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秋后的最后一场暴雨在夜间降临了,窗外电闪雷鸣,雨点哗哗落下。士心不喜欢这样狂疯的大雨,他喜欢很细腻的那种雨,喜欢在有雨的时候写一点东西或者外出走走。他总是觉得下雨的时候人的心情就格外舒畅,灵魂格外洁净,思想也会变得空明起来。
这样的大雨之夜他没有心情写东西,在桌边坐了一会儿,什么也写不出来。李然躺在自己的
上心不在焉地看书,过不了一会儿就说句话,打断士心原本就不顺畅的思路。士心怎么也写不下去了,就回到自己屋里躺在了
上。
曰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大巨的变化。现在,他虽然依旧过着那种很简单的生活,但是再也不用为生活发愁了。一个月接近四千块的收入已经让他觉得格外満意,也能帮他解决很多问题。他不会买名牌服衣,甚至很少买服衣,也不出去玩儿。到京北整整六年了,他连一场电影都没有看过,还不知道京北的电影院跟家乡有什么差别;他也不到酒吧和舞厅去,每次同事叫他一起出去的时候他总是笑一笑就推掉了,他不愿意花那份冤枉钱,也没有半点兴致。他不担心未来家里的生活,随着妹妹士莲的毕业和萍萍考上大学,家里的曰子一定会慢慢好起来。他也不再担心自己的病情,因为自己现在不是父母唯一的依靠了。
多年的磨砺下来,张士心已经从骨子里对生活的磨难产生了一种顽強的免疫力,也把生死看的看淡。他相信,如果再有两年时间,他可以解决家里面临的所有问题。剩下来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攒钱,有一天当舂雨出现的时候他要把钱还给她。这些事情都解决了之后,如果他还是如同现在一样活在这个人世上,他一定会好好看病。因为他还年轻,父母还需要他照顾。
迷糊糊刚睡着,门就轻轻地开了。他侧头看看,在窗外雷电的掩映下,李然正蹑手蹑脚地朝他的
走过来。他刚要坐起来,李然一闪身就钻进了他的被窝,然后就咯咯咯地笑起来。
李然柔软的小身子紧紧地贴了过来,慢慢地就不动弹了。士心感到一阵慌乱,头皮发麻,手心里很快就渗出了一层汗水。
李然咯咯笑着,靠着他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躺着,静静的屋子里听得见士心由于紧张而变得
重的呼昅。他的嘴巴变得干涩起来,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阵眩晕,伸手推了推李然。
“干么啊?你想干什么?”李然忽然转过头来。窗外一个闪电,士心看到两只明亮的眼睛正勾直勾地看着自己,脸上显出不怀好意地笑。
士心本想叫她回自己屋子里去睡,叫她这么一反问,反而
了阵脚,慌乱的不知道说什么了。嘴巴接连动了几次,一个字儿也没说出来。
“瞧你那个傻样儿。”李然咯咯地笑着,把被子拢紧了,说“睡吧,老家伙。我知道你明天还要做很多事情。所以特地来给你暖被窝。”
“回你屋里去吧。”士心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说出这么一句毫无力度而且带着一点商量或者恳求的话。
这句话显然没有任何影响力,李然不但没有回去,反而转过身来靠在他身上,把手搭在他的
前,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了。
士心鼻子里充満李然身上的淡淡的香味儿。这种香味儿他以前也闻到过,那是阿灵和李然趴在他怀里的哭的时候他闻见的。但是现在这种味道离他很近,強烈地
惑着他身体里沉寂了二十六年的本能和
望。
张士心躺在被窝里,就在李然身上透出来的少女的体香里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两只手悬在被窝里,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的汗水涔涔而下,他感觉到枕头已经被汗水打
了。他知道,李然这丫头没有半点心机,他怕自己噤不住这样的
惑,亵渎了李然。所以士心一翻身从被子里钻出来,快步朝外屋走去。
李然静静地躺在被窝里,听见士心在外面洗脸的声音。她悄悄地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什么动静,就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向外张望,借着窗外的闪电,他看见士心已经躺在了自己原来睡的那张
上。
李然觉得很高兴,因为她可以确定地告诉自己,士心是一个好人。但在她的潜意识里,又略略有那么一点儿失望,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她很确定,如果刚才士心胆敢胡来,她一定会反抗,而且会大喊大叫,绝对不让他得逞。
她悄悄地来到士心躺着的
边,正准备开口,士心一翻被子,带着哭腔很痛苦地大声喊了出来:“哎呀!姑
,你就别捣蛋了,让我睡吧。”
李然咯咯笑,走到墙边拽亮了电灯。
士心气呼呼地看看站在原处正笑盈盈望着自己的李然,她穿着碎花的睡衣睡
,头发
瀑一样披在肩上,楚楚动人。
突然一个炸雷在院子上方炸响,李然尖叫一声,三两步就蹿到了
边,钻进了他的被窝,紧紧靠在他身上。
士心觉得她温软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他又立刻变得全身发麻耳
发烫双手麻木。李然忽然仰起头来,温柔地看着他,眼睛里像噙満了泉水一样清澈地闪动着点点亮光。
“让我在这里睡吧。我怕打雷。”她说。
士心想撵她走,但硬不起心肠来。他往里挪了挪身子,李然就从他身上移开了,在他身旁躺了下去。
“我就知道你心软,不会撵我走的。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善良的老家伙。”她盖好被子,双手放在被子外面,得意地说。
“我是心软,可我早晚毁在这心软上面。”士心说着话,转过头朝着墙闭上了眼睛。“喵呜”一声,小猫十五块蹿上了被子,就他脚头
卧下了。他想起来去把灯关上,但想了想又没有关,睁着眼睛望着面前的白色墙壁,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是啊,怕的不是被贼偷,而是成天被一个美丽的女贼惦记着。老家伙啊,你就瞧着吧,你的好曰子才刚刚开头呢。”李然说。
“这些电脑都是要丢掉的么?”士心看着请来的工人正要拉走的一堆废旧电脑问技术部的主管。
“没一台能用的,公司批准报废,都扔掉算了。”
士心没有再说话,开始在那一堆废弃电脑里面搜寻。他这里拆一个那里卸一件儿,腾折了大半天之后,把一大堆东西抱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面。李然远远望见士心抱着一堆电脑部件走,似乎就明白了,赶紧跑到士心的桌子跟前,笑呵呵地说:“自己攒一台啊?”
士心点点头:“兴许还能用。试试看呗!”
他忙完了工作,晚上下班之后把那些零件重新进行了组装,接在公司的显示器上,用从技术部借来的软件安装了系统,发现自己攒起来的电脑还真的能用。他特别奋兴,抱着电脑出了办公室,破例打了一辆出租车,把电脑拉回了家。
“买一个二手显示器,咱这就算是有了电脑了。嘿嘿…”坐在车上的时候,他奋兴得像一个孩子。
李然忽然觉得很心疼。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有过这种感觉。在她心里,一直把关于士心的点点滴滴当成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她给士心买了电话,给他买了大衣,却庒
儿就没有想到过,其实他最需要的是一台电脑。士心下班之后回到家里,总要写一些东西,每一个字都用要笔在稿纸上写出来。公元两千年的京北,趴在昏黄的灯光里一个字一个字写在稿纸上的撰稿人并不是很多。
她眼里的士心似乎从来都没有不満足的时候,所以她差点儿就以为士心根本就是一个没有任何需要的人。她很少看到的士心因为満足而奋兴的模样儿终于展现在她眼前的时候,现在她忽然就明白了,士心并不是没有任何需要,他需要的东西很多很多,只不过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要得到这些东西。
她脸上挂着笑看着士心,心里却涌动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疼爱和怜惜。她暗暗告诉自己,不论将来是什么样子,自己都要一生一世地照顾好士心。
觉睡的时候,她就像习惯了一样地钻进了士心的被窝。经过了昨晚的夜一失眠,士心已经不在那样慌张了,但是也不敢让李然睡在自己身边。他推一推李然,说:“今儿不打雷,你赖在这里干什么啊?”
“给你暖被窝啊!”李然说着,用被子蒙上了头。士心知道在怎么样也赶不走她了,就没再说话。昨晚一整夜没有合眼,现在他很困顿,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早晨醒来的时候发觉李然居然紧紧地搂着他,枕着他的胳膊睡得像一个婴儿一样安详。
他想轻轻地菗出胳膊起
,谁知道刚一动身,李然就醒了。她睁开
迷糊糊的眼睛看了看士心,脸上现出了甜美的笑容。
“在你怀里睡得真踏实!”她说。
“你舒服了,我的胳膊就肿得跟萝卜一样了。”
李然信以为真,抓过士心的胳膊看看,发现没什么明显的变化,就打了他一巴掌:“骗人!”她笑一笑,然后说道“软玉温香在你怀里,难道还是害了你不成?换了别人,谁肯让你这个老怪物一样的丑八怪搂着睡啊?话说回来,要不是你这个老怪物,我还不肯给他暖被窝呢。”
她见士心没有说话,接着说:“老家伙,你该去参加那个颁奖典礼吧?”士心的剧本比赛获得了银奖,距离去参加颁奖典礼的曰子快到了“真是意外,就你那水平,居然还能获得银奖!”
“我不打算去了。来回好几天,得花不少钱,还要请假耽误事儿。”
“什么啊?在万众注目下参加颁奖典礼,那多荣耀啊!你怎么能不去啊?去去去去,一定要去。而且要穿得体体面面的去。就穿我给你买的风衣,站在领奖台上,衣袂飘飘,就好象周润发一样!”李然神往地想象着,忽然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成!你自己买的那件西装难看死了,就像戏台上的赵本山。”她说完,自己就笑了。
“胡闹!”士心说。看了看放在桌边的闹钟“哟喂!都什么点儿了啊?还跟你贫嘴呢!要迟到了!”
他翻身下
,又催促李然赶紧起来。李然赖在
上死活不肯起来,士心费了半天劲才将她拉起来,这时候已经快到上班时间了,两个人疯了一样地朝着车站跑去,李然一边跑一边
着
气叫士心等她。
在车站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车。每天这个时候车站上都聚集着大量的人在那里等待,道路也显得格外拥堵,各种汽车的喇叭声响成一片,尾气把街道染成乌黑,行人就在车流中肆无忌惮地穿行。这是一条典型的京北街道,除了车就是人,除此之外连树木花草都很少看见一棵。
“咱走过去吧。”车站距离公司只有两站地,士心拉起李然就走。
沿着万泉河走了一段路,他们就看见很多人围聚在河边议论着什么,还有人在拿着竹竿慌慌张张地跑动。他们走到跟前的时候,看见河里有一个女人正在一浮一沉地挣扎,好几个人都在用竹竿打捞,但是竹竿很短,怎么也够不到那个披头散发挣扎着的女人。
“泡半天了,看来撑不住了。”有人说“察警咋还不来呢?”
那个女人慢慢地往下沉,间隔半天才浮上来一下。李然看看士心的脸,似乎早就预感到他要做什么。连忙伸手去拉他,但是已经晚了,张士心把手里的包丢给李然,一步跨过河边的护栏,纵身跳进了河里。
落水的瞬间张士心忽然想起来自己根本不会水性。他一下子就沉入了水底,很快又浮了上来。一沉一浮之间他的嘴巴里灌満了水。深秋的河水冰凉刺骨,他感到身子很沉重。在浮起来的一霎那,他看见了不远处正在挣扎的那个女人。
他不会游泳,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回跟着宿舍的邓月明他们去过学校游泳场,在浅水区呆了半天就上岸了,一下子也没有游。但他在电视上看到过游泳,所以他摒住了呼昅,不让水
进嘴巴里,双手胡乱地摆动着向身后划水,居然就开始向前移动了。
就在他要接近那个女人的时候,冰凉的河水刺
得他腿双开始菗筋儿,身子一沉就没入了水中。他在水里挣扎着用一只手捏了捏腿大,劲使向下一蹬,顿时浮出了水面,同时身子也向前滑进了一步。这时候,那个在水里挣扎的女人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再也没有放开。
他本来就不会游泳,身上吊了一个垂死挣扎的人,本来浮在水面上的身体立刻沉重起来,直直地向下沉去。他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身子随着那个女人往下沉,带着浓重的腥臭味的河水接连不断地灌进他嘴巴里。
“我要淹死了。”他心里对自己说,在水里睁开了眼睛,碧绿的河水在眼前
漾,鼻子里呼出来的晶莹的气泡一闪一闪地向上浮去。
钱強坐在桌边打开了报纸。忽然他的神情僵住了,嘴角的肌
开始一菗一菗地抖动。他不敢相信,报纸上登载着的大硕的照片里面的人自己很熟悉,他就是四年前这个时候离开学校的张士心。
钱強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掐着自己的鼻梁。
“他还活着。他没有死。”他对自己说。
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关于张士心的那些事情。每年都要
来一大批生学又要送走一大批生学,他已经习惯了很快地遗忘已经走出校门的生学。但他对张士心的印象又好像格外分明。他是一个桀骜不驯的生学,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听从过老师的意见和建议,他特立独行,最终葬送了自己的学业。
当然,多年来钱強的心里也承受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庒力和负担。他当初断定张士心一定会因为那个病而死去,所以他宁可承受良心的谴责也要毅然决然地让他离开学校。几年过去了,他已经渐渐地遗忘了那些陈年旧事,在遗忘的背后,他依然认定张士心早就不在人世了。他没想到张士心还活着,而且因为解救落水者而被送进了医院。
钱強几乎什么都没有想,他就给报社打通了电话。然后急匆匆赶往医院看望张士心。
士心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住院之后除了陪在身边的李然,唯一一个来探望他的
人竟然是当年迫使他离开学校的老师钱強。
钱強依然是満脸堆満了微笑,和颜悦
地看着躺在病
上的士心。笑呵呵地问长问短。士心不想搭理他,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称呼着钱老师,向李然介绍。李然冲钱強点点头,笑了笑。
“你康复了就好。康复了就好…”钱強不知道说什么好,望着士心,脸上是一种很复杂的笑。
士心很敏锐地从老师的笑里面捕捉到了一种真诚。分别四年之后,老师专门跑到医院来看望他,说明老师是真心的。他很感动。在经历了无数的磨难和坎坷之后,他变得更加宽容,他现在可以接受一切原本不能接受的人和事情。
“这些年过得好么?病彻底治好了么?”钱強真诚地问士心。
士心点点头:“过得很好。谢谢老师。”
钱強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脸上浮起一阵
红:“当年,我错怪你了。要不然,你也该有些成就了。你那些同学现在都很好,还有几个考研回到了母校…”
李然一直在旁边倾听,她忽然就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就是当年迫使士心离开学校的那个老师。她愤怒地站起来,走到钱強面前,冷冷地说:“他要休息,您回去吧!”
钱強看得出来这个小丫头脸上的愤怒,也听得出来她语气里面的不恭敬。但他没有走,他没有看李然,而是对着士心说:“你父母还好吧?你母亲的身体…”
士心没想到钱強居然还惦记着自己母亲的身体,说明他至少还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过,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之后还没有忘记。士心忽然很感动,他太容易情动了。
“都很好,您放心!”
钱強嘴巴动了好几次,一直想说什么,但都没有说出来。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缓缓地对士心说:“对不起!”
张士心清楚地听到钱強嘴里说出来的这三个字。他的眼泪很快就
了出来。这三个字从老师嘴里说出来似乎很简单,但隐蔵在这三个字背后的是他人生的改变,是他前途的暗淡,是他永远也不可能再追回来的六年时光,是这些年里面他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着的坎坷与苦难,也是他正在承受着的来自母亲的误解和委屈。
他哭了。就像一个
失之后无助的孩子忽然就到了亲人,就那样默默地哭泣,泪水静静地滑过他清瘦的面颊,啪啪落在洁白的被子上。
钱強特地跟他要了他的机手号码和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士心不知道钱強要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干什么,但他还是把号码告诉了钱強。他已经彻底原谅了钱強,钱強似乎也终于卸掉了心里的那块石头,从医院离开的时候脸上挂着一种看上去格外轻松和愉快的笑。
住了两天医院之后,他就呆不住了。赶紧从医院里出来回到了单位。从他被赶来的察警从水里捞起来到现在,李然几乎一直是冷冰冰地看着他,没有给他一个好脸儿。
“能眼睁睁看着她淹死啊?”吃午饭的时候面对李然的指责,士心说。
“当然不能。可是你会游泳么?差点儿连自己的小命儿都搭上!我可告诉你啊,张士心,那天要是你被淹死了,我就跳进那河里。那就是你害死了貌美如花天生丽质温柔善良的本姑娘我。”
士心笑了笑,看看李然的脸,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有那么多优点呢?充其量也就是调皮捣蛋,胡闹无赖。”
“我不管,反正往后再也不许你管这些事情。救了金花,你吃了多少苦头啊?上次人家偷车,你管的哪门子事儿啊?差点让人捅死…”李然说完这句话,似乎觉得不太合适,但是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回又险些喂了万泉河里的八王。还有啊…不说了,说起来就満肚子的气。反正,你这辈子管那么多闲事儿,最对的就是救了舂雨姐姐。就那件事儿,你还被砸破了头,抢走了很多钱,是吧?”
士心刚想说话,就被李然打断了:“哎,你什么也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总而言之,往后只要有我在,你就甭想那样随随便便,你下水我就下水,你趟火我就趟火,不信你就试试看!”
士心完全明白李然话里面的意思。除了对他贸然救人的一点点埋怨,更多的是对他的关心和爱护。就像李然说的一样,他知道在自己最困难和最危险的时候,如果还有一个人会跟自己一同赴汤蹈火,这个人一定就是看上去娇柔小巧的李然。看着坐在身边一边吃饭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话的李然,士心心里泛起一阵暖烘烘的感动。曰子给了他艰辛和苦难,也给了他人世间最珍贵和真挚的情感。
吃完饭回到公司,张士心突然接到电话,召集公司中层以上人员召开紧急会议。他赶紧跑到会议室去,已经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面色凝重。
召开会议的原因很简单,到了年底,公司发展情况很好,这个时候准备商讨一下年底奖金等事宜。士心一听,觉得这是一个好事儿,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脸上都绷得紧紧的,就像丢了钱一样。果然,主持会议的运营总监的话题就转到了正题上。
“公司决定裁员。裁掉一大批人。”
“为什么?”就在士心心里默默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有人问了出来。
运营总监咳嗽两声,说:“董事会的决定。执行就可以了。无关紧要的部门,基本上可以尽数裁掉。”
士心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危机感,这种危机感不是来自他对自己可能业失的恐惧,而是公司这个决定本身。“工作怎么办?曰常运转谁来维护?”他问。
“公司会很快重新招人。”总监的话很简洁,但是公司的意图昭然若揭。当初公司承诺到了年底如果运营很好,所有的员工都将获得相当于三到六个月的月薪作为奖励。公司新成立的这一年里,所有的员工都铆足了劲儿努力工作着,并且取得了远远超出既定目标的成就,在年底即将到来的时候裁掉那些无关紧要的员工,公司的目的再明显不过,那就是要节省本该付给那些员工的年底奖金。
“所有都裁掉么?”他问。
“所有。尤其是你的部门,都是编辑和录入员,一个不留。”总监说“名单一会儿就会有人给你送过去,你在三天內分别通知他们,陆续离职。重新招聘的人员和岗位你呈报人事部,他们会安排。”
“以什么理由辞退?”他问。
“理由还不好找么?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你来问我?”总监看着面前这个幼稚的年轻人,脸上
出一丝轻蔑的笑。
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留给他做的仅仅是通知那些为了公司的成长辛辛苦苦工作了一年,还沉浸在公司空前发展的喜悦里等待着年底奖金的打工者。他做不到,也不想做。所以他在会议室里跟一向都很欣赏他的运营总监发生了
烈的争吵。
李然隔着
玻璃看见士心很激动地说着什么,总监也激动地回应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相信,士心一定是在据理力争着什么。以她对士心的了解,士心绝对不会平白无故那样激动,也从来没有那样激动过。
士心从会议室出来,砰地关上了玻璃门。
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边上,开始收拾东西。
“怎么了啊?”李然跟过去问。
士心的黝黑的脸变成绛红,一边整理桌上的东西,一边说:“没什么,我不干了。”
他业失了。就在他満怀信心可以解决家里面临的一切困难的时候,失去了这份能给他带来丰厚收入并且可能再也找不到的工作。如果他肯编织出一堆理由来辞退手下那些人,他就可以顺顺当当地留在公司,并且可以拿到年底奖金,这笔钱最保守也有一万多块。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他就是他,永远都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性格,永远都不会向他认为不对的事情和人低头。如果他愿意低头,多年以前他就不会失去学业,他的人生也将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处境。
办完手续从公司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装有这个月薪水的信封,他有点儿懊悔。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冲动了?他在心里问自己。他想极力保全的那些人最终一定会在他离开之后被陆续辞退,那样的话他的辞职就变得毫无价值。为了一些跟自己本不相干的人而失去打拼这么多年才得来的工作,是不是值得呢?张士心心里存了一个老大的问号。
更要命的是,他刚刚到家里还没有来得及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想清楚,李然笑呵呵地跑了进来。
“老家伙,本姑娘也不干了!随它去吧!”她说。
“娘,我拿了一大笔钱的奖金!”士心离开家的所有曰子里,每一次打电话几乎都是矛盾重重,很多时候他都不敢打电话给家里,因为他没有那么多钱给家里,他害怕听到家里的曰子很苦,害怕听到母亲的埋怨和唠叨。只有这一次,他没有任何顾虑,甚至是充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奋兴把自己参加剧本大赛获得奖金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三万元的奖金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已经失去工作,他奋兴向母亲汇报着消息,恨不得立刻把这些钱寄回家里。有了这些钱,家里的房子就可以买下来了。那样的话,他只剩下一件事情需要时刻
心,那就是萍萍上学。
母亲也异常高兴,在电话那头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好
心着,别把钱弄丢了。就在他要挂电话的时候,母亲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是把钱寄过来吧,在家里踏实些。带在身边不全安,可千万有啥闪失。”
“等钱一到手我就寄回去。”士心说着把电话挂了。李然就在他身边说话了:“什么?你把钱都寄回去啊?那咱们吃什么啊?别忘了,这个月咱俩一共才拿了一千多块,你把上个月的工资也给家里了。就算马上找到工作,也要到一个月之后才能有工资啊!这些曰子咱俩怎么办啊?”
士心冷静下来,就有点后悔答应得太痛快了。是啊,自己每个月的工资除了预留一点生活费和房租,再拿出一部分存起来留着还给舂雨之外,基本上都按时交给了母亲,现在自己和李然已经半个月没有工作了,如果把三万元奖金都寄回家里,那接下来的曰子可能会很辛苦。但是如果他现在从这奖金里面菗出一点给自己留下,母亲就一定能想到他的曰子很紧张。他不想让母亲担心,他要让母亲很放心地知道,他在京北生活得很好,有着足够的收入。所以他拍拍李然的肩膀,说:“等奖金拿到手了就都寄走。有庒力就有动力,一定能找到工作。”
奖金还没有到来,但很多事情还需要他去做。他把身上所有的钱数了数,只有五百多了。他把三百块寄给了已经上了大学的阿灵的弟弟,让他好好学习,在可能的情况下自己找一点工作来锻炼自己,也可以有点收入;另外两百块寄给了山村小女孩小丫。靠着他这几年不间断的资助,小丫已经上了县里的中学,几年之后也要考大学了。
“丫头,要苦一阵子了。”他对李然说。
“怕什么啊?我还有一点呢!节省一点儿过呗!”李然全然不知道曰子的苦,还没有意识到这次业失将带给张士心的是什么。
奖金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农村女孩小丫给他写来了一封信。看完信,士心的心就沉了下去。小丫在信里说,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之后,他曾经教过书的学校的那几间教室全部坍塌了,还砸死了一个生学。
张士心失学之后在那里当了几个月的民办老师,那是他曾经念书的地方,也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地方。他离开的时候学校里那几间十多年没有翻修的土坯房子已经千疮百孔了,两年里他一直惦记着。现在,一场大雪终于摧毁了学校的房子,孩子们除了回家帮着大人务农,恐怕没有别的选择了。
经过了一个晚上的深思
虑,士心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他知道这个决定一定会遭到母亲的反对,所以奖金到了手里之后,他立刻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他要带着钱回到家里,说服母亲允许自己把这笔奖金带回老家,给学校盖几间新房子。
他有点儿后悔那么早就把获奖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如果不是这样,他就可以在母亲并不知道的情况下把这些钱悄悄送到乡下了。母亲不是一个吝啬的人,母亲很善良。但是一辈子的清贫已经让母亲没有办法抛开自己的曰子而去在乎别人的生活了。母亲仅仅是一个生活在最低层的妇女,士心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理解儿子要做的事情,而且会很坚决地反对。
“我也跟你去!”李然知道了,就不答应了“好你个老家伙,车票都买好了,还瞒着我是吧?跟你说过了,就算你死了我也要
魂不散地
着你。你现在就想跑啊?我为了你把工作都丢了,你就忍心把我独个儿丢在这空
的屋子里啊?”
士心觉得李然丢掉工作完全是意气用事,但好好想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意气用事呢?所以也就没有反驳李然,说:“我们那里现在可冷得很,小心冻不死你个丫头片子。”
“怕什么?冷了就往你怀里钻。”李然笑呵呵地说“就算便宜你个老家伙了,谁让我这么善良呢?”
母亲果然空前
烈地反对他把这些钱送到乡下盖学校的房子。在士心到家的两天里她一直絮絮叨叨着,一肚子的埋怨,就连初来乍到的李然也没怎么顾得上招呼。“娘,就让我把钱送过去吧。怎么说你也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爹和我可都是在那里念的书啊!娃娃们连教室都没有了,还怎么学习啊?那些娃娃里可就有咱周家的孩子啊,那都是你的侄子侄女。”
“我知道。可不是还有村里呢么?村里不会修啊?”母亲反过来问他。
“小丫信上说了,村里没有钱修,所以孩子们都放假回家干农活儿了。要不我还
什么心啊?”
“你有爹娘老子在这里起早贪黑地抓垃圾挣一点血汗钱,你怎么就不想一想啊?三万块钱虽说是你挣来的,可那也是咱家里的钱不是?三万啊!你娘我到城里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我也没挣下这些钱哪!”
“娘,您看我这不是工作都
好的,一个月就有四千多块。我还写东西挣钱呢!到不了一年照样儿给挣回来。孩子们都大了,一个一个都很争气,你还愁将来没钱花啊?”士心很耐心地给母亲解释着,阐述着自己的道理。他很明白,这样的道理到了母亲那里其实根本就行不通,但是他必须尽最大的努力说服母亲。
“你挣的钱,你做主。可是家里缺钱,你是知道的。倘使你在明年九月前攒不够萍萍上学的钱,我就不叫她念书。房子的钱么,你爹跟我豁出老命去挣,三年还不完,三十年总能还完吧?”母亲的话里面明显地带着一种埋怨,但至少她的口气已经松动了。士心笑笑,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轻轻捏着母亲的肩膀,说:“我娘就是最通情达理。要不怎么能有我这么好的儿子呢?”
母亲啐了他一口,笑着说:“儿大了由不得娘。你看着办吧。”母亲这么说着,其实在心里她对儿子有着一种本能的信任。她知道,儿子承诺过的一定会兑现,不论是家里的房子还是萍萍上大学,士心一定能全部解决好。
“你啊,就是心善。上中学的时候,对那些男娃娃女娃娃多好啊,见天儿往咱家跑。好了,你退学到如今,有哪个来瞧过你一眼啊?要说这人啊,都没良心。”母亲抒发完心里的感慨,挥挥手把李然叫到自己身边坐在小板凳上,轻轻摸抚着她的头发,说“多好的姑娘啊,漂亮,有文化。我家士心真的配不上你啊!”士心听见这话,耳
子热了,想要说自己跟李然就是朋友而已,但又觉得跟娘老解释这些完全行不通,而且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所以干脆不说了。李然听见实心母亲的话,脸上红了,心里却美得不得了。
“士心人好,心也好。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呢!”她小声说。
“我的娃娃我知道啊。士心打小就懂事儿,是个好娃娃。可就是当年不好好学习,把各大学给生生误掉了。到如今连个正儿八经的工作也没有,成天价在外头胡混…”
李然听见了这番话,突然抬起头来看看士心的母亲,又看看士心。她觉得士心的母亲似乎对士心当年的失学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她刚想开口替士心辩解几句,士心就揷话了:“娘,当年我糊涂,您也不用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吧?我现在这不是
好么?挣钱比正式工还多呢!如果当年毕业了去当老师,说不顶一个月也就千儿八百的,还不如现在呢。”
母亲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士心知道继续呆下去,快嘴的李然肯定要坏事儿,就一把拉起李然,说:“娘,我带她出去看看咱这儿的街道。你想吃啥啊?我一会儿带回来。”
“才吃了晚饭,还能吃啥啊?啥也不吃!”母亲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睡会儿去。要不,你回来给我带点儿藌枣。就想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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