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62节他错怪了一个多好的人呵
这时,人群里挤出了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来,这女人不要命地扑到二老爷面前,抱住二老爷的腿就哭:
“二…二老爷,您老发发善心,饶…饶了老八吧!老八不是人,老八是一时鬼
了心窍!二老爷,您…您剁了他的手!您砍了他的腿,可您留他一条命吧!他上有七十的娘老,下有我们这些儿孤寡妇!二老爷…二老爷,您…您老人家就饶了他这一回吧!让他给您老当牛、当马、当狗,您…您饶了他一条命吧!”
二老爷命人将那女人扶起。
那女人不起,依然抱着二老爷的腿,趴在二老爷的脚面上哭:
“二老爷!二老爷!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老八好歹是田家的人…”
二老爷眼眶里聚満了泪。
二老爷亲自弯下
,用颤巍巍的手去扶那女人。
那女人不起来,那女人对着二老爷一个劲地磕头,头磕在地上咚咚地响,额头上磕出了血!
“二…二老爷,您…您老人家不答应我,我不起来!”
二老爷没办法了。
二老爷仰面长叹一声,眼眶中的泪
了出来,他任凭泪水在那宽大的脸上
着,固执而严正地道:
“我不能徇私情!不能!咱田家门下祖祖辈辈没出过这种见利忘义的人!我留着他这一条性命,上逆天理,下犯家法,田家铺的兄弟爷们得指着脊梁骨骂我!我…我不能,不能这样做!”
田老八又叫了起来:
“
他娘,别求这个老八王!别求他!他是个为富不仁的东西!你没有钱,他就六亲不认!别去求他了!你站起来!你给我站起来!别在这老狗面前跪着!穷要穷得有个志气!别像我,去杀那无辜的人!以后要杀就杀这条老狗!”
二老爷恍惚没听见田老八的叫喊,他依然低着头对田老八的媳妇说:
“我不怕你恨我,我实在没办法,我得按咱们田家的规矩办事…”
“可二老爷…二老爷…老八去了,我们这老少三代可怎么活呀?二老爷,二老爷,您老人家行行好吧!”
二老爷极和气,极恳切地道:
“不怕!不怕!老八去了,还有大家伙哩!老八典给我的那块地,我还你;老八欠我的账,我一笔勾销!行么?若是曰子还过不下去,你们就来找二老爷我,有二老爷我一口干的,就少不了你们娘们一口稀的!二老爷我说话是算数的!”
二老爷说这话的声音不大,二老爷不是假仁假义的人,二老爷不是说给别人听的,可二老爷身边的人们还是听见了,人们无不为二老爷宽广而仁慈的
怀所感动,拥挤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片赞叹之声。
“二老爷,唉!唉!二老爷哟…”
“仁义!这才叫仁义哩!”
“看他老八还有什么话说!”
…
围观的人们啧啧议论的时候,一个田家的长辈远远地叫了起来:
“老八,你亏心不?你还真有脸活下去?你个混账东西还不向二老爷认个错?”
田老八的心也被二老爷的一席话打动了。这是他没想到的!他做梦也想不到二老爷会在这个时候、在这种场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答应还他的地,答应免他的债!这就是说,他田老八死了,他的老婆孩子还可以像模像样地活下去!这就是说,他的三个儿子都不会被
到地层下去了!天哪,竟有这等事!二老爷竟然这么大度、这么有气量,竟把他身后的事情安排得这么合情合理,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是该死的,他一时糊涂,上了那个大兵营长的当,杀了人,干了不仁不义的事,这怪不得二老爷的,二老爷不杀他,那些客籍窑民也会杀他的!
原来,原来并不是田二老爷要杀他呀!
他错怪了一个多好的人呵!
他混账,他真混账!
他愧疚而又恐惧地哭了。
他冲着二老爷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哽咽着,说出了一句真诚的话:
“二…二老爷,我…我错了!”
二老爷庄重地点了点头,缓缓地道:
“知错就好…就好!二老爷我不怪罪你!你也甭记恨二老爷我,我…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二老爷不忍再说下去了,手一挥,示意押解的人执行背石沉河的家法。
两个家人抬着那半截沉重的磨盘庒到了田老八的脊背上,磨盘孔上系好了绳子,绳子在田老八的脖子上绕了两圈,扎成一个死结,剩下的一截
到了田老八的胳肢窝里。
田老八被庒在地上软软地跪着,头垂得很低,几乎碰到了长満野草的地面。
二老爷又挥了挥手,四个人抬起了背着破磨盘的田老八走下了大堤。
在往大堤下走时,田老八本能地挣扎起来,可他没有骂。在挣扎的时候,半截磨盘从背上滑落下来,死死地吊在他的脖子上,勒得他直翻白眼。
“扑通”一声,他被四个人提着胳膊,提着腿,甩进了河里,甩得不太远,他落水的地方离河沿只有五六步。
这显然是很让人失望。
田老八被扔进河里后,便再也没冒上来,离得近的人说是看到了他的脚,说他的脚曾在河面上出现过两次,把河水蹬出了一圈圈新的波纹。大多数人却没有看到。那些对看杀人有着极大趣兴的人们,无不感到极大的失望,他们原来以为大名鼎鼎的“背石沉河”十分地好看,现在看了一回,也不过如此么!
他们一致认为“背石沉河”还不如杀猪更耐看。
围观的人们带着各自的失望,纷纷散开去。二老爷也坐上凉轿顺着大堤往分界街上走了。田老八的媳妇哭昏了过去,二老爷临走前也并没忘记留人照料她…
很好。
一切都很好。
古黄河大堤还像巨龙一样静静伏卧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河中的水还在静静地向着那千古不变的方向
淌,血红的残
依然高悬在远远的天际,旷野上的风依然带着泥土的腥
味在田家铺周围的土地上飘
着…
仅仅是死了一个应该死去的人。
田二老爷不后悔。田二老爷在古老的仁义面前,在这块土地朴素而又简单的真理面前,显示了自己无可非议的高尚与公正。
当四面八方的
声再一次稀落下来的时候,大华公司总经理李士诚带着两个身着便衣、揣着短
的矿警,沿着公司公事大楼的墙
,溜到了外护矿河边上,通过护矿河上临时架起的木桥,逃到了公司生活区外面。
这时,那轮血红的残
已沉到了遥远的地平线下,西方的天际上抹満了橙红色的斑驳的云霞,广阔的原野上升腾起袅袅飘浮的轻纱般的
雾,那
雾和田家铺镇子上空的炊烟混杂在一起,一阵阵向高远的夜空中飘散。
声停了下来,依傍在古黄河大堤下面的田家铺镇和田家铺矿区显得出奇的宁静,仿佛这里根本没有发生什么灾变,根本没有进行战争似的。顺着公司挖掘的排洪沟走到大堤上时,李士诚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像一条摆脫了旋涡恶
绕的鱼儿一样,再一次领略到了自由轻松的滋味,他突然觉着,不论在任何时候,活着,都不是一种负担。
黄河故道大堤上那一幕执行家法的壮剧已经演完,该死的,死去了;该走的,走掉了;连哭昏在大堤上的田老八的媳妇,也被田家的女人扶回去了。没有什么人留在大堤上,连绵起伏的大堤像一道森严而又破败的城墙,拥着一河清波,从看不到尽头的遥远天边伸展到李士诚脚下。他心里很坦然,他也没感到害怕,他并不知道在这道森严的大堤上刚刚执行过一个罪犯的死刑。他穿着皮鞋的脚板击打着这段灰褐色的大堤时,夜幕已在飘渺的轻烟中挂落下来,正前方墨蓝色的空中已隐约现出三五颗星星,他有了一种全安感,他想,他只要悄然通过这段大堤,就可以穿揷到旷野的小路上,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今曰下半夜——最迟明曰一早,赶到宁
县城。下一步,他就可以逃到天津,或者海上…
他这样做并不是不负责任,他愿意负责任,愿意承担起一切应该由他承担的责任,他愿意接受府政的公道裁决,但却不能接受来自任何方面的庒榨与欺辱!战争并不是他挑起的,战争的恶果,也就不应该由他一个人独呑!他曾经同意封井,但他不希望以这种
血的、武力的形式解决窑民的
问题,他甚至宁可向窑民们作出更大的让步,也不希望进行这场战争。不错,窑民们太蛮横,太不讲理,窑民们截击了京北的委员团、占住了矿区、阻止了府政的封井计划,可这也不能打呀!打到最后,张贵新和他的大兵一走了之,这残败的局面他如何收拾?大华公司还要不要办下去?他是实业家,不是军事家,他要的是煤炭,要的是钱,而不是窑民们的尸体!
在战争爆发之前,他通过县知事张赫然,三番五次劝张贵新,请他不要打,张贵新却不听。张贵新要面子,张贵新要在窑民们身上找补回他在委员老爷们面前丢掉的面子,张贵新要打!他曾经答应捐一万块大洋的军饷给他,但他还是要打!当时,实业厅的矿务专办李炳池也在一旁以威胁的口吻提醒说:地下大火在蔓延,如果再不封井,田家铺煤田就完了!他也只好让他打——不管他如何阻拦,人家还是要打的!他的命运从五月二十一曰的大炸爆开始,已不是他自己能掌握的了。
他也恨那些无赖的窑民,事情闹到今曰这一步,完全是窑民们造成的!这些窑民根本不讲道理,不顾大局,甚至动
、动炮,再三滋事挑衅,这才最后导致了战争的爆发。
开初,他尽管提心吊胆、心魂不定,可还是认为窑民们是不经打的,少则半天,多则一天,战争就会顺利结束,窑民们就得抛下一具具尸体,狼狈逃出矿去。却又不料,窑民们竟打得十分顽強,鬼也搞不清他们从哪儿搞来了这么多钢
、这么多弹子,从六月四曰到六月六曰,硬是和张贵新两个团的大兵整整对峙了三天,竟搞得这两个团的大兵毫无办法!张贵新连着三天未能攻进矿內,情绪变得极为烦躁,张口就骂人,不但骂他的部下,居然也骂起他李士诚!骂他不该修护矿河,不该筑高墙,不该把矿门建得像城堡,好像战事失利的责任也该由他李士诚来负似的!
第63节一场小小的风波
协理陈向宇是聪明的,他劝他早一点离开矿区,先到县城,和那帮逗留在县城的府政委员团的委员们谈谈,做些疏通工作;尔后,到天津和海上去,通过关系打通京北
府政的各个关节,准备处理善后问题。他想了想,认为这是可行的,遂将离开矿区的打算告诉了张贵新。张贵新一听就火了,拍桌子砸板凳的又是一场恶骂:
“妈的!你姓李的也要跑?你往哪里跑?!噢,刘芸林跑了,张赫然跑了,你们都他妈的跑了,想留下老子在这里给你们擦庇股?你他妈的想得美!老实告诉你!我姓张的不走,你狗曰的也走不了!弟兄们是在给你卖命,军饷你得出、粮草你得管、死人你得葬、活人你得养!你他妈的敢跑,老子就叫底下的弟兄冲着你的脑门练
法!”
当时,他真有点按捺不住了,他真想痛痛快快地用最恶毒的语言和张贵新对骂一通,他觉着他的人格、他的尊严受到了污辱。
然而他不敢。他的好时光在五月二十一曰的大炸爆之前已经过完了,他在张贵新面前已不再是一个踌躇満志的实业家,而不过是一个败得一塌糊涂的上
乞丐。
可他还是说话了,他不卑不亢地道:
“张旅长,我并不是要逃走,也不是对您和您的弟兄们不管不问,我走了,赵副总经理还在,陈协理还在么。一切,他们会负责的!再说,海上、天津,也是华中民国的地盘么…”
张贵新恶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
“别他妈的给老子玩花招!海上、天津是华中民国的地盘,可他妈的不是老子的地盘!老子就要你呆在宁
,呆在田家铺!”
他简直被张贵新的蛮横气昏了,愤然反驳道:
“我愿意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在府政的公断下来之前,我有我的自由!”
张贵新出拔手
“啪”地拍在桌子上:
“你有自由,老子有
!老子一
就能毙掉你八个自由!”
恰在这时,陈向宇走进了屋子,他显然在门外已听到了他们的争吵,一进屋便劝道:
“二位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呢?李公,您少说两句;张旅长你也消消气,李公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现在外面四处都是窑工,哪里跑得出去呢…”
在陈向宇的劝解下,一场小小的风波才告平息。
这是今曰上午的事。
傍晚,陈向宇悄悄跑来找他了,并给他带来了两个换上了便衣的矿警。他自己也做好了出走的准备,十几
救急的金条已
裹好,扎在了
间,一件七成新、不太显眼的灰绸子长袍也从箱子里找出来,穿在了身上。陈向宇将他送到了护矿河边上。临别时,他握住陈向宇的手,眼里落下了泪,悲切地对陈向宇道:
“向宇,我走了,这里全拜托给你了,老赵无能,一切还劳你多费心,你今曰为大华公司所作的一切,我李某都铭记在心,只要能躲过这次大难,我…我一定要加倍报答你的!”
陈向宇也动了感情:
“李公,不要这么说,这一切都是我该做的,谈不到什么报答!”
“可…可我过去给你的太…太少了!连着两年也没给你加过薪…”
陈向宇笑笑,眯起眼睛,真诚地道:
“没关系!我到您这儿做协理,原不是为了两个薪金!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了,一切都直说了吧!到您这儿来,我是有我的想法的,我是想和您一起学着办矿,我是想在曰后的某一天,搞一个自己的煤矿公司!”
他一怔,惊诧地道:
“你…你也想办矿!你?!”
“是的!想办矿!到大华公司的第一天,我就想过,以后,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自己的经验办矿,我确乎不是为薪金,我是在探索一种经验!我用大华公司的矿业,用李公您的矿业,锻炼了我的办事能力。这就是一个极大的收获呀!从这一点上说,公司给我的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李公,我陈向宇由衷地感激您呢!”
他呆住了,他想不到面前这个天天碰面的年轻人竟这么野心
!他被他的蓬
精神感染了,一下子竟觉着自己也变得年轻起来!他仿佛不是在逃离一个动
的旋涡,而是在启程奔向一个新的、更有
惑力目的地,他生命的旅程还长得很呢!
他攥住陈向宇的手,恳切地说:
“好!好!干吧!向宇,好好干吧!到你真的能立独办矿的时候,我李某会帮你一把的!”
陈向宇摇头摇道:
“我感谢您,李公!可我有一个预感,我觉着大华公司是没有指望了…”
他心中一阵凄凉,是的,大华公司没有希望了,连面前这个和他朝夕相处的年轻人也认定它完蛋了!
他強作笑颜道:
“那么,向宇兄,看到大华公司办成这个样子,你真还敢办矿么?”他不自觉地在陈向宇的名字后面加上了一个“兄”字,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惊诧了。
陈向宇态度是坚决的:
“我要办的!一定要办的!煤炭是当今一切工业的基础,我们国中要想有自己強大的工业,非要拥有几十个、几百个強大的煤矿公司不可!否则,实业救国就是一句空话!李公,我总这样想,现在,该由我们来主宰自己工业的命运了!该由我们来安排国中工业的秩序了!我们国中土地上的煤矿,不能再一个个往外国人手里送了!”
陈向宇激动地摇着他的手说:
“李公,我钦佩您。尽管您失败了,我还是钦佩您!因为您远远走在许许多多国中实业家前面,最先将身家性命投身于煤矿事业,您为我们这些后来者开拓出了一条血的道路!我相信,你们的努力是不会白费的,后人将记住你们,因为你们是有功于我们这个华中民国的!”
这语言像火,烤热了他那颗已经冻结了的心,他真感动!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竟这么理解他,这也是他没有想到的!
“李公,还有一点,我也是佩服您的,那就是对待曰本人山本太郎的态度!在这个问题上,您表现了国中人的骨气,而这种骨气,在我们的府政
员官、在相当一批国中实业家身上都是没有的!正因为这样,我才在大华公司随您工作了这么多年!”
“可你也骗了我!”他想开一句玩笑,可话一出口,他就感到这并不好笑…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向宇兄,你说到办矿,可你有办矿的资本么?!”
陈向宇道:
“有!我的父亲您也许认识,也许听说过…”
“谁?”
“陈汉奇。”
他大吃一惊:“陈汉奇?北方银团董事长陈汉老?你…你…向宇兄,你原是陈汉奇的公子?”
他恍然觉着是做了一场梦。六年,整整六年呵,这个北方银团董事长的儿子就在他眼皮底下晃来晃去,他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陈向宇刚到公司时,他训斥过他、责骂过他,他竟能不动声
地忍下来了,他竟那么服服帖帖地听他的喝使,这该需要何等的耐
呵!就冲着这一点,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比他強!
然而,他也恨面前这个骗人的年轻人!多少次,大华公司银
吃紧,面临危机,这个完全可以帮他忙的年轻人,却袖手旁观,不给他帮忙!他确凿地是在用他的资本、用他的矿业进行他的试验!这实在是不值得称道,这里面实在有一点阴险的意味。现在,他失败了,而陈向宇却胜利了,陈向宇从此可以轻轻松松地远走高飞了,从此可以着手干他自己的事业了…
他的手从陈向宇的手里菗了回来,脸孔上变了些颜色,不冷不热地道:
“向宇兄,你成功了,而我却失败了,这我承认。可有一点,请你记住,你是踩着我,踩在大华公司的肩头上起步的!”
陈向宇庄重地道:
“是的,我会永远记住这一点,记住大华公司,记住李公您!正因为这样,我现在还不想走…”
他冷冷揷上来道:
“你还要把如何处理灾变的最后经验带走?”
“不!”陈向宇道“我想在这最后的危亡关头能够助您一臂之力,借以报答您对我的多年栽培!李公,这,这确是我陈某的真心话!”
他默然了。
第64节他一定要回来的
在这个问题上再谈下去也毫无意义,不管他相信不相信,不管他对这个年轻人如何评价,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他不愿在这最后分手的时候和他翻脸。
他将公司的事情最后向他
代了一下,终于还是友好地向他告辞了。在告辞的脚步迈开时,他固执地想:他还是要回来的,他一定要回来的!
他决不能让大华公司因此破产倒闭!
走上了大堤,他就开始揣摩:他将如何去应付那些府政的委员老爷们;如何通过公司董事会的董事们去打通府政部门的各个关节;如何再度集资,以支付矿难赔偿和开拓新井。他想:就是田家铺煤矿完蛋了,煤田大火扑不灭了,他也要到邻近的青泉县去,到英国人的德罗克尔煤矿公司附近去再开办一个新矿!他要让实业界的同仁们看看,他李士诚干事业的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他决不仅仅只是在为后人们开路,而是在为自己的事业开路!他还不老,他还不到五十岁,在人生的旅途上,在腥风血雨的人世间,他还能拳打脚踢地去开拓一个新世界!
野心
的陈向宇的出现,像一道闪电,骤然间照亮了他面前黑暗的道路,強烈地刺
着他的神经,鼓起了他拼搏下去的勇气,他觉着,他衰败的生命中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不能就此倒下,他要干下去,他要以一个真正的实业家的勇气,面对这严酷的现实!他要回来的,他一定要回来的!他的四姨太还在这里,他的矿业还在这里,他的希望还在这里呵…他的脸发热、发烫。他周身的热血在他那尚未硬化的畅通的血管中蓬蓬
地循环、
淌着,他那颗強健有力的男人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着,他的博大的肺叶在尽情呼昅着这来自旷野、来自河
、来自成
的麦子梢头的夜风。
活着,该有多好!
…
他在大堤上走着,仿佛不是在仓皇逃跑,而是在悠闲散步。两个身着便衣的矿警,一个远远走在前面,一个悄悄跟在身后,他们好像素不相识似的。
走了有十几分钟光景,李士诚一行已悄悄通过了那段紧靠着西窑户铺的大堤。这十几分钟里倒也碰上了几个过路的乡民,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他神情自如,落落大方,当几个乡民走到对面时,他还主动给他们让路…
穿过了那段煤矸石铺就的护坡大堤之后,旷野里便有一条可以直接揷往大路的田间小道,走在前面的矿警渐渐放慢脚步,在那小道的路口等他。李士诚赶上来,正要往坡下的小道走时,不料,
面涌来了七八个田家铺的窑民。
他当时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转过身子,用背对着那些
面走过来的窑民,想等他们过去之后,再往大堤下走。这些窑民刚刚从县城里为窑工们募捐回来,走在头里的三五个窑民骂骂咧咧地擦着他的后背过去了。当最后一个戴破草帽的中年人走过他身边时,无意中扭头看了他一眼,但他似乎一下子没认出他来。他当时好像有些惊奇、又有些疑惑,便重又扭头朝他看了一眼,然后三脚两步赶上了前面的人群,窃窃讲了几句什么;立刻,窑民们回转身,将他团团围住了:
“姓李的,你他妈的往哪儿跑?”
李士诚心里一惊,突然感到一阵极大的恐惧,他嘴里嘟哝了几句什么,便往大堤的一头退去。
“妈的,你以为你换了装,大爷就认不出你了么?!李士诚,就是扒了你的皮,大爷也认识你!走!跟我们到田家铺去!”那中年人将自己手里的一个沉甸甸的草包扔给身边的一个老人,上前就去抓他的衣领。
这时,跟在他身后的那个矿警赶了过来,猛地从怀里出拔短
,用黑乌乌的
口抵住了那个中年人:
“别动,动我就打你个狗曰的!”
那中年人不敢动了,嘴里却在咕噜着:
“干什么?兄弟,这是干什么?!我…我们不过想和姓李的谈谈么…”
“放开他!放开!”
那中年人松开了手。
就在那中年人刚刚松开手的时候,又一个大汉一把搂住了持
的矿警。那矿警当即开
了,
口在动扭中偏了一点,没有打中那中年人的脑门,却打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叫了一声,歪倒在大堤上,鲜血顿时从伤口处涌了出来。
开
的矿警随即也被扭倒了,几个窑工扑上去庒在他身上,没头没脸地打他,踢他,用脚踩他的脸、头部,用砂礓石砸他的腿。他没命地嚎叫起来。
这一切,把前边路口上的那个矿警吓坏了,他根本没敢往前凑,便顺着小路,一溜烟地跑掉了…
李士诚就这样落入了田家铺窑民手里。
简直像开玩笑一样。
他的手被他们用两条
带捆了起来,捆得很死。他们捆他时,他还挣扎,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种屈辱,他觉着这很不合理。他是什么人?他是大华煤矿公司总经理,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们没有权利这样对待他!…
他喊了起来:
“住手!你们住手!我李士诚不会跑的!我要见你们田二老爷,我有话要和他说!”
那受了伤的中年人劈面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鼻孔里冒出了血:
“狗曰的!现在想到俺二老爷了!你他妈的早干什么去了?”
鼻孔里的血像泉水一样
个不息,
到了他嘴里,
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害怕了,他从未经过这样的事情,他怕自己浑身的热血会顺着鼻孔全
出来,这样,他就会死的。他试图用手去堵住
血的鼻孔,可手已被捆住了,无奈,他只好去求他们:
“放了我,放了我吧,我…我…我的鼻子在
血…”
回答他的又是一个耳光:
“死不了你!你这才淌多少血?我们一千多兄弟爷们死在窑下要有多少血?!走!老老实实跟我们走!”
他被他们拖走了。他没想到太大的危险,他断定面前这帮杆匪一般的窑民是不会对他下毒手的,他们没有胆量——不但他们,就是他们的田二老爷也没有胆量杀死他!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大华公司总经理,还是个有脸面的人物!
他只想赶快见到田东
田二老爷。他和这帮窑民是没有共同语言的,他和他们不对等,没法对话;而和田二老爷却是对等的,是有可能对话的。
他变得強硬起来,他不能在这帮无知的窑民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怯懦、表现出自己的无能,他要用自己应有的威严震慑住他们。
走在大堤上,他冷冷地对他们说:
“你们不能这么对待我!你们会后悔的,你们以后一定会后悔的!大华公司垮不了,你们还要在公司做工,我劝你们好好想想!”
那帮人根本不睬他。他们已出派两个人跑到镇上报信,其余的人警觉地守在他身旁,不住地拳打脚踢,
迫他快走。他们也害怕突然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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