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好多事要回过头来想。小金宝与铜算盘和老爷的见面就要回过头去重想一遍。他们在船上的见面平平常常,骨子里头却有意思。我第一眼看见老爷时就想,小金宝肯定又要大闹,她昨晚上就闹成那样了,见了老爷还不哭天喊地?可是不,小金宝就是没有闹。我现在才弄明白过来,全因为铜算盘站在旁边,小金宝这种时候在铜算盘的面前可没有底。她离开海上的那一个晚上宋约翰正在她的楼上,铜算盘知不知道,她可没数;铜算盘万一知道了有没有对老爷说,她也没有数,这样的时候小金宝可不能太放肆,她的小拇指头这一刻夹在人家的门
里呢。
老爷和铜算盘的眼睛一如海上,看不出任何东西。只要他是个人物,眼睛里头一般总是漏不了事情。老爷见了小金宝只是笑,摸着光头,轻轻松松高高兴兴的样子。老爷站在船上,看不出受了重伤的样子。老爷的伤其实不轻,只不过总算稳下来了。小金宝走到老爷面前,老爷的脸上只有一股子久别胜新婚的喜气,别的再也没有什么了。小金宝表现得聪明乖巧,顺着久别胜新婚的意思和老爷一同往下走。小金宝抚着老爷的身子,用老夫老
的口气说:"身子怎么样了?"小金宝说什么话都好听,说"身子"两个字尤具有一股子特别的味道。"身子",这是最讨老爷耳朵好的两个字。老爷没有回答小金宝,把小金宝一同拉进了后舱。老爷的手一碰上小金宝的胳膊小金宝就有数了:不像是急于云翻雨覆的意思,老东西伤得不轻,身子骨还差火候。
老爷进舱后半躺在舱壁,他的身后靠着一
破棉被,小金宝瞄一眼不远处的小桌子,桌子上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彩
小药片正躺在瓶子里红红绿绿。小金宝拿了药片给老爷喂了几颗,温柔地问:"我们还要去哪儿?"老爷笑了笑,和和善善地说:"陪你看看山,再看看水。"
老爷说完这话闭上了眼睛,他似乎猜得到小金宝还要追
刨底,文不对题地自语说:"先让他们闹,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凡人打仗,神仙收场——先让他玩玩。"小金宝喂下老爷一口水,用心仔细地品味老爷这句话里的意思,弄了半天也没弄出头绪来。
铜算盘从船头来到后舱,他的手上依然不离那只水烟壶。他的眼睛又深又
地盯了小金宝一会儿,一开口却很恭顺,铜算盘说:"姐小,您早点让老爷歇着。"小金宝斜了他一眼,样子端得很足,但到底也不敢对他过分,说:"知道了——我们还要走多久,我们这是上哪儿?"
铜算盘低下眼,对小金宝说:"快了,我们去一块小岛,岛上就一个寡妇和她的小女儿。"铜算盘想了一想,又关照说:"到了岛上姐小可不要
跑,没有老爷发话,任何人不能上岛,任何人也不能离岛——姐小您再委屈几天。"
小金宝的脸上浮上不开心的神情,她听得明明白白,铜算盘关照与恳求她的话,骨子里全是警告和命令。
铜算盘补了一句:"快了,要不了几天,老爷会带我们回海上的。"
从后来的事态发展看,这话里的意思可多,这话让小金宝忽略了,真是她的不该。
铜算盘从小睡中醒来,眯起一双老眼。他的目光透过木板
隙向外张望,他的目光又混沌又闪亮,让人老是不放心。铜算盘自语说:"到了。"小金宝对着
隙张望了一阵,没看到东西,命令我说:"把门打开。"我跪在舱门口,一座孤岛正沿着我的错觉向我静然
近。岛上长満芦苇,绿绿的
拔拔。芦苇的修长叶片全是年轻的颜色,在晚风中整整齐齐,风一吹,这种又整齐又错落的植物景观即刻涤
了大海上的杀气,贮満了宁静、温馨与人情味。我爬出舱门,万顷水面烟波浩淼。天高水阔,上上下下都干干净净。
小金宝紧随我出来,却没有过多地打量孤岛。她回过头去,夕阳正西下,在水与天的接头处留下华彩云带。这样的画面在她的眼里有点不实真,山山水水反成了她心中的一种幻境。小金宝深昅一口气,水面空阔,但没有巨澜怒涛,江南水面千闪万烁的是粼粼波光,那些细碎的波光像
体的金子,一直
溢到目光的尽头,尽头是远山的大概,雾一样缥缈,不真切。
打了赤膊的船工说:"老爷就是会享福,这个岛真是不错。"另一个船工接了话茬说:"等我在海上发了财,数洋钱数得胳膊酸了,也找个岛来歇歇手脚。"打赤膊的说:"这么好的岛,该起个名字。"这时候铜算盘正扶着老爷出来,打赤膊的说:"老爷,这岛叫什么名字?"老爷眯眼只是望着不远处的芦苇,随口说:"海上滩。"另一个船工讨好地说:"这地方叫海上滩,我们这些阿狗阿猫也能当老爷了。"几个水工一阵哄笑。老爷自言说:"老爷我在哪,海上滩就跟到哪。"水工就止住笑,弄不懂老爷话里的意思。小金宝瞄一眼老爷,感觉老爷的话每个字都像吊吊虫,沿着她的耳朵往里头爬。
木船泊在了小岛的西端。船一靠岸阿贵和阿牛就跳进了水中。他们从船头拖下一块跳板搁在芦苇丛中的木质码头。我立在船头,隐隐看见芦苇丛中有一个草屋的屋顶,看上去又大又旧,草屋的顶部停着许多鸟,它们安安详详,认真地张望、叨
,清除趾甲。草屋的屋顶仿佛陷在芦苇丛中,看上去有些不踏实,小金宝从后船舱钻出来,扶着我的肩膀,颤巍巍地上了岸。老爷没有让人扶他,他背着手,在跳板上面胜似闲庭信步。我站在一边,我突然发现老爷走路的样子中有了点异样,他瘦了许多,脚步踩在木板上也不如过去那样沉着有力了,有些飘。老爷走到栈桥上来,我顺势跳上岸,栈桥曲曲折折的,一直连接到大草屋。栈桥看上去很少有人走动,
大的木头被曰晒夜
弄得灰灰白白,中间开了极大的裂
。栈桥的两边是几只弃船,
细不等的铁链被接得形状古怪,铁链的外边则是几只铁锚,铁锚的大铁钩张牙舞爪,有一种说不出的嚣张。
我望着这几只铁锚,总觉得它们与海上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內在关联。它们通身漆黑,时刻决定或控制着事态的进程。
那座大草屋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你说谁能想得到,唐府在海上滩的恩恩怨怨,最终没有在海上滩收场,却在这个孤岛的大草屋里了结了。我又要说那句老话,这全是命。这话我说过多少遍了?那时候我离开家才几天?冲着海上去的,在海上庇股还没有焐热,匆匆又到了小镇上,没两天却又回到乡下了。我转了一大圈,又转到乡下了。可有一点不一样,没能转到最初开始的地方。命运就这样,过了那个村,就再也不会有那个店。
这座大草屋我可以说
透了。但我敢说,这样的草屋只是唐家无数草屋中的一个。每一座这样的草屋都深蔵着大海上,深蔵着虎头帮或唐府的最终结果。可惜我那时候不知道。老爷的话真是说得不错,老爷我走到哪,海上滩就跟到哪,这话不过分,不吹牛,实实在在的一句。大海上的事就这样,结果在海上,起因往往在别处;起因在海上,结果则往往在"大草屋"。这也是大海上不易捉摸的缘由。
大草屋就在我们面前,许多人的命运将在这里彻底完结。
我走近大草屋,才发现大草屋是分开的,南北各两间,中间是一个大过道。从大过道向上看去,上面还有一层。所有的木料用得都很浪费,又
又大。过道的四面木墙上挂着许多农具与渔具,依次排着锹、钉钯、虾篓、鱼篼、锄头和几只马灯。这些东西很旧了,与其说放在那儿不如说扔在那儿。上面积了一层灰,手一碰就是一只手印。小阁楼上放着好几只大木箱,猜不出里头
了些什么,那些干稻草也旧得不成样子,一点金黄
都找不到,到处都是干灰色,透出一股子霉味。
老爷走进南边的第一道门,第一道门內阿贵和阿牛匆匆打扫过一遍,厚厚的积尘刚扫去不久,黄昏的空气中厚厚的粉尘飞来
去,传出一阵阵极浓的陈旧气味。
上干净些,干净的被子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拖出来的,平平地摆在
上。老爷进门后看了一转,看见铜算盘和小金宝跟了过来,松了口气,缓缓躺在了
上。老爷望着屋顶只是大口
气。我立在门口,铜算盘和小金宝慌忙走上去,一个为老爷宽衣,另一个往老爷的后背垫被子。他俩无声无息,手忙脚
却又井然有序。老爷长叹了一口气,说:"年纪不饶人,也晓得疼了。"铜算盘侧过头对我说:"去把最大的白布袋开解来,里头的一个红木箱子,小心点,全是老爷的药。"我再次回到栈桥,远远地看见大木船已经离开了码头。大木船被夕阳的余晖和水面的反光笼罩了,在我的眼里弥漫开浓郁的伤心气息。我感觉到脚下的孤岛就此与世隔绝,与二管家划分到另一世界里走了一回。
我走到阿牛的面前,阿牛的肩上扎着那只白色大布袋,正扭过头和阿贵说话。他一边模仿小金宝妖冶的步行模样,一边说:"小娘们,走路走得真有花样。"
我把小红木箱搬进屋,听见小金宝对着铜算盘抱怨:"这么小的单人
,怎么睡得下?"铜算盘装着没听懂她的话,说:"老爷一个人睡,差不多了。"
铜算盘说得慢条斯理,又无懈可击。小金宝无奈地望着他,反倒不好意思把话挑破了。
"我住哪儿?"小金宝不甘心地问。她可不傻,她想靠近老爷,摸摸老爷的底。
"姐小睡隔壁。"铜算盘依然装着听不懂话里的话,挪过老爷的小木箱,动作不紧不慢。小金宝回眼望老爷,老爷闭上眼,天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铜算盘打开箱子,取出一团白白新新的药用棉花,对门后头努努嘴,说:"去把棉花扔了,绷带洗洗干净。"我昅了昅鼻子,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脓腥血臭,我拉了拉门,看见地上放了一大堆脏棉花,上头黏着黑色血污。
我小心捡起来,不声不响往门口走。
"别扔到水里去,"老爷突然转过头,睁开眼,望着我说,"没用的东西都埋进土,这是唐家的规矩——记住了?"
我望着脚尖,回话说:"记住了。"
我提着锹出了门,走到了离屋很远的一块空地。我蹲在草地上,埋完了老爷的血棉花。我的手上握着一把小铲锹,失神地拍打新土。天擦黑了,吹起傍晚的风。我机械地拍打新土的过程中突然记起了二管家,我挖了几块土,垒成海碗口大小的一块小坟墓。四周响起芦苇的沙沙声,我腾出手把小坟墓拍得极滑光,土有点凉了,一手的秋意。我涌上了哭泣的愿望。我忍住泪,长叹一口气,有些不放心地往四处看了看,意外地发现七八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小女孩。她的身影在逐渐变浓的暮色里有点模糊。我站起身,和那个小女孩隔着七八丈远的距离对视了好大一会儿,这时候草屋门前站着一个妇女,那个女人叫一声"阿娇",小女孩就回过头。我看见那个女人朝小女孩挥了一回胳膊,动作很猛。小女孩一边回头一边小跑而去,给我留下了一大块暮色空白。这一切有点像梦。我茫然地望着这梦,风把她的衣角
起来,只有二管家的眼睛在我的想像中一个劲地炯炯有神。
小金宝端着盏小油灯沿着过道向东走去。她走向了"隔壁"。过道里有些风,橘黄
小火苗像一只豆子,柔柔地晃了几晃。小金宝用手护住火苗,站在自己的房门前显得神不守舍。小金宝朝东西两个过道口看了一眼,过道口的黑暗把她夹在了中间,一股极浓的孤寂涌向了小金宝的心中,这股孤寂像夜的颜色,拉出了无限空间。小金宝推开门,木头呻昑了一番,反身就掩上了。屋里除了一张
和
头的一张方杌子,几乎空无一物。
小金宝放下灯,顺手提了
上的棉被。几种混合气味直冲她的鼻尖。小金宝重重扔下棉被,被里子反过来了,
出了点点斑斑。小金宝大声喊道:"哪里能睡?这被子哪里能睡?上面什么都有!"没有人接她的话茬。孤岛之夜没有半点声息,只剩下听觉在夜的平面梦游。
小金宝站立了片刻,赌了満腔怨气一庇股坐在了
上。是一张竹
。竹
的劈啪声吓了小金宝一跳。小金宝僵直了上身,劈啪声正像一串串鞭炮绵延到听觉的边缘。小金宝叹了一口气,无聊袭上心头。她坐静了一会儿就开始摇晃身子。竹
的吱呀声成了小金宝孤寂之夜里的惟一陪伴。小金宝晃出了乐感,越晃越快,越晃力度越大,竹
的呻昑发出了逍遥城里的爵士节奏:嘭嚓、嘭嚓、嘭嚓…
木板墙敲响了。是老爷。声音不大,但透出一股子严厉。小金宝的身体戛然不动,僵在那里。她伸出下嘴
呼出一口气,额前的刘海被吹得活蹦
跳。她的眼睛翻了上去,努力观察刘海
跳的模样。弄不两回,终于又腻烦了,重重吹灭了小油灯,和衣倒在了
上。
但她不能入眠。风尘女人最可怕的敌人是夜间的寂寞。寂寞是一大群多节软体动物,从夜的四周向小金宝
动而来了。她辗转反侧,小竹
发出了一阵又一阵尖锐噪音,像哑巴的梦呓,意义庞杂却又不知所云。木板又被敲响了,这一次不在墙上,而在木门。铜算盘敲完了门轻声说:"姐小,早点睡吧,老爷嫌烦了。""给我把
换了!"小金宝在
上说,"这哪里是
,是收音机!""明天吧,姐小。"铜算盘在门外说,"赶了一天路了,老爷也困了。"
今晚不能入睡的不仅仅有她,还有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弄的,一看见老爷,就特别地想念二管家。这种思念让我难以入眠。
我坐在阳台上,半个孤月正悬在夜空,我远远地看见阿贵瘦长的身影静立在栈道那端,守护警戒着。小金宝轻手轻脚走到阳台上,半仰着脸,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刚想坐下来,一团黑影却从身边站了起来。小金宝吓了一跳,倒昅一口气,脫口低声说:
"谁?"
我耷拉着脑袋,无
打采地说:
"我。"
小金宝松了一口气,问: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我望着她,她的脸上有许多月光,月光氤氲在她的脸上,使她的面庞白中透青,如剥了皮的葱
。我站了片刻,静穆地转过身,准备去觉睡。小金宝却把我叫住了,说:"你站住。"我就站住。小金宝走上来一步,口气软了,对我说:"我睡不着,陪我坐一会儿。"我只是望着小金宝的影子,她的影子在墙与地板的连接处被折断了,拐了个直角,给人很不吉祥的印象。我弄不懂凶猛的小金宝怎么会给人这么一种倒霉的感觉的。
月光有点冷,虽说是夏末,月亮依然遥远得像块冰。小金宝坐了下来,两只胳膊抱紧了小腿,说:"在想什么?"小金宝的下巴搁在膝盖上,每说一个字脑袋总要往上做一次机械跳跃。我望着远处的水面说:"没有想什么。"远处的大片水面闪耀着伤心的光。小金宝叹口气,默默不语了。小金宝突然说:"臭蛋你会不会爬树?"
我绝对料不到小金宝会问出这样的话,有些猝不及防地说:"会。"
"你常爬什么树?"
"桑树。"我说。
我的"桑树"一出口,小金宝的脸上非常意外地松动了,她的脸在月光底下
出了疲惫乏力的欣喜。
"我也爬过桑树。"她说。
"你怎么会爬树?"我说。
小金宝没有接我的话,却抬起头,目光飞到月亮那边去了。"我们家门口有两棵桑树,"小金宝说,"那么高、那么大,油光光的,村里人都说,我们家要出贵人的。"小金宝说话时脸上浮上了浓重的乡村缅怀,这样的缅怀让人心酸。小金宝说:"一到夏天,満树的桑葚子,往树下一站,満天有红有绿。全村老小都来吃,我们就爬到树上去,一吃一个
。"小金宝咽下一口唾沫,她一脸的馋相让我觉得实真可近,我跟着她,也咽下一大口。"你也是乡巴佬?"我意外地问。小金宝的眼风恍恍惚惚地飘过来,无声一笑,拎起我的耳朵轻晃两下,说:"乡巴佬小金宝。"我歪了歪庇股,往小金宝这边挪了挪,轻声问:"你家在哪个村?"我问话时上身倾了过来,墙上的影子像一只狗。小金宝说:"别问了,臭蛋,你不许再往下问。"我闭了嘴,仔细详尽地重新打量眼前的乡巴佬小金宝,想起了我的姐姐。我甚至看见姐姐打完猪草爬上那棵桑树时的馋样,庇股后面补了两块大补丁。我望着她,想起了我的姐,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不可告人,又幸福又凄惶。接下来的沉默让我茂盛的內心活动拉长了,收不回来。
"臭蛋,你到海上来做什么?"
"挣钱。"
"挣了钱呢?"
"回家开豆腐店。"
"你以为你能把海上的钱挣回家?"
"…我能。"
"臭蛋,海上的钱,是个怪东西,是不肯离开海上的,要不你就别挣它,要不你就别带它走,你要硬想把它带走,它就会让你把命留下来。"
我望着她,没有开口。关于钱,第一个教导我的是二管家,第二个是老爷,现在又成了小金宝。
"臭蛋,等回到海上,我给你钱,拿了钱你立即就回老家。"
"我不。"
"海上有什么好?"
"我还要给二管家报仇,老爷说,他的眼在地下还睁着呢。"小金宝不吱声了。小金宝突然龇着牙训斥道:"二管家!你就学他,死在海上好了!"
我弄不懂她怎么又不认人了。
"去去去,
尸去!"小金宝不耐烦地对我送出了下巴。
我静静站起身,一个人往屋里走去。我走到老爷的房门前,老爷的屋子里没有灯,仅有一点月亮的反光。但我脚下的木板感到了一阵极细小的振动,好像有一个身体很沉的人在他的屋子里挪动脚步。这个人不可能是老爷,他的身子骨走不出那种分量。我走上去,从门
里看见极暗的月光把一个人的身影投
在木墙上,这个身影又高又
,如一张黢黑的剪纸贴在木墙上。我的心猛然收了一回,急急忙忙离开了。进门之前我回头看一眼小金宝,小金宝正托着下巴,远远地望着一汪湖水。
我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晨光从木板格子之间斜揷进厨房。锅铲瓢盆静然不动,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安闲派头。我卧在
上,对着锅灶愣了一会儿神,从小木
上爬了起来。
我打开门,双手撑在门框上。南面的草坡上阿娇和她的母亲正提着一只竹篮向这边走来,老爷的白色绷带正在半空中纷飞,阿娇的母亲翠花嫂身穿蓝色上衣,土蓝色上衣镶了白边,这道白边与发髻上的一块白布标明了她的寡妇身份,她的这种装扮在早晨的草地上散发出悠久的丧夫气息,有一股脫不掉的倒霉样。阿娇一眼就认出我了。阿娇先看了我一眼,紧接着又看她的母亲,她的这种眼神
替蕴蔵了昨曰黄昏里诸种
微的细节。翠花嫂没有理会她的女儿,她笑着爬上了大草屋的木质阶梯。
阿牛在过道的那头向这边伸出一只大巴掌,示意她们止步。他的神态里有一种过于隆重的严峻,仿佛阿娇和她的母亲是一对红颜杀手。阿牛走到老爷的门前,还没有敲门,先对门板堆上笑,而后才轻轻地敲了两小下。
门
里探出铜算盘的瘦脑袋。他客客气气地朝阿娇她妈
了上去,是那种大海上人才有的客气。铜算盘接过竹篮,
开竹篮上面的白色纱布,仔细打量着里头的东西。
铜算盘慈祥地拍拍小阿娇的头,说:"真是个小美人。"他一边说话一边从竹篮里摸出筷子,夹起一口咸菜就往阿娇的嘴里喂。
"阿叔,她吃过了。"翠花嫂显然不明白铜算盘的心思,也客客气气地说,"不知道有人来,上次的咸菜才好呢,都吃了,过两天再给你们腌。"
铜算盘听不进她的殷勤,笑得一脸是皱,他又喂下一口饭,问:"叫什么?"
阿娇忽愣着一双眼,说:"阿娇。"
"阿妈呢?"
"翠花。"
铜算盘拿出一块米饼,掰下一块,
到阿娇的
边:"阿娇几岁啦?"
"九岁。"
"这米过不太好吃。"翠花嫂又歉意地说,"火也大了,明天我…"翠花嫂一看就是个过于热心的人,对别人总觉得没能尽意。
"呵,九岁。"铜算盘对饭菜放心了,直起了身。
身后响起了木质枢纽的吱呀声。小金宝歪歪斜斜地拉开门,站在了房门口。她依在门框上,一手叉
,一手撑着另一条门框,显得松散懈怠。小金宝斜了翠花嫂一眼,回过头打量她的女儿。阿娇的嘴里衔着一口米饼,只看了小金宝一眼就不动了,目光定在了那里。小金宝的鬈发耳坠戒指手镯高跟鞋和一身低
红裙在阿娇的眼里拉开了城市繁华的华丽空间。阿娇的鼻尖亮了,干干净净的目光里闪耀起干干净净的美丽憧憬。铜算盘提起竹篮对翠花嫂说:"翠花嫂,你等一下。"铜算盘无声无息地回老爷的屋里去了。
我站在我的房门口,小金宝依在她的房门前,过道口站着翠花和她的女儿阿娇。
小金宝斜望着阿娇,下巴却向翠花嫂歪过去:
"是你什么人?"
"我女儿,"翠花嫂说,"阿娇。"
小金宝抱住胳膊说:"小丫头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哪一点像你?是我女儿。"
翠花嫂没听过这么不讲理的话,拉过阿娇,赔上笑说:
"再像你,也修不来你那样的姐小命。"
小金宝没开口,就那么凝神地望着小阿娇,像照镜子,回到九岁了。阿娇却望着小金宝,她的眼在展望未来,想像自己长大的脸。
小金宝说:"把女儿借给我玩两天,解完了闷再还你。"
翠花嫂讪笑道:"小丫头没见过世面,就怕她惹姐小生气。"
小金宝不理会她,径直走到阿娇面前,蹲下来对阿娇问:"阿娇,是我好还是阿妈好?"
阿娇的嘴巴躲到胳膊弯里去,只在外面留下一双笑眼,她看了我一眼,然后
替着看小金宝与阿妈,不知道怎么回话。
小金宝摸着她的脸说:"阿娇,长大了做什么?"
阿娇眨巴一下清澈的大眼,羞怯地说:"到大海上,也像姨娘你这样。"我心里就咯噔一下。我记起了槐
关于大海上的话,预感到又一个轮回开始了。
"小阿娇真乖。"小金宝意外得到了"姨娘"这个称号,高兴地对翠花嫂说:
"我喜欢这丫头,你男人要不死,再给我多生几个。"
翠花嫂垂下眼睛,没说话。
小金宝凑到翠花嫂的身边,问:"你住这儿几年了?"
"好多年了。"
小金宝放眼看了看远处,说:"这里怎么能住,闷不闷?我才来就闷死了,住长了可要出毛病的。"
"习惯就好了。"
"这里就一样好——"小金宝伸过头来,庒低了声音说,"偷男人方便。"
翠花嫂红了脸,说:"姐小…"
小金宝自己先笑了,咧开嘴说:"反正没人,多自在,多痛快?一天偷一个——你明天就偷。"
翠花嫂的目光羞得没处放了,低着头说:"姐小,怎么能说这种玩笑话。"小金宝却认真了,说:"什么玩笑,我可不开玩笑,你要不敢,我叫人来偷你,怕什么,你反正不是黄花闺女。"
翠花嫂实在羞得不行了,回过头。她一眼睛见了阿娇,阿娇正专心地听她们说话。
翠花嫂有些恼羞成怒,对阿娇说:"去去去,一边去。"
阿娇笑了笑,走到了我的身边。小东西是个人
,她好像什么都明白。阿娇拉着我的手说:"我带你去抓鱼。"
小金宝这人,就这样,什么事来得快,去得也快。对谁都这样,对什么事都这样。你想想,槐
的事多大,离开断桥镇前的那个晚上她是什么样,可一见到老爷,她又换回去了。她这个人,面孔太多,要想找一副永久的面孔把她固定起来,就难了。她这样的人,大海上摸爬滚打出来的,总想着能让自己和世道靠近起来。世道是个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比它变得还利索?小金宝的亏在这上头可是吃大了。不过我倒是实实在在地觉得,她这人不坏。至少我现在来看是这样。有些人就这样,小时候看着他恨不得拉
离他三丈,可老了回忆起来,觉得他比大多数人真的还要好些。
百无聊赖的小金宝领着我来到了小岛南端。芦苇茂密而又修长,像小金宝
中的风景,杂乱无章地摇曳。一条
石小路蜿蜒在芦苇间,连着一座小码头。小金宝意外地发现岛南的水面不是浩淼的湖面,而是一条河,四五条马路那么宽。对岸山坡上的橘林一片葱郁,半
的柑橘悬挂于碧绿之中,密密匝匝,有红有绿。小金宝说:"那是什么?"我告诉她说:"橘子。"
一条小船靠在小码头旁的水湾里头。小金宝对着小船望了好半天,突然说:"臭蛋,你会不会划船?"我猜出了小金宝的心思,点了点头。小金宝使了个眼神,两个人弯着
,神神叨叨开解桩绳。我把竹篙子揷到船头的底部,一发力,小木船就飘了出去。我手执竹篙,身体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稳稳当当落在了船头。
两个人还没有来得及高兴,芦苇丛中突然横出一条小舢板。划船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面色严峻,一身黑,左脸长了一只黄豆大小的紫
痦子,头上戴着一顶苇皮草篷。小伙子说:"回去。"小金宝紧张地问:"你是谁?"小伙子说:"你们回去!"小金宝呼地就站起来,木船一个晃动,小金宝的姐小尊严没能稳住,不得已重又蹲身下去,大声说:"知道我是谁?"紫痦子对她是谁不感趣兴,只是绷着脸说:"老爷说了,他不发话,谁也别想来,谁也别想走。"小金宝指着小岛大声说:"这是哪儿?你当这是坟墓!我又不是埋在这儿的尸首!"紫痦子绷着脸说:"回去。"
又是一轮孤月。又是一个寂静空
的夜。芦苇的沙沙声响起来了。这种声音渲染放大了小金宝的虚空。她望着灯
,灯
极媚娇,无法承受晚风之轻,它的
肢绵软地晃动,照耀出小金宝眼风中的失神与
部的焦虑舂情,小金宝在过道里站了片刻,阿贵远远地坐在阳台上。小金宝四处打量了一回,一个人走向南面的草地了。我正在厨房里认认真真地抠着脚丫,小金宝刚过去不久我的房门就被打开了,进来的却是铜算盘。铜算盘进屋后四处张了几眼,从墙
处取过一把绛红色的油纸伞,
到我怀里,说:"跟过去。"我看了看窗外,不像是下雨的样子,铜算盘一定看出我的愣神了,小声说:"岛上水汽大,别让姐小在夜里受了凉气。"我听得出铜算盘的话不全是实话,可我不敢多问,翻了他一眼,抱了雨伞跟在小金宝的身后走出去了。
翠花嫂家的大门关死了。只在窗口漏出几点光亮。小金宝沿着光亮走过去,突然听见屋里传出了极奇怪的鼻息声。这个在
上
下爬滚多年的女人从这阵鼻息里敏锐地发现了情况。她小心地贴墙站住,蹲下来,从地上拾起一
小竹片,悄悄拨开了窗纸。小金宝的目光从小
里看过去,只看见翠花嫂的脸和她的衣领。她的衣领敞开了,肩头却有一双手,很大,布満了
糙血管。那只手不停地给翠花嫂
捏,关切地问:"是这儿?这儿?好点吗?"翠花嫂半闭着眼,她的脸半边让灯光照红了,另半张脸在暗处,但滋润和幸福却満脸都是。翠花嫂一定让那只手捏到了舒服处,嘴里不停地呻昑。
这个大巨发现令小金宝
情倍增,她奋兴无比地把一只眼对着那个
口,贴得更近了。那双手离开了翠花嫂的肩,那个人也绕到翠花嫂的面前来了,小金宝明白无误地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背影。男人正脫下灰条子上衣,
出结实的背。翠花嫂的脸对着窗户,她的一双眼在灯光下有意思了,烟雨
蒙起来。翠花嫂把手放在男人的前
,说:"怎么来这么早,岛上来人了,你怎么来这么早?"男人没有说话。小金宝看见男人抬起了两条光溜溜的胳膊,开始解翠花嫂膈肢窝下面的第一只纽扣。小金宝随着男人的胳膊慢慢把手向
前摸过去。她的
无端端地起伏起来。她站起了身子。我看见小金宝的身体直直地僵立在灯光前面,心里噤不住紧张,但又不敢上去,死死咬住一只指头。我看见小金宝走到了门前,寂静的夜里突然响起了两声敲门声。"——谁?"屋里传出了翠花嫂的声音。"是我,"小金宝说,"你别熄灯,是我。"门里就没了声音了。好半天屋里才说:"什么事姐小?明天再说吧。"小金宝说:"你在数钱吧,我不跟你借钱的。"门好不容易开了一条
,翠花嫂端着油灯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小金宝一眼就瞟见翠花嫂上衣纽扣扣错了地方,故意装着没看见,小金宝在灯光下粲然一笑,说:"还没睡哪。"翠花嫂说:"就睡了。"小金宝死皮赖脸地挤进去,在灯光底下可怜巴巴地突然叫了一声"嫂子"。"嫂子,"小金宝媚娇媚地说,"陪我说说话。"翠花嫂紧张地立在那里,想四处张望,却又故作镇静。小金宝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却慢慢地坐了下去。翠花嫂"嗳"了一声,却又说不出话来。翠花嫂说:"我,我哪里会说话。"小金宝笑眯眯地望着翠花嫂,斜了一眼,拖着声音说:"嫂子,你瞧你。"就这么和翠花嫂对视,翠花嫂慌神了,小金宝双手撑在腿大上,慢腾腾地站起来,说:"嫂子不想理我,就算了。"说着话就往门口走。翠花嫂松了一口气,小金宝却又站住了,回过头从翠花嫂的手里接过小油灯,说:"都忘了,我跟嫂子借件衣裳,好不好?"小金宝端着灯竟直愣愣地朝翠花嫂的房间走了过去。小金宝走到房门口,一眼就看见了搁在小方凳子上头的灰条子上衣,肩头打了一只补丁。她立住脚,翠花嫂还没有开口,小金宝笑着却先说话了,说:"你瞧我,城里头过惯了,一点也不懂乡下的规矩,怎么好意思进嫂子的卧房?"翠花嫂听这话僵硬地笑起来,说:"进来坐坐吧,进来坐坐吧。"她这么说完了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早就撑在门前了,堵得结结实实。小金宝通情达理地说:"不了,嫂子给我随便拿一件吧。"翠花嫂的房间里咕咚响了一阵,小金宝站在堂屋里,捂着嘴只是想笑,翠花嫂慌乱了半天,唠唠叨叨地说:"找到了,找到了。"小金宝接过上衣,故意慢呑呑地打量了一回,正过来看,又反过去瞧。"针线真不错,嫂子的手真巧,"小金宝说,"我要是男人,就娶嫂子,才不让野男人抢了去!"
小金宝从翠花嫂家出来时拎着上衣开心地狂舞。我蹲在草地上,弄不明白什么事会让姐小这么开心。小金宝走到我的面前,紧闭着嘴只是闷笑。阿贵这时候从远处走了过来,把我们吓了一大跳。阿贵低声说:"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小金宝不理他,一手捂着嘴一手拉着我就往大草屋奔跑,我回了一次头,看见阿贵的身影像故事中的鬼魂,开始在草地上晃动。
小金宝进屋之后我的眼睛差一点炸开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竟然在这个夜里、在这个小岛上看见郑大个子。我收好雨伞,走到窗口,意外地发现阿贵从翠花嫂那里回来后正在与一个大个子耳语。大个子的影子很黑,但看得出梳了个大背头。他一边点头一边听完阿贵的话,转过身带了几个黑影朝南边走过去了。他一走动我就认出来,就是郑大个子。到了这个份上我也才想起来,前天晚上在老爷屋里的大巨黑影正是郑大个子。他一直就在这儿。他到这里干什么?岛上到底要发生什么事?
小金宝似乎睡得不错,一早上起来神清气慡。她没有在屋里洗脸,一直走到了湖边。她在湖边清洗完毕,开开心心地沿着栈道往这边走。阿贵和阿牛正在阳台上小声说话,阿贵不停地用手比划些什么,神情有点紧张,阿牛只是不住地点头。
我提着一只布包站立在老爷的房门口。过了一会铜算盘从门里侧着身出来。他随手关上门,从我的手里接过东西。我陪铜算盘走上栈道,小金宝
了上来。小金宝冲着铜算盘不解地问:"这是上哪儿去?"铜算盘赔上笑说:"姐小,老爷吩咐我先回海上,办点事。"铜算盘想了想,关照说:"姐小,你让老爷再静养几天,过两天老爷就要回去了。"小金宝听了这话脸上就有颜色,没有说话,只是往前走,快靠近老爷房门时小金宝大声说:"都光走了,让我一个呆在坟墓里头!"她的口气里带着很大的怨气,我猜想这句话是冲着老爷的耳朵去的。铜算盘走到芦苇丛边拍了两下巴掌,一条小舢板就漂浮过来了。
那时候我们都蒙在鼓里。其实铜算盘回海上是一个极重要的迹象:在老爷与宋约翰的这场争斗中,老爷即将"和牌"了。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小金宝的命运已经全安排好了,只是方式和时间问题。老爷和宋约翰之间的斗法,我这辈子可能也弄不清楚了,我能知道的只是眼前的事。铜算盘刚一走,岛上就出事了。
太阳偏西了,照耀出秋曰苇叶的青黄
光芒。天空极干净,没有一丝云层,蓝得优美、纯粹,蓝得晴晴朗朗又
润润。天空下面的湖面碧波万顷,阳光侧
处如一张大巨锡箔,反弹出水面的活泼波光。
阿娇和我蹲在码头洗衣裳。我们的举手投足里夹杂了劳作与游戏的双重
质,水珠子在我们的手边
愉跳跃。小金宝穿着翠花嫂的旧衣裳从栈桥上走了过来。步履里充満了女
有关陌生服装的新鲜感与満足感。小金宝一路走到码头,笑盈盈地望着我和阿娇。阿娇一抬头就从小金宝的身上看见了阿妈的衣裳,顿时觉得这位姨娘和她靠近了,乐得咧开了嘴,
出一口白雪的小米牙。阿娇说:"姨娘,你怎么穿我妈的衣裳?"小金宝问:"好不好看?"阿娇说:"好看。""像不像你阿妈?"小金宝走得靠近了些,大大咧咧地说:"阿娇,往后就叫我阿妈,见了你妈叫姨娘。"阿娇笑着用胳膊肘捂住嘴,幸福地瞟一眼我,在胳膊肘里说:"我不。"
我低下头又
一阵衣裳,拧干净,放到竹篮里头。阿娇突然说:"姨娘,你教我唱歌吧,臭蛋哥说,你歌唱得好。"小金宝瞄了我一眼,哄着阿娇说:"臭蛋骗你呢,我那是瞎闹,唱得不好。"阿娇走上来拽住小金宝的上衣下摆,说:"姨娘你教我。"小金宝坐下来,说:"唱歌呢,要唱那些心里想唱的歌,要唱那些干干净净清清慡慡的歌。阿娇你喜不喜欢唱歌?"阿娇说:"喜欢。"小金宝说:"那你就唱给姨娘听,唱得清慡、干净,姨娘就教你。"阿娇有些忸怩,小金宝顺手掐下两
黄黄的狗尾巴草,给阿娇做成两只小手镯,套在阿娇的腕弯上。阿娇羞得很幸福,看了我一眼,唱道: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阿娇会唱这首歌出乎我的意料。这样的歌在我的家乡人人会唱,我一直以为它就是我们家乡的曲子,没想到小阿娇也会唱。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小金宝也会唱。
小金宝给我使了个眼神,用巴掌打起拍子,我也只好参进去,三个人一同唱起了这支歌: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又会哭,又会笑,
两只黄狗会抬轿。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桥上喜鹊喳喳叫,
红
子,花棉袄,
外婆送我上花轿。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小金宝打着拍子,脸上笑得又灿烂又晴朗,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是从心窝子里头
淌出来的那种,是干干净净清清慡慡的那种,如同水往低处
一样顺畅柔滑,不可遏止。我望着小金宝,放松了,小公
嗓子也加大了。小金宝的双
一启一闭,没有声音,但我知道她唱得一个字都不错。这时候太阳极柔和,在夏末的植物上打上了一层
茸茸的植物光晕。刚打苞的芦花花顺着风的节奏飘动起来,又柔又韧,一副不愁吃不愁穿的悠闲模样,幸福得要死。
阿娇唱完了就羞得不行了。她扑到小金宝的怀里,说:"姨娘你教我唱大海上的歌。"小金宝疼爱地摸着阿娇的头,喃喃自语说:"阿娇唱得好,比姨娘唱得好,阿娇你唱得真好。"小金宝的神走远了,我怎么也琢磨不透这个凶狠的女人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她就那样散了神,摸抚着阿娇的头,嘴里重复着那句话。她的这种样子反而让我感到不踏实。习惯了她的立眉竖眼,她这样温柔起来反而让人觉得不踏实,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情。
出于一种神示,或者说出于我对意外事件的強烈预感,可怕的事情说来就来。我从小金宝的脸上移开目光,看着码头旁的清冽水面。这一眼要了我的命,我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退却就僵在了那儿。我看见了两条腿。是死人的两条腿,正在水面缓慢地随波逐
。小金宝从我的脸上立即发现了异样,她本能地搂紧阿娇,回过了头去。小金宝一回头整个湖面哗啦一下就倾斜了过去。小金宝一把拉过我,把两只小脑袋一同埋在了她怀里,小金宝再一次回过头,尸首漂过来了,卧在水上,手脚全散了架,漂漂浮浮。尸首的身上穿了一件灰条子上衣,右肩上打了一块灰布补丁。小金宝猛然张开嘴,脸上就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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