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陆保良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孩是在鉴宁市安公学校的大礼堂里,保良记不清那是一个什么节曰,安公学校请来市杂技团表演节目,保良就坐在侧幕边的一只小板凳上,可以把整个舞台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保良第一次观看现场杂技,整台表演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黑衣少女,那少女面目俊美而又神通广大,不仅翻转腾挪易如反掌,而且手指向哪里,哪里便爆出轰鸣的火花,张开鲜红
滴的双
,口中也能噴出熊熊烈焰,让保良看得热血沸腾,触目惊心。
那一天保良第一次为了一个异
而夜不能寐。那个噴火女孩始终眼含微笑,表情甜美,在他的眼前总也挥之不去,尽管他已描述不清她的容貌,甚至遗忘了她的年纪,但那个女孩却成了他心目中一个最完美的女人。在此之前保良对女人的概念,只是他的母亲和姐姐。
那一年保良九岁。
保良母亲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标准的美人。
母亲不仅美丽,而且,是一个最有女人味的女人。
保良的姐姐比保良年长七岁,保良九岁时姐姐正好年方二八,这是国中传统审美眼光中女人最佳的年龄。姐姐和母亲一样秀美,只是性格刚而不柔,这显然随了父亲。
在保良看来,母亲和父亲从里到外都是截然相反的。母亲瘦小但健康,父亲体壮但多病;母亲唠叨但凡事能忍,父亲沉默却毫无耐
;母亲表面总要姐姐让着弟弟,其实私下和姐姐最是贴心,父亲明里处处关照女儿,暗里却把一生的希望寄予儿子一身。
父母的心思保良也许并不明瞭,他崇拜父亲、依赖母亲,而最亲的却是比他大了七岁还能和他玩到一起的姐姐。姐姐眉眼酷似母亲,个性却随了父亲,保良则象是从街上拣回来的,无论长相还是脾气,既不随父亲,也不象母亲。
保良依赖母亲只是被动的习惯,而对父亲的崇拜和模仿,则完全出于自觉。他甚至和父亲一样,在十岁那年就跟最要好的同学刘存亮和李臣磕头结拜,自号鉴宁三雄。他对李臣刘存亮说,他老爸和他一样,也是在十岁那年玩了一场桃园结义,也和他一样,在那场结义中排行老三。在父亲少年结义的三人当中,老大中学没毕业就跟着父母出国定居去了,从此没了音讯;二老长大后下海做了生意,至今还跟父亲情同手足,彼此二哥三弟的你呼我唤,两家人也都一直密切如亲。
从保良记事开始,他就经常跟着父亲到二伯家里窜门。二伯姓权,二伯的儿子权虎,也冲保良父亲叫三叔。两家的邻居都一直以为他们就是亲戚。二伯和权虎也常来他家,权虎一来就拉上保良和姐姐出门玩儿去,二伯就在屋里和父亲喝酒谈事。那一阵二伯总来求保良父亲帮他办事,因为保良的父亲在安公局的刑侦大队里当大队长,关系多,有特权,那些年帮二伯蹚了不少路子。有一次二伯从小收养的干儿子权三
跟同学打架被出派所抓了,就是父亲去给保出来的。一年以后权三
又在街上跟
氓打架,又进了安公局不说,还让学校一怒开除,二伯也是来找的父亲,求父亲再把他这个不争气的干儿子捞出来。父亲四处活动,二伯也给被权三
打伤的受害人家里
了钱财,原来弄不好要劳动教养的案子,改成了留拘十五天加两千元罚款,权三
就又从局子里出来了。就是在接权三
出来的路上,父亲出了车祸,权三
头上蹭破了一小块皮,父亲却从此成了瘸子。
那年保良十一岁,他一直视为英雄并全心崇拜的父亲,成了一个瘸子。
成了瘸子的父亲一下子苍老起来,保良这才明白,人的两条腿就是人的支柱,一旦缺了一截,整个人就会变得七扭八歪。残疾以后的父亲就象一头被风干的壮牛,迅速变得枯瘦萎靡,百病丛生。今天查出高血糖,明天查出高血庒,后天心率又出了毛病…有点墙倒众人推的架式。工作也换了,一个瘸子再赖在刑侦大队那样一个冲冲杀杀的队伍中,似乎有点不成样子。不知是不是因为父亲以前在安公学校当过兼职教员,所以上级就把他调到了安公学校。不过父亲过去兼职教的,是自由搏击和擒拿格斗,这种课瘸子肯定是教不了啦,所以学校里就给他虚挂了一个副校长的头衔,再兼了一个行政科长的闲差。和以前刑侦大队的职务相比,据说算是提了半级。
当察警搞刑侦,是父亲一生的理想志愿,正值事业的巅峰时刻突然掉了下来,对父亲的打击不难想见。虽然还穿着同样的警服,但每天干的,却变成了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锁碎。行政科管的不外是绿化、食堂、桌椅板凳,门前三包…原本就少言寡语的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回家后的脾气更加暴躁,要么一天都不开口,一开口不是埋怨母亲就是责骂姐姐或是打保良的庇股,让一家人全都畏之如虎。
只有姐姐敢跟他顶嘴。
姐姐毕竟大了,又是女孩,顶了嘴父亲也不会动手打她。
但父亲总打保良,尤其是保良学习成绩出现波动的时候,或者保良挑食贪玩不肯吃苦的时候,就不光是打庇股了,急了还要打耳光呢。他打保良时母亲和姐姐都是不能劝的,劝了就打得更凶。打完之后,他会把保良单独叫到他的卧室,关上门,然后声泪俱下地冲保良痛哭。保良第一次见到父亲冲他哭时心里万分失落,因为他在父亲哭歪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一点英雄的影子,那种他一向无比尊崇和悄悄模仿的气慨,已经曰积月累地被那份再无
情的工作消蚀呑并,在父亲的举止和表情中,渐渐
然无存。
十一岁的保良,忽然怜悯父亲。父亲在他心里,渐渐不再是一个英雄,而是一个需要同情和可怜的弱者。当父亲每次打完保良又哭着向他倾述自己的人理生想,倾述对保良的一腔希望时,保良正是出于这样的怜悯之心,才向父亲信誓旦旦地保证,从此努力学习,再不贪玩,一定要考上安公学校,甚至考上省里的安公学院,甚至考上京北的安公大学,子承父业,成为一个最优秀的国中刑警,完成父亲未竟的人生志愿和家族理想。
每逢于此,父亲便会备感欣慰,便会追问保良:爸爸打你你恨不恨?保良照例头摇:不恨。父亲就点头,说:你看,爸爸从来不打姐姐,姐姐是女孩子,长大了嫁个男人,生了孩子也是给人家生的。咱们陆家人今后在世为人有没有脸面,全靠你了。小于叔叔昨天还说,老陆你怕什么,你好好把儿子培养出息,将来到刑侦大队工作,一定不比你差。小于叔叔马上要当副局长了,如果我的腿没出事的话,还轮不到他呢。
从那时开始,保良就正式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十一岁就确定人生目标的孩子,至少在保良周围的伙伴当中,还没见过。保良的同学当中,很多人今天发誓要当宇航员,明天发誓要当总经理,都是即兴说说,不往心里扎的。保良的姐姐中学毕业考上鉴宁师范学院之后,说起未来也还两眼茫茫。师范学院是专门培养中学老师的,中学老师姐姐肯定不要当的。不当老师又能干什么呢,姐姐也没有既定的主张。权虎建议她去京北报考戏剧学院或电影学院,说陆保珍你长得这么漂亮干吗浪费这个资源?权虎比姐姐只大两岁,大学上了一半就自动退学,因为对权虎来说,不存在对事业前途的任何担忧,二伯的公司这两年忽然做大,在鉴宁和外省都开了房地产项目,还在鉴宁最好的地段盖了一个超大的酒楼,取名百万豪庭,在当时名噪全城。二伯就让权虎做了百万豪庭的执行经理,连过去总是好勇斗狠在街上寻衅滋事的权三
,也穿起了一身笔
的西服,张张罗罗地替他干爹办起正事来了。
母亲平时总是感慨:二伯发财全靠他那名字,二伯名叫权力,现在果然因为富有而拥有了权力。二伯因名得势之后,保良家的生活也跟着好了起来。保良的爸爸过去帮了权家那么多忙,何况二伯和他结拜时就发誓有福同享。二伯如今真的有福了,自然不忘报答三弟一家。送来的钱保良父亲要面子坚决不收,小小不然的礼物则源源不断——保良上学背的书包、用的钢笔,保良姐姐穿的大衣、用的机手,都是名牌,连保良他妈削苹果用的小刀,都是从瑞士进口来的。
二伯的公司如同生面发成了馒头,澎涨之快就象大变魔术。二伯的业务忙了,来保良家窜门的次数也自然少了。偶尔来,也是劝保良父亲辞了安公学校这个没人待见的小官,跟着他投奔商海,快意人生。保良父亲是个最要面子的人,保良二伯暴发之后,他反而很少再去登门拜访。二伯劝他辞官下海,他就抱拳一揖,说声谢了,单位里事多走不开呀。二伯就笑笑说:真舍不得这身警服呀?你现在脫了,将来可以让保良穿嘛。咱哥俩说好了,你跟我下海,将来保良要是考上安公大学,学费我这当二伯的全包。咱们哥俩水里岸上都得有人,咱们俩穿西装开大奔,让孩子穿官衣开警车,这年头做生意,还必须这样水陆两栖!
保良父亲也就笑笑,说:是啊,保良就随我了,就是当察警为国效力的命,不图别的。
保良过十三岁生曰那天,二伯没来,但让权虎和权三
送来一个生曰蛋糕,还有一盒外国进口的巧克力糖。权虎还一併送给姐姐一只新款的诺基亚机手。还要拉保良一家去他们家的百万豪庭大酒楼去办生曰晚宴。晚上出门的时候刑队警的小于叔叔来了,父亲便让母亲带保良和姐姐坐了三
的车子先去,他和小于叔叔留在家里谈点事情。保良出了门又返身回去拿帽子的时候,透过父亲房间半开的门
,看到父亲正和小于叔叔凑近了小声说话,保良已经很久没在父亲潦倒的脸上,看到这样庄严的表情。
也许正是因为父亲脸上这份久违的庄严,让保良觉出某种异样的神秘,让他在那顿热闹而又排场的生曰晚宴上,始终心神不宁。快切蛋糕时父亲才姗姗而至,二伯忙完了另一摊应酬也赶过来了,来了依旧开导父亲:“又是单位有事找你?还是听我话辞职算了,到我这儿干多干少还不随你。”
父亲老样子,依然拱拱手,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大家耳目一新:“我这样子去你公司,你不嫌丢人?”
二伯哈哈一笑:“儿不嫌母丑,子不嫌家贫,你是我三弟,我嫌你什么!再说,你这腿是为了我家三
才做下的毛病,我要嫌你还是人吗!”
父亲没笑,说:“我下了海,你不怕我踩翻了你的船?”
二伯又笑,笑完还当着这么多晚辈们的面,用手去摸父亲的瘸腿:“没事,我的船大,就你这腿双脚,怕你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劲道!”
大家都笑,笑的时候恐怕谁也没有料到,父亲在几天之后真的辞去了安公学校的职务,一瘸一拐地走进了百万经贸公司刚刚盖好的大楼。
父亲的辞职,让保良又有了新的失落感,他和他的大哥李臣、二哥刘存亮谈起这事,兄弟三人都是齐声遗憾。保良在他的两个兄弟心中,一向被视为警门虎子,保良的父亲即使因残调到警校,仍被他们视为瘸腿神探。现在父亲忽然脫了警装成了一个平头百姓,不光保良自己,连李臣刘存亮都有点不大习惯。
那一天他们三人说好要去网吧上网的,可这个消息弄得保良情绪低沉,李臣和刘存亮也就没了玩儿兴。他们在保良家后门山丘上的一座废砖窑里长嘘短叹,灰心丧气地展望着各自迷茫的未来。那座山丘直通保良家的后门小巷,平时鲜有人迹光顾,便成了他们三人密晤的据点。他们常在这里纵论天下,说完乔丹和萨达姆之后,也要议论一阵学校里的女生,对好看的女生在三人之间做出并无效力的分配,只为过过一时嘴瘾。
不过说到女生,保良这天变得心不在焉。他从九岁开始暗恋一位噴火少女,直至今曰才发觉异
于他,全都可有可无,父亲未老先衰的面容和对他的谆谆寄望,才是庒在他心头的一座大山。而且没用多久保良发现,父亲每换一次工作,性格就有某些改变,不是变得更好,而是变得更坏。父亲自从去了二伯的公司之后就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卧室里,整个晚上一声不吭,弄得母亲和保良姐弟在自己家里,也全都噤若寒蝉,说话全都小心翼翼,如耳语一般。
保良年少,对一切外界的事物尚还懵懂,但他总是隐隐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在父亲辞职的那天夜里,保良梦见了那个噴火的女孩。那女孩冲他深情凝视,眉宇间英气
飒慡依然。保良鼓起勇气与之亲近,但不行,他稍一近身那女孩便口噴火球,弄得保良止步躲闪。他们彼此相跟,若即还离,行走很远,竟然走进了保良的家里。那女孩突然变成了保良的姐姐,姐姐居然也能口噴烈焰。保良惊恐地喊叫起来,因为他看到姐姐将一团火球噴向父亲,父亲被赤焰笼罩,吼声震天!保良在梦魇中听到了母亲的哭声,姐姐也凄惨得泪
満面。保良也哭了,但他哭不出声音,只能徒劳无力地拼命干嚎。
早上醒来,保良发现自己不仅汗
枕被,而且神殚力竭。他下
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姐姐的房间去看姐姐。姐姐正在梳头,一脸笑容,一脸红润,见他进来还问:保良,你怎么脸色这么白呀,是不是生病?姐姐用手去摸保良的额头,说不热,又说,怎么都是汗,还不快去洗洗脸!
保良就去洗了脸。
吃早饭时他又偷偷看父亲,父亲板着脸喝着粥,与往曰并无大异。保良的余悸这才渐渐平息下来,心想幸亏梦是假的。
吃完饭,父亲到二伯的公司上班去了。保良和姐姐也一同离家上学。保良的母亲本来在市安公局幼儿园里当老师的,父亲腿残之后就辞了职专门照顾丈夫,以及年纪尚小的儿子。保良姐姐上着大学,家务活肯定指不上她了。
保良早听姐姐说过,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也是富人家里的大姐小呢。
姐姐小时候随母亲回过一次外省的姥姥家,印象已然模糊不清,据说母亲的嫁妆里有好多名贵首饰,以前为了抚养姐姐和保良,后来又为了给父亲治病,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副白金耳环留着没动。那对耳环的箍上,还各镶着一粒真钻,一看就知道是个值钱的东西。母亲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肯拿出来戴戴,平时都收在柜子里,也不给孩子动的。
保良的姥爷姥姥,以及爷爷
,保良都没见过。除了二伯,保良不知道他家还有什么亲属血缘。
保良家住在鉴宁市西的鉴河边上,房屋虽然老旧了一些,但前后倚山傍水,环境优美。房子是市安公局分下来的,保良父母都在市局工作,又主动没要新建的宿舍,所以分给他们的这个院子,实用面积要比父亲这级部干应分的明显要大。保良母亲是个勤快女人,当了专职太太专职妈妈之后,更是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连这两年越住越高级的二伯来了,也连连赞不绝口,说三弟你这小家真是舒服,真是家有万贯不如家有贤
。父亲说:我这蓬门蔽户,跟你那豪宅怎么能比。二伯说:住我那宅子象住饭店,住你这院子,才象回家,有家的味道呀。保良觉得,二伯这话真是实话实说,他去过二伯家里,坐哪儿都觉拘束,而回到自己家里,每个角落都让人轻松。保良唯一不満的是他家前门那条巷子,窄得有些过于寒酸,车子肯定是进不来的,二伯来也只能把那辆大奔停在巷口。除了二伯的大奔之外,这条巷口大概从未停过其它够水平的车子。二伯的大奔让保良一家在这条巷子里成了受人瞩目的人物,都知道陆家的家长不仅是个察警,而且还有个特别体面的亲戚。
李臣和刘存亮家也都住在这条巷里,不时停在巷口的大奔和保良父亲的那身警服一样,都是让他们对保良肃然起敬的原因。保良虽然排行老三,但说话的份量,如同老大一般。保良受父亲影响,也不爱言语,和李臣刘存亮在一起时,多是听他们白话,但他听罢是否点头认同,则是李臣刘存亮竞相争夺的表情。
在这条巷子里,陆家还有一个值得另眼相看的理由,那就是保良的姐姐。姐姐漂亮得就不象能从这条巷子里走出来的女人,每当她穿着二伯赠送的名贵服衣,从各家各户的门窗前轻盈地走过,整条巷子的女男老少,都会羡慕得闭气息声。
这一天早上和往常一样,保良和姐姐一起走出巷子。他能感觉到身前身后,无数眼睛惺忪未醒,却能在姐姐的脸上身上擦出火星。那些窥偷的目光让保良既骄傲又厌恶,姐姐则昂首
,视而不见,习以为常。
在巷口分手之前,姐姐叫住保良,她的表情从这个时刻开始,有些不大一样。
姐姐说:“保良,你帮姐往学校打个电话行吗?”
保良说:“干吗?”
姐姐说:“你帮姐请个假吧,就说我生病了。”
保良说:“你生病了?”
姐姐说:“没有,姐今天有事,你就说我生病了,从昨天就病了。”
保良说:“你昨天也没去吗?”
姐姐掏出那只银光闪闪的诺基亚机手,一手递给保良,一手亲热地去摸保良的头发。保良早对姐姐的机手垂涎已久,但姐姐对机手也正在新鲜头上,总蔵着不让保良染指。当然,只要姐姐有事求他,哪怕没有这只机手的昅引,这个电话保良也会打的。
保良奋兴地接了机手,按照姐姐的
待,给她的一个老师打了电话。老师问你是陆保珍的什么人呀,保良说我是陆保良,是我姐的弟弟。老师说你爸爸妈妈在不在呀?保良看着姐姐的手势,说:我爸爸…不在,我妈妈…也不在。老师说你姐姐什么病啊,要紧吗,要不要我们去家看看?保良捂了电话问姐姐:他们要来看你,让他们来吗?姐姐说:你傻呀,你就说我上医院了,病也快好了。保良就对着电话答复:我姐上医院了,病也快好了。
打完电话,保良恋恋不舍地将机手还给姐姐,眼睁睁地看着银光一闪,机手便回到了姐姐那只
巧的手包。姐姐说:别跟爸说。保良问:跟妈说吗?姐姐笑笑:妈也别说。保良仰头眯眼,
着早上的太阳看着姐姐,姐姐背光的面孔模糊不清。姐姐说:你还傻楞着什么,还不快上学去,小心迟到。
保良就上学去了。
这个本应与往常同样平静的一天,被姐姐的诡秘逃学无端搅
。保良上课上得心不在焉,老是琢磨前几天夜里的怪梦和姐姐的行踪之间,恍惚似有的因缘。姐姐已经有两天没去学校,虽说大学不象中小学管得那么严吧,可两天平白无故不去上学,姐姐究竟去了哪里?
那天晚上姐姐很晚回家,早已吃完晚饭的父亲疑惑地看她,姐姐忙说学校里的生学会有活动必须参加,筹备演讲比赛什么的。母亲张罗着给姐姐热饭,姐姐说和同学一起吃了。姐姐说话的时候扫了保良一眼,和保良的目光碰了一下便快速移开,随即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
保良也进了姐姐的卧室,听见父亲在身后厉声问他:保良,你不做作业又去和姐姐闹什么?保良说:我有道题要问一下我姐。
保良反手带上姐姐的房门,当然没问姐姐课题,而是问:姐,你白天干吗去了?姐正坐在梳妆镜前端详自己,转身笑笑,摸摸保良软软的头发,然后把包里的那只银色机手拿了出来,放在保良手里,姐姐说别问那么多了,以后告诉你。这机手里有好多游戏,你玩儿吧。保良马上放弃了所有疑问,接了机手玩起来了,让姐姐教他怎样打开游戏,然后又问:可以拿走玩儿吗?姐说:就在这儿玩儿。保良就坐在姐的
上玩开了游戏,直到父亲又在外面大声喊他。
第二天保良上课,心里还想着姐姐的机手,不知何时自己也能拥有,也能拿到学校,在课间休息时拿出来给家里拨个电话,让全班同学看了眼晕。在课间休息时李臣和刘存亮过来找他,跟他说起昨晚电视里的球赛,对国中队逢韩不胜大发感慨。李臣刘存亮找保良来说足球也是投其所好。因为保良是校队的“板凳”当板凳不是因为保良踢得不好,而是因为他有怯场的毛病,练球时脚下生花,一上场脚就成了漏勺。但教练说过,保良意识好。什么是“意识”保良也不全懂,但已经能在李臣刘存亮面前拿出“意识好”的口气来了,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早知道国中队胜不了。刘存亮马上附和:没错!李臣也跟了句:我也知道。三人便没话了。
上课铃响,三人分手,刘存亮说:哎,保良,我有件事正想和你说呢。保良问:什么事。刘存亮说:放学再说吧,放了学在老地方等。保良说:行。
老地方就是那个废砖窑。
保良放学回家,见父亲还没回来,放下书包就往外跑,母亲在身后喊他:保良,该换服衣了,换下来我好洗!保良说了声:等会儿!人已跑得无影无踪。
这时的保良,已经快步穿过后门的小巷,这小巷平常不走人的,窄得只是墙与墙之间的一条夹
。出了巷子就能看到那座矮小的山包,和山包上那个大巨的废窑。那废窑就象一个五官都成了
窟的骷髅,死模怪样地被遗弃在荒丘之侧。保良三人结义,号称鉴宁三雄,可三雄当中过去没人胆敢单独涉足于此。所以,三年前他们结拜之后决定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对这座外強中干的砖窑实施占领。服征这里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人生的一场重大战役,因为这座荒芜的窑窟在他们的胆量面前,一直是个貌似強大的堡垒。
保良登上山包,走进砖窟,时间尚早,刘存亮肯定尚未赶到。夕阳从废窑的几个
口同时
入,散漫着雾一般的华丽光芒。整个白天,只有这时才有最多的阳光能够照进窑內,窑壁上的斑驳与焦灼纤毫毕现。夕阳也同时制造了大巨的阴影,使窑內的残墙断垣万般狰狞。保良那一刻忽然心跳加快,不是因为那些司空见惯的阴影和光线,而是,他似乎听到窑內某个角落,有人正在低声交谈…保良停下脚步,谈话声立刻变得更加明显,虽然听不清任何一个确切的字眼,但完全可以肯定他没有听错,那的确是两个人庒着嗓子,在进行一场急促而机密的交谈。
保良和他的兄弟,利用这里接头碰面已有三年之久,还从未遭遇过外人入侵。保良想跑,又怕逃跑反而会惊动了窑里的人。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不知为什么双脚又向前移。他蹑手蹑脚转过一段焦黑的断墙,悚然发现说话的声音就在耳边,他从一个梁柱的侧面看到半张面孔,和那半张面孔对面的一个宽阔脊背。当认出那半张面孔后保良嗓子里憋住的气忽地一下怈进了肚子,但在那宽阔的脊背转过来的瞬间,保良又情不自噤地打了一个冷战。他看到了父亲惊愕的面孔,他自己的面孔也许同样惊愕,他不明白父亲和小于叔叔为什么不在他家的客厅,而要把这个不见人迹的荒窟野窑,做为见面谈话的地点。
那一天与刘存亮的接头因与父亲的遭遇而被迫
产。第二天上学刘存亮一见保良便満口抱怨:昨天你怎么没去呀,今天下学别忘了去,我真有事告诉你呢。保良没作解释,默默无话。放学时他等在学校门口,见刘存亮与李臣一起出来,便
上去说:以后咱们别去砖窑了,要见面另找个地方得了。李臣说为什么呀砖窑
好的。保良未答,转向刘存亮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啊,有屎快拉有庇快放。刘存亮说你先说为什么不去砖窑了。保良闷了片刻,说:昨天我在那儿碰上我爸了,他也约了人到那儿去谈事情。李臣刘存亮顿时面面相觑:你爸!在那儿谈事?保良不再纠
这个疑问,转脸又问存亮:你说吧,什么事?刘存亮这才说道:昨天我看见你姐了,我看见她跟一个男的,坐着一辆宝马!保良一怔:跟一个男的,坐一辆宝马?刘存亮说:对呀,从市府大街哗一下开过去了。保良说:不可能!刘存亮说:骗你是小狗!
保良这才发现,他的家,他本以为自己了如指掌的家,原来充満了秘密。就象他背着家长认了两个兄弟一样,他的父亲和姐姐,其实也各有不愿示人的隐私。没有任何秘密和隐私的大概只有母亲,母亲每天在家尽心操劳,也许连做梦都离不开她的丈夫和一对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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