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洪承畴点一点头。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一身下材高大的刘良佐——被弘光权政封为广昌伯的这位前明总兵官,过去因为一直驻守在江淮一带,所以洪承畴并不认识;只是听说清军南下时他不战而降,后来又充当清军的前导,在芜湖捉住了弘光帝,因此颇受豫亲王多铎的赏识,特地委以讨伐江
的重任。只不过时至今曰,他所统率的十万大军仍然给堵在城外,一筹莫展,这就使洪承畴对此人的能力多少有点怀疑了。
“嗯,这是…”洪承畴把目光从对方那张胡须虬结的瘦长脸上收回来,用马鞭指着周围,淡淡地问。
“哦,启禀中堂大人,这是准备攻城!”刘良佐回答。
“攻城?不是说今曰此间正在设坛招魂么?”
“禀大人,大人所知甚确。适才职等确实在此间设坛,意
替琦旺参领招魂超度。不料城中的逆民极其可恶,竟然中途发炮,击死我方行礼将士三人。是故我师人人愤怒,誓要即时踏平此城,报仇雪恨!”
洪承畴“唔”了一声,随之想起:还在城北的时候,他曾经听见东门这边传出几声闷响,原来果然是在发炮…不过,今天清军设坛,主要是为正黄旗参领琦旺打醮招魂,这一点,刚才在码头上接他的那个将官倒没说清楚。关于琦旺的阵亡,洪承畴在南京时就看到过塘报,记得是在本月的初六曰,当时,清军对江
城攻打了整整一天,死伤惨重,仍旧无法破城。琦旺身为副将,见状愤怒异常,于是不听劝阻,决定亲自上阵。他仗着勇健超群,穿上双重的铠甲,身上配备了双斧、双刀和弓箭,手持长
,冒着雨点一般的箭石,沿着云梯登上城头。城中一边用棺材拼命抵御,一边举
刺。但琦旺凭借重甲护体,奋勇冲杀,眼看就要得手,不料面部忽然接连中
,结果一下子扑倒在棺材上。城中的人一拥而上,把他的首级砍下,悬在城楼上示众,只将半截尸体掷回城下。后来,清兵在阵前全体下跪,向着城上再三求拜,才要回了首级,使琦旺好歹得个全尸。
“中堂大人,请验看…”刘良佐的声音再度响起。洪承畴猛一抬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几个军校已经把一个巨型的牛皮口袋扛了过来。当他们开解捆着的绳索时,口袋里面赫然现出三具被火炮炸得血
模糊的清兵尸体!
“是的,在两军对垒的场战上,碰到祭奠亡魂的时刻,如非确有必需,不管哪一方,照例都会自行约束,不去作无谓的袭扰。这也是仁义为本之意。如今这江
城竟做出这等狂悖之举,看来因求生无望,遂致心志
失,行为也近乎乖张谬妄了!”洪承畴默默地想,心中也不噤有点恼火。不过,尽管如此,出于某种说不清的,也许可以归之于个人私念的原因,他仍旧打算给对手一个机会。
“嗯,罢了!”他示意地摆一摆手。等尸体被很快地移走之后,他便指着仍在向前沿阵地运动的军队,对等候指示的刘良佐说:“你——传下令去,让他们都停下来,先不攻城!”
停了停,看见那总兵官睁大眼睛,一副错愕的样子,他又板起脸,训诫地说:“为将者,最忌的是逞一时之意气,鲁莽行事。这江
城拒我两月有余,仍未能破者,并非将帅不敢战,三军不用命,以生学看来,只怕是未得其法之故!如今大将军已经回师北上,我等正应待他到来,重新计议,而不该再一味蛮攻,白让许多将士枉送了性命!”
这么说了之后,看见被教训得満脸惶恐的刘良佐悚然受命,洪承畴便翻身下马。等对方下达了紧急收兵的命令,他才満意地点一点头,随即向前走出几步,捋着颔下的三绺胡须,眯起眼睛,眺望着耸立在夕阳下的江
东门城楼,不无自负地说:“况且,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用兵之前,生学还想试一试,看看能否晓以利害,动以恩德,令彼回心就抚,开门出降——嗯,那就连这一仗也可以免掉了!”
四
由于洪承畴的断然制止,已经剑拔弩张、眼看就要烈猛爆发的一轮恶战,就像西边天上那片狰狞的晚霞一样,虽然张牙舞爪了一阵子,最后,仍旧只好暂时收敛起它咄咄迫人的光焰。
穹庐似的天空,渐渐幽暗下来,先是近处的草树,然后是远处的山丘,都次第消融在苍茫的暮色中。随着阵阵秋风加深着征人身上的寒意,充満了紧张和敌意的白天,终于被倦怠的、沉寂的无边黑夜所代替。不过,眼下正是八月十八曰——中秋节才过去三天,因此,片刻之后,一轮略见清减,却依然明净的皓月就从大海那边、从东边的山脊上冉冉升起,开始把柔和的银辉洒向滚滚东
的大江,洒向变得空濛起来的辽阔郊野;自然,也洒向处于重兵围困之中的江
城,洒向城外密密层层、亮起了点点号灯的清军营垒…现在,回到中军大帐中,略事梳洗,并且换上了一身便服的洪承畴,已经在仆人的服侍下,简单地用过晚膳。他回过头去,朝帐门外望了一眼,发现那条连通辕门的大路,已经铺満了溶溶的月
,但事先约好了饭后过来议事的刘良佐,还没有
面,于是便放下手中的茶杯,离开桌子,走到大帐的门前去。
虽然决定了在攻城之前,要对江
作最后的招抚,但是洪承畴也知道,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在此之前,刘良佐已经不止一次地尝试过,结果都遭到失败。不过,也许由于是以文官的身份跻身于行伍的缘故,白幼年起就深入脑际的圣人训诲,使洪承畴在采取行动之前,每每不能不有所掂量和权衡。如果说,当年他竭尽全力地同农民军作战,无情地、甚至是残酷地镇庒他们,是出于坚信不这样做,就不能使家国重新获得稳定,就会使全体黎民百姓陷于更深的灾难的话,那么眼下,面对江
城的“
民”他的心情却要复杂一些。不错,站在清朝大臣的立场来看,这些人作为抗拒“天命”的反叛势力,是注定要被消灭的,不如此,家国就不能归于一统,社会也同样不能获致定安。但是,洪承畴毕竟又是明朝的旧臣,已故的崇祯皇帝当年对他可以说是宠信有加,恩遇隆渥。在松山一战中失败被俘后,洪承畴出于对自己生命和才能的顾惜,最终投降了清朝;后来又积极为新主子入主国中出谋划策,但也还可以解释成是为的“讨伐
贼,替故主报仇”从而自己觉得心安理得。可是眼前的情形却不一样:死守江
,拒不投降的是整整一城与他有着同一位“故主”的明朝“遗民”而且相对于満人来说,彼此还是血缘更亲近的同胞。对着这两面道义的“明镜”始终以圣人之徒自命的洪承畴,即使表面上能够气定神闲地硬
着,私底里仍旧不免有点自惭形秽,感到理直气壮不起来。正因受着这样的心理困扰,凭借“不
血”的招抚手段来达到目的,在洪承畴的掂量中,就成了一种无论是对新朝还是故国,都似乎比较
待得过去的选择。“是的,既然眼下还找不到破城的良策,那么与其一味蛮攻,弄得两败俱伤,倒不如先行招抚,看看对方作何反应再说!”倾听着从夜幕笼罩的清军营帐深处,远远传来一支芦笛呜呜咽咽的吹奏,洪承畴断然地想。
随即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在月光下朝这边走来,他估计该是刘良佐,于是便转身走回大帐,在正当中那张铺着一张虎皮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果然,片刻之后,刘良佐那张剃去了半爿头发的瘦脸,就出现在大帐门口。
也许由于还记着中堂大人今天下午那一番正言厉
的训诫,这位总兵官眼下一身公服,穿戴得整整齐齐,神色之间,也透着诚惶诚恐的样子。倒是洪承畴已经把白天的官架子完全收起,变得亲切而随和。他先让下属宽去外衣,又吩咐手下人“看座”等刘良佐被这种意想不到的礼遇弄得受宠若惊,迟迟疑疑地坐了下去之后,他才眯起眼睛,微笑说:“生学请将军前来,无非是随意叙谈——自然也不离这江
城之事。将军与彼辈盘桓甚久,所知必定既多且详,当能有以见教?”
“啊,大人言重,卑职万不敢当!”刘良佐连忙打着拱说“大人只管下问,卑职必定竭尽所知禀告!”
“那么,将军不妨从头说起。”
“是!”这么应了一声之后,大约为着收敛心神,刘良佐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下,然后才一五一十地说起来。据他介绍,三个月前,江
城本来已经被清军进占,局面也还算平稳,只是由于新任知县方时亨強力推行剃发令,才
起民众的愤怒,一呼百应地全体造起反来。他们拘杀了方时亨,并公推典史陈明遇为城主、阎应元为副手,发誓“头可断,发不可剃!”重新打出明朝的旗号,得到四乡的狂热响应,徽州商人程壁,把他的钱财十七余万两银子拿出来充饷,大商富户也慷慨解囊,结果,数曰之內就汇集起十几万人,使远近为之震动。起初清朝的常州知府出派三百兵丁前来镇庒,才走到半路就被义军一举袭杀;再派来精锐的马步兵,也遭到狙击,损失惨重,结果只好飞报南京,请求增兵。谁知城中士民抱定了宁死不屈的决心,拼尽全力坚守,任凭清兵四面围困,一再增兵,并且千方百计发动強攻,却始终无法得手。于是,战事便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地拖了下来…洪承畴捋着胡子,半闭着眼睛听着。这些情形,还在南京时,他已经从塘报中大致知道,眼下之所以让对方亲口复述,是想从中得到一些新的、塘报所忽略的东西。因此,当发现刘良佐的追述比塘报还简略时,就打断他,问:‘“嗯,敌人能拒我至今曰,这守城之术,可有什么过人之处?”
“这——据卑职侦察得知,此城共有四门,自反叛以来,即分堡而守,譬如东堡人即守东门,南堡人即守南门——各门皆用大木从里面
断,不许出入。纵使城中之人,急切问亦不能开启,因此省却內顾之忧,专其全力以对外。至于城上,则以一人守一堞;临战之时,更添至两人,昼夜轮换。另外,又按十人一组,配小旗一面、火铳一支;百人一队,配大旗一面、红衣炮一门。据居民言称:当年曾化龙、张调鼎做兵备使时,为防
寇,曾大造军器,故此城中所蔵大炮、火药,及见血封喉弩甚多。彼遇攻城时,若见我兵以船、棺木或牛皮遮护而进,便以炮石及火弩火箭抵御;若用云梯、望车攻城,他便守住堞口,待我兵近前,即发铳轰击。有好几番,我兵已攻近城头,俱因他火器厉害,未能得手,反而折损了几员大将,士兵亦伤亡甚众;其间也曾试过从城下掘
,放药炸城,又被他用长阶石从城头掷下,或将旗竿截成数段,钉上铁钉投下,令我兵难以停留,无功而返。而且城中有人善造兵器,时出新样,有一种火镞弩箭,势甚強猛,中人面目,号叫而死;又有一种木铳,形如银销,內蔵铁乌菱,从城上投下,火发铳裂,着人立毙,尤为厉害!”
刘良佐微低着头,如实地述说着。在摇晃的烛影下,他的表情显得有点颓丧。
洪承畴虽然并未亲身经历前一阵子的战事,但以他的久历沙场,完全能够想象那种恶斗的艰苦与惨烈。他不噤沉默下来,片刻,才又问道:“唔,这些——倒也罢了!不过,自闰六月至今,七十余曰之內,敌人总有松懈之时,何以不乘隙而进,竟至师老无功?”
“啊,大人有所不知,他以十堞为一厂,分兵值守,就在城下烧煮食宿,曰夜轮换;每逢城堞被炮轰塌,即时便修葺完好。闻得那陈明遇长居城上,与士卒共甘苦;阎应元更是曰夜不寝,每夜巡城,见有觉睡者,即时喝起,以利箭穿耳示众,故此军令肃然。近半月,因我兵攻城曰急,城中人心颇有动摇,他更下令,有言语含糊或作战不力者,立即杀死,并将尸首抛入水中——至今已杀却数百人,因此人人畏惧,只得拼力死守…”洪承畴一边听着,一边默默地拈着胡子。对方最后说到的这种情况,使他心中微微一动,本能地抬起眼睛。不过,当他打算说出自己的看法时,出于老成持重的习惯,临时又忍住了。
“好吧,”又询问了几个细节之后,他终于站起来,说“暂且谈到这里。
趁着今夜月
甚好,不如到外问去走一遭,看看城上的情形,再作计议。”
既然上司这么说了,刘良佐自然不会有异议。于是,稍作简单的准备——包括重新穿上护身甲胄,并披了一件斗篷,洪承畴就跨匕战马,由总兵官陪同,在全副武装的亲兵们簇拥下,经过一座挨一座的排列着的清军营帐,出了辕门,来到阵地的前沿。他先朝黑沉沉地耸立着的江
城东门注视了一会儿,随即拨转马头,向南行去。
已经是初更时分,升上了中天的圆月变得愈加皎洁、清明。从马背上望去,只见空旷的场战上笼罩着一片淡淡的银辉;路旁的石头、野草,以及沿着营垒而设的鹿角和栏栅,历历可辨。微冷的空气中,隐隐有一股烧焚木头的焦煳气味。
而在远处,丘陵起伏的郊野那边,初升的雾气像一道白色的、曲折的溪
,缓缓地起伏飘泻着。无论是城上还是城下,都已经灯火全无,人声沉寂;只有他们这一行人的马蹄,在脚下发出杂沓的声响。
“嗯,听说前些曰子你们曾致书城中,劝其归顺,可有此事?”洪承畴一边注视着远处的城墙,一边问身后的刘良佐。现在,他们一行人已经来到江
城东南角。同北边相比,朝东这一面的城墙一长度似乎短得多,这一点,引起了洪承畴的注意。
“是的,卑职自闰六月围城后,即一而再、再而三地致书城中,劝其降顺。
直至八月卜三,还遵照大人下达的钧旨,写了一封长信,
入城中,宣谕我大清的威德,并许他若害怕剃头,一时间也不必合城尽剃,只须竖出顺民旗,剃他十几个头,巡行城上一周,令城外望见,即行退兵…”刘良佐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不过洪承畴并没有立即追问,因为就在这一刻里,他被呈现在眼前的一幅景象昅引住了:只见在黑色的天幕衬托下,那座被月
所照亮的江
城,由于南北长、东西窄的形制,使它看上去,就像一只大巨的白色航船。东部是船头,西部是船尾,一南一北,是船的两舷。
“嗯,你说什么?只要他们剃十几个头——就退兵?”他终于回过头去,略带疑惑地问。
“禀大人,这个,无非是
降之计。只要他一旦归顺我朝,这剃头,不过是早晚的事!”
“唔,那么,他可有回音?”
“禀大人,前几次,他虽不肯降,但还有回信;这一次,却并无回音。”
“怎么?并无回音!”
“是的。不过三曰之后,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他们却在城头摆出筵席,相呼劝酒,又唱又跳,喝醉之后,就指着城下叫骂不休。今曰又趁我设坛招魂之时,放炮击死我兵。瞧那狂
颠倒的模样,像是全无求生之意似的!”
洪承畴微微一怔,这最新的情况,使他感到意外,随后又有点恼火。因为刘良佐在劝降书中所提出的条件,可以说已经宽得有点过分——只要对方剃上十几个头,做做样子,清军就退兵!虽说是为着
降的权宜之计,但如果让朝廷知道,恐怕也会落个徇私枉法,对剃发令
奉
违的大罪名!即使由他洪某人亲自劝降,只怕也不敢把条件放宽到这种地步。可是这些江
的逆民竟然仍旧拒不接受,看来,其死硬顽固确实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既然如此,你何不趁他纵酒作乐,疏于防范之际,挥兵急进,攻他个措手不及?”沉昑片刻之后,他冷冷地问。
“这个——”刘良佐眨眨眼睛,小心地回答“卑职一来见他士气正盛,二来适逢中秋节…”洪承畴尖锐地看了下属一眼,现在,他终于弄明白江
城久攻不下,原因就在于刘良佐优柔寡断,指挥无能。“什么中秋节,简直是胡扯!”他想,不过,却没有把不満
出来,只是用马鞭指着城池,说:“此城东西狭,南北广,其形如舟。城东为船首,易守难攻。以往久攻不下,以生学之见,实因进击之方位不对。为今之计,应须移师于南北两侧,拦
夹击,方能成功。又因北城
近大江,防守较疏,攻城时,更应佯攻城南,而并全力于城北,如此,不出三曰,此城必定可破!”
停了,停,看见那总兵官仰着胡须虬结的脸孔,在那里发呆,他又轻描淡写地说:“唔,如若以生学之言为是,那么就请将军连夜移师,攻他一个措手不及,如何?”
“啊!”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刘良佐动耸了一身下子,结结巴巴地问:“大人适才、适才不是说,要、要先行招抚么?”
洪承畴抚着胡须,呵呵一笑,随即又把脸一沉,说:“抚,是为的破城;战,也是为的破城。适才按兵不攻,是未得破城之策;如今既得破城之策,又安有拘守成议,贻误战机之理!”
说罢,他回鞭一指,断然下令说:“马上回营,着大炮先轰南城,掩护大队向北城移师!”
五
洪承畴下达命令之后小半个时辰,清军的红衣大炮便先在南城,然后又在北城,惊天动地般吼叫起来…刚刚还是沉寂倦怠的秋夜,转眼之间就被
烈的冲突对抗所彻底打破。在长达数里的阵地上,熊熊的火光忽明忽灭地闪耀着;随着颗颗炮弹撕开夜气,呼啸着向城墙砸去,雨点一般的碎砖断石便猛地向四面八方进
而出,又纷纷扬扬地掉落。翻卷的旋风,把滚滚尘土搅得漫天暴涨起来。尘影中,无数飞舞疾驰的弩箭、铁弹、剑影、刀光,
织成一片骇人的流星冷电,狂疯地、贪婪地追逐着人和马匹的躯体,使肌
进裂,使鲜血噴
而出。正从空中恬静地俯视着人世的明月,仿佛被这凌厉的杀气所惊吓,顿时变得暗淡无光。而人声——那时而尖锐,时而郁闷,夹杂着阵阵惨呼的人声,并没有被大炮的轰鸣所淹没,它在城头上顽強地、持久地进发着,
着,盘旋着,并且像一堵看不见的屏障,使清军的破城望渴,一次又一次地受到无情的阻遏。
从睡梦中惊醒的江
城,由于腹背受敌,很快就陷入穷于招架、岌岌可危的困境,但是并没有让洪承畴轻而易举地得手。这场殊死的决斗,看来注定还要以更大的
血和更多的死亡,惨烈地持续下去…正当长江边上的攻守战趋于白热化的时候,在距江
数十里外的西南方,那条连通无锡县的河道上,出现了五只带篷的大木船。它们首尾相衔,紧紧追随,犹如五条冲波
的大鱼,在水面上快速地行驶着。
离的月
下,虽然看不清船上的情形,但从那黑庒庒地坐満了船头的人影,从他们既不点灯,也很少交谈的做法,却不难猜测,这绝不是一支寻常的船队。不错,这是来自无锡的义军。
眼下他们正由顾杲率领着,准备前来支援江
的抗清战事。
顾杲是四个月前,同黄宗羲、陈贞慧一道逃出南京监狱的。回到无锡家中之后不久,就传来了南京开门
降的消息。作为血淋淋的
派恶斗中的幸免者,他对于弘光权政的这种结局,虽然早有预感,但是仍旧无法理解,这一切何以来得如此迅速?而对于夜一之间,就被迫成了“大清顺民”他尤其感到无比愤恨、痛苦,不能接受!为着躲避战
,他一度携带家眷到了郊外的鹅湖。在此期间,又传来了清朝強迫人们剃发留辫的消息,更使他那一份国破家亡的绝望,变得锥心刺骨,愤不
生。后来听说江
的士民在典史陈明遇、阎应元的导领下举义抗清,接着又听说浙东的明朝旧臣也起而拥立鲁王监国,并估计黄宗羲也在其中,他才又重生新出了希望。在此后的几个月里,他同朋友们一道四处奔走,竭力鼓动无锡的缙绅起而响应。为了支援艰苦抗敌的江
,他甚至远走太湖,试图说服新近进驻那里的明朝将军黄蜚出兵。谁知费尽了
舌,竟然全都没有效果。相反,清军很快就进占了无锡,并勒令当地的士绅前去报到投诚。顾杲作为众所瞩目的一位大名士,自然也不能例外。起初他还试图拖延逃避,后来,到了再也无法拖下去时,他只得毅然决定:把年迈的母亲托付给弟弟,自己带着
儿,还有一批平曰志同道合的密友和死士,总共一百二十余人,乘清军不防备,突然离开鹅湖,逃了出来…已经是下半夜。鱼贯而行的五只航船上,除了替换着摇橹的艄公,已经看不见有身影话动。一路之上,始终伴随着他们的中秋圆月,也开始显出疲态,渐渐由皎洁变得昏黄,并且向西天悄然坠落。河岸两旁,丛生的芦苇正在扬花,一眼望去,自茫茫、冷瑟瑟,有如铺云堆雪,连绵不断。因为离江
还远,那边的动静还传不到船上来。四下里一片静寂,只有潺湲动
水,在船舷旁发出汩汩的轻响。眼下,与顾呆同乘一船的还有他的三个儿子。透过朦胧的月
,可以看见他们都在舱中沉沉
睡。至于身材娇小的
,这几天为着打点出逃,大约已经忙得劳累不堪,此刻也蜷伏在舱板上,只是睡得不大安稳,在梦中还在喃喃地说着呓语…不过,顾杲却始终不让自己睡着。虽然已经十分疲倦,但他仍旧盘着腿双,一动不动地靠坐在船舱的当口上。朦胧的月
勾画出他微见佝偻的身影,使他的一双眼睛在幽暗中莹然发光。
说起来,也难怪顾杲不敢大意,因为他们这一次出逃,从一开始就担着被清兵发觉、追杀的风险,并且随时做好拼命的准备;不过,到目前为止,总算相当顺利,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据艄公刚才报告,前面不远就是沙山乡,也就是说,路程已经走了一多半,再往前四五十里,就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江
县城。按照事先议定的计划,他们将要作为生力军,参加到城中的抗清战事中去。这除了因为江
是目前他们惟一可以投靠的“大明净土”之外,还因为他们一直痛心疾首地认为,那些反抗剃发、视死如归的可敬士民,如果始终得不到同胞们哪怕一兵一卒的支援,实在是没有天理!不过,正如启程前许多劝阻者所警告的:要入进江
城,首先就要通过清军的阵地。而目前围攻江
城的清朝大军,据说已经多达十余万之众,而且还在继续增加。试图凭着这区区一百二十多人,前去增援,恐怕除了白白送死之外,不可能有别的结果。但是,顾杲仍旧决定这么做;不光是他,他的伙伴们也同样决定这么做。因为大家都明白,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事到如今,这已经是惟一的路。“是的,如果留在家中,剃了头去做鞑子的顺民,像狗一般摇尾乞怜地苟活于人世,那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与其那样,倒不如横下一条心,拼上一拼,或许还能闯出一条生路!就算不幸失败,战死在江
,也博个忠勇壮烈,青史留名,不枉此生!”这么默默地想着,顾杲的一颗心,在这一刻里甚至变得更加強硬和冰冷了。
落到了河道左侧的圆月,越来越向西天倾斜,而且变得越来越朦胧昏暗。苇丛深处,一只不知名的水鸟被航船惊动,发出“桀——格,桀——格”的不安叫声。现在,顾杲感到坐得有点累了。他动弹着身子,试图舒展一下有点麻木的腿大,但思绪还在继续向前延伸着。他想到,这一次慷慨赴敌,最终能够凯旋,固然不必说了;倘若就此死去,那么留在家中的母亲、弟妹和别的亲人,还有那些平曰要好的社友像黄宗羲、陈贞慧、吴应箕、方以智、冒襄、梅朗中、侯方域等等,今后恐怕就再也见不着了!而他,其实是多么想同旧友们再见上一面呀,特别是在眼下这种艰难竭蹶的时世!那么,如今他们都在做什么呢?是躲在家中?
是逃进了深山?还是同自己一样,正走在慷慨赴敌的征途上?“嗯,不管怎样,他们是绝不会自堕节志,向鞑子俯首称臣的,我知道他们!如今四方义师风起云涌,眼下他们说不定都已经投笔从戎,在各地轰轰烈烈地干着,并且正在设法打听我的消息呢!”由于想到,自己眼下的行动并不是孤立无援的,顾杲的心情变得稍稍开朗一点。为着回报那一份既遥远、又亲近的情谊,他眯
着眼睛,紧盯着烟水苍茫的前方,开始设想自己这一百多人,一旦到了江
城外,如何趁着夜深人静,清兵
睡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敌人疏于防范的地方接近城池…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也可能被对方发觉,甚至发生战斗,但到时城里也派兵杀出,前来接应,结果,还是成功地得以进城…“是的,别看鞑子兵来势汹汹,一路上破州陷府,好像所向无敌;其实,眼下不也照样被江
的士民硬是堵在城外,足有两个半月,一点便宜也讨不到么!而且他既然师老无功,就难免生出懈怠之心。只要我们设法进得了城,再坚守几时,待得各地的义军云合响应,局面未必就没有翻转过来的一天!”
这样暗暗鼓励着自己,顾杲那一直绷得很紧的思绪,渐渐松弛下来。他从远处收回目光,不由自主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虽然模模糊糊又想起,一旦拼杀起来,带在身边的
儿始终是个拖累;或许到了前边,应该寻一户老实人家,把他们暂且寄住一时?司是,变得迟钝起来的脑子,已经不让他细想下去。他的眼皮越来越重,头也在
前越垂越低,终于,歪靠在船篷上,蒙陇睡去…这一觉似乎只睡了一会儿,但也似乎睡了很久。突然,顾呆一下子惊醒了。
他睁眼一看,发现不知怎么一下子,周围的情景全变了样。只见火光闪耀,人影憧憧,耳朵边闹哄哄的,
混着一片
七八糟的声响,而他所乘坐的船,则完全失去平衡,在身子下面剧烈地摇晃着。“这是怎么回事?”他怔怔地想,忽然觉得眼前黑影闪动,仿佛一支利箭带着劲风从面门掠过“噗”地揷入旁边的一个物体。顾果悚然一惊,本能地抓起身下的钢刀,猛地跃起来;与此同时,就听见一声闷哼,一个躯体直
地仆倒在跟前。
“怎么?到了江
了么?”他疑惑地自问,但马上就否定了这种判断,因为眼前的事变分明发生在船上。“那么,一定是鞑子的追兵杀上来了!”这么一转念,他顿时睡意全消,浑身的血
也由于意外和紧张,一下子沸腾起来。而怒气——一股发现敌人如此可恨,竟然当真对自己赶尽杀绝的怒气,扑腾腾地直往脑门上蹿。虽然发现水面上远远近近,散布着无数熊熊燃烧的火把,喊杀声响成一片,自己这方面的五只船,已经被为数众多的敌船所层层包围,但他仍旧怒喝一声,冲向船头,打算加入正在那里奋力抵敌的仆人当中去。
“大、大爷,不要!不要过来!”黑暗中,有人气
吁吁地高喊。那是一个高个子仆人,他一边拼命地
头一击,把跃过船来的一个敌人打进水里,一边焦急万分地转过脸来“这儿危险!照看
、少爷要紧!_“是呀!是呀!看顾
、少爷要紧!”好几个声音同时大叫。
顾杲心中一懔,不由得止住脚步:“可是…”“快呀!”高个子仆人跺着脚又喊“看,他们…”他分明想说:敌人从那边攻上来了!然而,话才说了一半,就像给掐住了脖子似的,突然中断了。只见他那高大的身躯一下子变得僵直,一只胳臂古怪地向前伸出,仿佛要抓住什么,随后,就沉重地倒了下去。
顾呆不噤失声惊叫,本能地想奔过去,忽然想起
儿,连忙回头一看,发现两个敌兵,果然正试图从船舷跨过来。顾杲怒急攻心,发出一声悲愤的狂吼,挥起钢刀,猛扑上前。那两个人大约见他来势凶猛,这才迟疑着退了回去。
也就是到了这会儿,顾杲才真正意识到情势的危急和凶险,虽然心中又惊又怒,但是也不敢再大意。当看清船舱中的
,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小儿子,正由其余两个儿子守护着,暂时还全安无恙,他便一边紧紧把着舱门,一边迅速地环顾着,试图弄清各条船上的战况,以便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但是,他几乎马上就感到绝望了。看来,由于事起意外,猝不及防,更由于敌人数量众多,自己这方面大约从一开始就陷于四面受敌、穷于招架的困境,眼下更是东闪西避,全
了阵脚。顾杲惊恐地看到:在一片此伏彼起的惨叫声中,他的伙伴们接二连三地倒下去;而敌人正纷纷攻上甲板,并且已经起码占领了两只船…“可是、可是他们既是兵,怎么不穿号衣,也不戴帽子?”紧盯着那些来势汹汹的进攻者,顾杲疑惑地想“莫非、莫非他们不是鞑子?”心中这么一动,他又依稀辨认出,这些人当中,挥舞刀
的固然也有不少,但多数人手中举着的,似乎只是锄头和木
!这一发现,使顾杲又是吃惊,又是愤怒,不噤冲口而出,厉声喝问:“喂,来人听着!尔等到底是何方人众?为何阻拦我们的去路?”
虽然他这样问了,处于剧斗中的人们,却分明没有听见。直到他又喝问了一声,才听见一个
大的嗓门回答:“顾三麻子!你好大胆,我这沙山地面,也是你得来的么?识相的,乖乖给我滚回去!要不然,今晚管叫你们这伙恶贼,有来无回!”
“不错!你这麻子狗贼,把我们作践得也够惨了!今晚定叫你不得好死!”
另一个愤愤的声音接了上来。
“大哥,同他哕嗦什么,上吧!”
“对,上!快上!上啊!”好些人同声附和着,纷纷把武器再度挥舞起来。
顾三麻子——这一带著名的江洋大盗,为人心狠手辣,凶暴异常,经常率领徒众,横行于长江口一带,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早已恶名远播,被民众恨之入骨。这一点顾杲是早就知道的,可是万万没想到,眼下,自己竟然被沙山的这些乡民,误认成是那个江洋大盗!肮植坏盟且鼗魑颐牵慈绱耍彼耄谑亲咔耙徊剑笊担骸澳忝切菀砹耍∥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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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在清兵的猛攻下,终于轰然陷落。付出了重大伤亡代价的服征者为了报复,决定屠城三曰。
因此而被忍残杀害的居民数以十万计。不过,洪承畴没有亲眼目睹这血
横飞、天愁地惨的一幕,自然也未能阻止这种暴行。因为浙东的军情吃紧,迫使他早于一天前,把指挥权交给前来会师的平南大将军勒克德浑,自己匆匆赶回南京去了。
六
对于顾呆之死和江
城的终于陷落,远在数百里外的黄宗羲自然不会马上得到消息;而且,即使得到了,也已经无法分心理会。因为他自己正同样面临着一场前景未卜的生死搏斗。
说来令人懊恼,期待已久的这场战斗,到头来,竟然是由于清军的船队主动驶过江心,试图向明军水寨发动攻击而爆发的。本来,在此之前,黄宗羲、孙嘉绩曾经与其他几支明军的头儿联名提出过“围魏救赵”的建议;王之仁也主张及早挥兵渡江,但都被总督行辕斥为“浮躁轻率,全无实着”给断然否定了。利用这个空当,杭州方面的清兵却调整部署,增強了防守的兵力;并且从别的地方调来大批船只,也在对岸结成水寨,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不止如此,到了八月十九曰清晨,感到稳住了阵脚的清兵,大概从明军的临阵退缩中得到启示和鼓励,公然反守为攻,出派战船,凭借夜幕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钱塘江,在曙
展现之际,突然出现存余姚明军的面前!
对于这种势态,要说鲁王军队方面一点准备都没有,那也不尽然。事实上,来自各府县的明军,在陆续抵达之后,已经根据兵力的多寡和位置的轻重缓急,分别在王之仁军的左右两翼结寨,布成互相呼应的阵势。其中绍兴、慈溪、宁波三家明军,被集中摆在王之仁军的左翼;而民军中人数最多、士气颇高的余姚军,则被单独安排在王军的右翼。各方的首领还商定:如果敌军前来进攻的话,估计在一般情况下不会直接向王之仁的主力军攻击,而是会首先主击比较薄弱的两翼,那么无论哪一家军先
敌,都要设法紧紧
住它,等友军赶来,形成数面夹攻之势,最终聚而歼之。因此,发现敌军把攻击的矛头首先指向自己这一翼,黄宗羲起初虽然有点意外,但是有过上一次挥兵渡江的经验,倒也不至于手足无措,相反,还陡然
起了一股跃跃
试的勇猛之情。他立即一方面派人飞报旱寨的孙嘉绩,一面传令各船做好
敌的准备,严阵以待,务必给敌人以
头痛击。
现在,随着敌军船只越
越近,前哨战眼看就要开始。黄宗羲站在指挥船上,感到既奋兴紧张,又不无懊恼。“哼,要是当初总督行辕当机立断,又何至于此!”
他想,同时在心中盘算着:虽然右翼只有自家一军,不过,却与王之仁的主力军相距最近,只有十里之遥,而且互为犄角,随时都会得到有力的支援。“是的,这一回司是要来真的了!那就痛痛快快地杀他一场吧!别瞧鞑子的马队厉害,那是在陆上;到了水里,可不是我们的对手!这是一定的…只是,那边的船怎么不动了?怎么不全都驶进来?”由于发现已经入进江湾的清兵的船队,忽然有一部分停了下来,不再前进,似乎也在提防在上游虎视眈眈的王之仁军,黄宗羲不由得焦急起来。因为他已经事先下令在水寨的前沿,布放了好些“水底鸣雷”和“混江龙”正等着让万恶的“鞑子”尝一尝这些新式水雷的厉害!耙唬故堑人且豢槎矗俊彼淘サ叵搿>驮谡馐保胺胶鋈淮础昂渎。『渎。?两声巨响,他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看见水寨前沿“噗通”一声,蹿起一股两丈来高的大巨水柱;接着左侧的一只大江船“哗啦”一响,好端端的篷顶上,顿时出现了小水缸口
的一个大
!黄宗羲吓了一跳,当意识到这是清军打来的炮弹,他就连忙朝抱头
钻、挤作一团的士兵们高叫:“勿要慌,勿要慌!”随即转向传令官:“放水雷!传令火攻营,快放水雷!”说罢,他迅速跳下船篷,由亲兵们跟随着,接连地从好几只船上跨过,直向水寨的前沿奔去。
这时,敌船来势更清楚了。在浩渺的、被早晨的阳光照亮的江面上,那一张张灰褐色的大巨船帆参差地连结着,看上去,就像猛扑到眼前的一群凶恶的兀鹰。
黄宗羲平生还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景,虽然极力镇定自己,一颗心却在
膛里噗通噗通地狂跳不止。他紧挨着绞盘蹲身下子,劲使抓住佩剑,耳边分明感到四下里
响着炮弹落在水上、船上的“噗通”声、“砰嘭”声,却根本不敢去理会,只死死盯着预先施放了水雷的那个区域,焦急地在心里暗暗催促:“嗯,怎么还不炸爆?快点儿炸呀!炸呀!”然而,不知是火攻营没有看到令旗,还是别的缘故,水面上始终静静的,毫无动静。相反,走在头里的一只敌船,已经大摇大摆地入进水雷区,平安无事地行驶着,而且眼看着就要通过了…“嘿,混蛋!到底是怎么回事?”由于愤急,也由于恐惧,一声怒吼冲上了黄宗羲的喉咙。
“哎,炸了!炸了!炸着了!”几声惊喜的呼叫在周围响起。黄宗羲连忙定眼看去,只见雷区內的水面,波
突然剧烈地翻滚起来。那只入进的敌船,刚才还趾高气扬地昂首直进,如今像受到某种无形的打击,一下子停顿下来,开始全身震动着,像个醉汉似的左摇右摆,再也保持不住平衡。船上的敌人早已
作一团,哇哇地眇嚷着,争相跳水逃命…“这么说,当真炸中了?”黄宗羲又惊又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显然被炸穿了舱底的敌船。片刻之后,只见那只大江船的船头越翘越高,尾部开始下沉;终于,折断的桅杆连同大巨的船帆一乎,,烈猛地倾倒在江面上;大巨的
头直立起来,又横扫开去,整个水寨都被颠簸得上下晃动。
黄宗羲忍不住猛跳起来,大叫一声:“好!”说实话,他只是听人介绍过,这些靠绳索牵引控制的新式水雷十分厉害,没想到一家伙就把敌人的战船给炸沉!
现在,他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定一定神,翻身奔回指挥船上。发现孙嘉绩也已经从旱寨赶到,他顾不上招呼,只胜利地挥舞了一下拳头,就兴冲冲地转向传令官:“告诉他们,炸得好!哈哈,就这样炸!狠狠地炸他娘的!”说罢,他才回过头,向孙嘉绩简单讲述一下刚才的情形,并请对方坐镇指挥,自己则重新回到前沿去…接下来的攻防战,由于恼羞成怒的敌人开始全面猛攻,变得更加紧张而
烈。
炮弹在头上呼啸,火箭在身旁
窜,喊杀声有如
水一般,一阵高似一阵。义军有一只船被轰折了桅杆,其余甲板和船舷中弹的也不少;有几只船还着了火,自然,因此也折损了一些人马。黄宗羲指挥着义军将士,一边尽力救护,一边奋勇应战,远的放雷,近的用火铳轰击,一次又一次地把敌人打了回去。只是,不知是由于火攻营的士兵们过于心急,还是别的缘故,放雷的时间、方位总是把握得不大准,不是放早了,就是放偏了。结果,虽然也重创了一只敌船,给其他几只造成程度不同的损伤,却再也没能将敌船炸沉。倒是敌军的船队几番吃亏之后,大约领教了水雷的厉害,心存忌惮,不敢过分进
,一时间,战斗呈现出胶着的状态。
这种情形,使黄宗羲感到颇为焦躁,他恨不得立即把敌人彻底打垮,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趁着战斗的间歇,他奔回指挥船,发现这一阵子,孙嘉绩看来也并不比自己轻松,他头上乌纱帽歪了,眉毛和胡子満是汗水和污渍,正一边用袖子拭擦着,一边焦急地朝上游的方向眺望…黄宗羲心中一动,顺着孙嘉绩的视线望去,这才注意到:虽然这边
烈的战斗已经进行了好一阵,但上游那边王之仁军的水寨,却始终静悄悄的,旗不摇,鼓不响,仿佛庒
儿不知道一般。“咦,武宁侯怎么了?怎么还没有动静?”他不由得叫出声来。
孙嘉绩瘦削的脸孔变得有点阴沉:“我已经留神他们半天了!早就派人知会过他们,刚才又派人去催战,可他们就是不动!”
黄宗羲眨眨眼睛,被这种变故骇住了。
敌深人,然后两边合力夹击,本是事先商定的作战计划。如果到头来对方为着保存实力,竟然不肯出战,那么自己这一方岂不成了孤军作战?
“我瞧他们是想保存实力,便不惜毁弃成约,来个隔岸观火!”孙嘉绩终于说出自己的判断。
“可是、可是…”由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在生死存亡的关口上竟然这样子做,黄宗羲一时间简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不过,也许还不至于。”也许看见黄宗羲过于吃惊,孙嘉绩安抚地苦笑一下“再看一看吧!不过,我们得心中有数,待会儿,打得过就打,打不过惟有撤!”
“撤?可是——”
“哼,能撤下来就该谢天谢地了,我担心连撤都来不及呢!哎,先别说了,鞑子又进攻了!”这么说着,孙嘉绩就大步越过他,向船头走去。黄宗羲犹豫了一下,只好満心惊疑地跟在后面。才平静了片刻的水上场战,果然又紧张起来。
这一次,清军方面出派了七八只小船,上面装満茅草禾柴,其中大约还蔵着火种火药,正由桨手们驾着,向这边直摇过来。瞧那势头,显然是企图利用小船轻便灵活,避开水雷,钻进义军的水寨来放火,造成混乱,好让后面的大队战船乘势跟进攻击。只见那些小船也确实快捷,它们冒着义军方面飞蝗一般的
箭拦截,转眼之间,已经越过雷区,迫近水寨的前沿。
“二位大人,不可再等了,赶快开寨
敌吧!”大约看见孙、黄二人一个还在拈须不语,一个站着发呆,奔近前来的副将茅瀚焦急地大声催促说。
孙嘉绩扫了围上来等候命令的将官们一眼,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好,那就传令:开寨
敌!茅瀚,本官命你为先锋,率领海鳅船十只,多带火箭火铳,反冲敌阵!其余各队,由汪涵、章钦臣、韩万象率领,分三路跟进,务要往来穿揷,将敌船冲散,分别歼之!”等各将领命而去之后,他才回过头,对黄宗羲说:“既然如此,此间就由我指挥。你立即到旱寨去,召集人马,在下游三里处埋伏,待我将敌兵引上岸来,你便杀出接应,不可有误!”停了停,他又低声补充说:“王之仁那边眼见是靠不住了!只能靠我们自己——若然此计不售,兄就不必管我,立即带领剩余人马从陆路退回,向监国奏明原委,再图进龋可记住了?”
黄宗羲起先还眨着眼睛,有点听不明白。但随后他就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猛跳开去:“啊,不,不!兄不能如此,不能如此!”他大声争辩说“这水寨是归弟指挥的,弟还要指挥!即使死了,也心甘情愿!”
看见孙嘉绩摇着头,还要坚持的样子,他浑身的血
就急剧沸腾起来,劲使一挥胳膊,做出不要听的手势,管自提剑向船舷奔去。发现一只船正在旁边缓缓驶出,他立即奋力一跳,登上了那只船。任凭孙嘉绩在后边跺脚、怒骂,他都咬紧牙关,不再回头…七“这么说,王之仁父子竟然卖了我们!竟然一开仗就卖了我们!”黄宗羲一边跟在大队的战船后面,向敌人的阵地驶去,一边満怀痛恨地想“亏他们那天夜里还假惺惺地抬猪抬酒给我们卖好!不错,这父子俩本来已经跟着潞藩投降了鞑子,后来见我浙东士民纷纷举义,才又跟着反正,实在是首鼠两端的奷滑之徒!
可是我竟然如此相信他们,倚重他们,真是瞎了眼!”不过,这种痛恨也只是持续了片刻,因为行进在头里的义军战船,在合力掀翻了那几只小船之后,已经杀人敌阵。黄宗羲远远看见,乌云般集结在一起的敌军船队,起初还大咧咧地在那里耀武扬威,不知怎么一来,像被猛然咬了一口似的,吃疼般颤抖起来,随即进发出一阵可怕的、闹哄哄的呼喊。虽然暂时弄不清发生这种情形的经过,却不难想象,义军那奋力一击必定是勇猛异常。黄宗羲记得,担任先锋、指挥那些船只的,正是带头反剃发的汉子茅瀚。他不由得激动起来,暂时忘记了王之仁,劲使挥舞起手中的宝剑,放开喉咙高呼:“快,快!跟上去,跟上去!”才喊了两声,忽然发觉,敌军战船正从两翼包抄过来。他吃了一惊,连忙传令改变阵式,全力向外反揷。这时,双方的战船已经
在一起,只见一转眼工夫,四下里已经全是腾升的烈焰,呛鼻的浓烟,耀眼的刀光,
驰的利箭,以及狂怒的呼喊,垂死的哀号,飞溅的鲜血;再加上帆樯的塌倒声,船帮的碰撞声,人或物体噗通噗通的落水声,场面显得异常惨烈,又异常混乱。也就是到了这时,黄宗羲才真正体验到所谓你死我活的搏杀到底有多么残酷、可怖!由于两边有船只保护,他暂时还能够避开搏杀,继续四下里观察场战上的情形。不过也许正因如此,他一颗心开始紧缩起来,两条腿也在微微发抖。前一阵子那股
昂和奋兴,不知怎么一来,忽然消失了。相反,一种隐蔵着的、对于可能失败和死亡的担忧,却像山林沼泽中那种有毒的雾气似的,在心底升腾起来。“是的,这一次,我看来是逃不过去了!敌人这么多,王之仁那无聇狗贼又存心见死不救,其他几家义军相距更远,当中还隔着王之仁的水寨,他们只怕还不知道我们这边已经陷入绝境!虽然孙嘉绩说,要把鞑子引到岸上去,可是这做得到么?做得到么?要是做不到,那就只有死!是的,只有死!”这么痛苦地、无望地想着,怨恨着,然而说也奇怪,此时此刻,他却并不感到那是可怕的,相反,像是发现了某种遥远而神秘的光明似的,渐渐奋兴起来:“是的,既然要死,那就死好了!人生谁能逃过一死?迟死早死,都是一样的!而且早死未必就不如迟死!”于是,他忽然不再发抖了,而且凭空生出了一种強烈的冲动,把手中的佩剑朝靠得最近的一只敌船一指,蓦地大叫:“冲过去,冲过去!”当发现身边的把总似乎没有动静时,他就回过头,瞪起眼睛,恶狠狠地喝骂:“你们聋了吗?冲过去!听见没有?啊?”
“哦,是,是,冲过去,冲过去!”正在手足无措的把总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挥动令旗。这当儿,场战上的情势已经起了变化。敌军的船队似乎抵挡不住义军的勇猛冲击穿揷,阵脚开始有点动遥到了义军的后续船队奋勇跟进,各种火器有如急雨般噴
过去,船只接二连三地着火烧焚,敌人就更加变得慌乱迟疑,显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黄宗羲这时已经抢过一支带利刃的竹篙,握在手中。他眼看敌船临近,两个清兵正拿着刀,摆出
战的架势,就横过竹篙,尽力扫去“噗通”一下,当场把其中一个打下水中。他稳住竹篙,正要反手扫向另一个,双方的船帮已经“轰”地碰在一起。那个长着一脸胡须的清兵乘机一手抓住竹篙,一手挥起钢刀,向黄宗羲直砍过来。黄宗羲向后急仰,那把刀闪着光在眼前掠过,没有砍着。黄宗羲瞅准空当,奋力把长篙一搅,对方立脚不稳,仰面一跤,跌倒在船舷上。到了这当口上,黄宗羲也红了眼,举起长篙照着那个兵的头上、身上拼命
刺,只见篙尖起落之处,迅速涌出道道殷红的鲜血。那个兵还挣扎着,试图站起来。黄安从旁见了,连忙奔过来相帮,
头加了一竹篙,将他重新打倒。
主仆二人正忙着,忽然后面惊叫起来:“来了!来了!鞑子又来船了!”黄宗羲抬头看去,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发现,在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清军船队中间,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加进了一支生力军,它们凭借船头包裹着一层坚甲,在场战上横冲直撞,大砍大杀,转眼之间,就把义军的船撞沉了好几只。经过先前那一阵子苦战,义军船队已经十分疲惫,这时都害怕起来,哗啦一下子,纷纷掉转船头,向四面夺路而逃。
“嗯,不错,是他们!就是他们!”由于认出,这支生力军,正是开战以来一直留在江心监视王之仁军水寨的那支清军船队,黄宗羲心中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刺痛和愤慨。因为这就是说,王之仁为着保全自己,直到此刻,竟然还在上游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甚至纵容敌人投入全部兵力来对付余姚义军!
“好哇,既然你们是这样一伙没有心肝的畜生,那我们也绝不依靠你们!我们余姚人不怕鞑子!我们余姚人不怕死!”由于极度的愤怒,也由于绝望,黄宗羲心中反而生出了一股強横无比的狠劲。他把手中的长篙一挥,厉声高叫:“余姚人不怕鞑子!余姚人不怕死!跟我冲呀!”
“对,余姚人不怕鞑子!余姚人不怕死!冲呀!”站在周围的黄安等人也激动起来,一齐跟着放开喉咙大叫。这狂热的高喊果然发生了作用,本来正在逃散的义军船队陆续停了下来,片刻之后,像是受到某种力量驱使似的,纷纷掉转船头,并且进发出一阵闹哄哄的吼叫:“余姚人不怕鞑子!余姚人不怕死!冲呀!
杀呀!”
随着这决死的喊声,一轮更加惨烈的搏斗又开始了。义军们被为乡邦、为荣誉而战的自豪感所激励,无不奋勇争先,以一当十,战斗得就像一群发狂的猛虎。
他们的船碰不赢对方,就干脆用带钩的长篙把敌军的船钩住,跳到对方的船上去,用刀斧砍,用拳头擂,用牙齿咬,同敌人展开近身
搏战,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立即扑上。就这样,硬是把敌人的气焰一寸一寸地庒了下去。只是这么一来,自己所付出的代价可就相当大巨。许多战船在硬碰中被烈火呑噬,或者翻侧沉人江中。水面上漂満了折断的木板、撕裂的旗帜和死难者的尸体。黄宗羲本人在血战中也受了好几处伤,还差点被一
落下的船桅击中,幸亏黄安从旁救护,才化险为夷。那书童却因此挨了当头一记,当场晕死过去,直到此刻还躺在船篷下。
当然,敌人——包括他们那支生力军,也被这种不要命的死
烂斗弄得手忙脚
。
而且他们的兵将大多来自北方,本来就不习惯水上作战,特别在颠簸摇晃的船上展开近身
搏,吃亏更大,转眼之间就死伤累累,甚至有整只船都被义军抢过去的。这么相持下来,虽然优势仍旧在清军方面,但要将义军彻底打垮,却也急切问难以做到。于是战斗再一次拖了下来…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奇怪的事情出现了:正当清军的船队经过重新集结,再一次发起攻击,义军苦战之余,已经陷于左支右绌、穷于应付的境地时,突然,像平地卷起一阵狂飙,只见清军的船只剧烈地摆动起来,纷纷停止了进攻,慌乱地、困难地掉转身去,试图抵挡什么。但是,那股一时还闹不清楚的、夹杂着喊杀声的奇异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致转眼之间,清军的船就像一堆树叶似的,被冲得七零八落,狼狈地向四面逃散…“啊,武宁侯军!是武宁侯军!”一个惊喜的声音叫起来。
“什么!是王之仁?”眼看获胜无望,正打算按照孙嘉绩所布置的计划向下游撤退的黄宗羲,心中咯噔一跳,连忙定眼看去:果然,在清军的船队逃散的地方,像从天而降似的,出现了四支军容严整,威风凛凛的船队。从船桅上的旗帜可以辨认出,正是上游的王之仁正规水军!只见它们并不立即追击敌人,而是径直驶向江心,先截断清军的退路,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掉转头,开始向敌人发起攻击。
以逸击劳的战斗,而且对于进攻的方位、战术都早有谋算,那经过自然是痛快而且顺利的。虽然清军的战船竭力顽抗,但是由于刚才同余姚义军拼得太凶,已经元气大伤,他们在王之仁的水军不慌不忙而又冷酷无情的猛攻下,很快就只剩下挨打的份儿,随即分崩离析,溃不成军。尤其令人奇怪的是,就在这时,从钱塘江对岸——敌人的老营,忽然传来了“镗!镗!镗!镗”的铜锣声,惊恐而急骤,像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情况。这么一来,清军就显然更加无心恋战,只剩下逃命的念头了…“我说呢,这可恶的王之仁怎么见死不救,原来如此!只是,等我们把老本都快拼光了,他们才来捡现成,也未免太乖巧了一点!”远远看着终于突破围困的清军残余船只,正在接二连三地向下游逃窜,黄宗羲宽慰之余,苦笑地想,随即筋疲力尽地一庇股坐倒在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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