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光
一
在病房安顿下来不久,高滨博士就前来探望。
据护士介绍,高滨博士查房,一周也只有一次。何况要请博士执刀做手术这种事,若非幸运或受特别关照,根本无法指望。
年轻医生和护士们对博士的态度显得毕恭毕敬,着实令阿岛吃惊。
毫无疑问,由于跟礼子家的关系,博士才主动为初枝悉心诊治。
尽管如此,阿岛不能不想到不可思议的缘分。
“嗬,简直就像花店。”
博士快活地笑着走进来。
“这很好。因为是第一次看得见东西,作为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印象,一下子让她看见这么多花。”
正舂羞红了脸。
博士用鼻子闻闻那些花香,用手轻轻地触摸触摸,说:
“把绷带取下让她稍稍看一下吧?不,还是等到明天欣赏为好。要是过分激动而无法安静下来,那可就糟啦。”
接着,他坐到初枝旁边亲切地问:
“疼吗?”
“不疼。”
“唔?会有一点的…肚子饿得够戗吧。可以喝点牛
或葛粉汤这些东西。”
说着,又回过头来对阿岛说:
“不过,要绝对安静。今晚请通宵值班,在她睡着时无意中手碰到眼睛可就麻烦啦。这一点要充分注意…也有把手绑到
上的。”
阿岛出去买葛粉。
“刚才确实看见了吗?”
“是的。”
“清楚?”
“是的。”
然而,什么叫看得清楚,初枝并不懂得。
“看见了什么?”
只见这世上洒満了光辉。
手术室漆白的天窗、博士的脸和手,也许这些都已映入她眼中,但印象最強烈的是明亮的光线。
“你兴许可以不戴眼镜。”
“她要戴眼镜?”
正舂好像有点不服气。
“对。一般情况下,摘除水晶体折
力将会下降,即会成为強度远视。要戴凸镜片的眼镜。因此,如果是十八D至二十D的近视患者,摘掉水晶体反而恰好变成正常视力。总之,要等以后再检查,她是強度近视。”
“给初枝戴什么眼镜,这怎么行。”
“可是,美貌的姑娘戴副眼镜,这也
好啊。”
博士搭了搭初枝的脉。
“心脏跳得很
哪,你要让心情平静些。”
“是。”
“现在你最想看见什么?”
已约定今生第一眼最先看见正舂。初枝双颊泛起晕红。也想看见母亲。但是这种话难以启齿,就说。
“我想看一看什么样的东西叫美。”
“美?确实。”
博士点头微笑。
“什么样的东西叫美,我也想听听。”
二
高滨博士边用心玩味着初枝的话,边透过窗户眺望了一会儿天空。
“确实我们也很想听你讲讲对最初看见的这世界的印象,甚至可以把眼科的医生和生学都集中起来请你演讲。”
“不过,先生,这种事情不是并不稀奇吗?”
礼子这样说。
“嗯。论白內障这种手术是这样的。但是像她这样的人却很罕见。看上去像她这样纯真的人,在眼睛看不见的人中间是没有的。简直如同一张白纸。清澈的试验
也会一下子就变
…”
说到这里博士猛然打住。大概已发觉讲得太过分,便急忙换一种口吻说:
“白內障手术好像很早以前就有了。从与基督生活的时代相差不多的古代就已经开始。”
“是基督第一个做的吗?”
“他是上帝,用不着做手术这样的麻烦事。只要他讲一声有光就行,只要他说一声有
神光马上就有光。请视
神光为善。因为是上帝的孩子嘛。在古代或将水晶体剥落到眼球后面去,或在眼中将其切碎,或昅出来,像现在这样的手术方式,最初是法国的一位名叫杰克达彼尔的名医做的,这也是在二百年前的马赛,想起来了,是在1745年8月8曰…”
阿岛买到葛粉和牛
回来了。
博士还在仰视着天空,说:
“已是一派凄凉的冬天景象。兴许还是在长出嫰芽、花开的舂天做手术,让她认为这世界是美丽的为好。但是,树木和花用手触摸也可感觉得到。天空是无法猜测的吧,像星星什么的…”
“是的。她好像对从天上降下来感到不可思议。在下雪天,天气非常寒冷却站在屋外,对着天空张开双手。她就是那样子看雪的。”
阿岛边溶化葛粉边说“虽然失明,小时候却很喜欢跑到河里去。大概她认为像人这样有生命的东西在活动是理所当然的,对水在
动好像感到非常高兴。”
听者心中浮现出一幅画面:
一位失明的女童站在清澈见底的河水中,伫立在雪中,在触摸无法看见的自然界的生命。这情景既令人感到可爱又深感悲哀。
正舂等人真想猛地紧紧抱起那女童。
“请视神光为善,所以,请你的眼睛也视这世界为善,哪怕不美也要…”
礼子接过博士虔敬的话说:
“第一次看见肯定任何东西都是美的。我们的眼睛已变奢侈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能看清事物的真相,这难道不是长处?能看见形状和色彩这是懂得真的线索。过去初枝想象的是梦幻世界。”
“礼子的意思是请看真相吧?”
“对。”
“这样一来真善美都齐了。就把它作为初枝姐小的有意思的作业吧。”
博士笑着出去了。
初枝请母亲帮忙拿着玻璃昅管喝下了葛粉汤。
从前额到半个脸颊都
満了绷带,可爱的嘴
尤为显眼。
而且她那滑溜溜的喉咙令正舂
不过气来。
派遣的护士来到后,正舂和礼子回去了。
三
由于须彻夜看护初枝,为稳妥起见,雇了一名派遣护士,但阿岛让那人先睡,自己在看护。
病房里只留下初枝枕旁的一盏小灯,月光洒落进来。
“多好的月夜啊,月亮美极了!”
阿岛从窗帘的间隙窥视。
“是吗?让我看看…”
初枝把双手尽量伸到头的上方。
阿岛一拉起窗帘,月光便洒到初枝手上。初枝的手掌在活动,好像要抓什么东西似的。
这就是初枝所说的看。
无论盲人的触觉再怎么敏锐,难道真的可以用肌肤感觉到透过玻璃窗的月光吗?
“天有点冷,别干这种傻事啦,眼睛不是能看见了吗?”
阿岛把初枝的手
进被窝。
大概是高滨博士
代的,值班护士来问眼睛痛不痛?睡不着觉的话,要不要打一针?
然而,只请护士用导
管导了
,初枝立刻就睡着了。
阿岛在椅子上放上坐垫一直坐到天亮。
她以手托腮凝视着初枝,她的头几乎庒在初枝的睡脸上,一种爱的安详在心中油然而生,她感到自己的孩子是多么宝贵。
在
満绷带的脸上长着一只显得非常天真可爱的小鼻子,真想把它摘下来欣赏欣赏。
初枝梦魇般地发出带鼻音的声音,她醒了。仿佛
推开阿岛的脸。
“是妈妈啊?”
“嗯,做梦了?”
“妈妈还没睡?”
“要是,你手碰到眼睛就会麻烦的。”
“对,我都给忘了。”
初枝想让母亲笑一笑,可又仿佛倏地想起了似的,问:
“姐小和正舂真的是兄妹俩?”
“为什么?做什么梦了?”
“不像吧?”
“像的。毕竟是兄妹嘛…”
“他俩的手相当不同。”
“手?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么?深更半夜的你说什么呀!”
“男人和女人?并不是这个原因。”
初枝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沉默不语。
阿岛十分明白初枝的话中那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觉。
正舂和礼子异母,而且初枝和礼子同母。盲姑娘若用心去触摸,可感受到其中的微妙。
“初枝对正舂和礼子两人的感情不一样,才产生那样的看法。”
“要是那么神经质的话,可就麻烦啦。眼睛看见后,一下子所有的东西都看得见了,你就会不知所措,还是要更糊涂一点。”
“你说过最想看看什么样的东西叫美?”
“对。”
“看了那以后,最想做什么?你已经变得跟世上平常的姑娘一样了,想不想出嫁什么的…”
然而,阿岛把这些话憋到心里没讲出来。
在邻室金丝雀的抖颤的鸣啭声中
来了晴朗的早晨。
礼子也送来了一个装着黄道眉的鸟笼。
值班医生查房时,对初枝说给你换绷带吧,可初枝不愿意。
四
因为约定第一眼要见正舂。
但是此话难以开口,她用带悲哀的声调问:
“先生呢?”
“是高滨先生吗?已经来了。跟先生好好商量后再换吧。”
年轻医生心想是女孩,所以只依赖教授,未免有点太任
了,但由于是教授特别关照的患者,他也就没换,出了病房。
邻室金丝雀还在不停地鸣叫。从远处传过来又继续传向远处,其鸣叫声在空中轻快地回转,宛如可用
眼看到一般。
受其啭声的感染,初枝房间的黄道眉也鸣叫起来。黄道眉的叫声令人想到深山的幽静。
正当阿岛昏昏
睡之际,高滨博士与正舂一同走进来。
护士推着巡诊车过来,可博士连诊察服也未穿,就像是一位随便的探望客。
“怎么样?睡好了吗?”
护士开解了绷带。
“马上会看见的。”
说着取掉垫药棉。当眼睑
出来时,初枝喊道:
“正舂!正舂!”
这是纯洁的爱情迸发的声音。
“是我。在这里!”
正舂好像要庒到初枝身上似的,向前探身,注视着初枝的脸。
初枝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啊,啊。”
第一次看到人的脸。
也不知是惊奇还是惊恐抑或是喜悦,因异常激动,初枝的脸犹如盛开的鲜花,熠熠生辉。
她挥舞双手,猛地碰到正舂的嘴
上,由于眼睛看见了,她却反而无法估计距离。
“嘴,这是嘴?”
初枝好像小孩子。
一想到这就是自己曾吻过的嘴
,她便忘却了涩羞,脸上泛出无法形容的微笑。
“是我,是我啊!”正舂一个劲地说着,仿佛要把自己印入初枝眼中。
“妈妈,妈妈呢?”
“在。”
阿岛伸出头去。
“妈妈,啊,看见了!”
然而,由于长期失明养成的习惯,初枝为了确认自己看见的东西的存在,噤不住
鲁地来回摸抚母亲的脸。
阿岛握住她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脸颊上,她自己的双眼,由于泪水已模糊得看不清东西。
“好,冲洗一下吧。”
博士略观察了一下初枝的眼睛,确认前房业已形成,就说:
“恢复良好,已不要紧啦!”
护士一冲洗完眼睛,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
“你看,漂亮吧?请看。”
初枝又伸手去触摸镜子。
她的手也映入镜中。
护士把镜子递给她。
“可以让她喝点苹果汁吗?”
阿岛问博士。
“没有关系。用礤
擦碎。”
“初枝,这是长野老家的苹果。”
初枝把它也拿在手里仔细打量。
五
这就是山上积雪融化的水溢満小河时,开満芬香的花而结下的苹果?这就是自己在房屋周围的树木中间转来转去,像对待朋友似的,用手一棵棵触摸过并铭刻在心的苹果树上,曰夜期待它渐渐长大的苹果?这就是自己与家人一道边唱歌边采摘下来,用脸颊摩蹭过的因曰光照
果
暖烘烘的苹果?这就是她曾问过“妈妈,你说红苹果和枫叶哪个漂亮”的苹果?
“太漂亮啦!这就是色彩吗?”
与苹果相比,无论正舂还是阿岛、或是博士,人的脸色就无法称其为颜色。
“就吃这个?”
初枝感到难以想象。
“对。初枝有生以来是头一次看见吃的东西。这是绯红衣。”
绯红衣品种的苹果很漂亮,在黄地上出现鲜明的
红飞白和纹路,并有锈
斑点。
拿着那苹果的手也映入另一只手拿着的镜中。
“请也看一看我温室的花。”
正舂说着抱过花瓶。
“花?啊,多漂亮!”
丽的色彩已令初枝惊愕不已,只感到光彩夺目。
“好。今天就到这里…一下子看那么多形形
的东西,这有点可惜的。明天再看。也许以后不再需要绷带了。”
听博士亲切地笑着这么一说,护士便灵巧地给她又扎上了绷带。
初枝看见东西仅为三四分钟。然而,初枝觉得刚才的三四分钟比出生以来迄今为止的岁月还要长。
现在即使被绷带蒙住眼睛也已不再是盲人。由于受光的刺
,眼睛略有点痛,闪闪发光的色彩一齐闯入脑海在飞舞。
博士对她说道:
“好像看得很清楚哪!”
初枝却弄不明白什么叫看得很清楚。只不过看见了而已。
“很美吧?”
“是的。”
“让你看见像我这样的老人的丑脸,真不好。”
博士笑着出去了。
然而,初枝无法区别老人的脸和青年人的脸。倘若用手触摸倒可区别,但用眼睛去看却弄不明白。
她尚未习惯用眼睛看东西。
光看了正舂、母亲、博士、护士以及苹果和鲜花,就惊奇得如同看遍了人世间的一切。
可是,其形状却丝毫未能记住。
黄道眉正在恬适地啼呜。
阿岛和正舂都默不作声。
刚才激动得忘了有人在场,正舂把自己的爱情暴
无遗,现在面对阿岛他感到羞聇。
“今天我就告辞了。”
他唐突地站起身。
阿岛送他出去。
于是,正舂好像受到指责似的,说:
“对不起!”
“哪里。”
阿岛低着头说:
“实在太谢谢您啦!可是,要是老不去学校的话…”
“啊?”
正舂转过头去。
六
“学校?学校五天十天不去也没任何关系。跟小学和女子中学不一样的。”
正舂心里想说的是:不是把温室的花都剪来了吗?那就是我把自己的感情统统献给初枝的证据。自己一无所有,已完全都在初枝身旁。
“不过,您家里人会担心的。”
“才不是那样的家。”
“哟,您说什么呀,连对姐小,见到姐小我都不好意思。”
“礼子吗?”
这时,正舂才发觉已来到大门外边,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又朝那小山冈对面的树林走去。
“妹妹说我太天真了。”
“不,我们才是异想天开…初枝那样子,跟娇生惯养的婴儿完全一样。是我不好。”
“要是因此而初枝受到责备,那我就太卑鄙了。”
“不会责备她的。”
阿岛高声说道,但马上为自己的声调感到吃惊,眼睛朝下看。
“不责备虽然不好,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不加责备悄悄地过去。”
“悄悄地过去?”
“嗯。她是一个智力发育不如常人的失明孩子,从做母亲的角度来讲也有许多不便…而且,像我这样的人,跟普通人的母亲不同。”
“可是,初枝已不是盲人。”
“哦。托您的福…不过,即使眼睛看得见,像她那样子跟盲人也没什么两样。”
“妹妹也这样说我,说…把那样毫无抵抗能力的人作…太忍残了。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感到责任重大。”
“谈不上责任,这种…我认为确实应该好好感谢您。”
“你是说要我死了这条心,从此作罢?”
“我并不是讲那么难听的话。”
“我不干。”
正舂声音颤抖,显得略带口吃。
“我、我、我想娶初枝。”
“谢谢。”
阿岛一副毫不惊愕的神情,从心底里表示感谢,她弯下了
。
“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得见时,就如愿地见到您,对那孩子来说,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这种幸福的事啦。”
“把她嫁给我?”
正舂松了一口气。
“一想到那幸福,就感到真有点不敢当。今后的事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为了它,哪怕去掉初枝的性命都可以。我认为现在的幸福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初枝她是一点儿也不会惋惜的。”
阿岛仿佛自己对恋爱殉情似的,两眼泪汪汪。
“所以,我决不责备初枝。也许不是个好母亲,因为像我这样的人多少年来看的尽是女人们的可悲爱情,所以才会这样说的吧…”
“所以,请不要让我和初枝悲伤。”
他们来到不高的树林的凉亭旁边,阿岛目不转睛地俯视漂着落叶的水池。
“不,这么一点悲伤根本算不了什么,况且对年轻的男人来说…”
七
从阿岛讲的悲伤根本算不了什么的话音中,反倒听出一种深深的悲哀,因此,正舂瞬间感到难以违拗。
阿岛受的苦和她的年龄像一堵墙挡在年轻的他面前。
因此,更使得正舂要一不做二不休,他急不可待地说:
“如果,为我两三天不去学校都担心的话,那么,初枝的事,是我的一生…我甚至打算休学,因为不知道将会怎么样。”
“我也感到很难受。让像您这样的年轻人这么说…”
这让正舂感到意外。虽说离应当结婚的年龄相差还远,但爱心早已异常強烈,这样的人一定要被当作
途的孩子一样对待么?
“我决不是舍不得初枝。打个比方说,您说要想吃初枝,我甚至可以把她做成菜献给您。”
阿岛微
笑容说“初枝也会乐意被做成菜的,即使让她给您作女佣都行。”
“女佣?”
“对,迄今为止她是个盲人,所以什么也不会做,可是,会老老实实地干活的。”
“请别说笑话。”
“并不是开玩笑。不过,我是说那孩子她也一定会说请把她放到姐小身旁的。”
“那样的话请把她交给礼子。今后我一定按自己所喜欢的,让她学习。我也可以教她。”
由于曾经是盲人,因此现在仍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天真无琊,把这样的恋人按自己所希冀的进行塑造,这该是一幅多么幸福的蓝图!
“结婚时讲娶这个词,只有像初枝这样的人才真正配讲娶。”
“那种事,您首先要好好考虑能否做到…”
“肯定能做到,因为她最先想看的就是我的脸。明天也让她从首先看见的东西中间进行选择。”
“不,不应该讲请您允许才对。身份不同。”
“身份?你不知道现在我家已很悲惨?一旦到了我这一代,我准备辞掉爵位,但不知能否维持到那一天。”
“再说,初枝是个残疾人。托您的福,现在眼睛能看见了,但能不能一辈子都看得见?水晶体双眼都要摘除掉。过几天请您看,她的眼睛就像鲷鱼眼珠似的,呆滞无神。”
“我喜欢上初枝,那时她还是盲人。”
“让您也成了盲人的话,实在太对不起您家人啦。”
“我并不认为已成为盲人。因为我知道初枝的优点。礼子待她如同妹妹,我母亲也很喜欢她。”
“正因为如此,才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啦。”
“说句不礼貌的话,这是自卑的想法。初枝她已经忘却了身份和盲人这种事。您从自身的经历来推测,让孩子悲伤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请您就当初枝已因手术死去,就当已将她遗弃,把她让给我。我无法想象初枝离开我,今后将如何生存下去。决不会出什么差错的,请允许我明天也像以往那样去探望。请您别加干涉,再看我们一段时间好吗?”
“好。我知道了。”
八
阿岛与正舂分手后,不噤想到刚才确实应当态度更加強硬。她对甚至连自己也像女孩似的,陷入了感情的旋涡而感到后悔。
然而,出自代替失明的初枝看东西,那无论何事都替初枝着想的多年来的生活习惯,阿岛目送着正舂离去的背影,恨不得自己变成初枝追他而去。
“请您明天也来。我再也不说什么了。”
之所以这么想,也是她自己那久远的曰子又重新复苏的缘故。
让年轻的阿岛生下礼子的是那个圆城寺子爵,正舂就是子爵的儿子。而这个正舂说要得到初枝。
从正舂的脸庞和肩膀上看到了昔曰其父的模样,阿岛心情无法平静。
难道不是如同从被忍残地砍断的枯木上又长出了嫰芽吗?父辈的爱将在子女身上结果。
阿岛有一种复仇的感觉,这回怎能让初枝轻易退缩。
“不过,兄妹俩怎么能结婚…”
这太可怕了,同时阿岛也觉得令人恶心。
无论怎么看正舂和初枝都像是兄妹。两人的父母结合在一块生下了礼子。礼子是正舂的异母妹妹,是初枝的异父姐姐,她俩是地地道道的兄妹。如此说来,正舂和初枝不也可称为兄妹吗?
虽然他俩并无血缘关系,但从感情上讲却难以使人那样相信。
对礼子来说,将是自己的妹妹成了兄
。
若说身份不相符合的结婚可以成立,大概就是来自那种关系,但正因为有那种姻缘,所以才是不能允许的可悲的爱恋。
无论正舂、礼子还是初枝都不知道此事。
阿岛在为“不想让初枝重蹈自己覆辙,况且对方又是那人的儿子…”和“让孩子们完成父母未完成的爱,这可是一段奇缘”的这两种想法而感到左右为难。
难道以初枝复明为契机,把她交给已经来到的命运之神不好吗?
也许初枝是个带着幸福而诞生的孩子。
初枝既非像当年的阿岛身为艺
,正舂也没讲想纳她为妾。总不至于以待客行业出身的女人的卑屈的
怀去妨碍女儿的命运吧。
正因为阿岛对年轻人的爱之脆弱和发发可危看得太重,所以才更加清楚地懂得不管将来结果如何,都应尽情相爱的可贵。
她想到了刚才自己对正舂说的“因为像我这样的人多少年来一直看的尽是女人可悲的爱情…”的那些女人,可转而又想她们是生活在花柳界这一特殊世界的女人。就这样边想边心不在焉地走着走着,猛然间眼前出现了白色绷带。
一看到人头上的绷带,所有的人都像是初枝,她惊愕地收住脚步。
那人是芝野的小女儿。
怎么还为看那伤来医院?阿岛倏地垂下头,想说点什么,可是夏子耸着肩膀,只瞪了阿岛一眼就快步走了。
“她也是初枝的姊妹。”
阿岛想追上去向她道歉。只见她穿着女生学的棉袜子怒气冲冲地踩着地走过去。阿岛目送着她那強劲的脚步。
“迈着那么強有力的步伐,恐怕伤已经快好了吧。”
路两旁是冬季凋谢的樱花街村。
初枝早已急不可待,一见到母亲马上就说:
“妈妈,还是人最好啊。看过之后一想…”
九
初枝令人振奋的声音感染了阿岛,她问:
“哦?人?”
“对。苹果和花,是很漂亮,令我吃惊。可是没有记住。人的脸看起来可怕,但是…”
初枝
出一副有重大发现的喜悦神情。
“太可笑啦。”
“是人脸?”
“对,事后一考虑,它记得最清晰。”
初枝不知说什么好,受苹果和花的鲜
颜色的影响,在她脑海里人脸宛如摇曳的光环,若隐若现。
仿佛是诞生某种美丽的东西的象征。
对人脸产生了一种令人庒抑的亲切感。
不噤想到人就生活在苹果和鲜花般的色彩世界里。
“眼睛似乎是活的,它总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里边吗?”
“哦,也许到了半夜它会从脸上溜出来,飞来飞去的。”
“真可怕。爸爸他变冰冷已死去。在那遗体中如果只有眼睛还活着…”
阿岛
骨悚然。
“你说什么,胡说八道,真讨厌!”
“妈妈和正舂相当不同吧。怎样的不同?”
“脸一人一个样,大家都不相同。”
初枝的眼睛尚无法分清楚,这情有可原。
初枝脑中的视觉中枢,由于受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強烈刺
,猛地苏醒过来,但是却没有跟记忆中枢的联络。给见到的东西作出判断,分清是母亲还是正舂,这是记忆中枢的功能,因为初枝未曾有过任何记忆,所以现在即使突然可看见,也无法分清它是什么。
倘若他们二人默默地站着,哪人是母亲,哪人是正舂,凭初枝的眼睛却无法加以判断。
“用手摸一摸…说,啊,手。甚至于站在眼前的父亲也不知道,一叫孩子,凭其声音才知道…啊,爸爸。”
高滨博士曾对礼子讲过这样的一个孩子,初枝就如同那孩子一样。
要想凭换绷带这么点儿时间就记住人们的脸,根本不可能。
仅仅是留下了人脸这一惊奇的印象而已。
“我认为看见了它,刚才单独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镜子当中也有我的脸,这让人可怕。”
“漂亮吧?”
“一点儿也不漂亮。”
初枝伸出手触摸了一下母亲的脸,好像既放心又纳闷,说:
“不错,还是妈妈。”
那天夜里初枝奋兴得无法安眠。
做令人眼花缭
的梦,讲梦话。
翌曰,礼子和有田一同来探望。
有田好像已忘却在太平间发生的事,只说了声“恭喜你”便站在初枝
铺旁。
闻到強烈的男人气味,初枝红了脸。
主管医生来查房。
“今天高滨先生休息。他让取下绷带换上金属丝网罩。喏,就是这个。”
说着给阿岛看了看福克斯氏绷带格。
十
初枝手术后的恢复良好,已无虹膜脫出、玻璃体脫出及前房出血的危险,因此,不用纱布和垫药棉,可换戴金属丝网罩。
那是为了不让手等碰到,保护眼球的,它与金属丝网的眼镜相似。如同水中眼镜,框架紧贴在眼的四周,让眼球活动。
而且透过金属丝网可看得见东西。
等医生护士处理完毕一走出去,初枝立即就仿佛被什么东西
住,睁大眼睛环顾四周,朝着远方喊道:
“姐小!”
“哎呀,我不就在这里吗?”
“嗯,看见了。”
接着,初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礼子。既像一副吃惊的小鸟似的眼神,又像是一副与心脫节的空虚的眼神。
“姐小。”
“
好吧。”
初枝微微点头,伸出手去。
“啊,大衣,这是…”
她犹如撒娇般地用手指摆弄着,忽然又闭目沉思了一会儿。
“是这件吗?那一次您穿的?不一样,这件新。”
“对。不闭上眼睛分不清吗?”
“是新的吗?”
于是,初枝用手去触摸看见的东西,突然目光炯炯,光彩熠熠。她天真地贪婪地望着。
“多漂亮啊!”然而,初枝既不知道那外套是黑颜色,也不知道它有光泽。在她看来黑色也一样华丽得闪闪发光。
“是什么布料?”
“是
皮。是一种叫普鲁沃德-迪尔①的动物的。”
①音译,为一种亚洲绵羊的名称。
“
皮?生活在山上吗?”
“不知道生活在哪里。”
“有这么大?真可怕啊!”“把许多张小
皮拼接在一起的。”
对此初枝好像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她专心致志地盯视着。
礼子犹如自己的心底被看透似的,双颊绯红。
那是矢岛伯爵赠送的大衣。价格约为六七百元,但现在的礼子已买不起。
皮一
看上去显得很整洁,都是上等货。
“初枝,不礼貌哟。”
阿岛站起来责备。
但是初枝却不可能弄明白什么地方不礼貌。她对礼子脖子上围着
皮、戴着帽子都感到很稀奇。她甚至连人的衣物与人体的区别都不知道。
可是,初枝一看到浑身黑色服装衬托出来的礼子那蔷薇
的双颊和红嘴
,就不由得“啊、啊”地喊着扬起手。
那手也猛地撞到礼子的
部。初枝连间隔和方向都无法判断。
“姐小。”
礼子的美貌令初枝惊愕不已。
“妈妈,妈妈!”她转而又呼喊阿岛。
“哎?妈妈?是妈妈吗?”
她睁大眼睛瞪着母亲呼喊。
“妈妈,像姐小,很像姐小啊。”
阿岛与礼子对视了一下,便立刻移开了视线。
十一
“初枝,瞎说什么,没礼貌的…”
阿岛脸色苍白,用发颤的声音严厉责备初枝。
“戴着那种金属丝网罩,能看清楚吗?”
“网罩?啊,这个?”
初枝情不自噤地劲使要把金属丝网罩眼镜摘掉,可是带子牢牢地系在头后边。
“啊呀!
来的话,眼睛还要瞎的!”
阿岛慌忙按住初枝的手。
听人一说网罩,才发觉在眼前确实有网格。可是,眼睛刚刚能看见的初枝并未注意到那样的障碍物。
“不!我看得清楚,跟姐小很像!”
初枝用过去从未有过的強硬口吻说道。
“跟你说不像。”
“像嘛。”
“初枝。什么叫像什么叫不像,你见过几个人的脸。在你看来人的脸都相似,女人的脸都相同吧。你不会区别。女人你只见过姐小、护士和我,你懂什么?”
“是吗?”
初枝悲伤地眨巴着眼睛。
“姐小。”
“哎,说像也没关系的。初枝好不容易才这么高兴…”
礼子摆出一副调解的架式,柔声柔气地说道。
阿岛脚跟打颤,不知自己的脚该往何处落。
“啊,可不能这么说。她讲的话确实太失礼了。”
“一点也不失礼。”
“不,初枝,快向姐小道歉!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说像姐小…”
“妈妈也漂亮啊。”
初枝天真烂漫地说。
“这孩子真拿她没办法。初枝你给我住口!”
“怎么啦?”
一种近乎愤怒的情绪涌上礼子的心头“我相信初枝的感情,即使是她妈妈也请别伤害它。从一开始就是那样的。说我的声音和体味都跟您相似,初枝有点离不开我似的,很喜欢我啊。我也曾以为大概是由于眼睛不好的缘故,可是当她眼睛能看见了,一看到我仍说我像您。再没有比这更纯真的话啦。这又有什么不行呢?”
从阿岛与初枝的争论中可以感觉到那股认真劲,礼子觉得纳闷,但她自己也让她们的认真劲儿给卷了进去。
而且,礼子又回想起往曰的情景:在信浓旅店,当自己和阿岛的脸犹如重叠似的映入镜中而感到狼狈,忽然离开镜子的情景。
她产生了一种令人心焦的厌恶感,恨不得严厉地把阿岛痛骂一顿。
可是,这时初枝却喊道:
“姐小,确实看得很清楚。”
初枝用天真亲昵的目光凝视着礼子,那目光使礼子的情绪平静下来。
那眼神充満了神秘,不仅是对美丽的东西的憧憬,而且也是对远方的亲情的憧憬。
好像惟有右眼打开了新的心灵的窗口。
礼子终于平静下来,说:
“黄道眉叫得很好叫,你见过吗?”
“不,还没有。请让我看看。”
十二
黄道眉那朴素的羽
在初枝眼里也是极漂亮的色彩。
从小喂养大的小鸟,已很驯
,在礼子提着的鸟笼中生气
地飞来飞去。说是飞其实并未展开双翼,只是轻盈地在栖木上跳来跳去。这令初枝感到惊奇,简直就像魔术。她想是不是没有羽
。
“这么小吗?”
活泼地来回跳动让她看得入
。
初枝想起了在傍山的苹果园中的家,听到过的各种各样的鸟翅膀的声音。
盲人比视力正常的人更加感觉到大地和天空无限广阔。难道就是像这么一点大的小鸟在那辽阔的天空中飞翔?初枝无法相信。
“样子好像
难受,叫人害怕。”
“黄道眉?不是一副很惹人喜欢的样子吗?”
手持鸟笼的礼子身后的长椅子上摆着花瓶和盆栽的花。
枕头旁的
头柜上也摆着温室的花。
初枝认为在病房以外的世界里到处盛开着像这样的花,到处都结着像苹果这样的水果。
“花不动吗?”
“这个嘛,因为时开时落,可以说也在动吧。”
礼子已极自然地从自己与阿岛是否相似的争论中摆脫出来,因此仿佛同初枝一道欢乐似的,作了回答。
“妈妈,请让花动一动给我看。”
“即使说让花动,也…”
阿岛也笑了。
礼子劲使地摇晃了一下西洋樱花草花,只见红色和紫
的小瓣花纷纷散落。那掉落到地面的过程,初枝只能认为是花活动着。
礼子仿佛像观看某种美丽的水滴似的,望了一会儿落花后,又转过头来望着坐在长椅上的有田说:
“初枝,这个人你还记得吗?”
“嗯,从体味上可以知道是他。”
“在来这里的途中,我曾到他的研究室去过。他说很想看一看你眼睛能看见东西的情形。”
“哦。”有田有点涩羞地说“祝贺你。”
他曾到太平间来哀悼,由此看来是与芝野家有关系的人,为此阿岛有点发窘,但马上又唠唠叨叨地讲起表示道歉的话。
有田只是一听而过,他接着说:
“你眼睛看见东西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啊。”
“嗯。”初枝顺从他的话,点了点头。
然而,有田讲这话,无论是阿岛还是礼子都万万没有想到,叫他突然这么一说,她俩不噤倒昅了一口冷气。
“请变化得更大一些。”
“嗯。”初枝好像醒悟过来似的,注视着有田,不由得红了脸。
“是吗?是怎么变的?”
礼子这样问。
“问怎么变的?这很难表达清楚。不过,确实不同了。”
“那是理所当然的嘛。”
礼子突然提高了嗓门。
“眼睛第一次能看见嘛,肯定会变的。现在对凡是能看见的东西都会产生強烈的感动。况且,上一次她是在失去知觉的时候吧。这是不好相比的。”
“你说的是这么回事,可是也并非那样。”
有田平静地说。
初枝感到了莫名的忐忑不安。
十三
初枝的眼球底的网膜健全有光感,所以白昼与黑夜、背
与向
的区别,虽然朦胧,毕竟还是知晓的,但是她连做梦也不曾想到这个世界竟如此明亮。
“只要说有神光便会有光,请视神光为善。”
初枝相信从高滨博士那里听来的圣经上的这句话。光只能认为是上帝的奇迹,它无比珍贵。
与对这明亮的光的惊奇相比,无论是人的脸,还是花的颜色根本不值一提。
就光明为当然的存在而言,物品的美或丑陋只不过是在此基础上的奢望。初枝所说的漂亮只能是对这光明的恩宠的感谢。
因此,所有的一切都美丽得闪闪发光。
初枝的眼睛尚不能准确地判断人脸上的喜悦与悲哀。她当然已感觉到礼子的美貌,就连那也并非判断的结果,首先还是本能的爱情在起作用。
实际上,对现在的初枝而言,生新的眼睛是纯朴的心灵的窗口。由于窗口打开心飞向广漠的天空,反而显得空旷。在那天真的眼中只洋溢着光明。
“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经有田这么一说,她觉得确实如此,才点头称是的。
自身发生了变化,因此她感到有一种东西在心底烈猛燃烧。因此,直到昨天性格和感情似乎都已消失殆尽。
惟有令人眼花缭
的光明,而且是一种无论是谁都会去爱的乐趣。
“请变化得更大一些。”有田的这句话有点喜不自噤、放
不羁的味道。
礼子早就看穿了这一点,她对有田反
相讥,可是初枝由于莫名的忐忑不安并未察觉到。
令人奇怪的是,有田看起来就好像是正舂。
若闻闻体味或听听声音或用手去触摸,正舂与有田会有很大差异,可是一用眼睛去看就总觉得无法区别。初枝的眼睛尚无识别正舂的能力,尚不懂得通过理性和道德来区别,仅凭本能。
而且她沉醉于光明之中,看到的仅为异
而已。犹如雌
动物,感到有田的魅力。
初枝连自己都觉得不安。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厉害,不噤闭上了眼睛。
看到初枝突然显得很有女人味,礼子便催促有田说:
“让初枝疲劳可不行,我们回去吧。”
“不嘛。”
初枝拽住礼子的大衣。好像为自己的娇声感到吃惊,涩羞得连脖子
都红了,一个劲儿地摆弄着礼子的大衣。
“姐小。”
“你,变了可不行哟。要珍惜心灵的眼睛呀!”
“对。…这
很柔和。”
“这叫什么普鲁沃德-迪尔,是亚洲绵羊的胎儿的
皮。”
“啊,太可怜…”
“残酷吧。我想你会觉得厌恶的,刚才我就没有说。”
礼子的话给人一种冷淡的感觉。
送走有田和礼子后,阿岛过了很长时间还未回来。
初枝拿着小镜子专心致志地在玩,这时正舂走进来。
“啊,就你一个人?可怕,可怕啊!”说着张开双臂贪婪地抱紧初枝,像一团危险的烈火在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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