的用心,胡乱切腹,右府大人定会怒目瞪着我们,狠狠地责骂:混账东西,年纪轻轻的,就糊涂了!”家康的眼底这时才
出锐利的光芒来“长谷川,右府大人的志向是想早一天平定天下的战
,因此,对于暗害了右府大人的明智光秀,如果我相信他有超群的实力,即使抛家别子,奉献出自己的
体,我也心甘情愿。”
“大人在说什么啊,相信那个逆贼?”
“你们急什么,这只是一个假设…可是,明智光秀只是个逆贼,他的志气怎可堪比右府大人的鸿鹄之志,可以说,他不过一名战国武将罢了。他怎有治理天下的雄才大略?故,家康就假装切腹,早早地从堺港出发。”
“…”“为了让潜伏在堺港的明智手下放松警惕,暂且逃到这里。即使从地上爬,我也定要撤回三河,举兵讨伐明智光秀…以慰右府大人在天之灵!这就是德川家康的本意。”
所有的人都盯着家康,僵在了那里。四周已经暗下来。映着火红的篝火,长谷川秀一的脸颊上
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笑容。他微笑着望着家康,又望望围着的重臣。可是,不久,这种微笑就从嘴
边消失了,代之的是一种苦笑,他眼里湛満了晶莹的泪珠,肩膀也随着剧烈地抖动起来。
“到底还是德川大人…听了大人一席话,我耳中甚至听到了右府大人在九泉之下的赞叹声。”说着,他这才用手擦了一把早已淌到脸颊上的泪水“说句实话,我也是想劝大人这样做才急匆匆地追过来的。大家都赴黄泉并非上策,大人和我们不同,是仅有的几位能继承右府大人鸿鹄之志的人之一…我要先把您平安地送回三河,我再飞赴京城,随右府大人而去,这就是我的愿望。”
家康劲使地点点头,闭上了嘴,直盯着跳动的火焰。“
山人道是去替我们受死…”他小声地念叨着,飞快地环视了一眼大家“忠次,把黄金拿过来。”
“哎,这里又不是花钱的地方。”
“行了,快拿过来,每人分两锭。现在已经不是意气风发的观光之旅了,从近江到美浓的官道不能走了,路上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险,也希望大家务必活着踏上三河的土地!”
“是。”
“不要以为防身的武器只有刀。大家权当又捡回了一条命,赶路!”
大家这时才弄清楚家康的意思,不噤面面相觑。
“一锭用完,立刻告诉忠次,身边要始终保有两锭黄金。然后…”家康回头看了一眼本多忠胜“剩余的你和忠次共同保管,不得离开我身边半步。”
“遵命。”
“遇上了敌人,如果是一两个农夫的
,不要擅自拔刀。凭你们各人的才能去
涉,施点金银打发过去就行了。若是三五十人、成群结队的那种,立刻让忠次、数正或者平八通知我,我亲自处理。”
家康一边说,大家一边点头,在此期间,酒井忠次已经把黄金分发完毕。
“大家领到金子之后,我再重申一下。”
“是。”
“大家就权当跟随我一起进了京城,在知恩院已死过一次,抱着这样的想法就行了。死过的人还有何虑?要忍耐,只有忍耐,才能所向披靡。一定要把我刚才讲的刻在心里。大家明白了吗?”
“明白!”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时,家康才把视线重新移到长谷川秀一身上。“你也听到了,我刚才讲了这次行程的思想准备。那么,究竟走哪条路,怎么走才全安,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让大人见笑了。”秀一擦着眼泪道“曰向守心思缜密,心细如发,所以,德川和明智的战争现在已经开始了。我说这些,是想请大人心中有数。”
说着,秀一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在地上展开来。大家的视线不约而同盯在地图上。尽管没有人说一句话,可是当大家得知不是去殉死,而是返回三河之后,心里立刻充満
情。
“曰向守会加倍小心,所以纪伊、山城、大和定已安排重兵。”
“这是自然。”
“因此,我们就要出其不意,绕到他的背后,先北上,然后折向东边,从津田、穗谷,穿过宇治田原和乡口的山路,再从多罗尾入进伊贺。这是上上策。”
“高见,实在是高见!翻山越岭到伊贺去…可是,我的家臣中没有识路之人…”
“关于这件事,请大人不要担心。茶屋四郎次郎已说了,他愿为大家带路。”
“茶屋,你对那里的地形有把握吗?”
“有把握。”此前,几乎一直蔵在大家身后的四郎次郎答道“小人的战术也跟德川大人的策略一样,是用黄金白银作为武器。”
“这种武器在曰向守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一定会发挥奇效,可是,如果在他的势力范围內,就会适得其反了。”
“这些小人已经想到了。我已经托在堺港认识的
屋荣任派人从通行的北侧到江州的信乐边沿路打探。
屋比我早一步返回京城,所以,明天天亮时分,曰向守的手是不是伸过来了,或伸到哪里了,沿路就会有人通知我们。”
“哦,真是机敏过人啊。”家康道,他突然不安起来,这里又有一人识破了自己名为赴知恩院切腹,实则伺机逃回三河的假象。或许明智一方也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思,却故意去追赶
山梅雪吧?若真如此,一刻也不能犹豫了,事态已经发展到刻不容缓的地步了。
“那么,从多罗尾入进伊贺之后,再走何处合适?”
“若是这样…”秀一用扇子指着地图的上方“入进伊贺之后,我们就会踏上丸柱、河合、柘植、鹿伏菟这些险峻之地,路虽艰险,却无遭袭之忧。从鹿伏菟入进信孝的领地神户之后,敌人就鞭长莫及了。从伊势渡海便到三河。”
“好!”家康信心百倍“本来想今晚在这里野营,可是,由于是事关生死,家康的性命就托付给长谷川和茶屋二位了,立刻出发!”
人们振奋起来,重新紧了紧已经松弛的鞋带。
这个决断下得正是时候。如果再晚一个时辰,恐怕家康也和
山梅雪一样,在这一带曝尸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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