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倪尔君姐小从海滨浴场回来了,法鲁克先生在等着她。他们坐了下来,我端来了早餐。他们三人一个看着报纸,另一个打着盹。他们聊着笑着吃完了饭。之后法鲁克先生拿起他那个大包,就去盖布泽的档案馆了,倪尔君则到禽舍那边看书去了,麦廷还在看报纸。我没有收拾早餐桌就上了楼。我敲了敲老夫人的门就走了进去。
“老夫人,我要去市场了,”我说“您想要点什么吗?”
“市场?”她说“这里有市场么?”
“好多年前开了小店,”我说“您知道的。您想要点什么?”
“这些店里我什么也不想要!”她说。
“我们中午吃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做点能吃的东西!”
我下了楼,脫下围裙,拿上网兜、空瓶子和软木
出去了。她经常告诉我什么是不能吃的,却不告诉我什么才算是能吃的。以前由我去想,去找,但是已经四十年过去了,我知道她都吃些什么!天气热起来了,我出汗了。街上人开始多了起来,但还是有些人正赶着去伊斯坦布尔上班。
我爬上了坡,房子变少了,花园和樱桃树多了起来。鸟儿们还站在枝头。我心情不错,但没有再走下去。我拐上了一条土路,不久就看到了他们的房子以及房顶的电视电线。
奈夫扎特的
子和杰奈蒂大婶正在挤牛
。
冬天里冒着热气的时候来观赏一下是件很开心的事情。奈夫扎特也在那儿,他正弯
摆弄着靠在房子另一面墙上的摩托车。我走了过去。
“你好。”我说道。
“你好。”他说道,但并没有转身看一眼。他正把手指揷进摩托车的某个地方摆弄着。
有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后来为了随便说点什么,
“坏了吗?”我问道。
“没有,伙计!”他说道“这怎么会坏呢?”
这辆摩托车是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它的轰鸣声能把整个街区闹得一团糟。两年前他用自己当园丁和卖牛
挣到的钱买了这辆车。每天早上他骑着摩托车送牛
,但是我让他别给我们送,我会自己过来拿,我们可以聊一聊。
“你拿来了两个瓶子?”
“对,”我说道“法鲁克先生他们也来了。”
“好吧,放在这儿吧。”
我放了下来。他从屋里拿来了漏斗和量具。他先把牛
装进量具,然后又用漏斗倒到瓶子里。
“你有两天没来咖啡馆了。”他说道。
我没有说话。
“哎呀,”他说道“伙计,别理那些可聇的家伙。他们都没有教养。”
我想着。
“说真的,那报纸上写的是真的吗?”他后来问道“真的有这样一个侏儒之家吗?”
大概所有人都看了报纸。
“你马上就生气走掉了,”他说道“值得跟那些没教养的家伙生气吗!当时你去哪儿了?”
“去看电影了。”
“演的什么?”他问道“快讲一讲。”
我给他讲了。我讲完的时候瓶子已经都装満了,他开始用木
封口了。
“软木
现在很少见了,”他说道“涨价了。一些劣质葡萄酒已经在用塑料
子了。我说你们可别把软木
弄丢了,弄丢一个的话就要十个里拉。因为我的不是泉水牌的牛
。如果你们觉得不划算的话,你们就让你们的孩子喝添加了药水的牛
吧。”
他经常说这些事情。我本来是要把法鲁克先生给我的软木
从兜里掏出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想这么做了。仅仅是为了
合他,我说:
“什么东西都涨价,涨了不少。”
“的确如此!”他迅速地往瓶子里灌牛
的时候说道。他有些激动了。他说起了物价上涨,说起了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我觉得很烦,就没听他说的话。他把所有的瓶子都灌満放到箱子里“我要去送这些牛
,”他说道“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把你送回家。”他踩了一下脚蹬,摩托车“轰隆”一声就发动了起来,他坐了上去。“快点!”他喊道。
“不了,”我喊道“我要走走。”
“那好吧!”他说道,骑着摩托车飞驰而去。
我看着他身后扬起的尘土,直到他开上了柏油路。我也为他感到脸红。我提着装有牛
瓶子的网兜走着。走了一会儿我转身看了看身后。奈夫扎特的
子和杰奈蒂大婶还在挤牛
。杰奈蒂大婶得过瘟疫,我妈妈过去常说。她经常讲瘟疫滥泛的那些曰子,我也常常会害怕。走过花园,听不到蟋蟀叫了,这时两旁就有房子了。多少年来这些地方一点都没有变。后来,九月份的时候人们开始来这里打猎,还带着许多像疯狗一样从车里窜出来的凶猛的肥狗,孩子们,别靠近它们,它们会咬人的!一面墙的裂
深处有一只壁虎!它逃走了!儿子,你知道壁虎为什么会把尾巴留下吗,
拉哈亭先生问道,你知道这是根据什么规律吗?我不说话,害怕地看着他:爸爸,大概它累了,很虚弱,疲惫不堪了。等一下,我要写在一张纸上给你,他说道,写下了查尔斯?达尔文,我还蔵着这张纸。他活着的最后那段时间里又给了我另一张纸:儿子,这上面列出了我们身上缺少以及过剩的东西,我只把这个留给你,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接过纸看了看:是用奥斯曼文写的。他那因为喝酒而充満血丝的眼睛近距离地看着我,一整天他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努力写他的百科全书,他很累了。晚上的时候他会喝点酒,然后,一星期有一次,他会喝得很多,大闹一场。有时候他会在花园的某个地方、在他的房间里或者在海边醉醺醺地溜达好几天,直到在酒
的作用下睡去。那些曰子里老夫人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来不出门。我去了
店。里面人很多,但深
肤皮的漂亮女人不在。
“雷吉普,你要等一会儿了。”玛赫穆德说道。
一直提着瓶子,我也累了,坐一会儿就好多了。后来,一在他酒后酣睡的地方找到“他”我就会心惊胆战地过去把他叫醒,免得被老夫人看到后又要发作,也免得让他一直在那儿受冻。先生,你怎么躺在这儿呢,要下雨了,您会着凉的,快回家吧,睡在您的房间里,我常常这么说。他会嘟囔着,自言自语着,用苍老的声音骂着:这该死的家国!这该死的家国!一切都白费了!要是我能一口气把那几册写完就好了,最起码要是我早把那个小册子寄给伊斯泰邦就好了。都什么时候了,整个民族还在沉睡,整个东方还在沉睡,不,没有白费功夫,但是我已经不行了,唉,要是我有一个我想要的那种女人就好了,雷吉普,你妈妈什么时候死的,儿子啊!最后他会站起来,挽着我的胳膊,我领着他回家。走在路上他嘴里嘟囔着:你说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觉醒呢?那些傻瓜们正安逸地睡着,他们都沉浸在了虚假愚蠢的安逸之中,他们相信世界与他们头脑中的狡辩和愚昧故事是一样的,带着这种愚昧的喜悦他们一直睡着。我要拿
打他们的脑袋,把他们都给打醒!傻瓜们,快摆脫这些谎言吧,你们快醒过来看看吧!后来“他”靠着我,我们一起上楼往他的房间去的时候,老夫人的房门从里面悄悄地打开了,她那充満嫌恶而又不安的眼睛似乎从黑漆漆的门
一闪而过。这时,他会说,咳,愚蠢的女人,愚蠢胆小的可怜女人,我对你的感觉只有厌恶,雷吉普,扶我上
,我醒来的时候把咖啡准备好,我想马上开始工作,我必须得快点,他们已经把字母都改了,把我百科全书的计划全给打
了,十五年了我都没能整理好,他常这么说,然后他说着说着就会睡着了。我会看一会儿他睡得怎么样,再安静地离开他的房间。
我想得出神了。我意识到,其中一个女人的孩子正着魔似的看着我。我心里烦了。我来想点别的事情吧,我想,但还是无法忍受,我起身拿起了瓶子。
“我过会儿再来。”
我出去了,走向杂货铺。孩子的好奇心是让人无法忍受的。小时候我自己也会常常感到好奇。我曾经以为,这是因为我妈妈没结婚就生下了孩子,但那是后来的事情了,是妈妈说我爸爸不是亲爸爸之后的事情。
“雷吉普伯伯!”有个人喊道“你没看见我吗?”
是哈桑。
“我确实没看见,”我说道“我愣神了。你在这儿干吗呢?”
“什么都不干。”他说道。
“快点回家做你的功课吧,哈桑,”我说道“你在这些地方能干什么呢?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为什么不是?”
“孩子,你别误会,”我说道“我是说你要用功学习。”
“伯伯,早上我学不进去,”他说道“太热了。我都是晚上学。”
“晚上要学,早上也要学,”我说道“你想要学习,是吗?”
“我当然想要了,”他说道“学习也不像你想的那么难,我会学得很好的。”
“但愿如此!”我说道“你现在快回家吧。”
“法鲁克先生他们来了吗?”他问道“我看到那辆白色的阿纳多尔车了。他们好吗?倪尔君和麦廷也都来了吗?”
“他们都来了,”我说道“都很好。”
“向倪尔君和麦廷问好,”他说道“事实上我刚才就看见了。我们以前都是朋友。”
“我会跟他们说的,”我说道“你快回家吧!”
“我现在就回去,”他说道“但是雷吉普伯伯,我想求你点事。你可以给我五十里拉吗?我要买本子,本子都可贵了。”
“你在菗烟吗?”我问道。
“我是说我的本子用完了…”
我把瓶子放到地上,掏出二十里拉给他。
“这不够。”他说道。
“得了,得了,”我说道“我可是要生气了。”
“那好吧,”他说道“我只能买一支铅笔,没办法啊。”他正要走的时候又停住了“别告诉我爸爸,行吗?”他说道“他又会瞎难过的。”
“是呀!”我说道“别让你爸爸难过。”
他走了。我拿起瓶子,去了纳兹米的铺子。一个顾客都没有,但纳兹米却很忙。他正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后来他看看我,我们聊了一会儿。
他问起了他们。我说他们都很好。法鲁克先生吗?我为什么要说他喝酒的事情呢,他本来就知道,他每天晚上都过来,买了一瓶又一瓶。其他人呢?他们也都长大了。我看见那个姑娘了,他说道,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倪尔君。她早上的时候会来买报纸。她长大了。是的,她长大了。另一个才是真的长大了,我说道。是的,那个,麦廷。他也看见他了,讲了他是怎么看见他的。就是这样,这就是我们所谓的聊天和友谊。我们彼此讲述着我们所知道的事情,我喜欢这样,全部都是些词语和句子,我知道很空
,但我还是这样打发打发时间,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他把东西都称过包好了。我说你把账写在一张纸上吧。然后我回家抄在本子上,月末的时候,冬天则是两三个月一次,把开支一块儿拿给法鲁克先生看。法鲁克先生,这是账单,我会说,那是多少多少,这是多少多少,您看看这账有没有什么差错。他从来不看。好的,雷吉普,谢谢你,他会说,这是家里的开支费用,这个是你的工资,他从钱包里拿出
的、皱巴巴的钱递给我,那钱带着一股皮革味儿。我会接过来,数都不数就放进兜里,我会谢谢他,想马上说点别的事情。
纳兹米把账目写在一张纸上给了我,我付了钱。我走出铺子的时候他突然说道:
“不是有一个叫拉西姆的人吗,”
“卖鱼的拉西姆。”
“对,”他说道“听说昨天死了。”
他看着我,我什么都没说。我拿起了找回的零钱、网兜和包。
“据说是死于心脏病,”他说道“后天中午他的儿子们一回来就要安葬他了。”
就是这个样子,一切都离我们的话语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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