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学校里罢了课!实际上与放假没有什么差别,但从这两个字所含的不安静意义上,全镇的人心就起了异感。学校门前用木板搭了一个台,上头榆树榉树的浓荫覆盖着,太阳光又让重云遮了,气象就显得凄惨,像举行殡殓的场面。一棵树干上贴起五六尺长的一张白纸,墨汁淋漓地写着"救国演讲"几个大字。大家知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互相传告,都跑来听;不多一会儿,就聚集了二三百人。
如果要赞颂报纸的功效,这就是个明显的证据:假若每天没有几十份海上报由航船带来,这个镇上的人就将同蒙在鼓里一样,不知道他们的家国正处于怎样的地位,遇到了怎样的事情,靠着几十份的海上报,他们知道欧洲发疯一般的大战争停止了;他们知道际国间的新局面将在凡尔赛和会中公开地决定了;他们知道国中的希望很大,列強对于国中的一切束缚,已由国中代表在和会中提出废除的要求了。这些消息构成个朦胧的佳境,闪现在大众面前;"佳境已经望见了,脚踏实地的时期当然不会远。"大众这样想着,似觉自己身上"国中人的负担"已轻了一半。但那个未来佳境究竟是朦胧的,随后传来的一些消息就把它打得粉碎。"公开决定"是做梦的话;谁有強力才配开口,开口才算一句话!"废除一切束缚"是这会儿还谈不到;再加上几重束缚,倒是颇有可能的事!世界有強权,没有公理啊!国中有卖国贼,没有政治家啊!这些怨愤凝结郁
,终于爆发开来:这就是京北专科以上生学
烈的威示运动。他们打伤了高官,火烧了邸宅;他们成队地被捕,却一致表示刚強不屈的精神。一种感觉一时普遍于各地的民众:京北
生学正代行了大众要行的事。各地的生学尤其
昂,他们罢了课,组织生学会,起来作大规模的宣传。于是工人罢工商人罢市的事情陆续发生,而执掌交通的铁路工人也有联合罢工的风说。这种情形在国中从来不曾有过;仿佛可以这样说,这是国中人意识到家国的第一遭,是大众的心凝集于一,对一件大事情表示反抗意志的新元纪。
这里镇上一般人虽然大都不知道距离京北多少远,但怀着愤
心情的却居大多数。表示愤
就只有对着报叹气,或者傍着讲报的人击桌子;然而这的确是出于真诚的,并没一点儿虚假。向来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赵举人也在茶馆里发表议论:"这班家伙,只知道自肥;什么国利民福,梦也不曾做到!这回给生学处罚得好。如果打死一两个,那更好,好叫人家看看卖国贼作得作不得!"高小里经教职员议决,为同情于各地民众并鼓动爱国情绪起见,罢课三天。
天气异常闷热,人们呼昅有一种窒
的感觉。泥地上是粘粘的。重云越叠越厚。可厌的梅雨期快开始了。几百个听众聚集在台前,脸色同天容一样阴沉;中间有几个
装的浮
女郎,平时惯在市街中嘻嘻哈哈经过的,这时也收起她们的笑,只互相依傍着轻轻说话。十几个生学各拿着一叠油印品分发给大众;大众接在手里看,是曰本对国中提出的二十一条件的"节要"。那二十一条件的提出,使国中特地规定一个国聇曰,逢到那一曰各地开会纪念,表示知聇,并图奋发,到这时也有四年了;最近的外
纠纷,大部分也由于此;但它的內容是什么,大家似乎茫然。现在接在手里的正就是那东西,当然就专心一意看下去。一些不识字的人听别人喃喃念诵,也知道纸上写的就是那个怪物,便折起来蔵在衣袋里;仿佛想道,总有一天剖开它的心肺来看!
一阵铃声响,蒋冰如上了台,开始演讲。他的演讲偏重在叙述,把这一次京北
生学的所谓"五四运动"的原因近由顺次说明,不带感情,却有激动的力量。末了说:"现在,各地的工界、商界、学界牺牲了他们的工作、营业、学业,一致起来表示他们的意思了!那意思里包含多少条目,那些条目该是怎样的东西,我不说,我不用说,因为各位心里同别地的各界一样地明白不过。我们眼前的问题是:怎样贯彻我们的意思?贯彻我们的意思要怎样发挥我们的力量?"冰如说到这里就下台。台下没有带点儿浮嚣意味的拍手声,也没有这边一簇人那边一簇人随意谈说的絮语声,仅有个郁
得快要爆裂开来的静默。
第二个登台的是倪焕之。近来他的愤
似乎比任何人都厉害;他的身躯虽然在南方,他的心灵却飞驰到京北,参加生学的队伍,生学奔走,生学呼号,生学被监噤,受饥饿,他的心灵仿佛都有一份儿。他一方面愤恨执政的懦弱和卑污,列強的贪残和不义,一方面也痛惜同胞的昏顽和乏力。民族家国的事情,大家看得同别人家的事情一样,单让一些贪婪无聇的人,并不是由大家推选,却是自己厚着脸皮出来担当天下之重任的人,去包办,去作买卖,事情哪里会不糟!应该彻底改变过来,大家把民族家国的事情担上肩膀,才是真正的生路啊!——几年以来他那不爱看报、不高兴记忆一些武人的升沉成败的习
,到这时候他觉得应该修正了;必须明了现状,才不至于一概不管;武人的升沉成败里头就
织着民族家国的命运,又岂仅是武人的私事呢。——他恨不得接近所有的国中人,把这层意思告诉他们,让他们立刻觉悟过来。此刻登台演讲,台下虽然只有几百人,他却抱着面对全国中人那样的热情。他的呼昅很急促,
隔间似乎有一股气尽往上涌,阻碍着他的说话,致使嘴里说的没有心里想的那么尽情通畅。他的眼里放
出激动而带惨厉的光;也可以说是哀求的表情,他哀求全国中人赶快觉悟;更可以说是哭泣的表情,他哭泣国中已经到了不自振作受強邻鄙视的地步。他的右手伸向前方,在空中舞动,帮助说话的力量;手掌张开,作待与人握手的势姿,意思仿佛是"我们同命运的同国人啊,大家握起手来吧!"
他承接冰如的话,说国民团结起来,才能贯彻大家的意思。团结得越坚強,力量越大,才能外抗贪狠的列強,內制蠹国的蟊贼。他相信大家不觉醒不团结,由于不明白利害,没有人给他们苦口婆心地这么讲一番;如果有人给他们讲了,其中利害谁都明白了,还肯糊里糊涂过去么?此刻他自己担负的就是这么讲一番的重任,所以竭尽了可能的力量来说;口说似乎还不济事,只可惜没有法子掏出一颗心来给大众看。但是他并不失望,以为明天此刻,这台前的几百人必将成为负责的国民,救国运动的生力军了;因为他们听了他的话,回去总得凝着心儿想,尽想尽想,自然会把他没有讲清讲透的体会出来。他忘了站在台前的正就是前年疑忌学校、散布流言的人;这一刻,他只觉得凡是人同样有一种可塑
,觉悟不觉悟,只差在有没有人给讲说给开导罢了。
他踮起脚,耸起身子,有一种兀然不动的气概;平时温和的神态不知退隐到哪里去了,换来了
昂与忧伤;声音里带着煽动的意味;他说:"不要以为我们这里只是一个乡镇,同大局没有什么关系。假如国全的乡镇都觉悟过来,还有什么目的不能达到!他们当局的至少会敛迹点儿,会谨慎起来;因为不只几处通都大邑表示态度,连穷乡僻壤都跳出来了。贪狠的外国至少也会减损点儿不把国中放在眼里的恶习;因为乡镇里的人都知道起来抗争,可见国中不是几个官僚的国中了。在场的各位,不要把自己看轻,大家来担负救国的责任吧!不看见报上载着么?各地民人一致的第一步目标,就是要惩办一些媚外卖国的官僚。要注意,这只是第一步,不是最后一步;以后的目标,我们还有许多。不过这第一步必须首先做到,立刻做到。假若做不到呢?吓!我们不纳租税,我们采取直接的反抗行动!…"
忽然来了一阵密集的细雨,雨丝斜
在听众的头顶上,就有好些人用衣袖遮着头顶回身走。一阵并不高扬的嚣声从走散的人群中浮起,带着不平的调子说以下一些话:"我们也来个罢市!""卖国贼真可恶,不知道他们具有什么样的心肝!""不纳租税倒是个办法,我们乡镇与都市同样有切实的力量!"匆匆地各自顺着回家的道路去了。
台上的焕之并不因听众走散了一部分而减少热情。雨来了,站在
天的急于躲避,也是人情之常,他完全原谅他们;不过这原谅的念头沉埋在意识的底里,没有明显地浮上来。在他自己,从树上滴下来的水点落在服衣上,头顶上,面颊上,睫
上,
和凉的感觉使他发生志士仁人甘冒苦难的那种心情;他仿佛嫌这阵雨还不够大,如果是狂暴的急雨还要好些,如果是鹅卵大的冰雹那就更好。他闭了闭眼,让睫
上的水滴同颧颊上的水条合
,便提高嗓音继续说:"通常说民气民气,民人应当有一种气焰,一种气概。我国的民人,向来太没有气焰了,太没有气概了;強邻拿我们来宰割,我们由它,当局把我们当礼物,我们也由它!民气销亡了,销亡到不剩一丝一毫。然而不!现在各地民人一致起来救国。又悲壮,又热烈,足见民气到底还保存在我们这里。郁积得长久,发怈出来更加蓬
而不可遏。我知道这一回的发怈,将为国中开一个新的局面…"
"焕之下来吧,雨越来越大,他们都散了,"蒋冰如仰起头说;
大的水点滴在他那満呈感服神情的脸上,旧绉纱长衫的肩部和
部,有好几处茶盏大的
痕。
"他们都散了?"焕之不由自主地接了一句;才看见二三十个人的背影正在鞋底线一般
的垂直的雨丝中踉跄奔去,台前朝着自己的脸一个也没有了。他按着淋
的头发,舍不得似地慢慢跨下台来,连声嚷道:"可惜,可惜下雨了,下雨了,你还没有讲呢。"
他这话是对陆三复说的。这时陆三复站在校门的门限以內。垂直的雨丝就落不到他那身白帆布的新西服上;他心里正在感谢这一阵雨,临时取消了他这回并不喜爱的演讲。但是他却这样回答:"不要紧,讲的机会多着呢;不一定要今天在台上讲,往后不论街头巷口都可以讲,反正同样是发表我的意见。"
"不错,街头巷口都可以讲;等会儿雨停了,我们就分头出去!"焕之发见了新道路似地那样奋兴,全不顾
衣衫贴着他的身体,摹写出
部与胳臂的轮廓。他又说:"这里茶馆很不少,一天到晚有人在那里吃茶,正是演讲的好地方;我们也该到茶馆里去。"
冰如最恨茶馆,自从曰本回来以后,一步也不曾踏进去过;现在听焕之这样说,依理当然赞同,但是总不愿意自己或自己的同伴有走进茶馆演讲救国题目这一回事,便催促焕之说:"我们到里边去,把
服衣脫了吧。"
从树上滴下来的水点有黄豆一般大了,焕之仿佛觉得这才有点儿痛快;他望了望刚才曾经站満几百个听众现在却织満了雨丝的台前的空间,然后同冰如和三复回入校內。
焕之借穿了三复的旧衬衣,冰如把旧绉纱长衫脫了,一同坐在休憩室里。学校里似乎从来没有今天这样静寂;只听雨声像无数的蟹在那里吐泡沫,白铁水落笃洛洛地①发出单调的音响。有如干过了一桩盛举,他们带着并不厉害的一种倦意,谈论经过的情形以及事后的种种。冰如说:"今天的情形似乎并不坏。这里的人有这么一种脾气,一味嘻嘻哈哈,任你说得噴出血来,总觉不关他们的事。我怕今天也会这样,给我们浇一勺冷水。可是不,他们今天都在那里听,听得很切心的样子。"
①用白铁或
竹爿承受屋檐
下的雨水,汇集到直立的白铁管或
竹管
到地下,这就是"水落"。"笃洛洛"是拟声。——作者注。
"他们接了二十一条,我们印刷的那张东西,都瞪着眼睛仔细看。而且个个带回去,没有一个把它随便丢了的。"陆三复这样说,现出得意的神情,仿佛他平时称赞某个运动家能跳多高能跑多快的时候一样。
"究竟同样是国民,国民的义愤大家都有的。"焕之这样解释,心里尽在想许许多多的人经过先觉者的开导,一个个昂首
觉悟起来的可喜情形。谁是先觉者呢?他以为像他这样一个人,无论如何,总算得及格的国民。及格这就好;开导旁人的责任还赖得了么?他击一下掌,叹息说:"唉!我们以前不对;专顾学校方面,却忘了其他的责任!"
"你这话怎么讲?"冰如仿佛能领悟焕之的意思,但是不太清楚。
"我们的眼界太窄了,只看见一个学校,一批生学;除此以外,似乎世界上再没有别的。我们有时也想到天下家国的大题目;但自己宽慰自己的念头马上就跟上来,以为我们正在造就健全完美的人,只待我们的工作完成,天下家国还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好像天下家国是个静止的东西,呆呆地等在那里,等我们完成了工作,把它装潢好了,它才活动起来。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个观念!"
"确然有点儿可笑。天下家国哪里肯静止下来等你的!"几天来国內的空气
得厉害,蒋冰如自然也感觉震动;又听焕之这样说,对于他自己专办学校不问其他的信念,不噤慡然若失了。
焕之点了点头,接上说:"真是有志气的人,就应该把眼光放宽大些。单看见一个学校,一批生学,不济事,还得睁着眼看社会大众。怎样使社会大众觉醒,与怎样把学校办好,把生学教好,同样是重要的任务。社会大众是已经担负了社会的责任的,生学是预备将来去担任。如果放弃了前一边,你就把生学教到无论怎样好,将来总会被拖累,一同陷在泥淖里完事。我现在相信,实际情形确是这样。"
"这使我想起年头在城里听到的许博士的议论了。"冰如脸上现出解悟的微笑,问焕之说:"不是跟你谈过么?许博士说学校同社会脫不了干系;学校应该抱一种大愿,要同化社会,作到这一层,才是学校的成功;假如作不到,那就被社会所同化,教育等等只是好听的名词,效果等于零!我当时想这个话不免有点儿偏激;譬如修理旧房屋,逐渐逐渐把新材料换进去不行么?学校教育就是专制造新材料啊。但是现在我也这么想了,凡是材料就得从新制造,不然总修不成伟大坚固的建筑物。我们要直接地同化社会,要让社会大众都来当我们的生学!"
"今天我们开始了第一课了。情势很可以乐观。我们向来是不曾去做,并不是没有这个力量,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既然检验出我们的偷懒,以后就不容再偷懒。"
"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冰如顺着焕之的口调沉昑着。
这时候雨停了,檐头还滴着残滴。天空依然堆着云,但发出银样的光亮。冰如和焕之不期然而然同时举头望天空,仿佛想这银样的光亮背后,就是照耀大千的太阳,一缕安慰的意念便萌生在他们心里。陆三复也有点儿高兴;雨停了,每天到田野间跑步的常课不至于间断了。
焕之回家,就穿着借来的旧衬衣,走进屋內,一种
霉蒸的气味直刺鼻管(这房屋是一百年光景的建筑了),小孩的
布同会场中挂的万国旗一样,
叉地挂了两竹竿。他不噤感叹着想:唉,新家庭的幻梦,与实际相差太远了!但是一种生新的奋兴主宰着他,使他这感叹只成为淡淡的,并不在乎的,他有満腔的话要告诉佩璋,便走进卧房。
小孩是男的,出世有五个多月了。最近十几天內,夜间只是不肯睡
,才一朦胧,又张开小嘴啼哭起来。体温是正常,又没有别的现象,病似乎是没有的。只苦了抱着他睡的母亲;耐着
儿呜他,
他,整个的心都放在希望他安眠上,自己就少有安眠的份儿。这会儿小孩却入睡了。轻轻把他放上
,她自己也感觉有点儿倦,随即躺在他旁边。渐渐地,眼皮阖上,深长的鼻息响起来了。
焕之看入睡的佩璋,双眼都阖成一线,一圈青晕围着,显出一些紫
的细筋;脸色苍白,不再有少女的光泽;口腔略微张开,嘴
只带一点儿红意。他便又把近来抛撒不开的想头温理一过:才一年多呢,却像变化到十年以后去了,这中间真是命运在捣鬼!她这样牺牲太可怜了;你看这憔悴的颜色,而且,憔悴的又岂仅是颜色呢!
他顺次地想下去:"无论如何,我没有怨恨她的道理。她的
情,嗜好,虽然变更得不很可爱,可是变更的原因并不在她;她让生命历程中一个烈猛的暗
给毁了!我应该摩抚她的创伤,安慰她的痛苦;就是最艰难的方法,我也得采取,只要于她有益。至于自己的欢乐,那无妨丢开不问;这当儿还要问,未免是自私的庸人了。"
他的眼光又移到依贴在母亲
前的小孩。这会儿小孩睡得很浓,脸色是绝对地安静,与夜间那副哭相(大张着的嘴几乎占全脸的一半,横斜的皱纹构成可笑的错综)大不相同。肤
是嫰红。垛起的小嘴时时昅动,梦中一定在吃
呢。他想:"这样一个小生命,犹如植物的嫰芽,将来材质怎样优美,姿态怎样可爱,是未可预料的。为了他,牺牲了一个母亲的志愿和舒适,不一定就不值得吧。"爱的意念驱遣他的手去摩抚孩子的脸,暂时忘了其他一切。
警觉的母亲便醒了,坐起身来,惺松地望着焕之说:"你回来了?"
焕之坐下来,傍着她;这正是适宜于存温的时候,因为常会作梗的孩子暂时放松了他们;并且他有満腔的话要告诉她,并排坐着也畅适些。他说:"刚才回来。今天的讲演会,来听的人很不少。"
"唔。怎么,你穿了这样一件服衣?"
"刚才讲演的时候,服衣全淋
了。这是借的陆先生的。"
"全淋
了?身体受了
气会不舒服的。
服衣带回来了么?"
他稍微感到无聊,答了她的问,回到自己的头绪上去说:"今天来听的人都有很好的表示。他们愤懑,他们沉默;愤懑包蕴在沉默里,就不同于浮光掠影的忧时爱国了。他们听我们讲演,把每一个字都咽下去,都刻在心上。这在我是不曾料到的,我一向以为这个镇上的人未必能注重家国大事。——我们太不接近社会了,因而对社会发生这样的误解。告诉你,一个可喜的消息:从今以后,我们要把社会看得同学校一样重,我们不但教生学,并旦要教社会!"他说得很奋兴,有如发见了什么准会成功的大计划似的,随后的工夫就只有照着做去罢了。当然,他所期望于她的是赞许他的大计划,或者加以批评,或者贡献些意见,使他的精神更为焕发,他的计划更为周妥。但是,完全不相应,她接上来的是一句不甚了解他意思的很随便的话:"难道你们预备给成人开补习班么?"
这太浅薄了,他所说的意思要比她所料度的深远得多;对于这样浅薄的料度,他起了強烈的反感。但是他抑制着反感,只摇着头说:"不。我们不只教大家认识几个字,懂得一点浅近的常识;我们要教大家了解更切要更深远的东西。"
"这样么?"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神情是不想再寻
究抵,就这样不求甚解已经可以过去了。突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嫌厌的表情浮上憔悴的脸,起身到衣橱前,使气地把橱门开了。她要找一件东西,但是在久已懒得整理的
衣堆里翻了一阵,竟没有找到。
他感伤地想:她竟不追问要教大家了解更切要更深远的东西是怎么一回事,这因为她是现在的她了!若在去年刚结婚的时候,这样一个又重要又有味的题目,硬叫她放手也不肯呢。然而一直讲下去与待她追问了再回答,效果是相同的,他便用恳求的声调说:"不妨等会儿找东西,听我把话讲完了。"
但是她已经从橱菗斗里找到她所要的东西了。是一双小鞋,黄缎的面、鞋头绣一个虎脸,有红的眉毛,黑瞳白镶边的眼睛,绿的扁鼻子,截齐的红胡须,耳朵是另外缀上的,用紫绫作材料,鞋后跟翘起一条黄缎制的尾巴,鞋里大概
着棉絮一类的东西。她把小鞋授给他,带着鄙夷的睑
故意地问:"你看这个,漂亮不漂亮?"
"啊?这个蠢…"他接小鞋在手,同时把话咽下去。他看了这颜色不调式样拙劣的手工制品,不噤要批评它蠢俗下堪,但是他立刻猜想到这东西出自谁的手,故而说到半中便缩住了。他改为轻声问:"是母亲做的吧?"
"还有谁呢?我总不会做这样的东西!"
"请你说轻一点儿。她做给孩子穿的?"
他站起来走到房门口,眼光通过外房和中间,直望母亲的房门:心里惴惴地想,又有什么小纠纷待要排解了。
"自然算给孩子穿的。她拿给我有好几天了;因为是这副样子,我就搁在橱菗斗里。"
"现在怎样?"
他回身走近她,玩赏似地审视手中的母亲老年的手泽,蠢俗等等的想头是远离了,只觉得这上头有多量的慈爱与苦辛。
"她今天对我说:五月快到了,从初一起一定要把我那双老虎鞋给孩子穿上,这是增強保健,避毒免灾的。这样的鞋,穿在脚上才像个活怪呢!"
"我看穿穿也没有什么。"
"不,我不要他穿,宁可让他赤脚,不要他穿这样的怪东西!"她颇有点执拗的意味。在类乎此的无关宏旨的事情上,他领略这意味已经有好几回了。他的感情很激动,但并不含怒意,商请似地说:"只是不穿要使她老人家不快活。"
"但是穿了之后,那种活怪的模样,要使我不快活!"
他默然了。他的心绪麻
起来,不清不楚地想:"老年人的思想和行为,常常遭到下一辈毫不客气的否认和讥评,这也就是这样的一幕。谁错了呢?可以说双方都没有错。然而悲哀是在老年人那一边了!"这只是一种解释而已,对于怎样应付眼前的事件,一时间他竟想不出来。
看了看她的严肃的脸,又看了看
上睡着的孩子,他的眼光终于怅然地落在手中小鞋的花花绿绿的老虎头上。
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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