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叶凋零
一
有人说,户隐升麻①已经开花,并采了回来。
①户隐升麻,长野县北部的户隐山上野生的一种草,开花。
长野师范的校徽和校旗,都使用了它的图案,是带来雪融信息的花。
附近一带还都埋在积雪中,在隐约出现的黑土上,淡紫
的花朵在开放。花萼和瓣花都是六片,雄蕊也是六个,用手一摸,它们便会向內侧倒下,是一种具有感觉机能的雄蕊。
因为它是喜
植物,所以总是生长在榆树和掬树等茂密不透光的树
下,一旦受到強光照
,一天便会蔫的。
在长野的附近,户隐山和黑姬山都有这种花,是天然纪念物。
初枝一面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它那笔直的茎,背面那白色的叶,以及雄蕊的感觉运动等,一面想着,和眼睛复明那天所看到的正舂温室里的花相比,还是这山里的花显得更加谦和、优雅和高洁。
城山公园的樱花尚未凋谢,安茂里的杏花又盛开了。
山风吹拂嫰叶,小鸟高声婉转啼鸣。
初枝第一次亲眼看见的舂天,仿佛在她的心中茁壮地萌发出人生的幼芽。
每天面对的镜子上,也充満了光明,她感到自己的美丽终于属于自己了。
眼睛看不见时,只有母亲是将自己同外部世界联系起来的惟一途径,而现在舂天的大自然变得如同母亲一般。
本来她一直在非常狭窄的门道里走,可是现在却突然面对着没有门的广阔天地,这使她理解母亲內心世界的直感反而变得迟钝了。
由于赏花季节的来临,阿岛在店里也很忙碌,但初枝已经能自己给正舂写信,有时出去寄信,顺便看看到善光寺朝山拜庙的香客们,然后回家。
“昨天不是有鸽子飞到我们家的屋顶上了么,今天我在山门前遇见那只鸽子了。”
“有那么多鸽子,能认出是哪一只吗?”
“我记得很清楚。”
“是吗?”
阿岛心想,这孩子又说起像失明时的话来。
“什么时候去东京啊?”
“如果天气好,后天早上去。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阿岛阴沉着脸。
因为昨天晚上收到了一封有田寄来的奇怪的信。
信的大意是,有些事情十分可疑,据说作为让正舂和初枝结婚的
换条件,礼子将被迫同矢岛伯爵结婚。问阿岛是否同意。
“愚蠢透顶!”
阿岛大吃一惊,仿佛冻僵了似的。
“如果是这样,礼子肯定是什么都知道了。”
倘若她不知道阿岛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初枝是妹妹,无论如何礼子也不会发生那种事情。
阿岛心中又重新滋生了对礼子父亲的憎恶。
可是,阿岛事后回想起来,在大川端见面时的子爵,使人感到他对正舂也怀着殊死的爱心,子爵也是个孤独的人。
这样一个人寄托于儿子的希望,真是忘我与执着
织在一起,这种感情,悲惨更甚于美好。在这一点上,无疑同阿岛是一致的。
即便如此,说如果礼子同伯爵结婚,就可以承认正舂和初枝的关系,阿岛不相信这话真的是子爵说的。
她对有田的来信表示怀疑。
二
尽管是一封十分乏味的信短,但阿岛还是翻来覆去地看着,最后她终于意识到有田是在爱着礼子。
这是阿岛极不应有的疏忽。
“你对有田先生怎样看?”
阿岛对初枝说。
“有田先生?”
初枝仿佛在追寻着自己的梦想。
“如果去了东京,见到有田先生,他是不是又要说‘你变多了’?”
“你自己也知道自己变了吗?”
“嗯。”初枝点点头。
“不,没有那种事,你不是一点儿也没有变么。”
阿岛在驳斥她。
“我是在问你关于有田先生的事呢。”
“怎么说才好呢?”
她想起在大学医院的太平间里晕倒,被抱出去时,闻到的有田身上超出常人的体味。
“我讨厌有田先生。”
“是吗?如果姐小结婚的话,他和矢岛先生哪一个更合适?”
“那当然是有田先生了!那个人虽然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却可以让人感到放心啊。”
初枝的眼神变得仿佛像一个成
的女人。
“姐小不是曾经说过要我寄居在有田先生家里么?连姐小都信任他。尽管什么都不说,他也能善意地理解别人。”
“是这样的。不过他倒不太像是个能被年轻女孩喜欢上的人啊。”
“哎哟,为什么?难道孩子们不就是喜欢那样的人吗?他可是一位见过一面就难以忘掉的人啊!”“啊?”
阿岛重新看着初枝,说道:
“姐小如果那样说,你能寄住到有田家去吗?”
初枝紧闭着嘴,一本正经地摇了头摇。
“那你不是对有田先生印象很不错吗?”
“正舂不同意。妈妈也是知道的,却…”
“是这样的。”
阿岛笑着,好像在嘲弄初枝似的说:
“可是,在正舂之前,我就和姐小说定,把初枝送给她了。如果你不按照姐小的意思去做…”
初枝像是在反问似的点点头。
“后天到东京去,就让我寄住在有田先生家里吗?”
“那倒不一定,但是总不会马上就同正舂举行婚礼吧。”
初枝面红耳赤地跑了出去。
阿岛望着初枝那飘动着的服衣下摆和那双白皙的脚,一边用簪子胡乱地搔头。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到梳头店去了。
当晚霞染红信浓上空的时候,矢岛伯爵的汽车出人意料地开到了花月饭馆的门前。
由于去年年底伯爵在打猎归途中来过花月,所以女佣们都认识他,连忙跑到初枝房间来。
“妈妈呢?”
初枝脸色苍白。
“还没回来。你快点出去
接吧,好吗?”
“我不。”
三
初枝迟迟不愿出去,这当儿,伯爵已经被让进里头的厢房里了。
花月饭馆地处市內,院子并不太大,却勉強地修建了厢房,这也算是芝野政治生涯的遗迹。
由于必须踩着踏脚石才能过去,所以现在也很少请客人住了。厢房共两栋,每栋都有一间八铺席和一间三铺席的房间,两栋间隔只有两间①,它们掩映在庭院的树
中,似乎洋溢着略微
润的泥土和嫰叶的芳香。
①长度单位,每间约为1。818米。
当伯爵一走过院子,初枝便悄悄地拉开了二楼的纸拉门。她的手在颤抖。
伯爵坐在木板窗外的狭窄走廊上,一面脫鞋,一面隔着石榴树枝,抬头望着初枝的房间。
初枝仿佛弯下
来向着伯爵行礼。
树木大抵上都已是満枝嫰叶,只有石榴老树才刚刚萌发出红色的幼芽。
“姑娘在家吧。”
伯爵望着二楼的白色纸拉门。
“是的。”
女佣也抬头望着。
“好像比我看到照片时更漂亮了。”
“是,因为后来她的眼睛复明了。”
“嗯。手术之后不久我曾见到过。上次打猎回去,顺便去了医院。”
“是吗?”
女佣整理好鞋子,刚要出去时,又说:
“现在我马上就告诉她,她从未见过客人,所以…”
接着,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
“老板娘也快回来了,但是不是要我把上次的那个人给您叫来?”
“不要艺
。”
伯爵不高兴地说。
女佣来到初枝的房间,催她出去应酬。
初枝不由得想要躲起来,靠着墙缩成一团地坐着。
“他干什么来了?”
“这个么,我也不知道,不过不像只是来玩的,是不是找老板娘有事。不知为什么好像在生气,
吓人的。”
“他一向都是这样的。”
“可是,和上次来时的神情不同啊!”“他大概不会有什么理由从东京赶到这里来发脾气吧!”
女佣似乎很吃惊地说:
“我们的饭馆能维持这种局面,全亏了人家,你是不是该出去见一下。”
她窥视着初枝。
“用不着打扮,换双袜子吧。”
说着,打开了衣柜的小菗屉。
“我不去。等妈妈回来再说吧。不行吗?”
初枝紧张得似乎连Rx房都变僵硬了,但这种不安,女佣是不会明白的。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她叫住了女佣。
“好的,我现在去取火盆。”
院子里的电灯亮了,房间里有些昏暗,伯爵用右手指摸着胡茬,靠在桌边。
“太黑了。”
“是,真对不起。”
说着,女佣打开电灯,初枝坐在门坎边低头行礼。
“
您!”
“啊,好久不见了。”
伯爵那双疲倦的眼睛炯炯有神。
四
“你已经不怕人了啊。”
伯爵的话虽说有些生硬,但声音却是柔和的。
“在医院里见到你时,看什么东西好像都晃眼似的。”
女佣边给火盆加木炭,边说:
“您换服衣吧!”
说着,便伸手去拿放在屋角的棉袍,但看到伯爵不理不睬的样子,像是有所顾忌似的退了出去。
初枝也要一起站起来。
“再坐坐吧!”
伯爵叫住了初枝,半晌不说话。
他暗中观察着初枝那在胆怯之中又含有女
涩羞的神情。
伯爵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冷冷的嘲讽的阴影。
“听说你要和正舂结婚?”
初枝猛地扬起脸来凝视着伯爵。
她的眼睛里闪现出孩子一心要倾诉什么似的纯真。
“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那样一来,也许我会成为你的姐夫哪!”
初枝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你也反对我的亲事,是吗?”
伯爵像逗弄孩子似的说。
“你对礼子这人的脾气什么的摸准了吗?”
初枝一时不知所措。
“不,一点都不了解。”
“是么。那是个坏女人。连你不也被当作玩具了吗?”
初枝像想起来似的说:
“那您为什么还要和那样一个人结婚?”
“嗯?”
伯爵这时才快活地莞尔而笑。
“你可能是不希望我和她结婚,为了她,你才这么说的。但我却觉得你是为了我说的,你真是有意思。”
“请不要说姐小的坏话。”
“当然,我不是那种人。我有武士的修养。”
伯爵慡朗地笑了。
初枝再一次感到伯爵身上的杀气。
然而,现在似乎还有一种温和的悲哀,被傲慢控制着,所以,初枝总觉得恶魔般的恐怖阵阵袭来。
“她对你那么热情,总让人感到她像是在欺骗她自己。”
初枝低着头。
“她认为自己的哥哥应该同你结婚,这事真是让人难以想象。你听你妈妈说了吗?”
“没有。”
“她呀,说什么如果不让正舂和你结婚,她自己也不出嫁。”
“什么?”
初枝被弄得茫然若失。
“了不起的一出戏呀!”
伯爵似乎在讥讽似的笑着。
初枝一阵头晕眼花,她未曾想到要去抓住伯爵这番奇谈怪论的真意。
“姐小,姐小她…”
伯爵突然闭上了眼睛。
“真是一个梦幻般的人啊,你呀!”
五
“你以为那样一个自強自爱的人,能够为了他人去嫁人吗?”
伯爵颇有几分厌恶地说。
伯爵觉得,自己一旦认真地说出如此庸俗的话,就说明自己的高傲与自尊已经丧失殆尽,暴
出企图忘却礼子幻影的可悲的软弱,他感到无比气愤。
然而,初枝却一点也不理解。
她只是像突然碰上暗礁似的震惊,心想礼子究竟是怎么了。
伯爵仿佛不可思议地看着初枝,说道:
“你认为你和正舂君,真能够那么轻易地结婚吗?”
“不。”
由于初枝的回答太没意思,伯爵反而有些扫兴。
“真能想得开呀!”
他小声嘟囔着。
“和你这样在一起,觉得好像来到了另一个家国,比信州更远…”
初枝听到他说自己想得开,便想起正舂,再也坐不住了,身体也好像在隐隐作痛。
“说起远方,我曾去过南洋和洲非,但像你这样的人,我觉得只有曰本才有。”
伯爵的视线停留在初枝那仍似少女般的修长的腿上,说:
“我如果和礼子结婚,想到国外去住一段时间,和她在曰本生活,好像也不会有什么意思。”
言外之意似乎是说这就是悲剧的证明。
初枝忽然回过头,仰望庭院树木上面的天空,发现已是薄暮时分。
“我去喊妈妈。”
这时,女佣送酒来了。
“妈妈呢?”
“啊,梳完头,好像又到别处去了,不过也该回来了。”
初枝趁女佣斟酒的机会,想要站起来,可是又被叫住了。
伯爵对女佣毫不理睬,索然无味地喝着。
“初枝,你出来一下。”
一个小女佣来接她。
阿岛心神不定地整理着
带:
“真够浑的,你怎么能出去呢?”
“嗯。”“他干什么来了?”
“不知道。”
“他和你说什么了?”
“说什么?”
一时间,初枝无法回答。
“算了,不论你听到什么,他说的话你都不能相信,那是个野蛮人。”
阿岛面色苍白地走出去了,当她从院子走过时,又一次用力地向下拉紧
带。
“
光临!”
阿岛和蔼可亲地莞尔而笑。
“啊,上次我们是吵了一架分手的呀!”
阿岛向女佣使个眼色,看着她出去之后才说:
“那次实在是对不起了。”
说着,拿起酒瓶。
“请喝一杯!”
六
“饭馆生意怎么样?”
“啊,托您的福。”
阿岛虽然通达世故,但她內心里却紧张得要命。尽管她力图掩饰自己戒备的神色,但她完全无法理解矢岛伯爵这个人究竟为什么到这里来。
“只是您自己吗?”
“嗯。”女佣送来了饭菜。
“鱼是从哪儿进的?”
“从东京和新泻两地进的,没有什么能合您口味的东西…”
“这个呢?”
“那是-树芽。”
“这里高新泻很近吧。”
“啊,不算远。”
“到新泻去玩玩吧,明天怎么样?”
“明天吗?好啊!”阿岛看出了伯爵那急不可耐的心情。
“把她也带去吧。”
“啊?”
阿岛若无其事地笑着。
“您说初枝吗?带个稍微机灵点儿的人去不好吗?”
“你又提出条件来就不好办了,说什么那是一个当着母亲的面也会干出这种事情的人。”
“跟姐小说的吗?怎么会呢?”
“机灵的女人我可不要。”
伯爵像在发怈积怨似的说。
“上次你那样气势汹汹,可现在你还是坚决反对吗?”
阿岛心想,伯爵是否是为了缓和自己的反对态度到长野来的。于是,她试探地说:
“可我是无能为力的。”
“谁说没有力量,你不是把回城寺家闹得天翻地覆么?”
“为什么?”
“你也该适可而止,同她断绝关系吧,你看怎么样?”
“我和姐小的关系,在二十年前已经断绝了。也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没有关系。”
“可是,事到如今,为了你女儿的婚事,不是还在利用她吗?”
阿岛的心受到冲击,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心想,看来有田信中的话也许是真的。
“把一切都干净利落地处理了,你看怎样?”
“是。”
这样说来,伯爵是不是圆城寺家为了埋葬正舂和初枝的爱情派来的呢?
“干脆让一切都付诸东
吧。”
“那就要看水的情况了,哪里有那种水呢?”
阿岛信口说出莫名其妙的话,她像是在支撑着即将倾倒下来的大厦。
“大家都在误解我,把我当成坏人…您是说让我将一切都在溺死我两个女儿的水中付诸东
吗?”
“正因为你揪住她们不放,所以她们无法游动,只要你能松手,一切都会
刃而解。”
阿岛仰起表情痛苦的脸。
“希望您能说清楚些。”
“慢慢谈吧。哪个温泉最近?”
“户仓、上山田,还有汤田中和涩。”
“今晚就住在那里,你也来吧。”
阿岛虽然感到奇怪,但并未吱声。
“让她也一起去哟。”
“您是说初枝吗?”
“那我也不能单独和你去呀。”
七
出了长野的市街,当汽车过了丹波桥一带时,阿岛后悔不迭,不该带初枝来。
伯爵眺望着舂天没有月亮的星空下,犀川那朦胧的景
。
“多长的铁桥啊!”“是的,据说有三百多间①。夏天还有纳凉的焰火呢。”
①见前文注释。
“过了桥就是川中岛的古场战了吧!”
“是的。”
阿岛回头看着初枝,问道:
“冷吗?”
初枝似乎不由得缩起脖子,默默地望着窗外。
过了八幡原,距离户仓温泉还很远。
阿岛想,伯爵说不能和自己两人一同去,虽说是开玩笑,但如果真的只有两人,肯定又会争吵起来,吵架的结果似乎对初枝也不利。
如果有初枝在身边,气氛会得到缓和,可能也就不会发生口角了。
要去的是名月馆,这也使阿岛放心。
同名月馆之间是老关系,十年来彼此互相介绍客人。当在电话里通知要陪客人前去时,对方说务必让初枝也一起来,想让眼睛已经复明的初枝,看看姨舍山和千曲川。
当初枝手术后回来时,名月馆还送来了祝贺的礼品。
如果不想让初枝听到自己和伯爵的谈话,就让她留在账房里也可以。
阿岛这样想着,便没有坚决拒绝伯爵那咄咄
人的劝
。
伯爵只带一个小旅行包,好像是从车站直接到花月饭馆来的。
阿岛由于还没有弄清伯爵特地从东京来长野的目的,所以,当汽车行驶在散发着麦香的原野里时,不噤有些
骨悚然。
初枝穿着这个新年在东京刚刚做的漂亮衣裳,在如此寂静的夜晚,坐在车上,会像精灵一般引人注目。阿岛暗自想着。
“坐火车就好了,坐汽车走这么远的路,还是第一次吧?”
“是的。”
“酒全醒了,夜里好像还有些冷啊!”伯爵也合起了外衣的领子。
过了千曲川,汽车入进城市脚下户仓、上田山的温泉街。
入进名月馆最里面的房间,伯爵立即去了浴室。
阿岛留在房间里,急忙跟名月馆的老板娘说:
“请把这孩子留在你那边。”
“好啊,请吧!”
老板娘笑着。
“完全认不出来了。连认识初枝的那些女佣们都在议论着,只以为是那位客人从东京带来的美人哪。我带她过去,让她们大吃一惊。”
“还有,我们的房间尽可能安排到离这里远些的地方。”
“为什么?不至于吧。”
两人面面相觑,老板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阿岛,你们也去暖和一下吧。”
“好吧。”
三人肩并肩地下楼去了。
八
“男人澡洗都很快。”
阿岛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又从楼下返回来了。
女佣正在房间里整理伯爵脫下的西装。
“麻烦你了!”
阿岛也坐在一旁,刚要伸手帮忙,只见从袜子到衬衫的袖扣,所有的地方到底都不一般,她轻轻地摸了一下上衣的呢料。
女佣也似乎在
合着阿岛的想法: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啊!”“是啊!”“初枝姐小又那么漂亮,太幸福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怪,会不会是在胡乱猜疑,认为伯爵是初枝的什么人呢。
阿岛来到走廊里,隔着玻璃眺望着千曲川。
旅馆院子的尽头,连着河堤。千曲川
到这里,河变宽了。
听着湍急的
水声,阿岛想起了河滩上开着夜来香,点着提灯的夏天。
“雨蛙已经叫了吧?”
“是啊,这倒没有留意,不过白天也有客人出去划船。”
“是啊,是啊,还曾经在河滩上给我们烤过桃花鱼哪!”
正当酒菜备好时,伯爵已洗完澡回来了。
阿岛关上了纸拉门,非常拘谨地侍候他喝酒。
“找个年轻人来,您看怎么样?”
“不是带来年轻人了么?”
“那是个不中用的孩子…”
“我喜欢啊!”伯爵像是开玩笑似的。
“你把她蔵到哪儿去了。”
阿岛突然用带刺儿的口气说:
“我没有蔵,这家旅馆,我们是老关系,大家都对她感到惊奇。”
“真是一个少见的女孩。”
伯爵含糊其辞地说着,突然又换成
烈的口吻。
“为了你女儿,你最想做什么?”
阿岛好像遭到一击似的,抬起头来。
“我说女儿,也许你不知道是指哪一个,我说的是圆城寺家的。”
“不论您说什么,我的情况您是知道的,我只能暗自为她的幸福祈祷罢了。”
“再坦率一点谈谈吧。”
“我是求之不得的。我还想问您,您来长野究竟有什么事情。”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就是因为你反对我的亲事啊。”
“我只是为姐小的幸福着想,可是…”
阿岛放低声音,焦急地环顾着周围,她实在难以想象,伯爵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谈到幸福,你和我的看法是不同的。总而言之,你是要反对到底喽。”
“我无权干预。”
“你别回避。你下决心不论采取什么手段,甚至把她杀死,也要毁掉这门亲事。看你上次到我家来时的那副架势…”
“你没有必要那样羞辱我。”
阿岛面红耳赤。
九
“羞辱?难道不是你想羞辱我吗?”
伯爵显得颇感意外的样子。
“上次你不是曾大言不惭地说,为那孩子尽力也只有这一次了,豁上性命也要保护她吗?”
阿岛心想,他又拿出打架的架势来了。她虽然克制着自己,但却感到十分懊恼,认为他是在纠
不休地嘲讽一个为人妾的女人的无助与无奈,肩头感到阵阵寒气。
“您就是为了嘲弄一个弱女子到长野来的吗?”
“谁嘲弄你了?我是来输给你的。”
“我这种人,存在和不存在是一样的。但是,我只相信姐小不是一个会误入歧途的人。”
“怎么回事呢,她很像你,也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她把让正舂和你女儿结婚作为自己出嫁的条件提出来,能认为这是理智的行为吗?”
“那、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阿岛仿佛像是要抖掉什么似的。
“她父亲那样说,是企图蒙骗她。”
有田的信中所说的和伯爵的谈话有些不同。
比起伯爵,阿岛更相信有田。
“他甚至企图利用初枝作为他的刑具,让礼子屈从一桩她并不情愿的婚姻,使她遭到陷害,事后他又佯装不知。”
“要利用别人作为工具的,难道不是你吗?我认为又是你在唆使她提出那种无理要求呢。”
阿岛挣扎着力图拨开疑云,搜寻着礼子的身影,但就在此刻,她这当儿,觉得自己似乎都不存在了。
“谁跟姐小说了我们的事呢?”
“不知道。至少我没有说。如果你自己不告诉她,我想不会有人说那些闲话的。但是,如果她不知道你是她母亲,大概她也不会那样同情你的女儿吧。”
“姐小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吗?”
阿岛似乎是对着一个远方的人说话。
伯爵拿起酒杯,温和地说:
“那太意外了。我还怀疑你早就乘机接近她了。”
“可是,你认为这事能成吗?”
“您指什么事?”
“正舂和初枝结婚啊!”阿岛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斟酒。
“她不像始终在操劳的你,她还在梦想。你女儿不是乖乖地放弃了吗?”
“放弃了?”
阿岛像追问伯爵似的仰起脸。
“您和初枝说什么了?”
“是的,因为我喜欢她。”
伯爵低声说道。
阿岛突然像被人从高处推落一般。
“她?”
然而,两人做梦也未曾想到,初枝就在走廊里偷听着他们的谈话。
十
初枝虽想要逃离这里,但只是呆立着一动也不能动。尽管好像要当场倒下,但腿却麻木得像木
似的在菗筋。
只听见自己心脏可怕的跳动声,身体仿佛已经不存在了。
然而,连她自己也来曾意识到竟步步向后退去,一直退到隔壁房间外的柱子边上。
想要靠一靠,一不留神碰上了柱子,一种异样的恐怖传入体內,吓得她连忙缩回手来。
晚风吹着玻璃门,阵阵作响。初枝犹如一张薄纸,像是要被吹破似的,浑身发抖。
她已经没有去思考自己是在偷听似乎与己无关的事情的余地了。
伯爵与阿岛的谈话,是踏毁初枝的
暴的脚步声。两人的声音回
在初枝自己清冷死寂的心中。
阿岛只以为初枝还留在账房里。
“是你的女儿,初枝哟。”
伯爵泰然自若地说。
“初枝?”
“让初枝做替身,你看怎样?”
阿岛气得连
边都挛痉起来。
“替身?”
她茫然若失地小声说。
由于过分的惊恐,伯爵的话似乎没有听到。
“那样一来,一切不都解决了吗?你两个女儿的亲事也可以彻底毁掉了。”
“哟,您说些什么呀,光会开玩笑。”
阿岛终于像一个从事接待客人营生的女人似的笑了。
这是摆脫突然袭击的一种对策。在笑的掩饰下,她一面摸清伯爵的真意,同时也想自己做好思想准备。
伯爵也好像掩饰不住內心的动摇,但还想虚张声势,便倨傲地说:
“这也许是异想天开,不过,你既然有那样坚定的决心,要毁掉我的婚姻,这也不失为一种手段。你能做出那种牺牲,我也可以退却。说到牺牲,无论如何初枝和正舂是不能结婚的,这样看来,我的主意说不定反而会帮你解围呢。”
阿岛只觉得膝头一阵阵颤抖,从下腹直到后背,僵硬得跟一块木板一样。
可怕的怒火燃遍全身。
“正舂不是你女儿的哥哥么?你让他和你的小女儿结婚,你不觉得这是一种病态么?你同圆城寺家人们的联系,全都是病态的。也就是说,是错误的。你应该彻底解决一切问题,痛痛快快地让它付诸东
。”
阿岛没吭声,但如果再继续沉默下去,几乎会闷死,于是她像倾吐痛苦似的喊道:
“魔鬼,多么可怕的魔鬼!你、你这种人…”
纸拉门外的初枝,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如果你认为我是个魔鬼,也可以。你要把哪一个女儿交给魔鬼呢?是姐姐,还是妹妹?”
“我给你?我、我杀了她。”
“喂,你稍微冷静些再想想吧!”
“我杀了她也不会给你。”
阿岛握紧了拳头。
十一
“你即便杀了初枝,如果也不能破坏我的婚姻,那你岂不是徒劳无益么?”
“那是人说的话吗?亏你还是个华族…”
“我只是不像你那样会说谎骗人。你也不必恼火,静下心来反省一下。你向所有的人一味辩解,到处卖乖,哗众取宠,打着如意算盘。你应该为回城寺家做的事,总之只有让你自己销声匿迹。但是,你一旦出现,你就只能成为一个坏人,遭到怨恨,难道不是吗?而且,你如果挑唆圆城寺家的人恨我,就会像你所希望的那样,亲事自然告吹。礼子将认为遭到你和初枝的无情背叛,而感到懊恼。但是,归
结底,你能够为她做到的,恐怕也仅此而已。多么彻底的断绝关系呀。有头无尾是不行的。正舂君也是一样,不应该恋恋不舍,让他厌弃初枝,会使他受到失恋的伤害更轻些。你是一个必须忍受这样痛苦的人。”
伯爵用沉痛的语调在劝说着阿岛,但他的神情却像是在玩味着自身的悲剧。
“是谁求你来说这番话的?”
阿岛茫然若失地说道。
“真糊涂啊!我会受人之托跑到长野来吗?我是因为喜欢初枝啊。”
“初枝?”
阿岛好像忽然想起似的,刚才的话原来与初枝有关,她急忙头摇说:
“那种事情可不行。即使我怎么样,初枝、初枝她…”
“是做礼子的替身呀!”
“别说了!恶心人!”
“你也该像个做接待客人生意的女人,怎么样?”
“无论是做什么生意的,孩子总是一样的。只是听到你说的这番话,初枝就不知该怎样向姐小道歉才好。她无法辩解。”
“又是辩解,难道你不知道正是你们的辩解,才使她无法
代的么?”
“无论是礼子,还是初枝,都是我的孩子,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用不着谁来教,我也懂得母女之道。”
阿岛拼命地想要
住。
“如果我的话触怒了你,那是因为我说得不够委婉。我所以不想让别人介入,直接来同你商量,也是我的一番好意。”
伯爵仿佛反思似的,略微迟疑了一下,又说:
“初枝这孩子,是个奇怪的女孩。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有这种感觉。”
“失陪了。”
阿岛突然站起身来。当她要走下楼梯时,膝盖在不停地颤抖。
和初枝两人的房间,正好在伯爵房间的下面。
因为很暗,只以为初枝还在账房里玩,可打开纸拉门时,听到了轻轻的鼾声。
“初枝!”
阿岛站着向下看。
“初枝,睡得真香。”
初枝将被子蒙到脸上。
阿岛坐在枕边。
“初枝,原谅我…”
十二
然而,初枝却纹丝不动。
“初枝!”
阿岛将手伸到被头上,感到微微的温暖,不由得放下心来,但由于自己的指尖抖得厉害,所以未敢摸她。
“无罪的孩子,睡得多么香甜!”
阿岛一面小声说着,一面拭去泪水。
令人难以置信的寂静浸透了全身。
走廊的灯光透过纸拉门照
进来,只有略微发白的额头
出来,看着似乎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觉得她仍然是那个失明的女儿。
不光是母爱,还有大自然和将近二十年的过去,是这一切挽救了阿岛。
“真的要原谅我!”
她又说一次,在暗淡的光线下郑重其事地低下头来。如果初枝醒着,她会因不好意思而不会这样做的。而且,这并不仅仅是为了向初枝道歉,也是要使过于激动的自己镇静下来。
没有信仰的阿岛,当她这样膜拜初枝时,觉得伯爵说出的那些残酷的话语,都是荒诞无稽的。
“他也被魔鬼
住了。”
她恢复了惊人的镇定与从容。初枝对于他的话,是耳不听心不烦,香甜地睡着了,看上去完全是自然的样子。
但是,阿岛后背仍然感到很冷,她决定到温泉里去暖和一下。
“初枝!”
她又喊了一声,但还是没有回答。
阿岛原想今晚就回长野,才从伯爵房间里拂袖而去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么晚叫起初枝回去,也未免过于羞辱了伯爵。
在浴室里脫下服衣,膝盖还在颤抖着。疲劳都集中在后头部,在热水中一泡便扩散开来,眼睛也睁不开了。
“礼子。”
不知怎的,阿岛的不安又一下子转移到礼子身上。
“礼子的替身?”
对于伯爵的那番话,阿岛只能认为它与其说是残酷,还不如说是近似狂疯。
由于过于残暴,阿岛总觉得那中间有一个可怕的谜:为什么为了那样一件事,伯爵特地到长野来呢?
然而,阿岛觉得伯爵的话,似乎好歹也算合理。
如果牺牲初枝,确实将会使两桩婚事都烟消云散。万一礼子为了生身母亲和同母异父的妹妹,要投身于一场不幸的婚姻,那么,初枝必须要舍身报恩。
“一个饭馆的姑娘,被人那样说,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如果不是让这样的污水泼在初枝头上,正舂也许不会死心的。
而且花月饭馆已经接受了伯爵的关照,把初枝交给他,任其布摆,甚至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
阿岛无论面对哪一方面,都似乎被卷入黑暗的漩涡,她用两肘支在浴盆沿儿上,按着额头。
伯爵此时也是忐忑不安。
甚至连女佣在隔壁房间铺被褥的声音,都似乎令他感到不快。当他去厕所时,听到楼下有女人在菗泣。
这肯定是初枝,便从里面的楼梯下去,他想阿岛也一定在房间里,便打开了纸拉门。
十三
房间里只有初枝一人,她被吓得用撕裂般的声音喊着,抬起身来。阿岛的
铺是空的。
“啊,对不起。”
初枝将两手支在身后,向壁龛的方向滑去。
两只大眼睛被吓得闪出绿光。
它像是一双动物的眼睛,反而使对方杀气腾腾。
由于伯爵刚刚喝过他装在旅行包中带来的小瓶烈
酒,所以,初枝看上去似乎有一种异样的美。
初枝可能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从偷听的走廊里回到房间,并躺在
铺上的。连外褂也没有脫掉。
走廊的灯光从没有关紧的纸拉门的
隙中照
进来,浮现出初枝的侧影,这实在是难以抵御的
惑。
伯爵闯入房间里。
初枝缩紧双膝,当将要转身的一瞬间,碰翻了壁龛里揷花用的瓶子。
当瓶子里的水
到她的手背上时,她吓得刚要站起来,便又倒下了。
伯爵的手接触到她的身体,她只能从
绕着的袖兜上咬着自己的大拇指,连颤抖的力量都失去了。
“喂,喂!”
她觉得似乎有人在召唤她,睁眼看时,伯爵正在摇着她的头。
初枝跳了起来,但她踩住了衣襟,踉踉跄跄地刚要逃走,却撞在墙上倒下了。
这完全是盲人的动作。
她挥动了两三次手臂。
“妈妈!”
她想喊,但嗓子紧得发不出声音来。
“啊,好痛,这是怎么了,
口痛!”
伯爵说着,按住了自己的
口。
“你可以问问你妈妈。但是,我不会向你道歉。我是为了对礼子那东西进行报复才到这里来的,可是…”
“姐小。”
初枝小声说着,这时才清醒过来,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
。
“那个姐小什么的,不要去管她。她只是告诉我,你是一个奇妙的女孩。现在我是这么想的。我要为你做我所能做到的一切。”
初枝突然重新坐好。像周围的寂静一样,几近死亡的愤怒气氛迫近伯爵。
猛然间传来千曲川潺潺的
水声。
旅馆的老板娘也来澡洗,阿岛被她拖住聊了好半天,当阿岛回到房间时,初枝不见了。
铺散
着。
阿岛大吃一惊,她翻着衣架下的浅筐,初枝的服衣也不见了。
“糟了!”
阿岛连忙跑到楼上一看,伯爵的房间十分安静,他已入睡了。
浴室里也没有初枝的身影。
女佣们也说没有看见她。
初枝的草鞋还放在鞋箱里。
从院子登上河岸的木门在开着。
“初枝,初枝!”
阿岛一面狂疯地喊着,一面惊慌失措地在河堤上搜寻着。
初枝的声音似乎回
在舂夜的四面八方。阿岛下到河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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