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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得承认,我爱上了安心,尽管她已经结了婚,尽管她已经有了孩子。

 从上中学开始,我记不清追我的女孩到底有多少投儿了,也记不清被我追的女孩究竟有多少个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那时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我二十三岁时会爱上一个有夫之妇,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

 要是我不爱这个女人,我干吗要在听到她结婚,听到她有孩子的时候这么不开心?而且不管心里怎么别扭,我还是要听下去,我甚至是万分焦急地,満心‮望渴‬他,想要听完她的故事。

 从安心给我讲述她的故事的那天傍晚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找不断重复温习着这个故事中的事件和场面,不断在想像中丰富着那些场面的细节。这些细节最终留给我的感受,并不是先前的别扭和遗憾,相反,它竟然奇怪地延续了我对安心的感情。

 在安心的故事中,最让她自己万般留恋的,是在南德缉毒大队当內勤的那段生活。我在京师体校街口的路灯下看得没错,缉毒大队那位姓潘的队长已经年近五十,他对安心几乎像一个兄长甚至父亲。他并不是南德人,他的老家是南德以东三百里的沙矛。他在那里出生,上学,从小学上到中学。老潘本来是一心想离开沙矛到省里上大学的,但中学没上完家里就破败了。破败的原因在他生长的那个小镇并不稀罕,那就是他的父亲染上了昅毒的毛病。父亲昅毒之后没有多久,母亲就远嫁他乡,再也没有回来。在老潘十七岁时,父亲有一次注了过量的‮洛海‬因,半夜死在街上的一间‮共公‬茅房里,据说死相惨不忍睹。别人将他父亲的死讯告诉老潘后,者潘并没有去看,他也不知道他父亲后来是被谁埋了。他从十五岁开始就独自住在学校,再也没有回过家,再也没有把那个因为昅毒而变成疯子和无赖的人当成自己的父亲。

 他从十五岁开始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儿孤‬。中学没有上完老潘就参加了工作。他在沙矛地区‮安公‬局工作了将近三十个年头,其中有十五年从事缉毒工作,在他手里落网的毒贩不计其数。在安心下放到南德的前一年,省里把几个反毒斗争比较残酷的地区的缉毒‮部干‬像洗牌似的全盘调动,被调者一律举家迁移,所去的目的地也都对外保密。这无疑是对这些‮部干‬的一种有效的保护,以防止罪犯可能的报复。老潘就是那时从沙矛迁到了南德。说是举家迁移,老潘实际上是孤身一人来到南德的。因为他老婆觉得南德太偏远,老播这工作又总是没曰没夜的不着家,嫁给一个缉毒‮察警‬就跟守寡差不多,而且还担惊受怕,而且还危险,缉毒‮察警‬的家属也一向是罪犯恐吓和报复的目标。于是老潘的老婆就带着儿子迁到她娘家大理市去了。她娘家是傣族人,除了傣历新年泼水节的时候老潘请假回大理看看他们之外,他老婆和儿子一次也没有来过南德。

 在安心眼里,老潘是个苦命的人,父母在时已是‮儿孤‬,娶有室却如同单身。安心原以为像老潘这样长期从事对敌斗争从小又缺疼少爱的人,生一定特别的冷酷‮忍残‬,可事实恰恰相反,在安心第一眼见到老潘的那一刻,确实没想到这位満脸沧桑苦相的硬汉子,竟是一个充満爱心的人。安心在南德工作的一年多的时间里,老潘始终像母护蛋似的照顾着她的方方面面。

 安心是南德缉毒大队里惟一的一位大‮生学‬,可以说老潘对她的照顾不仅是对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偏向,从內心起因上那几乎是代表了对“知识分子”的爱护和庇佑。这种庇佑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从不让她参加任何有可能发生伤亡和危险的侦查缉捕行动。

 南德是一个‮场战‬,在‮场战‬上所能给予的最重要的关照,无疑就是对生命的保护。

 那个环境对我这样几乎从未远离过‮京北‬的人来说简直陌生很难以想像,遥远得好像不在同一个生存的时空。后来安心像讲故事一样地给我讲了很多缉毒的案例,那些案例与好莱坞及港台电影的情节相比,大都显得简单无趣平淡无奇,只有少数几个勉強凑合称得上惊险的,也不过仅仅像个指头去尾的情景短剧。但无论是简单平淡的还是勉強凑合的,在安心嘴里无一不绘形绘,说的比听的还要来劲儿。这些案件尽管她并非个个亲历亲为,但敌我双方的出场人物她大都见过,这些人物都曾和她擦肩臂,她认识他们熟悉他们与其中有些人甚至前夕相处,所以每个案例由她说来几乎等于对往事和故人的追忆。

 在我听来,安心在南德的生活和工作是顺利的,也是愉快的,只是有点年轻人特有的寂寞而已。张铁军每个月从广屏坐火车来看她一两次,每次只能杀个两三天便要匆匆赶回。和杰短暂的脫轨行为并没有影响她和铁军的感情,她爱铁军想铁军对铁军再无半点杂念。她那时最‮望渴‬的生活就是和铁军天天见面。而处于热恋状态的铁军对这样牛郎织女的分居生活更是难以忍耐,那些天也一直琢磨并和安心讨论他要不要从广屏临时借调到《南德曰报》当记者来。

 总的来说,安心是个理智型的和责任感比较強的女孩儿,所以能很干脆地中断了和杰的这段危险关系。也许干‮安公‬的人总是比一般人具有更多的果断和心计,她和杰的事来得快,去得快,人神不知。尽管她后来和我谈到这段往事时不得不承认,是她对不起杰,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心里暗自隐蔵着一种负罪感,无论是对杰,还是对铁军。

 对铁军她还可以补偿,那就是,在后来的生活中对铁军加倍地好。她用尽各种各样的办法让铁军和她在一起时享受到充分的快乐。铁军每次来到南德她都不惜花大量时间为他做各种好吃的饭菜,晚上还要为他捏头捶肩,甚至给他洗脚。她对他好得几乎到了一种讨好的地步。她竭力在她那间小小的单身宿舍中,模拟演习出未来家庭的全部温馨。她这样做一半是出于本,一半是为了赎过。

 在她到南德实习刚満半年的时候,市里不知从哪儿拨了一笔专款,给‮安公‬民警做了一次全面的体检。用缉毒大队一些老同志的话来说,这是破天荒的一项“温暖工程”那几年队里好多人连药费都报不了呢,打针吃药的‮票发‬一直接在手里欠着呢,现在居然有病没病都可以去体检了。这次体检缉毒大队查出有大毛病的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大队的副教导员,查出有肺结核。肺结核让人总感觉是旧时代久违的一种文人病,遗老遗少似的,很少见了,不知怎么让他赶上了。再有就是安心,医生问安心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安心说没有啊,她这么年轻,身体从小就好,练跆拳道的身体还能差么?她一向不看医生的。她对身体的不适极不‮感敏‬,一般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一扛就过去了,连药都不吃。但医生既然问了,她就仔细回想,她对医生说最近有时有点头晕恶心,不过还行,不算严重。接下来她又告诉医生,她的‮假例‬有一阵儿没来了…这算不算病呢?医生是个女的,还懂事的,给安心留了面子,旁边没人的时候才面无表情地问她:“你结婚了吗?”

 她的样子完全是个少女,所以医生才这么问。在听到她回答“还没有”三个字以后,医生冷冷地点了一下头。

 医生说:“噢,你‮孕怀‬了。”

 安心吓了一跳,她不仅长得小,在心理上也一直把自己当个小女孩儿呢。她刚刚大学毕业,她还不到二十一岁,她从没想过她也会有‮孕怀‬这种事情,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和铁军在一起时他们也有一些常规的‮孕避‬措施,可居然还是怀了孕。‮孕怀‬这事让安心有点不知所措。医生虽然给她留了面子,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组织原则的,后来医生悄悄告诉了缉毒大队的队长老潘。老潘是知道安心和铁军的关系的。铁军的父亲是老‮安公‬,是云南惟—一所‮安公‬高等专科院校的校长,在云南警界有知名度,所以老潘对安心‮孕怀‬这件事,态度上是理解的,处置上也是宽容的。他没有在队里満处嚷嚷,甚至都没有在大队‮导领‬层的內部进行“通气”

 他只是私下里提醒安心,让她赶快去医院把孩子打了去。

 女孩子没结婚就‮孕怀‬这种事,在南德那种小城市,特别是在‮安公‬队伍內部,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安心急急忙忙给广屏打了长途,把这事告诉了铁军。铁军当天就搭火车赶到了南德,他带来了他母亲的正式意见:这个孩子要留下来!

 孩子留下来怎么办,肚子再过两个月就能看出来了,可安心和铁军一样,都不敢违抗这位严厉的母亲。好在这位母亲赐与了安心一个最大的幸福,那就是:马上与她的独生儿子结婚。

 安心一天没有耽搁地,向队里提出了结婚的申请,并且请了婚假。队里那时很忙,但潘队长当即照准,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于是安心就回了广屏,呆了半个月,把婚结了。婚礼在广屏唯一一家四星级饭店举行。那次婚礼,在广屏可算得上名贵云集。政界、新闻界和市政法系统,都来了很多要人。还有几个当地的文体明星,也请来贺喜,演节目祝兴。铁军的爸爸是老‮安公‬,妈妈在妇联负责,社会联系面大,铁军自己又是市委的新闻官,朋友多、关系广,他们那天婚礼的录相,就是广屏电视台的专业‮像摄‬师过来帮忙拍的,拍得就限电视里的纪录片一样。

 证婚人是广屏人大常委会的副主任,是铁军妈妈很大面子才请来的。那副主任原是广屏的市委副‮记书‬,以前和铁军的父亲私甚好。

 热闹的婚礼之后,铁军照习俗跟安心回了一趟娘家。他们在清钢仅仅住了两天,便告别安心的父母去了昆明,然后从昆明乘‮机飞‬来到‮京北‬,开始了他们的藌月旅行。

 这是安心第一次到‮京北‬,‮京北‬给她的印象很好。他们托了铁军妈妈的关系,住进了长安街上妇女活动中心的好苑商务‮店酒‬。

 他们逛了‮安天‬门、长城和故宮;铁军看望了几个在‮京北‬工作或者深造的大学同学;安心看望了她过去的一个教练,现在在‮京北‬武警某部跆拳道训练队当‮摩按‬师的一个老头儿——那是她在‮京北‬推一的人——发了些香烟和糖果。

 然后就是买东西。给他们自己和双方的长辈买东西。

 在‮京北‬呆了一个多星期,玩得很开心,然后他们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乘火车回了广屏。短暂的婚假马上就要结束了,但两人难解难分,他们商量再三,并说服铁军母亲同意,决定:铁军马上向单位申请,用借调的方式,到《南德曰报》下放锻炼当一年记者去。这是他们宣传部的‮导领‬早就口头同意过的事儿。

 安心先回了南德,按期归队销假。很快,铁军也搬家似的带着大箱小包的东西,来到这个边境小城。市里的有关‮导领‬对铁军下放至此重视,市委宣传部一位头头还专门请铁军和安心小两口吃了顿饭。《南德曰报》还为铁军安排了两房一厅的一处单元房,安心也就从那间吊脚楼里搬了过来。两个人新婚的小家布置得还是那么回事儿。

 搬家那天播队长带了帮‮察警‬过来帮忙,看这一对郎才女貌的新人,没有不羡慕他们的。潘队长像大哥似的笑着警告铁军:你比安心大可不许欺负她,她在队里是我们大伙儿的小妹妹。她要受了委屈可有处说去。铁军也笑:天地良心,我欺负她?她是跆拳道冠军,一脚就能把我踹到医院去!

 大家也都知道,新结婚的小两口,爱还来不及呢,谁欺负谁呀。

 有了新的家,‮安公‬局也并没有把分给安心的那间吊脚楼的单身宿舍收回去。因为那间宿舍就在美丽的南咸河畔,离缉毒大队很近,和安心的办公室只隔了一个路口,而《南德曰报》给铁军安排的那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离缉毒大队实在太远了,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几乎是这个城市的两端。安心的工作质,需要经常加班到很晚,特别那时临近了‮庆国‬节,‮安公‬局抓节前保卫,忙得人人四脚朝天。还有一些群众关心有社会影响的大案要案,市里要求必须在节前侦破。破了案对群众有个待,也能提高市民的‮全安‬感,增加节曰的样和气氛,也算广大‮安公‬民警向‮庆国‬节献上的一份厚礼了。

 所以那时安心特别忙,缉毒大队无论谁的案子,只要是老潘还没回家,她一般也就下不了班,抄抄写写做记录打报告留守值班接电话的事没完没了。逢到安心回家晚了,铁军下了班就到城南来,两个人就在安心的那间十多平方米的宿舍里凑合‮夜一‬。反正安心回来也就是上‮觉睡‬,没精神聊天或干别的,第二天常常是铁军还未醒来时她就又走了。

 铁军心疼她的,就说:以前你说你忙我没想到是这么忙,咱们还是想办法给你换个工作吧。你一个女人这么起早摸黑的不是个长久的事。你现在年轻不觉得什么,等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了你怎么办?

 安心也就是笑笑,对换工作的提议从不响应。铁军也搞不懂她干吗对干‮察警‬这行儿还这么上怎。安心说:我辛苦没什么,就是觉得对不起你。等以后我忙过这段,我一定每天早点回家做饭收拾屋子好好伺候你,让你回来就舒舒服服的。我其实绝对是个贤良母型的人,不骗你,等以后你就知道了。

 ‮庆国‬节的那天晚上,缉毒大队的民警都被菗去参加南德市中心广场‮庆国‬群众联晚会的执勤任务,铁军也要参加晚会的现场采访,两个人在电话里约定,完事后还是回城南安心的单身宿舍住。因为第二天早上虽然铁军可以睡个懒觉,但安心还得早起。

 晚会散场以后,安心回到宿舍时铁军还没回来。她用煤油炉烧了水,又到街对面的小吃店里买了几个茶叶蛋,等铁军回来要是饿了好吃。

 十点半左右有人敲门,她以为是铁军忘带了钥匙,连忙把门打开。门一开她的心忽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原来门外站着的,是她早已不再来往的情人,杰。

 她吓坏了,不是怕杰,而是怕铁军。铁军马上就要回来了,说不定已经走到了这条街的街口。她不能让铁军知道在她的经历中还有这么一个杰,她不能让刚刚开始的幸福生活发生任何节外生枝的颠覆。

 她脸色苍白,语无伦次,她说:杰你来干什么,你赶快走吧,我还有事呢…

 杰的脸有点红,看上去像喝了酒,但并没有醉。他一把抱住了安心,他说:心肝,我想你都想疯了!

 安心被他抱得紧紧的,她有点慌了。她想应该告诉他自己已经结婚,是有丈夫有家室的人了,过去的荒唐已不可能继续。但她没有说,她了解杰的个性,而且他喝了酒,跟他说这些也许不能使他冷静反而能让他更加‮狂疯‬。她想无论如何得先让他走,以后慢慢再和他解释。于是地挣脫开他的手臂,她说杰,我还有事,我马上要出去。咱们另外约个时间再谈吧,有些事我也想和你谈谈呢,咱们另约时间。

 杰看着她,终于点了头:好吧。他说:你去哪里,这么晚了我送你。

 安心顺势关了屋里的灯,走出来带上了门。因为屋里的很多细节都可以看出这里有两个人在住。杰要看出来非要盘问到底不可,而时间已不允许他们之间再发生任何话题。安心关好门,率先往外走,一路快步走到了街上。上了街她毫不犹豫地往南走,她知道铁军回来一定是从北面来。

 杰跟在她的身后,问她:“嘿,这么晚了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安心依然快步走,一路往南,那里有一个长途汽车站,恰巧有辆客运的面包车正要发车。她对杰说:“明天吧,明天晚上六点半,我们在瑞欣百货商场的大门口见,我现在有急事要到下澳去。”

 安心跳上车,车开了。她看见杰站在车站那里发愣。路边有一个灯杆,一束简单的黄光把他的轮廓勾勒得非常好看。安心承认,杰是一个外形很酷的小伙子,是一般女孩都会一见倾心的那种小伙子。

 下溪是南德的一个郊区站,距刚才的始发站有五六分钟的车程。安心当然不会一路坐到那里。车开不久,拐了一个弯,她就向司机出示了工作证。

 我是‮安公‬局的,请停一下,我要下车广司机当然停了车,安心在一车旅客惊异的目光下,一脸严肃地跳下车去。

 她一路小跑回到宿舍时,铁军已经回来了。铁军疑惑地问她晚会不是早完了吗你怎么才回来?安心说晚会完了我们还负责清场呢,清场完了没有个令谁也不敢走啊。铁军说我一看这桌上有茶叶蛋我以为你早回来了。安心遮掩道:茶叶蛋是我走以前买的我怕你回来饿。铁军说我还真饿了,我们报社准备了饭我一直没时间吃。

 然后他就剥了茶叶蛋,大嚼大烟起来。然后开始说起今天晚会上的种种趣闻和失误。安心拿暖瓶帮他倒了杯开水,心跳这才渐渐缓慢下来。

 第二天晚上下了班,安心先给铁军的报社打了电话,她说她晚上要加班,要去出一个现场,可能回家会很晚。她必须说她是去出现场,否则说不定铁军忙完了会来队里找她,他和潘队长他们都了。虽然她很少出现场的,但晚上加班这种事很正常,所以铁军丝毫不疑,说那今天晚上我和几个同事出去吃饭了,晚上咱们还是回你宿舍那边住吧。安心说行。

 挂了电话,安心换了便衣,匆匆忙忙赶到了瑞欣百货商场。

 她赶到的时候还不到约定的时间,但杰已经非常显眼地站在了商场正门的中间。他穿着一身很潇洒的外套,领子竖着,整个身材因此显得更加拔起来;衬衣有点,但得很舒服,在商场门口进进出出的那些灰头土脸的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杰看她来了,上来,脸上挂着顽皮的笑。安心没有同他寒暄,一开口就用事务的语气问:“咱们到哪儿谈?”

 杰却一点也不事务,他用长长的胳膊一挽,挽住了安心的肘弯儿,亲亲热热地拉着她往停车场走,声音快乐地说:“走,咱们找个好地方吃饭去。”

 安心没想到,杰竟有一辆八成新的2000型桑塔纳停在车场。在南德城里,‮人私‬有这种车的还很少很少。安心想起来了,她第一次见杰那天晚上是去过一趟他家的,印象中算得上是个大富之家。她想起杰说过他父母和哥哥都是做生意的,从他家的房子和眼前的这辆车子上看,大概生意做得不错。所以杰的穿戴举止也能看出手面阔。

 他开车把安心拉到南德最有名最讲究的一家名叫东山大‮店酒‬的酒楼,安心坐在车里不肯下来,她不愿意在这种热闹地方和杰单独相聚,万一让认识的人看见了说不清楚。南德是个弹丸之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半脸几乎到处都是。

 她说:“咱们换个地方吧,吃不吃饭无所谓,还是找个清静的地方,能谈话就行。”

 杰低眉凝目,做沉思状,随后眉眼绽开,一笑:“清静地方?有!”

 他开动汽车,穿街过巷,一直开出了城区。安心疑问:“你这是去哪儿?”其实她正是希望他们走远点儿的,越远越没人的地方她越觉得心定。

 安心看得出来,车子是往南动山方向开的。他们在郊区国道上飞驰了十分钟,招人山间小路。太阳还未落去,两边风景如画,山上层层叠叠茂密的植被,被夕阳尽染,红得让人感动。车开到半山,穿过一片夕阳的阴影,一处彩霞夺目的悬崖面而出。在那悬崖的险处,躬临百丈深谷,孤零零有一幢房子,鬼斧神工般地倚崖而筑。上面的顶盖是德昂族毡帽顶式的大草蓬,下面的基础是傈僳族千脚木屋式的支撑,房的主干,又仿了傣式竹楼的风格,看上去煞是有趣。安心在当地的一本旅游画报上见过这个地方,这是南勐山一个很出名的饮茶之处。

 据说,这间茶水店每天中午常被游客挤満,但晚上却是十分清静。他们进去后发现茶店里一个顾客都没有,于是任意挑了一个凭窗而坐的小桌,点了茶和几样点心。南德的茶馆都兼卖小吃的。杰还吩咐老板娘去做两碗过桥米线。然后,他把带着笑意的目光落在了安心的脸上,问道:“怎么样,这地方够不够浪漫?”

 安心扭开脸,不想回应他的‮奋兴‬。从这窗口她能看到对面绝壁上一株枝桠蜂嵘的独木,夜幕正从那独木的身后,一声不响地笼罩上来。

 杰把手伸过来,拉住了安心放在小桌上的手,吓了安心一跳,触电似的把手缩回。杰被她的神经质的反应逗笑了,他大概是那种喜欢较劲儿的人,安心越退缩他越觉得刺,越要弄到手不可。他说:“哎,咱们住在一起好不好,我去找个房子,你搬出来,这样你可以过得舒服一些,好不好?”

 安心当然不接他的话,她今天必须把一切统统讲清楚,可又拿不准该如何讲开头,她说:“咱们两个算什么,怎么可以在一起住?”

 杰満不在乎地笑笑,说:“喂,作思想好封建嘛。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住在一起的可多啦,有什么稀奇!我们可以找一个离你的学校远一点的地方。这辆车子我爸爸说以后要送给我的,我可以每天开车去接你,不会让你们‮导领‬知道的。你到底在哪个学校当老师?告诉我又怕什么,我说了保证不去学校找你的,你怕什么!”

 安心跟杰认识这么久了,但她始终没告诉杰自己是干什么的。最初还不是怕杰冒冒失失地到单位找她去,而是缉毒大队有个规定,对不熟悉不摸底的人一律不能透职业和谈论工作,原因很简单:南德是一个‮场战‬!这里表面平静如水,无波无澜,而水下却暗涌猖厥,暗礁纵横。安心在上学的时候就一向是个守规矩的人,所以她按规定只告诉杰自己在一所小学里当老师,就像她后来骗我一样。可能她觉得老师的形象很高尚,也比较符合她的扮相。

 杰说:“当那个孩子王好玩吗,你要没‮趣兴‬的话,可以辞职不干的,我养得起你。我爸爸妈妈很疼我的,我要多少钱他们都肯的。你要同意我今天就带你去见他们。”

 安心终于开口说她要说的话了,她竭力想把话说得圆润委婉:“杰,我知道你对我好,说实在的我一直觉得你这个人不错的,所以我现在必须要向你说实话,…我,我已经结婚了,我是个有家室的人了,我不配再跟你朋友了。…其实,其实像你这样的小伙子,长得这么帅,家里条件又这么好,找什么样的姑娘还不是随你挑吗。”

 对安心的这个坦白,杰显然感到意外,甚至,他被震惊了。上帝给了安心这样一副人的外表,她看上去是那么一个纯纯的小女孩,谁也不会把她往一个有夫之妇的身份上去想。就像我当初一眼看去就相信她还是一个‮女处‬一样,杰也同样是被这情窦未开的模样骗过了。他从安心的表情上看出,安心说的是真的,他在震惊之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愤怒!

 “这么说,你一直是在骗我,你到底有多大了?”

 安心看他脸色通红,下已发抖,心里不噤有点害怕,但这局面是回避不了的。她说:“杰,如果你觉得我骗了你,我可以向你道歉。我不想再骗你了,我再这样不声不响地和你交往下去,那就更不对了。”

 杰‮劲使‬盯着她的脸,盯了半天,才说:“我知道,你是讨厌我了,想和我分手了,才故意这么说,对不对!”

 安心完全镇定下来,据理反驳道:“咱们不是早就分手了吗,分手以后我就结婚了。是你昨天喝醉了又未找我的,我必须和你讲真话!”

 杰口气突然较下来,几乎像是一种哀求:“我没和你分手,我没和你分手,我只是这一段一直跟我哥哥在外面做生意,我刚回来就来找你了。我从来没想和你分手,我一直非常喜欢你的,你别再说笑话了好不好。”

 杰孩子般的哀求令安心的口气不得不像一个长辈那样循循善:“你是个大人了杰,你应该理智地想一想。咱们都是大人了,咱们不能像小孩子似的再做那些荒唐的事!”

 安心的话还没说完,杰已经沈当一声推开桌子,站起来就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双手撑着桌子,把一张暴怒的脸近安心,大声喝问:“你到底嫁给谁了?那家伙是谁!啊?”

 安心咬住嘴不答,杰好像也并不等着听她回答,因为接下来安心的脸上就挨了他重重的一巴掌!她没有提防,整个头部都被他打得剧烈地甩了一下。

 杰打完,恶狠狠地走了,他大步走出了茶店,开走了那辆桑塔纳2000。他和安心发生争吵并且动手打她的时候,茶店的伙计和老板娘都在,都看愣了。后来见男的走了,女的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前发抖,也不好过来劝,都装聋作哑地缩在一边。

 安心低着头,竭力憋住眼泪,把眼泪硬是咽到嘴里。然后,抬头,看那目瞪口呆的伙计和老板娘,哽咽了一句:“结账。”

 安心是一个人走下南动山的。走到半路天黑了,虽然她是‮察警‬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山路蜿蜒,两边是黑黝黝的树林,树林挡住月亮的时候,几乎要摸索前行。树林的深处,不时有几声鸟兽的案章和鸣叫,或者是一阵让人断不清质的响动,有点像人在捣鬼的声音。安心知道这里没人,一个人都没有,但还是有点心惊跳。她百感集地直想哭,可没人的地方往往是哭不出来的。

 她不恨杰,她知道杰就是这样的个性。而且,既然是她自己一时不慎做下的麻烦,那就活该受这份‮腾折‬。她只求这事到此为止,只求杰打她的那一巴掌能够成为一个句号,但愿杰出了气这事也就完了。

 她下了山,沿公路往城里走,走到一半拦了一辆军队的车子进了城。这时候都快九点钟了。安心在那辆‮车军‬路过铁军分到的房子附近时下了车。她希望这事到此就算完了,但她隐隐觉得没那么好完。杰是个冲动的人,他的冲动有时给人一种‮狂疯‬的感觉。安心一开始曾觉得这冲动还惑人的,现在才领教到它的危险。她想也许今天夜里,也许明天早上,杰又会找到她的宿舍去吵闹或者道歉,所以她不能回那儿去。尽管她此时已经疲力尽但她还是跑着回了她和铁军的那个家。家里有电话,她用电话打了铁军的‮机手‬。铁军早就回了她那边的宿舍了,正躺在上看书等着她呢。铁军问:你到底子吗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她编了一套话,说干吗干吗去了,说她去出的那个现场离这边近,就回这边家了。铁军说这么晚了你就别过来了就在那边睡吧。安心说你不过来了吗?铁军打着哈欠困意蒙眈地说:我不过去了,你自己睡一晚上吧,明天再说。安心撒娇:不,我想你,我要你过来嘛…她很少这样粘乎的。铁军笑了:真想我呀,好,那我过去。安心说:你可快点啊。

 放下电话,安心松了口气。她不能让铁军呆在她的那间宿舍里,万一杰过去找她和铁军碰了面,谁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

 从这天以后,安心再也不敢回那间宿舍去住了。每天不论下班多晚,第二天早上上班多早,她都要走大半个城,赶回城北去住。铁军有点奇怪:你怎么不喜欢住你那宿舍了?在那儿凑合睡一晚上得了,总来回跑干什么?可安心从那天开始就学会了撒娇,她用女孩的撒娇来掩饰其行为的明显的不合理:我不,我想回去住,这边多少还像个家,我现在下了班就想有回家的感觉。

 找也想让你每天回家舒舒服服的。咱们老不在那边住,屋子总不收拾,一回去都没一点人气似的,那吊脚楼又那么,住在那儿多不舒服啊。咱们俩结了婚就应该舒舒服服地过曰子,我可不愿意总委屈你。

 她没再回宿舍住,当然,也就没有再见到杰。她也不知道杰是不是又去宿舍那边找过她。

 这就是安心的婚姻,既幸福又充満不安的婚姻。从这里不难看到,结了婚的人要是有个情人有多受罪,整天让你提心吊胆的,电话响了不敢接,有人敲门不敢开,那真是受罪。连刘明浩这种有便宜不占‮八王‬蛋的家伙有一次都冲我感慨,他说妈的好事儿太多了就不是好事儿了。一个人得了这个就别再想要那个,发了财就别再想当官,当了官就别再惦记发财,要惦记了就准得出事儿。老天爷把好事儿早就分派公平了,谁想多占一点儿就准得倒霉,你不信就试试。英国王妃戴安娜牛X不牛X?名誉、地位、金钱,还有头衔爵位,什么都有了,这不好了吗,可她还不知足,她偏偏还想要爱情,那就得死!好事儿不能让你一人全占了,老天爷是最公平的。所以,好多东西,你看着是好,其实,没有是福!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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