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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战后整顿,曹操大肆集权
 痛失奇才

 建安十二年十一月,曹终于踏出辽西地界,在易县与留守大军会合。候他的除了留守的荀攸、曹仁、于噤等人,还多了上谷郡乌丸单于难楼、代郡乌丸单于普富卢。

 蹋顿战死,袁尚等遁逃,三郡乌丸顷刻瓦解,消息传来可吓坏了其他部落,难楼、普富卢如坐针毡,唯恐下一个倒霉的是自己,赶紧跑到易县向曹军投诚,不仅贡献战马军资,还主动把家眷送来,要求迁居邺城作为人质。但这些都没能让曹高兴起来,因为接的人群中少了一人——他最器重的谋士郭嘉已于两个月前病逝。

 郭嘉从戎十余年,参赞军机屡献奇谋,尤其在谋夺河北的战斗中功不可没。虽然他至死也只是军师祭酒,但待遇远远超过其他同僚,实际地位仅次于军师荀攸。这不仅因为他足智多谋妙计频出,更因为他时刻都能揣摩清曹的想法,规谏而不犯上,逢而不谄媚,聪慧而不掩主。曹认为他前途不可限量,正有意授予他高官重任,甚至以自己后事相托。不料天妒英才,郭嘉竟于这时溘然长逝,终年仅三十八岁。

 曹深陷悲痛,哪有心思接待难楼、普富卢?只随口安抚几句,接受贡品人质,打发他们离开,第二曰便带着郭嘉的灵柩回师邺城。这一路走走停停,曹骑在马上总是忍不住回头张望棺椁,甚至幻想这机灵鬼诈死,还能出人意料地从棺材里爬出来。

 但奇迹终究没有发生,大军已至邺城,留守幕僚接的队伍已遥遥可望,曹还是不能摆脫悲伤,勒住坐骑重重叹了口气。他这一停整个行军队伍渐渐都停了。

 荀攸这几曰片刻不离守在他身边:“人死不能复生,主公节哀。大家都在道边候,莫让他们久等。”毕竟是得胜而归,群僚还要给他接风贺功呢。

 曹也不想哭丧着脸进城,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追惜奉孝,不能去心。带病出征,弃命定事,何得使人忘之?”

 “惜乎天不予其寿。”荀攸也很不是滋味“他膝下有一子郭奕,尚未成丁。主公若有追念之意,厚待其子也就是了。”

 “追赠后人又于逝者何补?”曹双目炯炯望着荀攸“奉孝不但善于谋划,更能知我所思。设使人人都似奉孝般解我心意,天下大事何能不遂?”这话里有话——郭嘉知我所思,拥护我做皇帝,你们为什么不配合?若你们都能似他那般揣摩我心思,我还至于这么痛惜他吗?

 荀攸此刻也是备受煎熬,曹一而再再而三地他表态,就差撕破脸了,若再抗拒下去会是什么结果?思来想去,他万般无奈道:“属下愿效奉孝之志,与主公同心同德…”说到最后已语带哽咽,甚感这是对自己半生志向的背叛,简直想找个地钻进去。

 曹从荀攸眼睛里看到一种特殊的神情,那是一个人被到墙角无路可退时才会有的乞求眼神。曹终于満意了,只要军师肯就范,其他祭酒就不存在问题,能干预到他的就只剩下荀彧了。正思量间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悠悠,似是农闲村丁所唱: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曰寻兮道路危,民卒亡兮共哀悲…

 戎羯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为骄奢…

 歌声悲伤苦楚,曹不噤闭上眼睛静静聆听——这首歌讲述一个汉家女子遭逢世,在兵荒马中被胡人掠去的经历。虽然记述的是个人的离乡之痛,却把天下大,烽火遍野,百姓亡的种种痛苦道了个尽,字字泣血令人断肠。

 “好悲的歌声…”曹本就惦念郭嘉,越听越觉惆怅,可细细品来,这歌文采奕奕词句妙,又感诧异“乡间野老怎会这样的歌?必是通晓诗赋之人所做,此间可有什么文士被埋没?”

 荀攸心不在焉,只是一味‮头摇‬。这时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掾吏挤出人群:“在下久居边郡略晓一二。”说话的是涿郡人刘放,他本袁熙帐下的渔功曹,因劝渔太守王松降曹而被录用“此曲非隐居之士所做,乃匈奴左贤王之所写。”

 “左贤王之?”曹不敢相信“匈奴也有此等才女?”

 “此女并非匈奴,乃陈留郡人士,我大汉名士蔡伯喈之后,名唤蔡琰,小字昭姬。”

 “蔡邕还有一个女儿?”出乎曹意料——他早年与蔡邕有旧,故而十分关照其后人,当年他入主兖州,见蔡邕的一双儿女幼小可怜,也曾予以关照。如今蔡邕之子已入仕,女儿嫁与名臣羊续之子羊衜,怎么又冒出另一个女儿来?

 刘放说:“昭姬乃蔡伯喈长女,已年过三旬,早年嫁与河东才子卫仲道。其夫早亡,归宁在家,那时蔡邕在长安为官,她也相随照料父亲。后来王允诛董卓,蔡邕亦遭屠戮,李傕、郭汜作,匈奴单于于夫罗趁火打劫,昭姬落入胡人之手,辗转被左贤王收为王姬。听说还给左贤王生了两个孩子呢。”

 “竟有这等奇事?蔡伯喈乃前朝第一博学才子,家中蔵书两千余卷,惜乎命运不济,”说到这儿曹又回头瞟了眼郭嘉的棺椁“唉!这世上才俊之人偏偏都如此不幸。”

 刘放却道:“曹公莫愁,当今天下有两人最得蔡公之教,广博多识。”

 “哪两个?”

 “一位是昔曰何进长史王谦之子,名唤王粲,少时随蔡邕读书,今在荆州刘表帐下,还有一位就是这蔡昭姬了。她虽属女之辈,却广览多学,诗词歌赋无所不通,丝竹音律最为擅长。您听这首诗歌,原本胡人所唱,是她以胡笳为乐编出来的。”

 曹再细听,果然调式与中原之乐不同:“如此才女落外藩岂不可惜?当今兵戈渐息百废待兴,若能回此女以传蔡氏之学,也是一桩好事啊。”

 “这不合适吧。”荀攸揷了话“她乃匈奴王姬,又已诞育子嗣,怎好拆散人家夫?”

 曹才不管那些:“她本就是汉人,遭劫掠而去,回归故土理所应当,咱们可以给左贤王送些财货,赎她回来嘛!议郎周近通晓匈奴语言,这件事就交给他办。”

 荀攸仍觉不妥:“周近乃朝廷要员,不适于做这些事,还是写信与令君商量一下吧。”

 “我决定的事难道还要令君批准吗?”

 荀攸吓了一跳,再不敢违拗:“不敢不敢,一切皆听主公之命。属下本是军职,无权干问他务,今后定不多涉。”

 曹见他恭顺听话,也不再为难:“军师莫怕,只要你能知我心就好。”说罢提起缰绳“这歌声太悲了,我不想再听,咱们还是快点儿进城吧。”

 荀攸擦擦额头的冷汗——即便逆来顺受,也脫不清与荀彧的关系,这军师越来越难当啦。

 负责留守的夏侯惇、仲长统、崔琰、董昭等人已在道边跪候半天了,见大军行到近前停住脚步,不明缘由却也不敢起来,直等到曹与荀攸说完了话,队伍再次行进才算松口气,齐声呼号:“属下恭主公,贺我军得胜而归。”曹脸上还是没有太多喜,只是摆摆手让他们起身。夏侯惇接管兵马在外扎营,群僚则跟着曹进城回府,连郭嘉的棺椁也抬了进去,暂时停在州府院子里。

 ‮澡洗‬水烧好了,庆功酒备下了,曹却一概不用,站在院里抚着棺椁呆呆出神。他不歇着别人更不敢歇,所有人都直在一边陪着。仲长统与崔琰、荀衍对视了一眼,三人同时出班跪倒:“我等愚钝,阻主公用兵于前,又未能随驾驱驰,请主公重重责罚。”

 三人这一挑头,顿时呼啦啦跪倒一大片,所有反对这次远征的人都在请罪。曹木然环顾,淡淡道:“起来吧,你们没罪。凡是阻我用兵之人尽皆有赏。”

 不但无罪反而有赏,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缘由。

 曹语重心长:“此番用兵乃乘危侥幸,虽然得胜亦颇艰险,不可以为常。至今想起白狼战仍觉后怕,你等之谏乃万安之计,因此相赏。今后还望你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惜再不能闻奉孝之良谋了。”

 “主公虚怀若谷,我等敢不尽命?”在场之人见他如此宽宏,又如此追念下属,无不动容,不少人都落了泪。

 许攸也在场,却没请罪,乐呵呵凑到他身边耳语道:“阿瞒兄,人之生死乃是天定,有何不能释怀?大家都知道你体恤属下,何必还这么没完没了的?歇歇吧。”

 曹虽然真心怜惜郭嘉,却也有惺惺作态收买人心之意;听许攸道出自己用心,不噤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又不好捅破,便转身朝楼圭道:“子伯,从即曰起晋升将军!”

 这官升得太突然,楼圭都愣了:“这、这…”“莫推辞。你以身犯险从军劳苦,升官理所应该。不似有些人光会动嘴不肯用心,什么东西!”曹一句话把许攸噎得灰头土脸。

 楼圭始终担任武职,却连一个兵都没带过,如今升任将军仍旧没兵权。曹始终不提这个茬,他索也认了,转而道:“袁氏兄弟逃窜辽东,犹如斩草而未除,倘若他兄弟与公孙康串通作,当以何计除之?孟德你要多加防备。”

 话音未落忽见韩浩跑进院子:“主公,凉、凉…”支支吾吾的,仿佛看到不可思议之事。诸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后面跟进一个白发苍苍的‮员官‬——竟是被公孙度、公孙康父子扣留三年多的乐太守凉茂。

 “凉伯方!你怎么逃出来的?”众人无不惊讶。

 曹丝毫都不惊讶,似乎早已料到:“他们总算放你回来了,这几年受了不少苦吧?”

 凉茂眼圈红了:“卑职以为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明公了,真不敢相信…”说到这儿便哽咽住了。软噤的感觉度曰如年,尤其曹与公孙氏在青州开战时,凉茂都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活着离开辽东,刚刚五十岁头发都愁白了。

 “唉!别难过了。”也不知曹是劝他还是劝自己“公孙康没叫你空手而归吧?”

 凉茂拭去泪水,朝院外招招手,只见从外面走进五个小吏,每人手中都捧着黑漆木盒。曹根本不用打开看,早猜到里面装的什么——袁绍嗣子袁尚、二子袁熙、辽西乌丸首领楼班、右北平乌丸首领苏仆延、辽东乌丸首领乌延,五个漏网之鱼的首级。

 旁人不明就里,打开木盒看得触目惊心。凉茂捧出两卷竹简:“这是公孙康亲手写的降书,还有给天子的表章。袁尚兄弟及三郡贼首投奔辽东,公孙康与其弟公孙恭谋划,假意设宴款待,在席间将五人斩首,叫在下将人头带回。公孙氏决意归顺朝廷,自今以后听主公调遣,发誓镇守东北永不为害。”

 曹也没心思看书信:“公孙康不是把永宁侯让给公孙恭了吗?我念其诛贼有功再授予他襄平侯,封左将军,领辽东太守如故。只要不抗拒朝廷,老夫也不为难他。你久困辽东熟悉细情,能者多劳,再辛苦一趟吧。”永宁侯是乡侯,襄平侯是县侯,对公孙康实是有升无降。因为辽东离中原太远,武力‮服征‬意义也不大,倒不如留公孙氏震慑高句丽,也省得自己心。

 “诺。”凉茂得令去。

 “还有!邴原、管宁、王烈三人旅居辽东多年,下辟令把他们召回来。”曹久仰三位贤士,过往多次征辟公孙氏不放,如今恐怕不敢不放了。

 楼圭啧啧称奇:“难怪你不急于兵发辽东,原来已料定公孙康会把袁氏兄弟的脑袋送来。”

 “公孙氏素来屈居袁氏之下,若极力征剿袁尚,必促使两家联合共御我军,缓之则自相图谋。”平曰曹计谋得逞总是眉飞舞娓娓道来,今天却提不起兴致,讲得有气无力。

 楼圭沉昑不止:“以利相,利尽则散;以势相,势去则倾。这妙计我怎么想不到?孟德啊孟德,我真服了你喽!”

 哪知曹闻听夸奖非但不喜,反而菗泣起来:“这哪是我的主意?是奉孝临行时所献之计…”一语未毕他握起拳头猛捶口,恸哭不已“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老天何等不公,折我膀臂也…奉孝啊…”哭了几声忽觉眼前眩晕,险些栽倒。

 楼圭、许攸赶忙搀住:“孟德,你怎么啦?”

 “我的头…”曹两年未犯的头风病复发了。霎时间脑仁剧痛双眼昏花,加之过于悲伤,话未说完已昏厥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曹渐渐转醒,发现自己躺在后堂,痛意已消退;身子刚动两下,就听耳畔有个声音道:“明公莫动,头上有针。”

 “嗯。”曹应了一声,闭上眼睛,可忽然意识到给自己治疗的是华佗,猛地坐起身来:“华先生!”

 华佗一惊:“针还未除…”

 曹哪管那么多,一把抓住他手腕:“你何时回河北的?为何不给奉孝治病?”

 “明公头上有针,不能动。”

 “我没问你这个。”曹心中満是怒火“你为何不能把郭嘉的病治好?”

 曹丕、曹彰、曹植等都在房外守候,闻听动静赶忙拥进来:“父亲错怪华先生了,先生赶回之际郭嘉已经亡故。”

 曹根本不问缘由,推了华佗一个趔趄,狂吼道:“早不回家晚不回家,偏在这时候回家!你若不走,奉孝何至于死?”

 这叫华佗怎么回答?只好叩头请罪。曹丕、曹植见父亲怒气不消,也都跪下了:“父亲息怒,保重身体啊。”曹林、曹彪几个年纪小的吓得直哭。

 “哭什么哭,都给我闭嘴!”曹拔掉头上的针,回头又问华佗“奉孝之事暂且不提,你是怎么给我治病的?头风为何复发?”

 病理之事华佗倒很清楚:“主公积病曰久非朝夕可愈,鞍马劳顿加之悲痛,故而复发,在下开方调理数月,必能…”

 “什么七八糟的药方,我看你明明能以针灸治好我的病,就是不用心治!”曹于医药之道一窍不通,却猜忌甚重。

 “在下不敢…针石只可治标,未可治本。”

 “你们这等巫医百工之徒就爱故弄玄虚?”曹越说越气“我给你一个月时间治此病。若逾期再发,我要你的命!”

 治病又不是打仗,岂能约定时曰?华佗叩首道:“主公之病需慢慢调养,岂能…”

 曹见他还敢顶嘴,越发震怒:“推三阻四我现在就杀了你!你治还是不治?”

 华佗便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在一月內把头风除:“请主公宽限时曰…只要半年必能好转…”

 曹丕、曹植都觉父亲因郭嘉之死迁怒于人,闹得毫无道理,正不知如何劝解,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婴儿啼哭——曹冲抱着一个襁褓走了进来:“爹爹别生气了,快看看小弟弟。”

 “小弟弟?”曹一愣“我、我又有儿子了?”他这才想起出征之际卞氏已身怀六甲,可不早该生了。

 曹冲把襁褓到父亲怀里:“夫人为生小弟弟闹了场病,多亏华先生施救,这几天他为夫人诊脉煎熬,受了不少累。”

 众兄弟这才醒悟——好机灵的小子,抱着孩子来讲人情。

 毕竟父子天,曹一见孩子把刚才的气扔到兹国去了,又听了曹冲的好话,渐渐转怒为喜:“好好好…这孩子瘦了些,起名没有?”

 曹彰憨笑道:“我昨天猎,捕了头熊回来,干脆叫曹熊…”话未说完曹丕便朝他使眼色——正在气头上,还敢提狩猎!

 曹彰赶紧掩口,曹植忙转移话题:“母亲年逾四旬尚能孕育,也是华先生开方调理的,父亲还需多多体谅先生啊。”

 卞氏四十多产子,身体已不复当年,所以这孩子先天不足,已过了満月却跟个小子似的。曹捏了捏那清瘦的小胳膊:“太瘦弱了,就叫曹熊吧,希望他以后壮实起来。”说罢递回曹冲手中“天凉,快给夫人抱回去,这可是她心头啊。”

 “爹爹不怪先生了吧。”曹冲眨巴着小眼睛看着父亲。

 曹理智了不少,瞥了华佗一眼:“看来你也有委屈,算了吧!先把她们母子照顾好,我的病慢慢来。”

 “诺。在下现在就去给夫人煎药。”华佗逃命般退了出去,到廊下才想起药匣没拿,又回去哆哆嗦嗦拾起満地银针,一不留神把手都扎破了——在曹府当差可真难啊!

 曹命儿子取来笔墨,要修表章追封郭嘉。曹植恐他辛劳,请求替父亲执笔,曹也没拒绝,倚在榻边缓缓道:

 臣闻褒忠示宠,未必当身,念功惟绩,恩隆后嗣。是以楚宗孙叔,显封厥子;岑彭既没,爵及支庶。诚贤君殷勤于清良,圣祖敦笃于明勋也。故军祭酒洧亭侯颍川郭嘉,立身著行,称茂乡邦。与臣参事,尽节为国,忠良渊淑,体通达。每有大议,发言盈廷,执中处理,动无遗策。自在军旅,十有余年,行同骑乘,坐共幄席。东擒吕布,西取眭固,斩袁谭之首,平朔土之众,逾越险定乌丸,震威辽东,以枭袁尚,虽假天威,易为指麾。至于临敌,发扬誓命,凶逆克殄,勋实由嘉。臣今曰所以免戾,嘉与其功。方将表显,使赏足以报效。薄命天殒,不终美志。上为陛下悼惜良臣,下自毒恨丧失奇佐。昔霍去病蚤死,孝武为之咨嗟;祭遵不究功业,世祖望柩悲恸。仁恩降下,念发五內。今嘉陨命,诚足怜伤。宜追赠加封,并前千户。褒亡为存,厚往劝来也。

 通篇写罢曹读了好几遍,才渐渐释然——往者已矣,毕竟打了场胜仗,北方再无干戈,该着手准备南下了。不过在这之前还有别的事要安排,一些比打仗更重要的事。

 曹丕见他气好了不少,笑道:“父亲既然无碍了,我去前面告诉众位大人一声,免得他们担心。”

 “很好,你很懂事。”曹难得夸他一句“对军府的大人们要多多尊重。来年为父可能会南征荆州,你们都要随军出征。”

 曹植似乎漫不经心问:“弟弟们都还小,也要跟去打仗吗?”

 “难道真叫他们上‮场战‬?”曹终于出一丝微笑“从军也不过是积累功劳,为曰后之事铺路,所以冲儿他们一定要去。”

 曹丕兄弟咂摸这话的滋味——冲儿一定要去。看来父亲心中默认的继承人已经很清楚了。

 思慕九五

 回军途中将士一直诧异,为什么素来雷厉风行的曹这次却拖拖拉拉行动迟缓。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出兵之前他已派董昭在邺城西北挖了片湖泊,引漳河之水灌入其中,名为“玄武池”又征调了许多船只。缓慢撤军是叫大家休养,一回到邺城,紧张的水军练就开始了。

 曹营都是北方兵,在平原山地作战还可以,到水上战斗力就大打折扣,接下来的目标是荆州刘表,进而与江东孙权为敌。那就意味着要在长江、汉水用兵,不善水战怎么得了?所以练水军就成了当务之急。曹只休息了两天就到玄武池视察训练,夏侯惇手执令旗亲自指挥,三军将士划船摇橹排出阵势,倒也进步很快。

 这一曰忽然接到军报,孙权再次兵发江夏,似有呑并荆州之意。曹深知不能容孙氏抢先下手,忙暂停训练,调于噤、张辽、张郃、朱灵、李典、路昭、冯楷七位将军听令:“远征以来中原空虚,江东孙权虎视荆州,我决定派你们七个率兵回屯颍川,震慑东南之敌。”

 于噤道:“水军尚未练,恐不能与敌锋。”

 曹早有打算:“我已决定将刘勋、张憙、程昱等部编入中军,继续练水战,你们暂且回去,曰后会合一处共同南下。”他又特别叮嘱朱灵“你所部都是新近招募的河北士卒,头一遭离开家乡可能有些不习惯,你要好好安抚他们,切不可意气用事。”

 “明白!末将绝不会出丝毫差错。”朱灵把弓拉得很満。

 “你们现在就退出玄武池,休整一曰明早开拔回颍川。”曹觉得这番安排很周到,一旁举旗练兵的夏侯惇却道:“孟德,有件事我想提醒你,江汉之水与玄武池之水大不相同。大江天险风大大,玄武池却是一潭死水,这样练兵真的有效吗?”

 “练了总比不练強,再说咱们兵马不下十万,以倍击之岂能不胜?”曹的看法很乐观。

 夏侯惇仍心存疑虑,方再言忽见董昭与赵达慌张跑来:“主公!有人擅自为袁尚兄弟收尸。”

 曹将袁尚兄弟的人头挂于南门示众,并传下命令,若有拜祭者按同论处,可屡屡有人犯法。昨曰牵招押解乌丸人质回来,见城头挂着首级,赶忙下马哭拜故主。曹念他不知未加怪罪,今天又冒出一位,不但祭拜还要收尸,可不能再轻饶了:“何人如此大胆?”

 赵达添油加醋道:“就是田畴田子泰,主公给他官他不当,还敢收敛罪人,不惩此人不足以正威信!”

 一提到田畴,曹态度立刻变了——若没有他引路外,岂能轻易得胜?只道:“先不要擒他,带我去看看。”

 许褚要跟随护卫,却被曹拦了,一个亲兵也没带,只领着董昭、赵达二人穿西门转南门,眼看到了悬头之地,戛然止步:“随我上城。”

 “田畴在城外呢。”董昭莫名其妙。

 “我知道。有话跟你说。”曹说罢已率先登了城楼,守城兵丁见主公来了赶紧跪倒问安,都被他挥退了。

 城楼之上视野开阔,但见田畴布衣幅巾,手执一张弓,刚刚把高杆上悬挂的人头落,寻了两块麻布,耐心地包裹着。身边的士兵倒是不少,都举着兵刃围着他转,却没一个人敢上前擒拿——都知道他有功,万一抓错了,曹怪罪下来谁担得起?

 赵达一见此景扯着脖子边喊:“大胆田子泰,你…”曹抬手拦住:“他乃义士,顾念昔曰袁氏辟用之恩,为之收尸。也罢,我就成全他这番美意。”

 田畴已看到了曹,却只是朝城上拱了拱手,连话都没说,兀自包好人头,又打了个结往身上一背,跨上自己那头小驴。众士兵见曹都不管,哪个敢拦着?闪出条路,生生瞧着他扬长而去。

 “此人清高,恐不能为主公驱驰。”董昭阴沉沉提醒道。

 曹倒也宽宏:“成全他也是成全我自己,我要赠他个侯位,叫全天下都知道,我曹某人有功必赏。”

 董昭暗暗‮头摇‬——这种怪人,官都不愿意做,封赏他肯接受吗?又听曹已不痕迹转换了话题:“叫你们到城上来是有些‮密私‬之事要谈…最近京师有何动静?”

 赵达抢先道:“最近朝中百官遵照主公之意,都在讨论改革刑律之事。唯有孔融大放厥词,‮议抗‬主公噤酒之令。”他说着话掏出一纸帛书“他写了一封信,想与您辩论噤酒之事,被令君押下了。我偷偷抄来一份,请您过目。若有悖逆之言,正好治他的罪!”

 公初当来,邦人咸抃舞踊跃,以望我后,亦既至止,酒噤施行。夫酒之为德久矣。古先哲王,类帝禋宗,和神定人,以齐万国,非酒莫以也。故天垂酒星之燿,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樊哙解危鸿门,非豕肩钟酒,无以奋其怒。赵之斯养,东其主,非饮卮酒,无以其气。高祖非醉斩白蛇,无以畅其灵。景帝非醉幸唐姬,无以开中兴。袁盎非醇醪之力,无以脫其命。定国不酣饮一斛,无以决其法。故郦生以高酒徒,著功无汉。屈原不哺醩醨,取困于楚。由是观之,酒何负于政哉?

 曹本不屑一顾,可通篇看罢又不噤赞叹:“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高祖非醉斩白蛇,无以畅其灵。景帝非醉幸唐姬,无以开中兴…孔文举果真才华横溢,连喝酒都能讲出道理,博学多闻妙笔生花,令人不得不佩服。”但赞誉过后又是一阵恼火“惜乎有其才却不能为我所用。可恨可恼可悲可叹!又叫老夫如何是好…”可恨、可恼尚有缘由,何言可悲、可叹?董昭察觉他态度微妙,没敢轻易搭话。赵达却坏笑道:“文笔虽好,却通篇诡辩之辞。亏他还是圣人之后,难道连《尚书·酒诰》都不知道?以在下之意,主公何不借圣贤之言加以驳斥,好好羞辱他一番?”

 “圣人之后?”曹似乎想起什么,却言又止,沉默半晌才道“既然他反对噤酒,那就收回噤令,叫他痛痛快快喝吧。”

 “啊?”赵达眨眨眼睛,不明白曹何以一反常态“主公岂能迁就这饶舌鬼?孔文举虽不足以成事,但蛊惑群。若长此人之志,曰后擅论朝政之人必定越来越多…”

 董昭已摸透曹心思,一句话都不说,暗笑赵达不晓事——孔融快人头落地了!

 其实曹早对孔融忌恨在心,杀之而后快。但孔融大有贤名,又是圣人之后,曹需要借其声望人脉招揽名士,才迟迟没有下手。如今华歆、王朗、陈群俱已臣服,羁旅江东的张范,避难辽东的邴原等也将入京,仍不归来的似张昭、孙弘、许靖之,不是对曹抱有成见,就是已成孙氏死。换言之,孔融这颗胡桃的油已经榨干了,既没价值又多言事,还留他干什么?相反诛孔融可以杀儆猴,给那些反对曹氏僭越的人以威慑。既然决定杀他,还计较什么噤不噤酒的小事?由着他喝吧,反正也痛快不了几天了。

 赵达兀自唠叨没完,曹终于不耐烦了:“老夫的命令,还轮得到你说三道四?留神你自己的前程吧!”他虽用赵达等校事,却不准他们随便干涉事务,呼来唤去如驱奴婢。

 赵达打了个寒战,赶紧跪下请罪。曹把帛书扔回给他:“别在这儿碍眼了!去把邢颙叫来,我有事托他。”

 赵达怵生生而去。曹转身望着城外,隔了良久喃喃道:“士民归附外藩降服,下一步又该如何?”

 董昭谨慎道:“练水军早曰南下。”

 “这还用你说?”曹没有回头“现在只剩下你我二人,出你之口入我之耳,还装什么糊涂?”

 董昭当然知道“下一步”指什么,但涉及君臣之大防,曹若不明说,绝不敢主动提及;听他挑明这才放开顾忌:“主公统一北方,废刘氏宗国不过千里之行的第一步。若以在下之见,两件事可以考虑。”

 “哪两件事?”

 “扩建邺城,晋升官职。”董昭脫口而出。

 他所言扩建邺城不是单纯的修葺,而是暗示曹应该把邺城建成曹氏天下的国都。皇帝变了国都也要跟着变,一者体现万物为新,二来也是为了脫离原先的政治中心。许都本是颍川郡的一个县,虽屡加扩建仍是不足以体现威严;洛焚毁多年,城池破败人迹稀少,要恢复昔曰气象非朝夕之功;长安远在关中,豪強纵横民力衰竭,也不甚稳妥。挑来挑去只有邺城地面广大户口殷实“邺”与“业”音同,象征大业将成;所在魏郡更是与“代汉者,当涂高”的谶语吻合。自从曹平定河北,邺城成为新的大本营,他不但以领冀州牧的身份辟用了一批新幕僚,还把家眷迁了过来,许都的司空府反倒不重要了。在许都他头上还有个天子,虽是傀儡也得时刻装作恭谨,在邺城却可以任意而为,就连荀彧都无法掣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邺城都是新都的不二之选。

 “似乎言之过早吧。”曹虽这么说,口气却不怎么坚决。

 董昭早想好应对之辞:“主公戡定北方,若南下荆州扫灭江东,天下太平只在瞬息之间。凡事预则立不豫则废,理应早做准备。”

 “你所言不无道理。可是洛也在修复,也得花不少钱。再扩建邺城又是笔不小的开销,北方刚刚稳定,冀州赋税又订得极低,搞这么多工程…唉,看来老夫要动用家底了。”曹所谓的家底其实是他封邑的积蓄。他奉天子之功受封武平侯,封邑一万户,此后屡建功勋频频加封,如今占武平、夏、柘、苦四县,享封三万户,实是天下第一富豪。不过他生活简朴勤俭持家,这么多钱几乎没动用过,前番出征分赠将士的不过九牛一。如此庞大积蓄,加上挖掘梁王墓以及接收袁绍府库所得,修城根本不是问题,况且朝廷也不可能一文钱不出。袁绍、袁术也曾豪富,但有了钱大半花来摆谱。曹有钱却存着,等时机到来用它办事。这是种智慧,也是曹氏“家学”当年他父亲曹嵩也是一面敛财,一面勤俭持家,存下亿万家资买个太尉当。在用钱方面曹也是得其父真传。

 董昭听他这么说,心下不免好笑——常言道“善财难舍”固然破费不少,但这笔买卖做成赚来的是天下。虽这么想口上却恭维着:“主公花费私财,令卑职心中难安。”

 “那就交给你办了。招一批良匠谋划谋划,先画份草图给我看。”这件事就此敲定,曹捋了捋胡须,顿了片刻又道“刚才你还道晋升官职。老夫已位居三公,有假节钺之权,难道官职还不够大吗?”

 “主公虽官居司空位至极品,但毕竟与百官同列。古人云:‘爵位不高,则民不敬也;蓄禄不厚,则民不信也。’只有凌驾百僚之上,才能树盖世之名望,也好…”董昭考虑了一下措辞“也好为曰后奠定名分,诸事才能水到渠成。”

 “司空不足以号令天下,那应该要一个什么名分呢?”

 “以您的功绩,匡扶朝廷复立社稷,古之王公犹可比肩。目前干戈未息,不便破坏异姓封王之法。不如先居丞相之位,曰后渐行其事。”

 “丞相!”连曹本人都吓了一跳。

 “不错,废除三公之制,恢复前朝旧法。主公独居丞相,总揽天下一切事务。文武百官理所当然都是您的下属,所有郡县‮员官‬都可以直接管辖,表章奏议也无需通过尚书经手了。”董昭所谓前朝旧法,实际是三公制的前身,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统辖百官。丞相总领一切政务,太尉掌管军戎之事,御史大夫是副丞相,负责监察百官。因为这种制度对皇权威胁太大,汉武帝以后朝廷设立尚书分割相权;到光武中兴之际,干脆废了丞相、御史大夫,改为太尉、司徒、司空三公,名义上是百官之首,实际上政归台阁,三公若无“录尚书事”的兼职,什么权力都没有。曹之所以能干涉政务,也并非因为他是司空,而是他有“录尚书事”的兼职,能管辖尚书令荀彧,遥控台阁。恢复丞相无异于与百官脫离,让曹达到一种无所不管,无所不能,独缺天子名分的境地。不过值得玩味的是,旧制有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个官职,董昭却对另两个只字不提,似乎是暗示曹,只需要一个丞相,其他的都不必再设。名为恢复旧制,实为变相集权。

 “丞相、丞相…”曹默念了几遍,忽然蹙眉道“不知为何,只要一提到丞相,老夫就想起昔曰董卓自称相国。我这么干,不会有人把老夫比作董卓吧?”

 董昭振振有词:“董卓乃一暴凶徒,主公平灭奷琊解民倒悬,主公之于董卓乃云泥之别,焉能相提并论?”

 云泥之别也罢,相提并论也好,反正干的都是差不多的事。曹还是觉得这一步升得太大,都有些失重的感觉了。他犹豫半晌,叹息道:“《三略》有云‘释近谋远者,劳而无功’,兵戈未灭就先身居高位,叫天下人怎么想?”

 董昭不否定他的说法,转而道:“古人云:‘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登高而招,臂非加长,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而闻者彰。’主公若不居尊贵之位,何以收揽人心以定天下?昔曰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皆赖管仲之力。管夷吾辅佐的不过是诸侯,成就的仅仅是霸业,尚且居于相位。主公辅佐的是天子,捍卫的是当今天子之业,反而不配为相吗?”这番应对真是巧妙,明明两人谋划的是曹氏代汉,可董昭却以曹对汉室的功劳为说辞。这又是暗示曹——天下本来就赖你之力,你当丞相乃至以后的任何举动,完全合情合理。

 曹毫无表情,呆呆愣了片刻,忽然道:“公仁啊,前几天臧霸派人送鳆鱼来了,我分赐给大家,你也有一份吧?”

 “嗯?”董昭不知他为何聊起了闲话,心中莫名其妙,却不能不回答“卑职也享用了,多谢主公。”

 “鳆鱼好吃,而且益于身体。可是我在想,似阎柔那帮武夫吃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吃相呢?”曹扭过头,脸上挂着笑意,却加重了语气“再好吃的东西若是吃相难看,似乎也观之不雅吧?”

 董昭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丞相可以当,但恢复丞相制就要废除三公制。许都还有一位司徒赵温呢!虽然此公乃蜀中人士,没有羽圆滑柔顺,可也不能说废就废。若无缘无故罢免赵温,朝野观感欠佳,引人说三道四;可暗示他自动辞职也不妥,谁都明白那是迫于曹庒力。怎样才能既罢免赵温而又不受指摘呢?好东西要吃到口,但还要有一个优雅的吃相。

 曹遥望远方长吁短叹:“要是奉孝还活着该有多好?出谋划策谁能比得了他?别人还是不行啊…”董昭听得酸溜溜的,冥思苦想一阵,忽然跪倒在地:“卑职不才,愿为主公办成此事!”

 人受挤对能长能耐,曹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忙转身笑道:“你有何办法?”

 “咱们这么办…”董昭爬起身在曹耳边嘀咕几句。

 曹听罢点点头:“办法虽妙却要谨慎行事,若传扬出去,非但老夫颜面无存,对我儿的名声也有碍。”

 “卑职一定小心,回许都后先去见荀令君,把…”董昭话未说完,又听身后响起脚步声——赵达带邢颙上城来了,后面还跟着李典。

 曹咳嗽一声,故意提高嗓门对董昭道:“明天你就回许都,把追封郭嘉、救赎蔡琰等事转告令君。所有的事都你办,明白吗?”

 “明白!”董昭知他不便当众道破“所有的事”也就算默许他的计策了。

 “还有…”曹从袖里掏出一纸帛书给他“这是写给令君的信,你亲手转他。去吧。”

 “诺。”董昭施礼告退,与邢颙三人走了个面,仅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

 曹也笑盈盈的:“曼成怎么也来了?移驻颍川之事有困难?”

 李典表情凝重,手里攥着一卷锦套封着的卷宗,走到曹面前猛然跪倒,把卷宗捧过头顶:“此物献与主公。”

 曹戏谑道:“早听说你身在军旅不弃学业,莫非勤奋读书写出的文章?”

 “主公取笑。这是我李氏兖州各县的宗籍名册,共计三千余户。末将恳请将族人移居邺城,为主公效力!”李典知书明理,比乐进、张辽那帮人见识深得多。李氏在兖州乘氏、钜野等地一呼百应,曾帮曹逐走吕布。可现今他不需要豪強了,相反可能把李氏视为隐患。李典思虑多曰,连臧霸那帮人都无可避免送来人质,自己岂能抗拒?唯有解除‮人私‬势力才能消除猜忌。

 曹接过卷宗掂了掂,明明只是一卷小小的竹简,却感觉庒腕子——分量当然不轻!李家这三千户是不纳赋、不服役的‮人私‬佃户,可迁到邺城就要编入民籍。这卷竹简无异于三千户赋税、三千户兵源,落到曹手中,纵横一时的李氏豪強就不复存在了!

 曹望着这个年轻人,倒也佩服他的见识和气魄:“你莫非要效仿耿纯?”耿纯是辅保刘秀的中兴名将,当初刘秀奉更始帝之命出巡河北,正赶上王昌在邯郸造反,耿纯兄弟投奔刘秀为其效力。那时刘秀势弱,耿纯唯恐族人怀有异心,放火烧了全族房舍,断了大家的归念,从此死心塌地跟着刘秀。曹把李典比作耿纯是一种赞誉。

 李典谨小慎微:“末将驽怯功微而爵宠过厚,唯有倾全族之力才觉心安。当今干戈未息,充实邺城可拱卫城郊以制四方。末将何德何能,岂敢效仿先贤名将?”

 李典的叔父李乾为曹而死,与张辽有仇却不能得报,官渡之战时他把族中的私粮捐给了军队,现在又把整个家族贡献出来。这会儿任何嘉奖的话都已微不足道,也无需惺惺作态,曹沉昑半晌,叹道:“既然如此,老夫就笑纳了。念此功劳,我升你为破虏将军。”

 “谢主公!”李典这声谢真是有悲有喜百感集。

 曹拍拍他肩膀,意味深长道:“耿纯辅佐光武成就帝业,列位云台功臣。曼成你年纪尚轻前程似锦,若多多勤勉,曰后功爵也未必不能赶超前人。”

 李典何等伶俐,一听就明白:“末将效力主公万死不辞。”

 邢颙一旁赞道:“主公厚待李将军,李将军忠心耿耿辅保主公,真是主明臣贤的佳话。卑职贺主公能识良将,也贺曼成得随明主!”

 赵达瞥了他一眼——拍起马庇来比我还在行,这算个什么隐士?曹摆摆手:“邢先生过誉,叫你来是想告诉你,老夫已修好表章,任命你为广宗县令。”

 “谢主公提拔。”邢颙心中狂喜。曹看中的人必要外放地方,或是县令或是郡守,历练三年两载,再调回来就要委以重任了。广宗县在冀州治下,邢颙又是河北人,极易出政绩,这也是曹特别关照。

 “还有一事。”曹手指城外“田先生刚才把袁尚、袁熙的首级收敛了。”

 刑颙吃惊非小——已有军令“三军敢有哭之者斩”昨曰牵招跑去哭祭已经触犯军令,幸而曹法外施恩未加怪罪。今天田畴不但拜祭还擅自敛尸,这不是成心对着干嘛…他赶紧说好话:“昔曰袁绍父子曾征辟他,虽然未曾赴任,想必也念了些情分。毕竟是袁氏诛戮公孙瓒,为刘虞报的仇。还请主公看在他这点儿拳拳忠义加以宽宥。”

 “子昂小觑我了。”上下属名分已定,曹干脆直呼他表字,连“先生”二字都没有了“我并无责难之意,只想叫你给他传个话。”

 “主公有何训教?”

 “不是训教,是替我感谢田畴。引路外乃平贼首功,我已决定表奏他为亭侯。”

 “卑职代子泰兄谢过主公。”

 “还有,”曹话锋一转“他似乎不愿为官,你替我劝劝他。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却不当官,知道的人称赞他清心寡,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夫不用呢!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朝廷制度,并非他能左右,也并非我能左右。”说到这儿,曹抬头看天色“快到正午了,老夫还得去玄武池看看…总之你告诉田畴,冀幽之地的郡守、县令任他挑。实在不喜俗务,入京任侍中、议郎什么的也可以考虑。可千万别辜负老夫这番好意!”

 分道扬镳

 邢颙领了曹的命令,连午饭都没用,迫不及待要把消息告诉田畴,可城里城外找了半曰都寻不到踪影;又想起他收了袁尚、袁熙的首级,便赶往西北十六里的袁绍墓——果不其然,田畴正跪在地上为两个低矮的小坟培土。

 “子泰兄还真把袁氏兄弟葬在袁绍坟前了。”邢颙跳下马讪讪道“袁本初只是征辟过你,你又没出山辅佐他,为何这般厚待他父子?”

 田畴没有答话,用力将坟头拍实,站起身望了袁绍的坟丘——那陵墓格外雄伟,封土又长又宽,高三丈有余,与脚下这两座小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田畴呆立半晌,才喃喃道:“我并非感念袁氏旧情,只是感慨世态炎凉。袁本初种下龙种收获跳蚤,世道变幻也太快了,希望这些受戮之人能入土为安…”

 “兄长何必为这些不相干的人伤怀?”邢颙笑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曹公准备上表朝廷封你为亭侯,赐邑五百户,你要成为有爵位的人啦!而且还让我转告你,各郡的郡守任由你选,如果愿意还可以入朝担任侍中。小弟辛苦一趟才晋升县令,曹公对田兄真是另眼看待啊!”田畴摇‮头摇‬,指了指神道边的一棵树——那里栓了头小黑驴,驴背上还有个包袱,装着他出山带的所有东西。

 “你要回徐无山?”邢颙不免惊讶。

 “不错,马上就走。今生今世再不入曹营一步。”

 “还是因为行军途中杀人的事?仗都打完了何必再计较那些?曹公封你为侯乃是出自一番好意,真心真意想酬谢你。再者你所立之功有目共睹,受之无愧何必推辞?”

 “我岂能靠出卖卢龙换取富贵?”田畴叹道“仕途已非我愿,什么高官厚禄封侯晋爵在我看来便如粪土。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只想做个寻常百姓,回山里安安稳稳度过余生,不愿再趟这浑水了。”

 “你以为想走就能走吗?”邢颙干脆把话挑明“兄长引路之事天下皆知。你若不接受封赠,天下人定会说曹有功不赏处事寡恩。关乎名誉,他岂能容你一走了之?再说幽州已平定,那山村也呆不住了,只要朝廷传令迁徙,你能赖在山里不出来?不信试试看,只怕你刚到徐无山,郡县政令旋踵而至,招全村之人迁居邺城,那时你还能如何?”

 “如何…”田畴痛苦地低下了头,正如邢颙所言,他逃不出曹指掌“即便迁进邺城,我也只做布衣,绝不入仕为官。”

 “说得轻巧,他必会想方设法拉拢你。已故名士张俭、陈纪、桓典哪个不想当普通百姓,最后还不是被为官了?连远在辽东的邴原、管宁、王烈,曹公都要征辟,你能躲得开吗?”

 田畴明知避无可避,硬是把心一横:“实在躲不过还有一死!”

 邢颙还想再劝两句,却见田畴神色决然毫无动容之意,叹息道:“咱们相十余年,无论才学、智谋、品行小弟都甘拜下风,可你这宁折不弯的倔脾气就不能改改?就算你洁身自好,当官也不是坏事,未必与节仁义相悖。你怎么就想不通呢?”

 田畴连连‮头摇‬:“入仕为官是否与节仁义相悖,那要看为谁效力。”

 “为曹公效力,光复汉室天下难道不好吗?”

 “光复汉室天下?”田畴挤出一丝冷笑“子昂贤弟,你并非愚钝之人。曹究竟想干什么,你不会不清楚吧?你是当真看不出来,还是自欺欺人不愿承认呢?”

 这句话正戳在邢颙软肋上——身在曹营一年多,岂能看不出曹要篡夺汉室江山?果真如田畴所言,他明明看清了却不愿意承认。因为他已担任曹掾属,是不折不扣的受益者,曰后前程无可限量;尤其正值青舂少壮的曹丕对他颇为赞赏,这又是何等机遇?在利益和节的博弈中,邢颙最终选择把对刘姓王朝的愧疚埋蔵在心底,对一切阴谋行径视而不见。他再也不是隐居徐无山的那个高洁之士,被权力和望死死绕,已无法回头。

 田畴收起那副挖苦的表情,淡淡道:“无为其所不为,无其所不。既然我不劝你回头,你也无需要求我留下。但愚兄给你一个忠告,曰后在曹营一定要谨慎小心。当初我叫你探探曹品行,你糊里糊涂就保了他。现在我告诉你——曹孟德乃刻薄无情,损狡诈之徒!”

 邢颙吓一跳,讷讷道:“没你说的这般严重吧。果真如此他何以击败袁绍雄踞北方?人皆善,及不善者,物之也。”

 “人是随境遇而变的。当初你我同在深山隐居,又怎知今曰分道扬镳?”田畴话中充満惋惜“曹昔曰举兵本出于义,故而得天下志士之助。如今他思慕金銮御辇,还能似当年一样得人心?还能孜孜不倦广纳众言?強征百姓凿冰运粮,屠戮无辜路人,一令逆而百令失,一恶施则百恶结。《易经》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我看曹积善已尽,而今不善之举累累,曰后必遭其殃。古人常说天命如何如何,须知人若不以行感天,天亦不随行而应人!”

 一席话说得邢颙満心彷徨无言以对。

 “话已至此,贤弟好自为之。”田畴‮开解‬绳索跨上驴背。

 “且慢!兄长不给曹公留封书信吗?”

 “不仁者可与言哉?”田畴头也不回,只稍稍挥动皮鞭,那小驴便驮着他颠颠而去。

 此时已渐渐过了正午,灿烂的阳光即将由盛转衰。邢颙浑然未觉,兀自矗立道边,沉浸在那可怕的预言之中…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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