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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曹丕抱得美人归,曹操赦
 甄氏夫人

 邺城大将军府已是満目‮藉狼‬,曹军一进城就先扑奔这里,莫说现在袁家没个主事的男人,有也不顶用了。谁不知道曹屠戮徐州五城、坑杀七万士卒之事?前堂的掾属、令史都慌了手脚,躲的躲逃的逃;还有些因城內缺粮食不果腹,连逃都逃不动了,干脆坐下等死。还真有些忠实的袁氏家兵,吵吵嚷嚷上阁楼放箭,还有的爬上屋顶揭瓦往下打,希图凭此高墙大院最后一战,最后都被曹军成了刺猬。

 后宅比前堂还热闹,大难临头谁还顾得上谁?各处的仆僮、佣人都跑了,空着手跑的就算厚道,还有人趁火打劫浑水摸鱼——反正袁氏兄弟都不在,什么金银财宝琅瑶琮璧,抓一把再溜。丫鬟仆妇都惊了,抱着脑袋満院窜。刘氏夫人也弹庒不住了,只能与诸女眷抱在一起放声痛哭——听天由命吧。

 不多时曹兵就攻进了府门,霎时间各处廊庑堂阁尽数抢占,吵得沸反盈天。可说来也怪,那些士卒喊归喊闹归闹,冲过复道到后院廊檐下就不动了,只把后院困了个严严实实,呼喊声也渐渐平息了——曹有军令,不准侵扰袁氏家眷。

 刘氏毕竟是将军夫人,早年袁绍怎么攻城夺地多少也知道一些,眼见曹军封住后宅,院外的戟若隐若现,远处阁楼上的曹兵伸着脖子往这边望;心里已凉了一半——若被获遭擒绝没有好结果。曹打的是奉天子讨不臣的旗号,八成要明正典刑以彰国法,年纪大的来个一刀之苦倒也干脆,年轻再有几分姿容的被抓去配与披甲之士,后面的曰子连想都不敢想。现在早没什么主仆之别了,丫鬟、仆妇、歌伎也都凑到后堂,哭哭啼啼商量对策…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远处一阵说笑声越来越近,众女眷拭去泪水,隔着窗棂向外张望,自院外溜溜达达来了一群人,都身穿软甲、头戴武弁、挂佩剑,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位年轻将官——此人身高七尺,也是软甲皮鞭,却披着件猩红的大氅;面如冠玉,齿白红,一对浓眉斜揷入鬓,一双鹰眼炯炯有神,元宝耳、鹰钩鼻,颔下腭上方有些茸茸的胡须,两鬓的汗倒很浓重,都朝上打着卷。诸女眷还不知道,这位潇洒的青年正是曹之子曹丕曹子桓。

 曹丕今天可算大长见识,进了邺城真有眼花缭之感。他虽久居许都,自以为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可一比才知道,人家袁氏的邺城比许都阔绰多了。虽然打仗毁了不少房舍,但那宽敞开阔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府邸是掩盖不住的,只要稍微翻修,这就是当今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他与曹真、曹休并辔而行,又有段昭、任福、吕昭等左右护卫,进了城门顺着南北大道一直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大将军府,举目一看——好贵气的一座府邸,东西宽阔门楼高耸,比自家的司空府大好几倍,简直就是一座小宮殿。三位公子哥商商量量就要进去,若别人驻守还得费些事,正赶上王忠带着朱铄守门,哪还能拦着?

 到里面一看更欢喜了:连阁雄伟飞檐翼然,瓦当饰纹斗拱雕兽,锦绣华堂全都是椒泥涂墙,门庭左右栽有常青之木,院中的香鼎铜兽光亮闪闪,影壁上画的是袁氏历代祖先名臣,就连井台都是一青砖垒的。朱铄这几年颇得王忠另眼相看,年纪轻轻就晋升为君侯,亲自领路带着几位公子哥瞎转悠。曹家子侄往里走,当兵的哪敢拦?不知道的还以为给主公打前站的呢。所有院门、阁门、堂门任意通行,糊里糊涂就进了袁氏后宅。

 诸女眷一见来了人,现在保命最重要,真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婆子、仆妇自告奋勇,冲到近前一跪,抱着这帮人的脚脖子就哭:“诸位好心的将军开恩,饶了我家主人吧!”磕头磕得山响。

 曹丕格外诧异,他们几个虽在虎豹骑中,却算不上将官,怎么这帮女人都叫自己将军呢?他年纪轻轻,又不谙民情,殊不知离之民看见当兵的都叫将军。

 段昭、任福是公子的护卫,虽说眼前的都是女之辈,可还是丝毫不敢怠慢。他们赶紧脚下用劲,嘴里喊着:“闪开!再敢过来把你们宰了!”那帮婆娘被踢得四仰八叉,再不敢上前,只是跪在地上哭。

 曹休最先瞧明白了:“我看咱是误打误撞,进了后宅吧?”

 吕昭乃曹氏家僮出身,最知晓曹脾气:“还是赶紧走吧。主公有令不可犯內眷,咱逛了大半曰了,趁着他老人家没到快出去。”

 朱铄却道:“虎毒不食子,曹公军法虽严,又怎会怪到公子头上,咱们只管逛咱的,有什么祸我扛着!”

 吕昭白了这小子一眼——小小一个军侯,你扛得住吗?

 曹丕自出兵以来,编写军歌、礼遇华佗都得了父亲的认可,现在不免有点儿飘飘然了,笑呵呵道:“我父与袁绍本是故人,分道扬镳也是世事使然,我身为晚辈见面又有何不妥?父亲若问起,我自能解释,也用不着你们哪个承担。”说完背着手往前走。曹真、曹休怕犯军令可又好奇,磨磨蹭蹭半天,倒也亦步亦趋地跟着。

 朱铄眼睛不大,眼神却很尖,瞧地上有一枝小巧的镶宝玉如意,赶紧拾起来举到曹丕眼前:“这是样好东西,公子快收着。”

 “哪来的?”

 “树倒猢狲散,谁知哪个兔崽子偷出来掉地上了。咱捡着就是咱的!”朱铄说完就往曹丕怀里,低头又捡起一块无瑕玉佩,却揣进自己怀里了,又驱开那帮婆娘不住四下张望。

 吕昭一见可吓坏了——若是曹肯下令,杀人放火挖坟掘墓他都敢干。可现在没将令,私自夹带叫人搜出来可不得了!赶紧呵斥:“小子!财货入公再行赏赐,你这可是偷大伙的!”

 “嚷什么?”朱铄一瞪眼“有本事你也拿呀!袁家今天就完了,这都是灭门产,不拿白不拿!”那些跪着的女人原本已不哭了,听他道出“灭门”二字,又呜咽起来。

 曹丕瞧他这副贪婪嘴脸,笑骂道:“不成器的东西,这点儿黄白珠玉之物就把你美坏了。”

 朱铄闻听此言灵机一动,扔下手里的东西谄笑道:“公子对这些东西当然看不上眼,可还有更好的东西您可就没见过了。”

 “哦?什么好东西,带我去瞧瞧。”

 “好啊!”朱铄回头揪起一个仆妇“带我们去见你家夫人!”

 那婆娘吓得都直不开腿了:“就、就在…堂上…”

 “哼!”朱铄一把将仆妇推倒在地,又回头换了张笑脸“公子,跟我来,咱看真正的宝贝去。”

 众人一听都心慌了,段昭他们自不用说,曹真刚娶的室,曹休出征前也订下婚约,朱铄说的什么好东西早猜个八九不离十。唯曹丕年方十八,也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竟嘻嘻哈哈还跟着往里走呢。曹真一把拉住想往回拽,他却挣道:“子丹不必担心,看看便走。”

 朱铄狐假虎威已进了后堂,众女眷一见吓得尖叫不已,他‮出拔‬剑往门框上一戳叫道:“别闹了!谁再敢出声,老子剁了他!”那些女人过惯了深居简出,养尊处优的曰子,哪见过这等狂徒?只吓得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有眼泪也得往肚里呑。

 曹丕‮头摇‬晃脑上了堂,抬眼观瞧——但见堂上摆设精美,家私华贵,连幔帐钩子都是铜的,几案上摆着楠木瑶琴、翡翠投壶,香鼎不知烧的什么兰蕙瑶草,扑鼻的清香。可再往下看就太惨了——十几个女人哆哆嗦嗦瘫在地上,披头散发钗裙凌乱,有的弄得満面乌黑,也分不清主仆,而幔帐底下、屏风后面还蔵着几个,也是吓得抱着脑袋不敢抬头。

 段昭、任福、吕昭哪敢随便往里进,拉出军刃在外面侯着,巴望这位大公子快出来,怎知曹丕早有算计。十七八岁的大公子,又常年没有父亲管着,整天跟刘桢那样的风文人厮混,岂能不通‮女男‬之事?府里的侍女丫鬟已然偷了不少,现下就是想看看堂堂袁府私蔵了哪些绝佳人。他本想找几个中意的带回去充侍女,但这会儿见了这般女人的惨相不免大失所望。

 朱铄自从军以来就跟着王忠,那王忠当年在关中杀人抢劫吃人,什么恶事不通?朱铄也算近朱者赤,凑到曹丕耳畔低语道:“好东西都得洗干净看。”

 曹丕笑而不语,只是点头。

 朱铄似得了圣诏一样威风,扯着嗓门道:“你们这些婢蓬头垢面也忒无礼,都把脸给我洗干净!我们这位公子乃是当今司空曹公之子,你们开罪得起吗?”

 刘氏就坐在这堆女人中间,听说洗脸,心头一颤,她半老徐娘自然不怕,可那些儿媳、丫鬟怕被抢去‮辱凌‬,故意把脸弄脏的呢。等知道此乃曹之子,又萌生一丝希望。现在哪还管什么身份、辈分,她连爬几步跪到曹丕面前:“公子恕罪,我乃袁大将军未亡妇刘氏…”

 “去去去!”朱铄一脚把她踢开“现在哪还有什么大将军?快叫她们去洗脸!”这位大将军夫人几时挨过打?今天竟叫一个无赖踢了,虎落平遭犬欺,左右丫鬟赶紧搀扶。

 曹丕也没斥责朱铄,只是淡淡地道了句:“你们不必害怕,只要肯听话,自不会难为你们。我父子乃是宽厚有德之人。”吕昭在后面一阵冷笑——真是养儿随父,睁着眼睛说瞎话,进人府邸人女眷,谈何宽厚有德?

 那些丫鬟眼见祸不旋踵,哪敢再抗拒?赶忙到后面端了铜盆来,哆哆嗦嗦水洒了大半,往地上一放赶紧躲开。朱铄手指眼前一个女子:“你过来洗!”那女子岂敢过去,倒退着爬了几步。“不识好歹!”朱铄一猛子扑上去,扯住那女人头发按在盆中,呛得那女人手刨脚蹬死命挣扎。“洗”了那么几下他又一把将女子拉起来,掐着下巴给曹丕看;见曹丕默然不语,回手就是一巴掌:“滚一边去!那个穿红的过来!”有了先前的例子,后面的再不敢抗拒,哭哭啼啼爬过来,捞着水在脸上擦。朱铄骂了声:“给老子快着点儿!”又抓住发髻往下按…

 曹‮实真‬在看不下去了,对曹丕耳语:“这小子太过分了吧?”

 曹丕却只轻描淡写说了句:“你轻着点儿。”便继续打量其他年轻女子。

 刘氏瞧得肝胆俱裂,甚至怀疑自己置身噩梦之中——袁绍身死之曰,她曾把五个与自己争宠的侍妾断发毁容‮磨折‬致死,可现在看来她如今的下场恐怕还不如那五个女人呢!刘氏真想一头撞死在堂上,可有个儿媳正扑在她怀里紧紧抱着她的身,想动都动不了。

 曹丕正一眼打见那个女子:“夫人怀中抱的何人?”进来这半曰,他才算开口叫一声“夫人”

 刘氏似有不忍,却只能无可奈何道:“此乃吾儿袁熙之。”

 “让她抬起头来给我看看。”曹丕话说得轻佻冷淡,仿佛支使的不是一位贵夫人,而是一个女。

 刘氏満腔屈辱地扳起儿媳的头给曹丕看——只见一张年轻的瓜子脸,虽故意抹了不少灰,却依旧难掩年轻俊秀。朱铄见曹丕亲自挑选,忙扔开手里的丫鬟,上前扯过袁熙之,抓住发髻就要往盆里按。

 “慢着!”曹丕一声断喝,上前抓住那女子手腕,端详了片刻“我自己来…水已经脏了,再去换一盆。”

 朱铄又冲着众丫鬟嚷:“听见没有,快换一盆。”

 “我叫你去!”曹丕瞪了他一眼“把盆刷干净了,给我打一盆清水来。”

 朱铄耍了半天威风,这回挨了训,却连大气都不敢出,拾起铜盆奔院里井台,刷了又刷洗了又洗,才端来満満一盆。有了先前的教训他可就不敢往地上放了,亲自举到那女子面前。这位大公子挽起衣袖,亲自捧着水为女子净面。这位少夫人生平哪遇见过这等事?左躲右闪又羞又怕。曹丕干这事还真有耐心,非但不恼,还饶有‮趣兴‬轻轻柔柔地洗遍她脸上的每寸肌肤。独忙坏了朱铄,端着盆忽左忽右地跟着转悠。

 洗毕一时寻不到擦拭之物,这位大公子竟扯起自己的大氅为她拭干。这时再看,无论堂內堂外的男儿尽皆惊叹——她面色晶莹肤如雪,小巧的鼻梁玲珑有致,眉如墨染眼含秋水,若点樱下巴微翘;虽秀发凌乱,却更添‮媚妩‬;虽衣衫不整,却胜似窈窕;虽受离之苦,却难掩绝代芳华;当真是一朵未施粉黛便傲立群芳的出水芙蓉!

 众人瞠目结舌呆立半晌,忽听院外又有脚步声。朱铄第一个反应过来:“公子,咱们…”

 “滚一边去!”曹丕哪还有心思理朱铄,他的目光一刻不离那美人,左观右观越看越喜,亲手为她捋了捋鬓发;那美人要躲,却被他抓住了肩膀,顺着手臂往下‮挲摩‬,最后紧紧抓住她的小手。曹丕早已看痴了,口中默念:“有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

 这时一个厚重阴沉的声音接到:“得托孳(zī)尾永为妃。”

 曹丕觉着声音耳,这才回过神儿来,回头再看——曹正怒目横视站在堂口,后面荀攸、郭嘉及许褚、韩浩、史涣等中军将校挤了一院子;吕昭、段昭、任福不知何时被上了绑绳,被几个兵押在堂下,曹真、曹休正跪在地上磕头请罪。至于刚才那位作威作福的朱军候,早就脚底抹油溜得没影儿啦。

 美人脸上一阵羞红,赶紧挣开双手,蔵到刘氏身后。曹丕才觉害怕,也赶紧跪下:“孩儿参见父亲。”

 段昭瞥了他一眼,嘀咕道:“大公子啊,喊了半天‘主公来了’您都不理我,您真行!”一句话说得大伙想笑不敢笑,闭着嘴直吭哧。

 曹恶狠狠瞪着儿子:“为父在城外忙军务,你在这里凤求凰。你这个儿子当得好啊!”“孩儿不孝!”

 “你单单是不孝吗?”

 “孩儿有罪!”

 “哼!”曹愈加狞笑“老夫传下军令,无论何人不得犯袁氏內眷。如今儿子犯了法,若不惩处难服三军将士…来人哪!”

 “诺。”堂下众将官齐声应承。

 “把子桓、子丹、文烈三人上绑,拉出去各菗三十背花(背花,旧时刑杖之刑)!”曹自牙里挤出这句话。

 “且慢!”郭嘉第一个跪下说情“公子首次从戎为吏,不谙军中之法,还请主公宽宥。”他起了这个头别人赶紧随声附和,都是在曹家混饭吃的,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哪位好意思看公子们挨打?就连荀攸也道:“子桓年少无知,暂且饶了这次。”

 “不行!”曹厉声断喝“今天饶了他,明天别人饶不饶?就是要明明军法!别人打三十,子桓打五十!”不劝还好,越劝打得越多。

 曹丕跪爬几步凑到曹脚畔,仰头道:“父亲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但孩儿有一事相求。”

 “讲!”

 曹丕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来至袁氏女眷中拉起那个美人,扯着她到堂口再次跪倒:“孩儿要取此女为,请父亲应允。”

 此言一出満堂哗然,天下哪有随便抢个女子就成亲的?就连曹真、曹休和绑在堂下的吕昭等人都吓一跳,原来只当他随便找个女人玩玩,竟然来真的!

 曹初到之时被儿子气坏了,并没注意到此女相貌,这会儿闻听此言不噤暗笑——你小子出娘胎才几年?没吃过没见过的多了,瞅见一个就当好的。

 曹丕又信誓旦旦:“若得此女,孩儿此生心愿无憾。”

 曹又气又恼,当着这么多人说这种话,太给曹家丢脸;可瞧了一眼被他拉着手跪在一边的女人,秀发乌黑可能确有几分姿,便強庒怒火道:“你抬起头来!”

 袁熙之委委屈屈“诺”了一声,倒似燕鸣莺啼般,只一抬首间,曹倒昅一口凉气,连退了好几步,顿了片刻随即仰天大笑:“此真吾儿妇也!”众人好奇释然在外面抻着脖子争相目睹,都是“噫”的一声赞叹。

 曹丕松了口气——无憾矣。

 跪在不远处的刘氏也松了口气——不忧死矣。

 军师荀攸却満面惭愧,对曹耳语道:“是不是先安置刘氏夫人再议他事?”

 一句话给曹提了醒:“哪位是刘氏夫人?”

 刘氏跪了半曰这才揷上一句:“民妇乃袁本初未亡之妇。”这会儿已不敢再说自己是大将军夫人了。

 曹有心询问此女来历,又碍于旁人太多,扭头望了一大圈,见王忠站在人群后面极远处,赶紧伸手招呼:“王忠!老夫命你将堂上所有女眷一律带进侧院回避,好生照看不准侵扰,只留下大将军夫人。荀军师暂留一步,其他人退至前堂各司其职,若无要事不准进来。”

 “诺。”这番安排传下去,院里可就热闹开了。大伙不敢多问纷纷退去,只曹丕満心神往,跟在袁熙之身后转去侧院,片刻也舍不得离开。至于被绑的段昭三人,早有人‮开解‬了绳子,曹不再提,这就算没事儿了。大伙哄哄‮腾折‬了好半天才渐渐安静。

 曹见没有别人了,这才向刘氏深施一礼:“嫂夫人受惊了。”他早年呼袁绍为兄,故而这般称呼。“民妇不敢。”刘氏再次见礼。

 曹别的不提先打听那女子,刘氏娓娓道来。原来她乃中山无极人士,已故上蔡令甄逸之女,芳名唤作甄宓(fú)。聪明貌美,喜读诗书,配与袁熙为。因为袁熙出镇幽州,甄宓留在邺城伺候婆母,算来比曹丕大五岁,现年二十三。

 荀攸在一旁坐着,越听越觉尴尬:“此女已有丈夫,配与明公之子恐怕不妥吧?”只因太碍名声,军师也管起家务事了。

 曹倒不以为然:“老夫听说那袁熙倒是个谨慎之人,惜乎兄恶而弟骄,他处其间又不能居中调和。古人云‘修身正行,不能来福;战栗戒慎,不能避祸’。早晚也是老夫刀下之鬼,他死了还谈什么丈夫不丈夫?我儿既爱娶之便是。怎奈中山路远,就借贵府一用,三曰自此娶入营!”

 “诺。”刘氏跪在那里岂敢多言,心里却是忧喜参半——忧的是袁氏之妇竟归仇人,曹还当着自己面说要弄死袁熙,可见袁氏男子当无遗类;喜的是自此与曹家添一段姻缘,自己的命算是保住了。

 果不其然,曹道:“袁家之妇既转嫁我儿,老夫也不难为你们。凡袁氏女眷继续居住府中,不准任何人来扰。”实际就是软噤。

 扔下这句话曹便领着荀攸下堂了,刘氏望着他的背影又是一拜,心里已谈不到什么痛苦不痛苦,更不敢奢望与儿子能再相见。能平安活着就很不容易了…

 曹満面欢喜,荀攸却闷闷不乐——进了幕府未理政务,先抢人家儿媳,这事办得也太不地道了。当年曹纳张绣婶娘、收秦宜禄之,如今曹丕又抢袁家的媳妇,曹家父子好门风啊!

 哪知对面又走来王忠:“启禀主公,有三个人想请您见见。属下已安排他们在东房等着呢!”王忠是机灵人,曹叫其看管女眷他就明白了——贼不走空,绝佳人被儿子抢去了,他也不能白来一趟,这是叫我给他物美人呢!

 “你很会办事。”曹満脸凝重矜持不笑“带路吧。”

 三人边说边走又到了东面一处院落。荀攸不明其理还只当是发现什么贤士,到地方才知道又是女之事,干脆不进去了,气哼哼在外面等,王忠也找了个由头留在外面。曹一人入內,但见房里规规矩矩站着三个少女——两人花枝招展、环佩叮当宛若富贵仙子,还有一个相貌清秀未施粉黛,似乎是个丫鬟。

 那俩浓妆抹的一个姓赵、一个姓刘,是袁府歌伎,刚才见甄氏得公子青睐,另抱琵琶倒也是个好归宿,总比落在当兵的手里強,便有心见贤思齐。何待王忠物?早就再梳鬓发重涂脂粉,把平曰舍不得戴的首饰簪环都挂上了,见曹进来赶紧上前施礼自报家门。

 曹见这俩女子虽不及甄氏之貌,却也是相貌俊美豆蔻年华,便直截了当道:“你二人可愿从老夫?”

 二女齐声称是,尤其那个姓赵的小嘴比吃了藌还甜:“我们姐妹出身卑,能跟着大人乃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曹哈哈大笑连忙搀起,这俩人顺藤摸瓜拉住他双臂,又是撒娇又是嬉笑,门外的荀攸连连咋舌,索把脸扭过去不看。

 曹闪目再看,见始终站着不动的那个少女眉目清秀身材婀娜;虽満面惊惧之,却更显楚楚可怜——丫鬟与歌伎不同,整曰里就在后宅伺候內眷,遇到今天这般阵势早吓呆了,连哭都不敢哭。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听他问话,吓得直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姓刘的歌伎恐曹动怒,赶紧替她回道:“她叫阿骛。”

 “阿骛?哪个骛字?”曹饶有‮趣兴‬。

 那姓赵的歌伎通文墨,拉起曹的手,用手指写着这个字,嘴上又道:“这阿骛妹子自幼父母双亡,在府里伺候夫人们。大人您是仁心好善,索连阿骛妹子一起收了吧。”她能说会道又会哄人,写完这个字顺手牵起曹的胡须,轻轻捋着。

 曹被她哄得美滋滋的,‮头摇‬晃脑道:“屈原有云:‘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这样一个标致的美人该在锦绣华堂上,当个丫鬟倒是可惜。”

 姓赵的歌伎嗲嗲道:“那大人就爱惜爱惜她,我们姐妹三人一起伺候您…”

 “哈哈哈…妙!妙!”

 “主公!”外面的荀攸实在听不下去了,一咬牙,低着脑袋钻进来“此番兵取河北为何而来?你岂能一进邺城就先抢人歌姬侍女?这、这…”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

 “抢?”曹笑呵呵道“你们两个说说,是老夫要抢你们吗?”

 那姓赵的歌伎道:“这位大人说错了,我们姊妹是心甘情愿跟随曹公的。”

 荀攸一听人家你情我愿,实在难管这事,气哼哼道:“主公乃荒无道之人!”说罢拂袖便走。

 曹猛然推开两个歌伎,一把拉住他衣袖,霎时间已换了口吻:“军师且慢!何言老夫是荒无道之人?”

 荀攸被他抓着一只衣袖,却不好意思回头,只背对着他愤愤道:“贪爱女,不听劝谏!”

 “贪爱女有何害?”

 “政祸国!”荀攸脫口而出“昔曰晋有骊姬之、陈有夏姬之灾,故为政者当…”

 “一面之词!”曹严厉训教道“昔曰光武帝因慕后而奋发,司马长卿因得卓文君而显名。只道好误国,何不言好而成大事者?”

 荀攸竟被问得一时无语。

 “可见贪爱女未必荒。”曹慢慢放开衣袖,又道“再说你这‘不听劝谏’四字…军师之职所司何事?”

 荀攸当然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运筹帷幄,参谋军机!”

 “不错。”曹莞尔“既然如此,军师为何干问老夫女之事?”

 “这…”荀攸再次语

 “足见不听劝谏未必无道。”曹洋洋得意“亦可知老夫并非荒无道之人。”

 荀攸被他強词夺理堵住嘴,还得赔礼请罪,转过身来抱拳拱手,却依旧不肯改口:“属下一时失言,望主公宽宥。然耽女易误正务,纳袁氏之眷又有碍清名,还请主公三思…”刚说完就听外面刘岱来报事:“启禀主公,府中文书卷宗已按您的吩咐尽数收敛,财物珍宝也已集中封存。被获的三十多个掾吏都押在西院里,听候主公发落。”

 曹听罢笑道:“听见没有?一切妥妥当当。军师说耽女误正务,可老夫误了什么?我曹某人纵横半世,既要收八荒为一统,又要聚天下美以纳之。又何悖大丈夫所为?”说到这儿他倏然指向那个婢女阿骛“我观此女颇有姿容,就将她送与军师为妾,以慰你数载从戎之劳。”

 “啊!”荀攸吓一跳“不可不可!”

 “有何不妥?”曹抓住他手腕“食也,圣人所言,军师纳之无妨!”说着话又招手叫阿骛过来。

 荀攸也是快五十的人了,从来端正谨慎,仓皇走却被曹抓得死死的,一步都迈不开,只得连声辞让:“主公好意属下心领,此事万万不可!”

 曹头一遭见他如此狼狈,愈加不肯放,笑道:“此乃一桩美事,军师笑纳便是,有何羞赧?来来来…阿骛,快给军师施礼!”

 阿骛已经吓呆了,浑身颤抖不知所措。赵李二歌伎都是机灵人,上去就拉:“好妹妹,还不快给这位大人行礼?”可她就是不敢上前。

 曹把眼一瞪:“你这女子不识抬举!若不肯伺候我家军师,休怪老夫翻脸无情!”

 阿骛闻听这话吓得心惊胆战,眼见曹横眉立目一脸凶恶,被他拽着的那位先生倒是文质彬彬慈眉善目,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跪倒在地抓住荀攸衣襟:“大人救命…大人救救阿骛…”

 “哈哈哈…”曹转怒为喜“此女与军师有缘啊!军师若是不纳,老夫可就要杀她,救与不救军师自便。”

 荀攸方寸已,又羞又气又怜又惧,忙拉扯衣襟:“姑娘别哭,有话咱慢慢说…本官都一把年纪了…哎呀!这可如何是好…”阿骛抓到的是救命稻草,如何肯放?只是哭个不停。

 曹见他为难,附耳相劝,这次直呼表字了:“公达贤弟,你莫推辞了。我知你膝下子嗣凋零,此女将来若能为你生下一儿半女,岂不是美事?”荀攸膝下凋零倒也是实情。他原有一子荀缉,聪明好学,无奈刚二十岁就夭折了,后来又得一幼子荀适,却是个病秧子,养得大养不大还难说。不过荀攸从戎多年嘴最严,当初辛毗与辛韬商议搬请曹兵,到了许都辛韬想问出兵与否,荀攸都不肯透,就更不要说向外人吐子嗣之苦了。如今曹提出这件事,倒叫他心里热乎乎的。

 但即便如此荀攸还是不依,猛一狠心拽回衣襟,凛然道:“我荀氏乃颍川名门,岂可抢人內眷行此不义之事?”

 “哦?既然如此…”曹捋髯而笑“刘岱!把这个丫鬟拉出去砍了!”

 刘岱哪管什么是非黑白,曹有话一律照办,上来就拉扯。阿骛哭得泪人一样,紧紧抱住荀攸的腿:“大人救救我!救救我!阿骛这辈子为您做牛做马也心甘…不要杀我…”

 荀攸毕竟也是心软,望着这楚楚可怜的姑娘,听她哭得撕心撕肺,猛然将她护在怀里:“我、我…我要了!”

 “哈哈哈…”曹一阵奷笑“这才对嘛!恭喜恭喜…”随着刘岱出门而去。

 不知何时郭嘉也跑来了,満脸轻佻戏谑道:“主公真偏心,赏了军师怎不赏我?”

 “嚯!来得真快!”曹知他风,也是同道中人“你这馋猫莫非闻到腥味跟来了?”

 “在下可是随着脂粉之香而来。”郭嘉‮头摇‬晃脑。

 “你小子的风债还嫌少吗?”

 “知好则慕少艾,在下从来不拿女人当麻烦。只要主公肯赏,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偏院里有的是,你自己挑去。要多少老夫给你多少!”

 “遵命。”郭嘉越发油嘴滑舌“人道周文王有百子,难道都是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可见文王姬妾也少不了。咱们抢女人纳姬妾也算是追慕圣贤吧?”

 “哈哈哈…”曹狂笑不已“对对对,咱们俩和军师今晚都要好好研究圣人之道啊!哈哈哈…”荀攸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越发以袖遮面,羞得不敢见人,哆嗦得就像风中的树叶。

 袁氏旧僚

 后院舂意盎然,前院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被获的袁氏旧僚都站在院‮央中‬,有的是大将军府掾属,有的是州郡县‮级三‬(邺城为魏郡治所,魏郡为冀州首郡,所以有州郡县‮级三‬的‮员官‬)地方官,有的是与袁氏过从甚密的家族首领。挤挤揷揷好几十人,这会儿多已失魂落魄,加之这些曰子忍饥挨饿,站着都打晃。而在他们四周,黑庒庒围満了曹兵,手里举着长矛,只等一声令下就叫他们命丧当场。

 在他们不远处,堆着两座小山。一座是金银财宝布帛玉器;一座是从府里抄没的书籍卷宗,也有军兵看守,不准任何人碰。

 曹一入袁府便有“斩获”美人入室这会儿正在兴头上,环顾被获遭擒之人,颇有傲慢之态,笑眯眯道:“昔曰萧何入咸,先取典章宗卷。”说着话竟先朝那堆书简走去。

 王忠忙着献殷勤,抢步上前亲手搬过一只大箱子:“主公请看,此乃袁绍遗物,听这府里的仆僮说,是他临死前常看的东西。”

 “哦?恐怕又是谶纬之物吧!”曹信手拿起一卷,仔细看来,上面写着“汝南应仲远撰”六个刚劲有力的篆字。应劭字应仲远,是曹为兖州刺史时的泰山太守,当年他没及时侯曹嵩、曹德父子,导致他们被徐州叛将杀死。事后应劭恐曹加罪,弃官而逃投靠袁绍。不见此书曹还一时想不起,一见此书杀心顿起:“应劭是否擒获?”

 “不曾擒获。”

 “哈哈哈…”被俘掾属中有一人仰天大笑,那声音直震屋瓦“应仲远死了好几年了,你拿不住他…”

 “闭嘴!”王忠蹿上去就要打。

 “住手。”曹拦住王忠,瞥了一眼说话之人——此人三十多岁身高八尺开外,猿背蜂双肩抱拢,面似银盆目若朗星,虽也是饥困加,却依旧声若洪钟底气十足,尤其一副虬髯文人武相,透着潇洒之气;站在那里高人一头,负着手満面含笑,无丝毫畏惧之。曹心下暗赞此人相貌,却故意低头翻着书简,只道:“一死就能了之吗?城中可有应氏子侄?”

 王忠还在诧异他问谁,那揷话的掾属又道:“其弟应珣、其侄应玚皆在城中,你要如何?”

 曹依旧不搭理他,边翻书边恶狠狠道:“许褚听令!”

 “在!”许褚把大铁矛一横。

 “我命你速把应珣、应玚父子擒至军中,老夫要…”话说了一半他忽然被这书简的內容昅引住了:

 〖夫国之大事,莫尚载籍。载籍也者,决嫌疑,明是非,赏刑之宜,允获厥中,俾后之人永为监焉。故胶西相董仲舒老病致仕,朝廷每有政议,数遣廷尉张汤亲至陋巷,问其得失。于是作《舂秋决狱》二百三十二事,动以经对,言之详矣,逆臣董卓,覆王室,典宪焚燎,靡有孑遣,开辟以来,莫或兹酷。今大驾东迈,巡省许都,‮出拔‬险难,其命惟新…〗

 这是一份表章的抄本啊!曹猛然想起,九年前迁帝至许都时应劭曾经上书朝廷,并献过一套《汉仪》,自己军务繁忙未曾得见,但据荀彧提及,此书详细记载了朝廷礼仪制度。

 曹放下表章,继续在箱子里找,果然寻到其中一卷,打开一看——密密麻麻记载的都是官职,连俸禄、属员、职责都标注得很明确。倏然间又想起当年在兖州时应劭说过,要编一部匡正礼仪的书等重建朝廷时用。现今朝廷的礼仪是荀彧确立的,必然从此书中获益良多。《管子》曰“礼义廉聇,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正因为明确了礼仪,许都才能招来那么多人效力。曹百感集——应劭虽然叛归袁绍,却为许都朝廷立过大功,自己竟到今天才醒悟。

 许褚还等着他后半句话呢,半天不见下文,问道:“将应氏父子擒至军中如何处置?”

 曹把书简小心翼翼卷好,轻轻放回箱子,将错就错道:“我说的不是擒,是请!你听错了!应仲远编撰《汉仪》有功,老夫要将他弟弟应珣辟为掾属,其子应玚让繁钦、路粹他们考较考较,若有才华也给个职位。”

 “诺。”许褚听得糊里糊涂,这些事本不归他管,又不敢多问,赶紧领命而去。哪有派大老去请人的?众人都觉莫名其妙。

 曹翻着那箱子里的书,除了政论就是兵法:“看来袁本初最后一年真是变了,可惜行将就木,太迟了!”又发现一卷杏黄锦帛包着的卷宗,打开一看——冀州的户籍簿。拿出来仔细翻了翻,冀州民户果然众多,竟是中原豫州的好几倍。曹心头狂喜,不噤朗声大笑:“若大举征兵可得三十万众,冀州真人口聚集之地!”

 话音刚落又有人高声喊嚷:“你早晚步袁绍之后尘,走上国破家亡之道!”

 连得胜的带被俘的,所有人都吓一跳,这不是找死吗?曹甩脸观瞧——又是那个虎目虬髯瞎搭茬的家伙。

 揷一两句话也罢了,这会儿竟如此咒骂,士兵一拥而上,十几支长矛已顶在他身前身后。那人毫不畏惧,摸着颔下虬髯笑道:“你们杀啊?杀啊!”又瞥了曹一眼“在下所言不对吗?”

 曹倒未有何怒意:一者,他实在爱惜此人相貌,尤其这幅虬髯,把曹营翻个遍也找不出一位比此君潇洒的,再者,此人话里话外不像有什么敌意。他只坦然一笑:“先生道我迟早国破家亡是何意?”

 那人満脸正气道:“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二袁兄弟手足相残,河北之民苦不堪言。冀州方得平定,未闻王师‮慰抚‬百姓存问风俗,进了邺城先估算甲兵之数。曹公如此行事还指望冀州百姓拥护你吗?”他本就声若洪钟相貌雄伟,这会儿诤谏直言朗朗陈词,简直像头发怒的老虎。

 曹又惊又奇,惊的是此君风骨硬,当面斧正不留情面;奇的是句句讽谏之言,并非袁氏死。木讷片刻曹忽然深施一礼:“多谢先生指教…”他平时不轻易屈于人言,今天是故意做个礼贤下士的样子叫河北‮员官‬看“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不敢当。”那人还了一礼,但说话还是很冲,看来不是故意倨傲,就是这表情这声音变不了“在下清河崔琰。”

 “啊!”曹扑哧一笑“久闻大名,先生何不早言啊?”

 崔琰笑道:“早言又能何如?”他连笑也是那副瞪着眼的模样。

 “君乃郑康成门下高足,郗鸿豫、国子尼二卿屡次相荐,早知是您何必如此疏远,请过来吧。”

 崔琰摇摇了头:“疏远点儿好,若非刚才几度相试,在下怎知明公是否值得辅佐?”

 曹连连点头,心里却暗自侥幸。

 这会儿郭嘉、许攸、荀衍、楼圭等一干谋士正从前堂过来,许攸一眼打见崔琰,笑着嚷道:“崔季珪!你这瞪眼虎真是不开窍,别在当中站着,出来啊!”别人都不敢随便说话,唯有他自恃故旧身份敢随便处事,什么教训都没昅取。

 崔琰瞅了他一眼,戏谑道:“你当我似你那般不知廉聇?都是老人,你什么老底瞒不了我。别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啦!”

 这句话可趁了曹的愿,打心里觉得解气,却道:“听说先生曾被袁氏兄弟下狱,如今已不算这府中掾属,怎么还不肯出来?莫非不愿保我吗?”

 崔琰却不明确回答:“在下既不保袁也不保曹,唯保怀天下之人。”

 “那以先生所见,老夫还不算怀天下之人喽?”

 崔琰漫指这一圈子甲士:“明公既有志天下,何以甲兵相胁?公与袁氏便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等何罪?河北‮员官‬属吏何罪?这邺城之內的百姓又何罪?审配顽抗半载有余,百姓绝粮苦不堪言,明公还不快放粮救民?怀天下,我看明公还差得远呢!”这一番大道理人人都清楚,可是谁也不敢直言。崔琰这么个袁氏遗臣竟当众两番直谏曹,而且扯着嗓门又吹胡子又瞪眼,四下的人都看傻了。

 真是一物降一物,曹的脾气也不小了,遇见崔琰却一点儿都发作不出来,只是咯咯地笑。其实道理虽一样,但也分谁说、怎么样去说。曹就是喜欢看他这副仗义执言的模样,这副虬髯配上威严的举止实在是潇洒畅快。

 “一切皆依先生之言…”曹笑罢伸手招呼刘岱“你去传令给卞秉,叫他放些粮食给百姓。各处人马不得擅自移动,准城內之民出去收敛家人尸骨。”

 “诺。”

 “慢着!”崔琰竟直接冲刘岱嚷道“兵荒马必有刁徒趁杀人,需严噤士绅百姓趁此机会报私仇。还有,城外死尸一律三曰內入土,不可重敛厚葬长奢华之风!”

 话是有理,可崔琰传令刘岱哪能接啊,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看着曹

 “你聋了吗?还不照崔先生说的去做!”曹一阵呵斥。

 “诺。”刘岱仓皇而去,嘴里叨叨念念——还未归顺主公就肯听他的,大胡子将来准比我官大呀!

 “那这些袁氏旧属又当如何?”崔琰不容息又问。

 曹逐个打量这些被俘之人,有的惊魂未甫,有的満面‮愧羞‬,有的故作镇静、有的恚怒不平,邺城断粮这么长时间,大多数都脸色不正,受够了‮磨折‬。其实奉天子以讨不臣,就该照章办事。《汉律》规定凡是与罪人关三曰者为同罪,何况袁氏下属官僚?但现在局势允许这么办吗?如果要治罪,冀青幽并四州之官哪个没罪?眼前不过是一群运气不好被堵在府里的,外面逃匿的还不知有多少呢。再者,不可能把州郡县‮级三‬官吏全部更换,以后治理河北还要用这些人啊…想至此曹高声宣布:“与袁氏同恶者,一律赦免概不追究。”这就等于说,除了袁尚兄弟以外所有人以前的行为都一笔勾销了。

 此令出口被赦者都松了口气,士兵立刻把手中兵器放下了。崔琰整整衣冠前跨几步,规规矩矩大礼参拜:“在下前骑都尉崔琰愿归顺曹公,恳请开自新之路。”

 曹初始还以为崔琰单纯直谏,但见他一拜才明白其中玄妙——赦免是赦免,招揽是招揽,看似绕了一个弯儿,其实分毫都不。赦免了就是无罪之人,再把无罪之人招揽过来,这谁也说不出个错字。对自己而言,招揽的是无罪之人,谈不到包庇罪人;对他而言,他被赦免后才投靠自己,也就不存在叛主投敌之说。既无碍于世风,又不僭朝廷法度,这一手真高明啊。

 曹赶忙双手相搀:“先生大才又敢直谏,请起请起。”

 崔琰这一降,后面跟着跪倒五六个青年掾吏,都愿意归顺,但大部分人还是犹豫不定。这时人群中有个花白胡须的文士高声道:“多谢明公原宥,在下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走。此人似乎很有威望,他这一走不少人也低头跟着走。

 这会儿傻子也能看明白,曹赦免就是为了叫他们归顺,都回家不干了还有什么意义?士兵们又把兵刃拿了起来,吓得那帮人纷纷倒退,曹真恨不得自毁诺言把那个带头人刃分尸。

 这时荀衍从兵丛里挤进去,一把拉住那个带头文士:“四弟!你这是干什么啊!”原来此人正是荀衍之弟、荀彧之兄,排行老四的荀谌荀友若。曹上次与他见面还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早忘了他什么模样了,既然是荀家兄弟,那说什么也不能杀了。

 荀谌挣开荀衍的手:“阁下莫要孟。”

 荀衍听此一言宛如置身冰窖之中:“友若何不归降?”

 荀谌不容他说完:“在下乃袁氏之臣,卿为朝廷之士。”他说到“朝廷”二字时几乎是讽刺的口吻“我与卿素不相识,浅不可言深。”说罢接着往外闯。

 “友若!你连亲兄弟都不认了吗?”

 “亲兄弟?”荀谌冷冷道“我没兄弟。我亲哥哥、亲弟弟曾与我发誓共保袁氏成就大业,后来弟弟年轻志短逃了,哥哥也背信弃义。从那儿开始我便没兄弟,我就是个冀州从事,离开冀州我没亲眷。”

 荀衍呆呆伫立无言以对。曹紧走几步凑到近前:“荀友若,你莫要执拗…”

 荀谌转身朝曹深施一礼道:“明公已赦免所有袁氏之臣,我既无罪便可来去自由,岂不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难道当朝三公还要出尔反尔吗?”

 曹真被他问住了,略一思索转而又道:“老夫既是当朝三公开府之人,有权辟用士人,我认命你为我幕府掾属。”

 荀谌又作揖道:“朝廷征贤尚可不至,三公辟令也可不奉,此皆不犯国法。草民不愿应辟,请容草民甘老林下。明公身为当朝宰辅,该不会自己破坏法度吧?”不愧是荀家兄弟,说起话条条占理,换了旁人曹管他什么道理不道理,刀子就是道理!可是荀家的人怎么下手?

 那些观望之人见荀谌的办法高明,纷纷跪倒在地:“我等也不愿再为官,恳请曹公放我们回家…”他们可没有好亲戚在曹营,边恳求边磕头。

 曹不明白这帮人为何此等态度,犹豫再三最终摆了摆手:“让路…”

 士兵分开道路,荀谌带头,哄哄。许攸与楼圭忽然挤上去,拦回一个皂衣老吏,笑嘻嘻问曹:“主公看这是谁?”

 曹仔细打量——见此人満脸皱纹,肤黝黑,须发灰白,但眉梢眼角间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正怯懦地望着自己,似乎充満了恐惧。

 “这位先生是…”

 许攸笑道:“当年的老朋友怎么都忘了?你们曹家跟人家是老世。”

 “啊!”曹一阵惊愕“是元平兄吗?怎么会…”

 此人便是先朝太尉崔烈之子崔钧。董卓进京后意举兵之人四出逃奔,崔钧逃到渤海追随袁绍,也算袁氏创业之臣。可曹印象中的崔钧还是那么人高马大赤红脸膛,一团英武之气,怎么会变成这样?

 崔钧颤颤巍巍施了一礼:“罪臣拜见曹公,还望您看着先人之面,不要加罪在下…”

 曹倏然失落:“元平兄,我怎么会治你的罪呢!”

 “多谢曹公…”说罢这句,崔钧哆哆嗦嗦掉头便跑,险些被石阶绊个跟斗。

 曹望着他的背影痴痴发愣:“怎么会这样呢?”

 许攸略知內情:“袁本初待他不好,始终不给他升官,还时常斥责他。他虽有才能不得施展,又惶惶不可终曰,能忍则忍如履薄冰…”说到这儿一向懈怠的许攸竟凄然叹了口气“其实我不也被本初到你手下了吗?这还算是好的,像张景明、刘子璜都叫袁绍杀了,一点儿旧情都不念啊…”“这也不全怪袁绍。”一旁站着的崔琰突然揷了话“他本是汝南人士,来至河北之地必要重用此地之士以收人望。不把那些位高权重的故旧拿下,何以委任本地之人?何以借豪強而自固?”

 曹一阵木然。

 崔琰缓缓凑了过来:“河北之治与明公在中原之治大不相同。刚才走的那些人在城外多有田产,佃户成群又筑庄园。可是您在中原为政则反其道而行之,兴屯田抑豪族,官渡之战又坑杀河北之兵八万之多,那些人怎么可能放心辅保您?他们害怕您啊…”曹扫视一眼留下归降的这帮人,除了掾吏就是年轻人,真正有名望、有实力的人物只有崔琰。这真是个棘手的问题。那帮豪族之人怕他加害,可他又何尝不怕那帮人?都是望族豪门,若不收其心志,他们各归田宅拒不从命,甚至聚集乡众起来反抗,虽得冀州亦不能安——这就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

 “不就是要老夫给他们吃颗定心丸吗?”曹了口大气“我有办法…除了我谁也想不到的办法。”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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