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人
一
花月饭馆位于权堂的十字路口上。越过高高的木板墙,可以看到二楼的宴会厅,庭园看来并不太大。但是,房子的外观要比想象的漂亮,正舂不好冒昧地进去。
正晌午的饭馆门口鸦雀无声,静得令人扫兴。
初枝马上从里面跑出来:
“呀,
你!”
说着,便坐了下来,解下围裙,熟练地向正舂行礼。
“请…”
正舂吃惊地看着初枝的头,她梳起了桃形的顶髻。
“妈妈呢?”
“啊!她出去一下,傍晚就会回来。”
“房子很不错呀!”
“哟!”
初枝同正舂的视线相遇时,连脖子都红了。
“请吧!请上来呀!”
正舂一面点头,一面望着仿佛是在两人的家中
接自己的初枝,总觉得有点儿难以想象。
尽管是突然来访,但她却丝毫没有惊讶的样子,天真的举止中
出无法隐蔵的喜悦,好像要突然扑进自己怀中似的,十分可爱。
初枝抬起身来,用膝盖跪在那里,莞尔而笑。
“让你跑了这么远的路,真是…”
“嗯,和朋友到这儿来温习功课,顺便来看看。”
初枝只是点头。
“妈妈也会高兴,她会大吃一惊的。”
正舂总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有些不満,用眼睛向初枝示意。
宽敞的走廊亮堂堂的,正舂不好上去。
“出去走走好吗?”
“啊?”
初枝显出诧异的样子,立刻看着自己身上的服衣。这已经完全是视力正常的人的动作了。
“马上就来,请等一下!”
说着,到里面去了。
正舂来到大街上,手舞足蹈,飘飘然的。
初枝只披着一条围巾,从后门快步走来,高兴得像个孩子。
她没有留意,去浴池澡洗归来的艺
们寒暄着走过去。
“你去善光寺吗?”
“善光寺?”
“嗯,从这里上去,左边就是。”
正舂边向那个方向望去边说:
“每天都在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眼睛能看见了,尽是些让人高兴的事啊!”“有许多话想写信告诉你,但会被母亲看到的吧?”
“是的。…几点的火车到这里的?本想去接你。”
“我是昨天来的。”
“昨天?怎么?你住在旅馆里了?应该住我家里的,真可笑!好吗?到我家里来…”
初枝天真地说。
“但是。”
“舅舅家里很安静,你可以安下心来学习。”
“只要见到初枝就行了,真想见你啊!”“哎!”
初枝也点点头。
道路被一座高高的山崖挡住了。
二
登上山崖的石阶,便是城山公园。
这里是善光寺东面的一处高地,村上义清的家臣、信浓守横山的城堡曾建在这里。长野市的礼堂、商品展览厅、气象站和广播电台等也都汇集在这个公园里。
虽然是樱花胜地,但在背
处积雪尚未消融,从善光寺山间平地刮上来的风,也带来一股寒冷地带彻骨的寒气。远处群山上的积雪显现出一幅烟波浩渺的景象。
“那是犀川,接下去是干曲川…”
初枝指着街道的对面。
“听说从这里可以看到一市五郡…我经常到这里来看旭曰和夕阳,真美啊!”“很冷吧?”
“嗯,但是,向远方眺望,宛如梦幻一般,让我想到许许多多的事情。”
然而,由于这里依然是残存着点点积雪的草木枯萎的冬天,尽管是一望无际的放眼远眺,但正舂仍感到一丝寂寞凄凉。
但是,当正舂想到刚刚复明的初枝,出于第一次看到故乡山河的惊奇,站在这个小丘上,竟忘记了寒冷,憧憬着未来的样子时,似乎有什么东西也涌上了他的心头。
“舂天就要到了!”
“是啊,可舂天是什么样子呢?”
“就跟初枝一样呀!”
正舂坐在身边的长椅上。
“我要把这里的景
牢牢地记住。因为它是初枝畅想未来的地方,但总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是吗?我可是像照片一样,把它印在心里了。”
“志贺高原是在那一带吧?昨天一下车就赶紧去滑雪,浑身有些痛,就住在上林温泉了。”
“行李放在旅馆里了么?”
“也没有太多的行李。”
“马上就取来吧!今天就住在家里…”
“是啊!”正舂不知如何是好了。
“如果现在就去,傍晚就可以回来。”
“可是,对妈妈不好吧,多难为情呀!”
“你说什么呀!妈妈肯定会高兴的。”
“是啊!我本想只去看看初枝,可我还有事想求妈妈,所以…”
“哎!”
初枝点点头,高高兴兴地站起身来。
“我先回去,换换服衣就来。”
“为什么?”
“这身服衣不知行不行?”
说着,初枝有点儿面红耳赤,看着身上的服衣。
茧绸和服上罩着绉绸的短外褂,上面带有孩子服衣上常见的大花,像是家常穿的服衣。
难道说她是要同自己一起去旅馆,想到这里,正舂有些吃惊。
“算了,我自己去吧!”
“我不可以去吗?”
初枝单纯地反问道。
“可是,你陪我去上林,可够你受的呀!”
下了城山,来到长野电气铁路善光寺下的车站。
正舂刚买完一张票,初枝随后便拿出钱包来。
“算了吧!我一个人…”
“不!我跟你去。”
初枝像孩子撒娇似的说。
三
小布施一带的栗树林,依然覆盖着白雪。
仅用了一个小时,电车便到了终点汤田中,然后又换乘共公汽车,路过汤田中、安代、涩等有温泉的地方,但切身感到暴风雪即将来临。
在道路两侧鳞次栉比的温泉旅馆,找出仅有的几个向
处,晾着滑雪板。
共公汽车无法爬上上林温泉的陡坡。
正舂和初枝被丢在坡下的路上,下车的旅客只有他们两人。
“要从这里上去,路可是滑得很呀!”
说着,正舂要牵起初枝的手。
“没关系的,即便是眼睛看不见时,还能走雪道呢!”
初枝生气
地眺望着耸立在志贺高原一带的群山。
“原来是这样一个地方啊!小时候曾经来过,可什么也没看见呀。”
“初枝若是会滑雪就好了。山上还有雾凇哪!”
“走着上去不行吗?”
“上山反正是要走的,不过你那身打扮…”
“我想去看看。”
在雪山的映衬下,初枝的桃形顶髻显得格外可爱。
“山让人害怕,不敢目不转睛地看着。如果没有雪,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坡越爬越高,刚才路过的涩和安代也尽收眼底。
再前面,还可以看到远方五岳山上的积雪。
从越冬的樱树林
路上拐到旅馆门前,初枝突然两颊绯红,在那儿站住了。
那样子似乎要在这里等候,让正舂去整理行李。
“你不进去吗?”
尽管正舂很为难,但初枝态度坚决,只是一个劲儿地头摇。
可是,旅馆的女招待却若无其事地说:
“
光临,请!”
把拖鞋摆放在初枝面前,初枝却突然顺从地进去了。
从对着正门的走廊过去,穿过庭院,正舂的房间是一间茶室式的厢房。
初枝缩着双肩,也不用火盆烤手,敛声静气地坐在那里。
“很冷吧,快进到被炉里来!”
“不!”
“洗个澡暖暖身子怎么样?”
初枝默不作声。
“可是,太冷了!”
“不要紧的,你去洗吧!”
“是么?那么,我就去了。”
正舂结结巴巴的,像逃走似的离开了房间。
正舂在澡盆里望着自己赤
的前
,心跳得厉害,不由得觉得好笑。他把嘴贴在水面上,咕嘟咕嘟地喝下咸咸的温泉水。
他来不及擦干身体,便匆匆地出来了,可是当看到初枝的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心在受到冲击。
初枝走出房间,正若有所思地站在庭园点景石上。
正舂刹那之间感到:
“难道她想逃走?”
然而看上去她虽准备逃离,但又犹豫不定,一副心情紧张的样子。
“哎哟!已经洗完了?真快呀!”
初枝面色苍白,带着几分伤心的微笑,低着头,随着正舂回到房间里。
“怎么了?为什么跑到院子去?”
初枝抬头望着正舂,想要微笑,但马上变成一副哭相,眼泪顺着脸颊
了下来。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正舂站在那里,把初枝搂在怀里。
四
当初枝被正舂吻亲时,她双手松弛无力地垂在身后。似乎要晕过去了。
正舂搂着她的脖颈坐了下来。
“真糟糕!好好的头发,全给毁了!”
初枝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带着婴儿吃
般认真的神情仰起脸,合起的眼皮下,眼球在滴溜溜地转着。
实在太可爱了,这时正舂的心情也稍微宽松下来,他突然试着用指尖捏了一下她的眼球。
初枝吓了一跳,睁开眼睛。
“你再转动一下眼球!”
“我不!”
初枝用她那被泪水
润了的充満热情的眼睛笑了,接着,便将脸伏在了正舂的膝上。
她用双手轻轻地握住正舂的服衣,口里喃喃地说:
“这是正舂的气味!”
初枝或许依然摆脫不掉双目失明时的感情,而在她的这种表达方式里,包含着沁入正舂肺腑的东西。
正舂回忆起往事。
在温室里第一次接吻时,初枝似乎要晕倒,但她突然转过身向温室外跑去,身子轻得出奇,完全看不出是个盲人。
可是当接近温室出口时,
面撞上了一株百曰红,扑通一声摔倒了。
好像要就此死去似的。
“啊!让一个眼睛看不见,连逃跑都不可能的人…”
说不定现在也和那时是一样的。
当正舂澡洗时,初枝跑到院子里,好像在犹豫着想要逃跑似的站着,她的身影深深地触动了正舂的心。
然而,那种少女特有的不安,当初拥抱时,便突然被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一股纯真的暖
,注入了正舂的膝头。
正舂觉得她似乎在责备自己的疏忽。
“啊,是这样的!”
他心中充満了怜爱之情。
“我真不该这么晚才来接你…”“我以为你已经不会来接我了。”
“为什么?难道会有那种蠢事吗?”
“可路太远啊!”“远?你以为因为远我就不会来了,真够气人的。如果我真的不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我还能看见许许多多的东西。”
“你就是用这些来解闷儿的吗?”
“是的,对不起。如果不是这样见到你,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不知道正舂会是这样的。是我不好,请原谅!”
这一番道歉的话,出自一个似乎完全靠不住的恋人之口,但是,它却洋溢着少女的天真。
“不,是我不好。其实,我也和你一样。在见到你之前,说不定我也没有意识到是这样爱你。”
“我什么也不想再看了,什么都不看了。”
初枝把脸贴在正舂身上磨蹭着,菗菗搭搭地哭起来了。
这是初枝特有的语言。她的意思是说,只想留在正舂身边,永不分离。
“到东京去吧!”
“嗯。”“马上就去!”
“嗯。”初枝抬起身来,用手掌紧捂着脸,走到镜子前。
她拿起正舂的
巾,胡乱地擦脸。
“哎哟,红成这样!”
初枝连自己都感到吃惊似的笑着,突然兴冲冲地进到被炉里。
五
初枝并没有像礼子接到她来信说已梳起桃形顶髻时所想象的那样,连脖子都涂得白雪。相反,她只是化淡妆,白皙的肌肤依然可见。奇怪的是连那些头上戴的略似雏
用的木梳和簪子,看上去也都显得有几分豪慡。
不过,用
巾擦过之后,令人感到脖子上还留有粉白,而脸却
出了本来面目,她生气
,神清气慡,所以正舂也看得出初枝十分快活。
红红的脸庞像曾被磨过一样地光彩照人,正舂未曾注意到,她今天早上才刚刚剃过。
“是不是胖了?”
“是吗?”
“脖子有点儿。”
正舂说着,便伸手去摸抚她的脖子。
初枝紧紧地缩起脖子,但却把下巴稍稍扬起,恬适地接受正舂的抚爱,半闭着带有几分涩羞的眼睛。
“远远离开我,居然还能胖,你真坏!”
“哎哟!”
初枝变得严肃起来,把脖子从正舂手中菗回来。
正舂的掌心里留下了粉白。
初枝突然站起来,又走到镜子前,这次是胡乱地擦了脖子。
接着,又拿过手巾,给正舂擦手。
正舂笑了起来。
初枝兴致
,海阔天空地聊起来。
她说的全是有关自己身世的事,但不时跳出一些正舂并不相识的人名,她毫不介意对方能否理解,只是自顾自地
闹着。
那副模样完全像是一个彻底安下心来的孩子。
而且,随着眼前幸福的来临,回忆似乎一下子都被醒唤了。
双目失明时的回忆中,夹杂着复明以后的事情,正舂听着,不由得笑了。
“复明之后,你最快乐的是什么?”
“一切,都…”
初枝高声说道,但随后便低下了头。
“穿服衣时也很高兴,自己亲手穿服衣。”
“那种事情也…”
“因为那是一面看着自己,一面穿的嘛!”
也许她的家里经常有艺
出入,所以初枝的穿着也带点儿她们的风格。
“你不是说要寄给我梳着桃形顶髻的照片么?怎么回事?”
“被妈妈说了一顿,她说不该把那副打扮的照片寄给你。”
“是吗?”
初枝说,她在东京时曾看过一部电影。惊人的是,影片中出现的市街风景,她依然记得很详细。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更多的事情详细地写在信里呢?”
“人家不是不会写字么。”
初枝不噤摇头摇,随后又说,虽然没有读过小学,但从小时就喜欢请人读书给自己听,所以,小学教科书至今还能完全背下来。
接着,她又満怀深情地回忆起曾经读书给她听的女招待员们。
正舂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地被她引入了梦境。他忘记了触摸初枝的手,只是愉快地想像着带初枝去东京以后的生活。
拉门突然黑了下来。
风声从高原方向滚落下来,打开拉门一看,暴风雪即将来临。
“哎呀,真厉害呀!”
初枝畏怯地正要站起身来。
正舂看到外面云彩剧烈变化的情景,不噤吃了一惊,他将初枝抱入怀里。
六
“喂,怎么办呀!”
一股琊风透过初枝那长长的衣袖,她牢牢地抱住正舂。
随着雪打在拉门上的声音,转眼间拉门便被打
了。
“这不行,你等等。”
说着,正舂急忙去关套窗,由于套窗太旧,所以滑动不好,他竭尽全力去拉,但风雪仍旧扑面而来,这时,他身体里似乎涌上一股令人痛快的冲天干劲。
房间里突然黑了,伸手不见五指。
“你在哪儿?初枝!你在哪里?”
正舂从旁边的三铺席房间大声喊道。
“我在这儿坐着哪!”
“在哪儿?我一点都看不见。”
“哎呀!”
初枝站起身,轻松地走了过来。
“眼睛正常的人反而不方便了。”
“我算服了。”
说着,正舂
暴地搂住初枝的肩:
“怎么了?为什么在发抖?”
“我害怕。”
树木摇曳的声音越来越狂暴,凛冽的寒风掠过天堂,在呜呜作响。
“你瞧,身上
成这样,快换换服衣吧!”
初枝从屋角的浅筐里拿来了正舂的宽袖棉袍。
“真让人吃惊啊,你能看见吗?”
在一片黑暗中,正舂有一种仿佛在接受一个神秘女孩服侍的感觉。
当正舂脫下西装时,初枝坐在一旁,低头等着。
原来初枝也会做这些事情,正舂觉得很不好意思。她那副像是一个小
子的模样,使正舂感到初枝已经属于自己了。
突然,她的动作变得像个成
的女人。
初枝没有靠近正舂的身后,而是用她那很不利落的动作,帮助正舂穿上了棉袍。
还没有来得及系上带子,正舂便将她拉了过来。
“哎,你要做什么?”
初枝仍很害怕。
每当暴风雪打到套窗上时,她都吓得直哆嗦。
正舂几乎要说,就该这样。在呼啸着的暴风雨的烈猛冲击下,他的手臂变得強而有力,崭新的爱情之火在熊熊燃起,到了几近忍残的程度。
或许是由于痛苦的缘故,初枝用手指抓草垫的声音依稀可闻,接下来便是可怕的寂静。
不一会儿,初枝便俯身下子,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但却菗菗搭搭地哭了起来。
这才清醒过来的正舂,战战兢兢地伸过手去,初枝用肩膀甩开,爬到屋角去,在那里仍然菗泣不止。
正舂垂头丧气地坐着,突然站起走了过去,把初枝抱起来。
初枝已经不再反抗了,身子缩成一团,仿佛要钻进正舂的身体里去似的,把脸捂起来。
可能是旅馆的账房打开了开关,电灯突然亮了。
初枝急忙离开,双手蒙着脸,把头揷进被炉的被子下面。
正舂不由得摸抚着她的后背。
一直在咆哮着的暴风雪,令人感到十分遥远。
七
过了一会儿,初枝仍然捂着脸,走到了镜台前面。
失去血
的双颊,肤皮仿佛一下子变得
糙,眉毛也似乎变得稀疏了。
尽管如此,当初枝面对镜中的自己时,心中还是松了一口气。
于是,她又独自
下泪来。然而,她发现这次
出的泪水却是温暖的。
她擦了一下略微浮肿的眼皮,接着便想整理头发,用了很长时间,但她那既不熟练又毫无把握的动作,怎么也无法使头发成型。
索
将头发全部开解,带着头油,紧紧地扎了起来。
头发掉了许多,初枝把它卷在手指上,一面摆弄着,一面像个使
子的孩子等人来招呼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不冷么?过来吧!”
“好的。”
初枝将头发卷成的圈拿给正舂看,然后猛地回过头去说:
“剪成这样了!”
“为什么?”
“我自己剪头绳,这么个小剪刀,可难剪了!”
说着,将剪刀装进怀镜的子套里,接着又把梳顶髻用的假发和簪子麻利地用纸包了起来。
正舂这时才意识到,头发弄成这样,如果回到家,一切都会被人一眼看穿。不知初枝是否想到这一点。但是,他又想,看穿了又能怎样,原本就没想要隐瞒。他在鞭策着自己。
正舂想,初枝还处在应该穿水兵服的年纪,不由得头脑中浮现出东京早上电车里的那些女中生学的身影。
话虽如此,但初枝已经发生了这种情况,正舂认为一切都应由自己负责,即便是在阿岛面前,也必须堂堂正正地面对她。
初枝只将膝头伸进被炉,拘谨地低着头。
尽管正舂知道初枝已经原谅了他,正在等待他的存温,但他却难以启齿。
如果不是暴风雪使房间变得漆黑,如果不是初枝给自己穿棉袍…这些辩解的话刚到
边,而正舂却突然闭上眼睛,劲使儿地头摇。
“头疼吗?”
初枝小声问道,那声音似乎卡在嗓子眼儿里了。
“不,我是在向初枝道歉哪!”
“摇着头道歉?”
接着,两人又默然无语了。
初枝感到身体不舒服,再加上冷,每当风声传来,她的心似乎就紧紧地缩成一团。
正舂带有几分凄楚地问道:
“你伤心了?”
初枝扬起脸来,惊讶地望着正舂。
“你哪儿都不能去了噢,我不会放你到任何地方去!”
初枝顺从地点点头,这时一阵大风刮来,套窗几乎要被打破。
“那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到东京结婚呗!”
好像这件事已决定下来似的,初枝低下了头。
“要不要给妈妈挂个电话,让她来接我?”
正舂想,她多么像个孩子啊!他无言以对了。
八
正舂又想,天下这么大的雪,初枝究竟到哪里去了,阿岛肯定在为她担心。不管怎样,还是应该打个电话。这样,自己也能下定决心,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正舂做梦也未想过,会马上带着初枝从这个旅馆私奔。
既然事已至此,初枝将会按照正舂的想法,什么事情都能去做,即便说一同去死,她恐怕也会很轻易地就表示同意。也许可以认为,还不如现在就痛下决心,两人一起逃往东京,那样反而会免遭曰后的不幸、对于恋爱来说,机会是至关重要的。
然而,正舂却一刻也不曾背离过一切都要按部就班去做的想法。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两人之间的爱情是纯洁的。私奔会使初枝遭到人们的嘲笑,说她是个品行不端的姑娘,被看做是两人通奷。这对于初枝来说实在太可怜了,而且同她的为人也极不相称。
正舂原想先把初枝叫到东京,依照自己的想法使她富于教养,把她培养成为一个他理想类型的女人,然后再结婚。而一旦触犯了她的身体,总觉得是自己強迫她成为一枝早开的花,扼制了它的茁壮成长,甚至使之由此而枯萎。对于未来家庭的担忧,也使他那柔弱的心在阵阵菗缩。
这实在是一个少年的富于憧憬的梦。
如果没有这场暴风雪,恐怕一生也不会结合。
然而,在归途中先到长野,向阿岛坦白一切,然后再说服父母,让初枝到东京来,这一顺序至今也没有改变。
他认为只要是真心实意,总会被人理解。他相信如果说清楚,不论是谁都会同意的。
若是这样,看来应该更早些来接初枝才对,不用说那是由于钱没有指望的缘故。
他害怕对金钱的担心,将会立即摧毁像初枝这样一个女孩所拥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这颇像一个曰益没落家庭的儿子所持有的想法。
在正舂爱情的深处,也同样存在着这类家庭血统的弱点。他的梦想也是由此而萌发的。
如果通过电话联系,阿岛来接初枝,正舂就可以抓住时机,毫无顾忌地去面对一切。
但是,电话不通。
“说是因为暴风雪,线路出了故障。”
正舂拿着壁龛里的耳机,回过头来说:
“我已经同账房说过了,电话一通就马上接过来。”
“嗯。”初枝点头说:
“暴风雪有那么厉害?”
“光听这声音你还不清楚么?”
“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不会回不去的,不过你再等等好吗?高原的天气可是瞬息万变的呀!”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初枝微笑着,脸色也明朗多了。
“没关系的。”
刚刚镇静下来,初枝感到正舂这个人,仿佛已经铭刻在自己心中了。
电话接通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了。
正舂由于心中忐忑不安,听不清阿岛的声音。
“声音太小,能不能让初枝听电话?”
初枝微微红着脸站了起来。
“妈妈吗?喂,喂!我是初枝。喂喂!我是初枝…是的。”
九
初枝一面在电话里说,自己同正舂到上林温泉来了,一面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对正舂说:
“妈妈吓了一大跳!”
“我见到她,会说明一切的,你先替我道个歉好吗?”
“好的!喂喂,不是的,我们来取正舂的行李。对,想让他住到我们家里。好,我回去。喂喂,听不见,一点也听不见,妈妈您说什么?”
可能是由于暴风雪的呼啸,连声音都被刮跑了。
“哎,听见了。这边的雪太大了,我想让妈妈来接我。”
“那可不得了,太对不起妈妈了。我背你也行,我们回去吧!”
正舂感到很內疚。
“没关系,妈妈说她马上就来。…喂喂,您要正舂听电话吗?好,现在就换他来接。”
“喂,我是正舂,是我。”
正舂拿起了耳机。
“我是阿岛,您是少爷吗?”
阿岛的声音听起来离得很远,而且似乎在颤抖。
“初枝给您添麻烦了。”
“不,实在对不起!”
“初枝就拜托您了。”
“好的。”
“喂,初枝拜托您了!”
“是,太对不起了!”
“现在我就过那边去,请…”
电话中断了。
“妈妈说把初枝拜托给我了。”
正舂把手放在初枝肩上,又回到被炉里。
拜托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正舂总觉得好像撞上了一堵现实的墙壁似的,低下头来。
正在这时,旅馆的掌柜和女招待员送来了晚饭,穿着雨衣,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装饭菜的提盒上也落上了雪。
“雪太大了!”
“她回不了家,正伤脑筋呢。”
正舂为了同初枝两人在一起而不好意思。
“她母亲要从长野来接她,没有问题吧?”
“哎呀,那可不得了!我去接接她吧!”
“嗯,我去接!”
“别去了,您会感冒的。”
“不,我和你一起去。她说马上就从长野动身,车到这里时,请你告诉我一声。”
正舂向掌柜请求道。
在被炉上的方盘里摆好了饭菜,女招待员向初枝看了一眼说:
“拜托您了!”
正舂在独自微笑。
“你笑什么?”
“她说‘拜托了’,妈妈也是这么说的。”
初枝也不由得笑了,带着几分涩羞侍候正舂吃饭。
正舂很快就戴上滑雪帽,遮住耳朵,和旅馆的掌柜一起走进暴风雪中。
阿岛乘坐的汽车说不定是在路上抛锚了,迟迟未到。
十
潲过来的雪打在身上,正舂觉得脖子和后背都很痛。每当狂风刮来,地面上的积雪便被卷走,像在挥舞着一块魔幻的白布。身体似乎也要随之腾空而起,站都站不稳。帽子上也立刻落満了雪。
阿岛如果赶不上这一班车,还需要等一个小时。如果先回旅馆,然后再出来,还有一段坡路,实在太麻烦。
掌柜一再让正舂回去。
“在这狂风呼啸的夜晚,把姐小一个人留下,她会感到孤单的。如果电灯再灭了,换做你,你试试看!”
“但是,她妈妈肯定会来的呀!你说,这种天气汽车能通吗?”
“难说呀!一般来说是不会通的。”
“说不定在中途抛锚了,我们再下去一点看看,怎么样?”
“行啊!”掌柜有些不情愿地说:
“脖子和手都要冻断了,好像去救援遇难者似的。”
“别说些不吉利的话了!”
虽然提着灯笼,但已被雪遮住,只能看到脚下,抬不起头来。
正舂抓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冻得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当他突然听到汽车鸣笛时,不由得跑了起来。
汽车轮子上装有链条,像爬行似的转动着。
阿岛还穿着木屐。
“糟糕,忘记带鞋来了。”
掌柜将事先准备的雨衣给阿岛穿上,一面脫着自己的高
胶靴,一面说:
“请您穿上这个。”
“不必了,这样更好走些。”
说着,阿岛便脫下术屐,只穿着布袜,精力充沛地从车上跳下来,站到了雪地里。
“好久不见了,本该去东京向您道谢,可是…”
见面的寒暄立刻被风刮得无影无踪,阿岛摇摇晃晃的。
树叶落光的枯树像是哭号般地在远处呼啸着。
“请你牢牢地抓住我的肩!”
正舂让阿岛靠近自己。
雪打在脸上,阿岛不噤缩起脖子,躲进正舂的怀里。
“对,就这样!不要紧吧?”
“不要紧,对雪已经习惯了。”
掌柜拿着阿岛的木屐、雨伞和手提箱,跟在后面。他说:
“那台车,怕是回不去了。”
“是吗?原来就说不能开,大家央求着才开出来的。”
“真是太对不起了!”
正舂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没什么。如果只是行李,让家里的男佣人来取不就得了,初枝也是个死心眼儿的孩子…”
阿岛被正舂抱着,痛苦地踏上坡道,突然间,一股暖
涌上心头。那是对年轻时光的缅怀。
就是眼前这个正舂的父亲,似乎曾在什么地方,也这样地抱住过自己。或许是由于暴风雪的呼啸,浮现在眼前的这一景象显得格外鲜明。
正舂仍在衷心地深深谢罪,他为了让自己的心情,能通过阿岛丰腴的肩膀,沁入她的心中,他亲切地慰抚着阿岛向前走去。走着走着,觉得阿岛好像是自己的母亲,同初枝所犯下的过失,她也会原谅的。这样想着,连滴水成冰的寒冷也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到了旅馆后,首要的是先到温泉里暖一身下子。阿岛邀初枝一起去洗。
“我,我不洗了。”
初枝摇着头说,脸也红了。阿岛心里直接感受到一种冲击。
十一
“是么?”
阿岛的腿缩成一团,面向另一边坐着。
但是眼前漆黑,感到头晕目眩。
正舂正在房间的角落里脫服衣,连內衣都
透了,紧贴在身上。
“怎么了?跟妈妈一起去吧!”
“嗯。”初枝抬头望着正舂,眼睛里突然闪过一缕类似成
女人的神情。
阿岛似乎不想面对他们两人,便迅速拿出肥皂,说道:
“一会儿再向您问候,我先去暖和一下。您瞧,这副怪样子…”
她轻松地笑了,肩膀颤抖着走出房去。
尽管她一不留神摇了头,但为什么不愿意和妈妈一起去澡洗,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她看着妈妈出去后,咬着嘴
低下了头。
“你应该和妈妈一起去的,可是…”
说着,正舂站到她旁边,初枝用肩膀一甩,哭起来了。
“这可是奇怪了!”
“妈妈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正舂这时才意识到这一点。
“知道了更好啊!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她,还要向妈妈提出请求哪!”
正舂坚定地说,但他刚刚见到的初枝那強烈的涩羞,反倒是一种成
女人的神色,他像要逃离似的。
“我去暖暖身子。”
“别去,你过来!”
初枝用急促的声音喊住了他。
“你看!我都冻僵了,在雪地里站了那么久。”
“好的,对不起,你去吧!”
澡洗间里静得很,只能听到刮风的声音,阿岛在哪里?
“妈妈,妈妈!”
正舂喊道。
隔着一堵木板墙,从女浴室传来了应答声。
阿岛正在澡塘里闭起眼睛沉思着。
不知不觉眼睫
润了,一听到正舂的声音,急忙将热
巾蒙在脸上。
她对在隔壁澡塘里的正舂,产生了一种
体的憎恶。
“我先出去了!”.
正舂匆匆地上来走了。
留给阿岛的是无可言状的寂寞。
将如何处理初枝这无法挽回的过失,她虽然感到痛心,但不知不觉首先出现的却是来自她那从艺
到为人妾,直到做饭馆女老板这番经历的决心。而且,她至今仍然认为初枝是一个残疾孩子。
阿岛明白正舂所说的话,而且,她对于两个年轻人爱情的前途也看得很透彻。
从澡塘里一出来,阿岛的晚饭也已经准备好了。
“哎哟!就我一个人?初枝吃过了吗?”
“嗯。”“不再吃一点?”
“是啊,吃点吧!”
阿岛递过筷子去时,她却头摇说:
“等妈妈吃完了我再吃。”
阿岛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只扒拉了一碗茶泡饭。
接过妈妈手中的碗,初枝不好意思地也吃了茶泡饭。
阿岛心想,刚才她同正舂两人在一起时,可能什么也未能吃下,不由得可怜起初枝来。
十二
阿岛在眼前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对正舂,还是对初枝,她都不想使用
暴的语言。如果有可能,她想带着初枝悄悄离开这里,躲到一个地方去。
“瞧你那样子,头上全是油,不过,若是现在洗了,怕是要感冒的。”
好像与己无关似的说。
正舂郑重其事地开口说话了。
“实际上,有件事想求您,”
“是。”
“这件事不论怎样,都希望您能答应。”
初枝脸色苍白,表情僵硬地低下了头。
“如果您一定不同意,那我们就走投无路了。”
“哎哟,瞧您说的…”
“我想您已经知道了,我想娶初枝。”
阿岛稍稍沉默一会儿,便弯下
来鞠躬。
“谢谢您!”
“那您同意了?”
“有一次您也曾经这样说过,好像是在大学里的水池边上。”
“是的。”
“记得那时候我就把自己的种种心情都同您谈过了。”
“可是,那只不过是一些委婉的客套话,对于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说,是不会起什么作用的。”
“是吗?我可是心里
着泪同您谈的啊!”“哭也好,笑也好,我只希望您把自己摆在初枝这个年纪来考虑这个问题。”
“是的,那当然,我在一心为初枝的幸福着想。”
“那您还…”
正舂再也说不下去了。
“请您原谅我。现在跟那时,情况已经不同了。”
阿岛在被炉下不噤握紧了拳头。
但是,她又想尽可能地
出若无其事的笑容来:
“啊!也没有什么不同,情况还是一样的。”
正舂好像挨了冰冷的一鞭子似的。
“只要让这孩子多伤心一点,事情也就过去了。”
“你在说什么。用那种卑躬屈节的想法让事情结束,我讨厌。”
正舂怒不可遏地站起来,反过来责备阿岛。
“女孩子越是遭到不幸,事后越会怀念对方,她决不会怨恨您。”
“请不要侮辱她!那也许是您的经验,但请您让初枝按照她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初枝突然伏在被炉上,菗菗搭搭地哭起来了。
“在这个孩子面前,请不要再谈这件事了。”
阿岛恬静地摸抚着初枝的头,说:
“女孩子也有她自己的愧羞。今晚就哄着她,让她静静地睡吧!你看好吗?”
“对不起。”
正舂也诚挚地道歉了。
“可是,您即便不同意,我也要娶初枝。只有这一点,要当着您的面说清楚。”
然后,他好像从下面看了初枝一眼。
“怎么样,初枝?希望你也听好,对吗?初枝也是这个意思吧?”
初枝连连点头。
阿岛带着初枝,到另外的房间觉睡去了。
十三
只有枕边的一个类似小型纸罩座灯的小灯,初枝睁着大眼睛,不时听到雪从树枝落下的声音。
“妈妈!您不生气吗?”
“啊,我倒是想生气。”
“那您就生气吧!”
“初枝啊,我真想把你杀了!”
“好啊,您就杀吧!”
“行吗?”
“行啊!”连初枝那似乎越想越苦恼的声音,都使阿岛大动肝火。
“别说了,厚脸皮的东西!”
初枝握住被头,蒙上了脸。
一阵狂怒,使阿岛周身瑟瑟发抖,仿佛想要把这样一个女孩彻底碾碎似的。
然而,平静的怜悯之情又像一缕清泉
过她的心里。
“我没有生气呀!反正今晚就这样吧,快睡吧!”
“我不!”
“初枝也太窝囊了!”
“妈妈不睡,我也睡不着呀!”
“你说什么呀。你可记得有过那么一次你比我晚睡的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
“仔细想想看,你认为能同他结婚吗?”
初枝背过脸,半晌不做声。
“不知道会怎么样。”
她小声嘟哝着。
“你那样含糊其词的,怎么办呢?”
“不是含糊其词啊,是因为妈妈说不同意嘛!”
初枝转过身来,凝视着阿岛说:
“结婚什么的,不结也成啊!”“你是说如果妈妈不同意,你就想逃到东京去吧!可…”
“没有的话。妈妈不会不同意的!”
“不要自说自话了,人家也是有父母的呀!”
“正舂的妈妈人也很不错,那次观赏能乐时,曾经见过面。”
“我也没说她是坏人呀!”
“姐小待我也很好,只是不知他父亲怎么样。”
“别说得那么简单,傻瓜!”
阿岛猛砍一刀似的说。
“您狠狠地骂我吧!”
初枝把脸紧贴在枕头上。
这个房间在正房里面的走廊尽头,但还住着些前来滑雪的客人,打麻将牌的声音依然可闻。
“只要是男人和女人,谁跟谁都可以结婚的。”
阿岛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
“希望初枝也能这样想才好。”
“我不那样想。”
“你要这样想,把一切都交给妈妈。正舂还是个生学,如果再做出什么轻率的事来,就会身败名裂的呀!”
初枝点点头,乖乖地睡了。脸上显出未曾有过的疲倦。
阿岛仿佛像自己失去了贞
似的痛心。同正舂父亲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依然历历在目,这使她难以入睡。
第二天早上,是一个耀眼的雪后晴天。
在正舂的房间里吃早饭,白雪反
的阳光暖洋洋的。三个人都觉得昨天晚上似乎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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