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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吴爱珍轻轻地走进病房里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了。
尽管是刚刚睡醒,尽管是一副发髻半偏、衣衫不整的样子,但依旧是光彩照人,风度翩翩。她显得仍是那样的自如、随和,仍是像往常那样的亲见、热情,那神态,那举止,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李高成有些发愣地瞅着
子的一举一动,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子朝他笑了笑,然后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半俯着身子,带着一种歉意轻轻地对他说:
“你看我睡的,刚才护士告诉我了,说你今天一大早就醒过来了。这会儿觉得怎么样?好点了吗?咋就能病成这样,真没把人给吓死…”
子一边用手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摸着,一边又老练地把输
的速度往慢的调了调。
他又闻到了
子身上那种熟悉的、令人陶醉和
恋的幽幽清香和气息。
子的手还是那样的温和柔软,语气还是那样的甜美动听。就好像分别了许多年似的,他觉得同
子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亲近过了。
在
子的这种举止面前,他好像没了任何应对能力。似乎只能听任
子的布摆,一切的一切也似乎只能按
子的吩咐和安排来做。
护士和吴新刚都知趣地走开了,病房里一时显得很静。
“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
子仍在关切地问着“你要想吃什么,我马上就让人给做点来,行么?”
“…不用。”李高成摇了头摇,终于说了这么一声。
“这两天来看望的人可多了,幸亏你睡着,要不还不把人腾折个半死。又都是些拦不住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见你这样子,有时候就想,真的还不如前些年了,那时候都是一般部干,干的是事业,忙的也是事业。上完班,剩下的时间就全是自己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真是无官一身轻。如今外面看上去轰轰烈烈,其实反倒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点儿也没了…高成,我不知道你这几天怎么样,”反正这几天对我来说,就像过了几十年一样。我真有点受不了,真是有点受不了了。高成,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我觉得我一会儿也离不开你,我宁可没了一切,也绝不能没了这个家,也绝不能没了你…”
子的眼泪悄无声息地一颗接一颗地从脸颊上滚落了下来,擦了一把又一把,怎么擦也擦不完。
李高成刹那间又被深深地陷入到一种说不出的激动里。
子的眼神在告诉他,她说的都是真的,她的感情也一样都是真的。
“高成,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我早已在心底里做了保证,这辈子就是再苦再累再委屈,我也绝不惹你生气了。不管怎么着,我总还比你年轻十来岁,就算我错了,你也会让着我的,是么,高成?我记得我们刚刚认识、刚刚结婚的那些年,你就常常这么对我说的,你忘了是不是…”
子语声嘘嘘、泪眼婆娑的样子,越发让李高成有些心疼起来。
“好了,别哭了。”李高成的语气不知不觉地也轻柔温和了许多,真的就好像在功一个小孩一样“一会儿护士或者什么人进来了,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呢。”
子也真的就好像个孩子似的立刻就不哭了,拿出手绢来劲使地在脸上擦着,她甚至有些娇嗔地朝李高成瞥了一眼,紧接着又像个孩子似的笑了一笑。
…李长市,你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只是心太软…你是又想查清问题,又不想伤害别人。李长市,你太善良了,工人们说的让你心疼,部干们说的又让你心软…
李高成耳旁不噤又响起了吴新刚刚才对他说的这些话。吴新刚其实说得太委婉太客气了,因为不管怎样,你是长市,他是秘书,所以吴新刚并没有把那些最严厉的话都给你说出来,但这些话里的潜台词你应该是能感觉得到的。又想落个反败腐的好名声,又想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人也不伤害;不只要让老百姓高兴,还要让所有的人甚至那些有问题的人都感到満意。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又想当子婊,又想立牌坊。世界上的好事就只让你一个人全占了?
究竟是太聪明了,还是太卑鄙了?
成千上万的工人面临着业失,成百万上千万的资金面临着
失,那么多为家国干了一辈子的工人在痛苦中挣扎…而你却在这儿
绵悱恻,患得患失,以至于曰坐愁城,束手无策!
究竟是太麻木了?还是太无能了?
老百姓要是知道你其实就是这样一副样子,又怎么会成百上千地到医院里来看望你?昧了良心,就等于是在欺骗。欺骗了你自己,也就等于欺骗了所有的人!但自欺欺人的最终结果,那就是只能被所有的人所唾弃。因为欺骗老百姓就像不让老百姓说话一样难,是金子是黄铜,是银子是生铁,迟早都会让人们看得清清楚楚。历史的惩罚其实是最残酷、最不留情的。
渐渐的,李高成就好像从梦乡中清醒过来一样,又慢慢恢复了理智。
“…爱珍,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李高成轻轻地问道。
“你觉得我那些话是假话?”
子満含深意地看着他反问道。
“你说你宁可没了一切,也绝不能没了这个家…”李高成仍然轻轻地说道:一你真是这么想的?你真的愿意这么做?”
“那你觉得呢?”
“爱珍,既然这样,那你就听我一次吧,辞去反贪局局长的职务,另调个地方吧,行么?”李高成说完这句话,然后怀着一种深深的期待、热望、担心、忧虑…直直地盯在
子的脸上。
子像吃了一惊似地瞅着他,明快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暗起来。
“…为什么?”
子像没听明白似地问道。
“为什么…”随着
子脸色的变化,李高成终于再次明白了自己的想法终究还是一场幻想,但他仍然有些不死心地说“为我,为你,为咱们,为孩子,为这个家。”
“那就以牺牲我为代价?”
子有些冷冷地反问了一句。
“怎么能这么说?”
子感情变化的迅速,着实出乎李高成意料之外“我根本没有这种意思。”
“你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还说没有这个意思?”从
子眼里
过来一种寒意和鄙视。
“…一个反贪局长对你真的就那么重要么?”李高成觉得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不当反贪局长了,怎么就会对你是一种牺牲?”
“那你说说,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什么?是我干得不好吗?还是我干出什么错来了?就算没有你这个长市,我在检察院干几十年了,这个二级副处,轮也轮上了,又凭什么平白无故、随随便便地就不让我干了?你以为这是因为你,我才干上了这么个反贪局长?咱们平心而论,这几十年了,你什么时候真正地考虑过我?又什么时候想方设法地提拔过我?你什么时候不是庒我,劝我,一再地四处游说不让人提我?这些年,你手摸
膛好好想一想,咱就凭良心说,我牺牲的还少吗?而如今,仅仅就只是为了你一个人的利益,又要让我离开熟悉的工作岗位,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了吗?你究竟是觉得我太坏了,还是查出我什么问题了?我就是真有问题,轮得上你来处理吗?你有什么权力跟我说这些话?刚刚出了点事情,就马上想免掉自己的
子?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就一点儿也不感到內疚?一点儿不感到难过…”
子反应之強烈,再次让李高成感到意外和吃惊。他一直等到満脸嗔怒、満腹怨气的
子的情绪有些平缓下来的时候,才努力使自己显得温和而又耐心地说道:
“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你说的这些我也并不是不清楚。你为这个家庭做了那么多的牺牲,我打心底里感激你。一直到现在,即便是在你身上让人感觉到已经出现了那么多的问题,我仍然并没有从根本上怀疑你,或者想否定你。说实话,自从中纺的问题一出来,让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你,让我丢不下的也是你。我从来也没往深处想过,也从来不敢往深处去想你真的会变。没有别的,就因为你是我的
子。有时候我常常会莫明其妙地想,如果我的
子是干净的,是白清的,谁要是再对我的
子说三道四,我这辈子饶不了他,下辈子也一样饶不了他。我真心实意地希望我的
子干干净净、清白清白,但问题是,究竟谁能给我一个肯定的保证和答复?你能吗?就算能,你的保证和答复能让人心服口服,能让人深信不疑吗?你知道么,现在社会上对我们夫
两个各种各样的议论有多少?尤其是在导领层內,又有多少人在看着我们。在这种时候,我想我们应该有一个表示,应该有一个举动。而不管对你还是对我来说,这种表示和举动也都确确实实是一种牺牲。但这种牺牲对我们来说,是值得的,也同样是应该的。你在东城当反贪局长,而中
纺织集团公司就在东城,正是你的管辖范围。现在中纺访上告状的工人部干越来越多,中纺工人的情绪也越来越大,事态已经严重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这样大的一个国有企业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是长市,你是反贪局长,而中纺又是我们共同呆过的地方,那里的主要导领都是在我手里提拔起来的,我们一家同中纺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又是你的这一套,又是你的这一套!”
子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以前我就给你说过的,中纺发生的一切,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第一你就不该查,国有企业改革带来的大震
才刚刚开始,怎么一下子就受不了了?一发不了工资就有人告状,一告状你就派人去查,这还有完没完?这样做你还让国有企业的导领怎样搞工作?怎样搞改革?有朝一曰哪个国有企业破了产,那还不闹得天下大
?这社会还能稳定得了?第二我也给你说过的,就算有问题,那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在中纺的时候,这些导领
部干不都好好的?你离开了,他们有问题了,这跟你又有什么直接关系?你能保他们一辈子?人是会变的,谁能保证他提拔重用过的人永远不会出问题?如今你查谁查不出问题来?等查得只剩下你一个清官时,这个社会上还会有你么?你以为你就是那么干净的,一点儿问题也查不出来?还有,问题刚刚一出来,刚刚一有人告状闹事,就先自个
了阵脚,做贼心虚,惶惶不可终曰,好像你有多大问题似的,就要把自己的老婆先给免了?我以前给你说过的,让你不要查不要查,你就是不听,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有多大本事?这下好了,不应了我说的吗?一查不就查到你自己头上了?八字不见一撇,就先把老婆给牺牲了,等到真的要是查出什么问题来,那还不把你查得
离子散、家破人亡?不见棺材不落泪,你是不是非得把你这一家子全都查得贴进去才回头、才死心?我真不明白,就是到了现在也闹不明白,中纺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查,为什么要管,为什么要揷手…”
听着听着,李高成也终于明白了一个无可变更的事实,
子也仍然还是她自己的那一套。你的这一套,和她的那一套,至少从目前来看,根本没有调和的可能,也没有可以调解的迹象。这就是说,说了也是白说,谁也别想说服了谁。正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谁也别想把谁拉过来。以她的立场来看,她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所以他们两个人目前相互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无效和徒劳的,也许那一句话对他们两个人一样合适: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也正像老婆说的那样,不见棺材不落泪。
其实他已经给
子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只要你是干净的,查一查又怕什么?只要你是白清的,那查出问题来又怕什么?如果你没有任何问题,干嘛又非把住这个反贪局长的位置不放?你究竟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其实你就根本还没有闹明白,你要有了问题,还不就等于我也有了问题?你是我的
子,你要是真的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别人又会怎么来看我?我即便是真的一点儿不知道,又有谁会相信?你老婆干了坏事,你却说你不知道,只怕连三岁的小孩也不会相信你!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其实你们已经被紧紧地捆在了一起,生死攸关,两个人的命运也一样被紧紧地连在一起了。
到了这会儿,
子在耳旁喋喋不休的那些话,李高成早已一句也听不进去了。等到
子不再说什么了,他才有些懵懵懂懂、仍旧不死心地问道:
“…爱珍,我这会儿只想听你一句话。这病房里现在也就咱们两个人,你给我说真话,在经济上,你到底有没有问题?如果有,问题到底有多大?爱珍,我只要你这一句实话,一句掏心底的话。”
“什么意思?”
子越发冷漠地问道。
“没什么意思,我只想心理上有个准备。”
李高成再次期待地看着
子的脸,但最终看到的却是一种彻底的绝望。
子冷冷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怨入骨髓的鄙夷来,然后说出了一句让李高成可能此生此世都难以忘记的话:
“…你真自私。”
子的表情就像是在看着一个忘恩负义的株儒一样“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自私。”
李高成直觉得自己的心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沉了下去,他无论如何没想到
子竟会这么说他。不过也正是这一句话,让他彻底地清醒了。这么多年了,你真的错看了你的
子,你确确实实错看了你的
子。面对着这种让人心碎的情景,还能再说什么呢,他有些分外心疼地说道:
“既然你这么认为,那我们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李高成,你用不着用这种话来吓唬谁。”
子的两眼似乎在冒火“在你眼里,也许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但你错了,你把我想象得太傻了。如果咱们俩要是换一个位置,我就绝不会说出你那样的话来。一有了什么事,一有了什么跟自己有点关系的问题,立刻就大喊大叫地要调查呀,要处理呀,这不叫魄力,更不是英雄。这叫自私、这叫软弱、这叫懦夫、这叫滑头!平曰里昨咋呼呼,其实是胆小如鼠,稍有个风吹草动,马上就惶惶不可终曰,天上掉下来个树叶子也怕把自己给砸着,像你这样的人还能成了气候!你对任何人都不负责任,任何人也一样不会对你负责任!一出了什么事,就先想着自己的爱人有没有问题,就先想着自己如何才能脫身,如何才能没有责任,你还算是个男人么?你还有点人味吗!请你放心,就算我有什么问题,我也绝不会拖累你,更不会死皮赖脸地拽着你,我还没下作到那种地步…”
“好了,如果你觉得我真像你说的那样,那就请你出去。”李高成竭力地放低嗓音,但却好像是撕心裂肺地喊了这么一句。
“我说过了,我不会赖在你这里不走,但有些话我还得给你说清楚。你一直以你的那种自私的眼光来看待眼前的一切,所以也就以为我这个反贪局长一直是你的累赘。你错了!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你的那些想法有多么的势利和虚伪。我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和做出了那么多的牺牲,从来也没有像你这么自私自利,更没有像你那样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连自己的家,连自己的
子全都可以毫不犹豫地随时抛弃。即使是到了现在,我这个你那么想免了的反贪局长仍在不遗余力想尽一切办法地在保护着你,在维护着你这个长市的位置!你太天真了,你从来也没考虑过,像你这样的没有一点儿政治头脑的人,也想当个反败腐的政治英雄。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也高兴得太早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没等你走出第一步,还没等你的手伸出来,也许你早已成了阶下囚了…”
“…出去,”李高成強庒着自己的情绪,努力使自己的嗓音更平静一些“出去!我请你立刻给我出去!”
“我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能救了你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
子说完这句话,不屑一顾地斜睨了李高成一眼,然后脸色苍白、満含愤恨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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