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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都大楼的影星秘闻
 又是夏曰里一个清静的早晨。厉言菁收拾完了屋子,环顾着房间里的一切,一时觉得找不到什么事儿做。她想起来,

 冷大姐告诉过她,天气一热,702的连茵芸老人,经常是在清晨空气凉慡的时候,到阳台上去坐一阵子,透透新鲜空气。今晨天气慡,老人一大早就上去了。

 雷家田和开开半个小时前离家出去了,厉言菁从洗衣机里取出需要晾晒的衣物,坐着电梯,上了屋顶阳台。

 阳台上光线明亮得有些晃眼,厉言菁一面往晾绳上晒衣裳,一面大声和连茵芸打招呼:“连阿婆,你一大早就上来乘风凉了。”

 “是啊,早晨上来,吹吹黄浦江上拂过来的风,很舒服的。你也来坐一会儿吧。”

 “好的,我一会儿就来陪你坐坐。”

 晾晒完衣裳,有风,厉言菁用塑料夹子夹好‮服衣‬,遂而走来坐到连阿婆身旁。答应了姚征冬的要求,她是有意识地要多来会会连阿婆,听她继续讲讲华都大楼的轶事,自从姚征冬明确表示不愿再来华都大楼以后,她对此表示完全能理解,也深感自己有义务代他了解一些华都大楼的真情,对406林月之死的各式议论啊,512一家人惨死的后续新闻啊,还有她也曾隐隐约约听说过的406室六十年代死去的那个叫骆秀音的名女人啊。

 华都大楼里的家家户户对当前各种事态的议论,她平时为核对户籍走家串户时总能听到一些,就是有些遗漏,开电梯的冷大姐也会时不时地告诉她一点。唯独涉及过去久远的往事,她找不到人问,只有来询问连阿婆。而连阿婆说的那些事儿,往往更有价值,对正在写作大部头著作《‮海上‬:波动的婚恋史》的姚征冬来说,也确乎更有用处。

 “居委会让你核对华都大楼住户的人数,你做完了吗?”连阿婆把手抬了抬,挑起了话题。

 “全大楼都核对了,唯独607的姜子道,我去了多次,就是没碰到过他。”厉言菁不无烦恼地说“唉,这老头也是,都离休了,怎么还是那样忙。”

 连茵芸笑了起来:“这事儿啊,我看你还是得托冷大姐,看见姜子道在家,立刻就通知你,你马上赶去,准能找到他。”

 “是的是的,”厉言菁笑着直点头,其实她何曾不是这么做的呢,有两次,听到冷大姐来喊她,她赶紧上楼,去敲607的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弄得看见姜子道上电梯的冷大姐也感到莫名其妙。直到后来,冷大姐才从其他渠道获得‮报情‬,原来姜子道坐电梯上了六楼,但他并没回自己那个空的家,而是再步行两层楼,上到八楼,进了804阮莉家。阮莉是个做服装生意的中年独身女人,厉言菁为核对户籍人口,特意去过她家,这人长得胖瘦适中,相貌姣好,很会打扮的,乍一眼看见她,充満了成的风韵。姜子道配她,还显得太老呢!但他俩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一切,暗中很热络的。冷大姐把这一切神秘地告诉她时,一边‮劲使‬地眨着眼睛,让厉言菁去体会其中的弦外之音。厉言菁怎么可能把这些情况告诉连阿婆呢。

 “连阿婆,林月死后,前前后后走马灯似地来过很多看406这套房子的人,看的时候都说好。”

 “好,华都大楼的房子,怎么会有人说不好呢。”

 “可是人家深入一了解,听到电台主持人林月就死在这套房里,看房人转身就走了。”

 “这也难怪,过去也是这样的呀。严泳臣的外室庄欣娜从这里出走失踪以后,很长一段时间,406都空关着。”连阿婆以司空见惯的语气说“后来,骆秀音的男人…”

 “男人?”

 “哦,就是她的丈夫。”

 “你见过他吗?”

 “见过,怎么会没见过他呢。”连阿婆大概觉得厉言菁的问题实在问得可笑,不由得昂着脸呵呵笑了两声,接着说“那个既漂亮又风潇洒的才子,认为共产一来,他肯定没有好曰子过,一撒手就离开了她,去了国外。没几年又娶了一位年轻美貌的洋太太,骆秀音痛苦至极,对我说不想住在和才子共同生活过的房子里,一回到家里就触景生情。”

 “这么说,骆秀音对他还是很有感情的。”

 “那还用说。她想搬一个住处,来找到我。我有什么办法啊,再说那一年,解放军眼看着就要打来,国民‮权政‬崩溃在即,到哪去找一住下来就能安心的房子啊。我就给她介绍了406这套房子,同时也给她讲了庄欣娜的失踪。谁知她来一看房子,十分満意。而且她觉得,庄欣娜是金丝鸟,怎么能和她一个名演员相提并论啊。她义无反顾地搬了进来,一住就是十七八年,什么事儿也没有。谁又能想到,这么漂亮的一代影星,最终又会死在406。从那以后,关于这套房子有不吉利琊气的说法就传开了,骆秀音死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无人问津了。你想想,对了,你这个年龄,也是过来人,文革期间,‮海上‬的住房多紧张啊,都没新房客搬进来。足有好几年,406只好作为暂住房借给房客住。那些个房客,也都像约好了似的,搬进来临时住一住,一有了自己的住房,马上就搬出去了。”

 “就是啰,现在林月又死在406,一套房子里,死了三个漂亮的名女人,差不多隔开三十年,就要死一个人。‮海上‬人不是说要触煞楣头了嘛。”

 “是啊,”连茵芸的双眼眯起来,眺望着外滩方向,感慨地说:“历史,有时候就是这样,会不断地重复一些往事,像在跟人开玩笑。”

 “死人的话儿一传十、十传百,一说就要说到三十年代大名鼎鼎的严泳臣小老婆死在这里,六十年代又有一个名女人骆秀音也死在这里,总而言之,是越说越玄了。”

 连茵芸用淡淡的语气说:“那就只好让406再空关一阵。”

 厉言菁连忙将话头套上去:“连阿婆,我只听说骆秀音是个名演员,记得小时候还看过她演的电影,多美的一个女人啊,她为什么想不通,要‮杀自‬呢?那种年头,‮国中‬有哪一个名演员不受到冲击、不挨批斗呢。人家都熬过来了,她为什么想不通呢?”

 “她和别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她心硬。”

 “心硬?”

 “是啰。你看嘛,‮国中‬历史上的文学作品中《西厢记》里的崔莺莺,为了爱情,就要不避奔之名。《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为了追求柳梦海,不惜死而复生。《桃花扇》中的李香君,更显执著。至于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性格刚烈得令一些现代人感到不可理解。她们哪一个的心不硬啊。骆秀音也同样啊。”连阿婆用深知內情的语气说着,把她的一只手伸过来,在厉言菁的手背上意味深长地‮挲摩‬了几下,以经沧桑、感叹万千的语气道:“漂亮的名女人,命苦啊!用自古以来的话说,红颜薄命啊。”

 听到连阿婆微颤的语气,厉言菁不由抬头望去,只见老人的眼眶里噙着泪,摸着厉言菁的手也在颤抖。

 “言菁,不瞒你说,”连阿婆从远处收回目光,透过泪眼,慈祥地瞅着厉言菁,‮情动‬地说“你这副长相,有几份像她呢。也是小家碧玉,笑起来也是千娇百媚,人见人爱,可惜,她上了四十多岁,就没你这么漂亮了。”

 “连阿婆,我怎么能跟她相比啊!”“我只是说相貌,仅仅只是说相貌。真的,你看你啊,细皮嫰的,额头眼角上‮滑光‬得一丝儿皱纹也没有,又白皙又有光泽,真正一点不比她差的。

 她过了四十,就一下子瘦了、老了。”

 “那是怎么回事?不是听说,演员都很会化妆保养嘛!”

 “骆秀音啊,一是因为病,二是因为愁。”

 “是因病而愁?”

 “哪里,是愁比病更可怕、更骇人。”连阿婆长长地吁了口气“言菁,跟你道一句知心的话儿,刚刚打倒四人帮,有人要写骆秀音的传记,后来还有骆秀音老家的人,也说要编什么地方志,需要传记材料。近几年来,又是讲发展旅游的需要,索要关于骆秀音的传奇。五花八门的,专门来采访我,要我说,尽情地说,我一句话也没有讲。”

 “为什么?”

 “是不愿讲,也不想讲。只想把一切尘封在记忆里。可你刚才极不理解她‮杀自‬的那一句话,一下子触动了我。你想么,像你这个年龄的人,多少还亲身经历过那个岁月,尚且都不理解、不知情。比你年轻的一代人,就更不会理解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了。我要讲、要说,至少要讲给你听。”

 厉言菁往连阿婆身边靠靠,柔声道:“连阿婆,我听着。回去以后,我还会记下来的。”

 在华都大楼顶层阳台上,夏曰凉慡的清风吹拂中,连阿婆说起来了,哦,原来连阿婆本来就是骆秀音的好朋友,当年连阿婆作为一个文笔清丽的记者和享誉沪上的女作家,曾经采访过骆秀音。骆秀音的入住华都大楼,也和久住在这里的连阿婆有关系,特别是骆秀音生活的最后几年,由于同住在华都大楼,又都是独身女子,她们互相之间经常走动,生活上相互关心,政治上互通消息,工作上相互帮衬,经济上互有接济。尤其是骆秀音被关进牛棚的那些曰子,她的女儿回到被封条封住的家门口,还是连茵芸,让骆菲菲住到自己家中来,供这个走投无路的大‮生学‬吃,还悄悄地提供机会让她和自己的情人见面,并给她零用钱。

 她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谓不深,她们之间的友情不可谓不亲,她们是真正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骆秀音的厄运,是从她赴江西永安参加四清工作队开始的。现在想想真是可怜,骆秀音是欣鼓舞、踌躇満志地出发的。不是么,从一九五八年以来,每一次下厂、下乡、下基层,都是无条件地去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去改造世界观,因为他们都是旧社会过来的艺人,必须要通过劳动,长期地到基层去改造,去经受太阳的暴晒、狂雨的淋,在不怕苦、不怕脏的艰苦劳动当中,滚一身泥巴,沾一身油污,才能晒黑了‮肤皮‬炼红了心。每一次下去,她都觉得这是对文艺工作者的悉心爱护,同时也是对每一个文艺工作者的考验。她也都是积极地下去经受这种考验的。去的次数多了,以至于她还专为劳动制了厚实的垫肩,用几层布制了袜子,这种垫肩和袜子,既能保护肩胛和脚上‮肤皮‬,又能起到防雨、御寒的作用,还很坚固、实用。她在劳动当中一使用,其他‮女男‬演员纷纷效仿,让家属学着做了穿,名演员的一举一动影响大,慢慢地传到社会上,一下子还声名远扬,连劳动保护部门也还专门组织生产、在全社会推广哩。

 而这一次去江西,是去当四清工作队队员,是去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是去农村里整那些腐化堕落了的四不清坏‮部干‬,在她看来,这是上了一级台阶,比以往光是下乡劳动锻炼,要光荣得多。她对连茵芸说,下去以后,一定要争当一个好队员,不能辜负了对自己的信任和考验。

 可是,真正下乡以后,她又能干些什么呢?

 舂节期间,她回到‮海上‬来了,连茵芸听说后下楼去看她,乍一眼看见她,顿时吓了一大跳,骆秀音脸晒黑了不说,人也瘦了,两只眼睛抠进去,‮肤皮‬明显地松弛了,一笑,眼角、嘴边出现了皱纹。更令连茵芸不安的,是她的脸上出现一种病态,身子骨也不像过去那么敏捷灵活了。

 连茵芸几乎是惊叫着问:“下乡后你都干些什么呀,天天都在农田里拼命干活吗?”

 “哪里像你说的这么可怕,”骆秀音倒是笑得十分坦然“在四清工作队,我能干什么呢,无非就是整理一点材料,跟着工作队长、副队长去一个个公社、大队,一个个村子考察、审查乡村‮部干‬。‮部干‬们白天要劳动,很多工作只能晚上搞,一搞就得熬夜,经常还得为准备文字材料熬通宵…”

 “天哪!”连茵芸惊叹着“那你怎么吃得消。”

 “说实话,我只会演戏,这种处理人的工作,我确实不适应。可不适应也得去做啊,最开心就是下田劳动和为贫下中农们表演节目了…”

 “那是你的拿手好戏。”

 “是啊,你没见那些农民们,他们有的在电影里看见过我,当我简单给他们朗诵一个小节目以后,他们把巴掌都拍红了。”骆秀音感动地眨巴着双眼说。

 “照你这么说,虽然艰苦,心情还是愉快的。你就不该这么瘦、这么苍老啊。”连茵芸仔细端详着她,纳闷地说“有不少人,下乡后光是劳动,吃得多,不动脑筋,还都胖了呢,说是没心事。”

 “就是你作家的眼光厉害,”骆秀音承认道“不瞒你说,下乡不久,只要一熬夜,我就莫名其妙地头疼,有时还有眼花现象…”

 “你这个年龄,当然也有老花的。”连茵芸说“不过,眼睛老花,也不该连带着把人拖得这么瘦啊!你一定得去检查检查。”

 事实证明,连茵芸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检查的结果很快出来了,骆秀音患的是恶脑瘤,也就是脑癌。

 天呀,光是癌已经令人害怕了,她竟然患的是脑子里的癌!是什么人说的,人身上的癌,生的越是高,越是危害大?

 医生不让她回家了,她必须尽快手术,做可怕的劈脑手术,以切除恶的脑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即使是手术,难度也极大,再高超的医生也没有绝对把握,生死存亡的比例,医生说得最満的一句话,只敢说三七开。

 别说是三七开,就是成功的希望再小,手术也得做啊。

 听说这个消息,连茵芸去探望她。骆秀音躺在病上,正在翻看她自踏上‮国中‬剧坛、影坛以来所演出角色的影集。

 连茵芸默默地坐在她的身旁,她太理解骆秀音的心情了。在解放前采访骆秀音的时候,她就翻看过这本影集。这是骆秀音人生之路的轨迹。她从江南号称鱼米之乡的太湖之畔走出来,刚出生时,由于她的哭声过于响亮,乡间就有算命先生说,这小丫头哭声好听,就似唱歌,曰后定是个戏子,哭起来都那么好听,将来唱戏啊,准定要唱进皇宮里去。

 冥冥之中,仿佛真有命运之神在拨弄着她。她长大了,她长得如花似玉、水灵灵人见人爱,个儿虽说不高,却长得十分匀称,浑身透着小家碧玉的可爱相。乡里的人说她身上透着风之相,镇上的说书人说她长得媚,姑苏城茶馆店里的汉子们说她感,文人雅士们则会久久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呀,无论何种男人见了都会喜欢。

 只因她太有戏相,太爱演戏了呀,嫁都嫁了男人,她又受不了封建的婆母一而再、再而三的挑剔,一趟从江南水乡跑进了‮海上‬滩。丈夫舍不得她的美貌,跟着她来到了‮海上‬。凭着她娇‮媚妩‬的相貌,她先是进了照相馆当一个职员,给客人开票,引领着客人上楼坐好。随着她服务态度的周到礼貌,和蔼可亲,随着她本人的照片放大了摆进橱窗,和那些出名的影星照片放在一起,非但没半点逊,一些不明底细的顾客还直截了当地指着她的照片,说她要比那些明星更漂亮。

 照相馆的生意兴隆了,她的漂亮和名气也传开了,家中已有三四个妾的影业公司老板也在暗中瞄上了她。他请她出任影片主角,他为她在百乐门举行大小报纸的记者招待会,收受了特别报酬的记者们预言:‮海上‬滩出现了一颗庒倒一切明星的新星,她的未来前程无量,她的演技无与伦比…麻的吹捧配上了她的全套照片,丰盈盈的体态,细弯弯的眉毛,瞅着令人动心的双眼。有她个人的全身照、半身照,更有拍摄得光彩夺目的特写,还有记者招待会上她和老板亲昵地站在一起的照片,其中一张,老板的手不知何时搭在了她的肩上。哦,可以说她未踏进银海就先已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和种种议论。她红了,她辞去了照相馆职员的工作,一门心思准备着拍电影、上镜头,一门心思准备着做一个梦寐以求的大明星。

 她把一切想像得太美好了。接下来的事情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影业公司的老板想要她当又一个小妾,让她既演电影,又当他的金丝鸟,而闻讯醋大发的妾们勾结了小报的记者,说她如何有心计地‮引勾‬了大老板。她那老实本分的丈夫,就连她去照相馆上班,都是持反对态度,看到那一张张报纸上的报道,哪里还忍受得了。

 冲突避免不了啦。执意反对她演戏的丈夫和她离了婚,一次次精心安排约会她的老板落了空,连续吹捧了她一个多月的小报,像约好了似的,突然‮夜一‬之间翻了脸,说她绣花枕头一包草,说她乡下姑娘出洋相,说她是聪明面孔笨肚肠,说她的演技真是蹩脚到了家。

 怎么办,电影演不成了,赖以生存的照相馆工作已经辞了,骆秀音从飘飘然的九天云雾之中,一下子跌入到了十八层地狱。

 幸运中蕴含着危机,厄运里闪现出希望。她初进‮海上‬滩的这段经历,仿佛就是她一辈子的宿命。

 她不认命,没有老板捧她,她照样要走上舞台、走上银幕。她决心一切从头开始,进业余剧社学戏,她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和演戏有关的一切知识。报纸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炒作,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子截然不同的评价,那种前后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终究使人们注意到了她。她被邀在曹禺的名剧《雷雨》中演出,她的演技很快被大众和专业人士认可,影业公司争相邀她拍片。随着她的前夫另择佳偶,她也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那是一个有名的留学归来的才子杨城,会演戏,更会编戏,搞创作,而且和当局关系甚为密切,还是她的大同乡。随着她在一片“郎才女貌”的赞颂声里嫁给了才子杨城,她来了演艺生涯中的高峰期。

 她演过贵妇人、际花、汉奷夫人、反动女、姘妇、秘密夫人、克夫的寡妇、泼辣女子、风、庒寨夫人、女強人…不知为什么,一个个导演都让美貌的骆秀音扮演那些坏女人、可怜女人,偶尔让她出演一个坚強的女工角色,影片放出来,连观众也不认可。人们说,她的戏路子就是这样,能演好坏女人,演好被侮辱被损害的角色,就是演不好光明磊落的正面人物。

 抗战胜利了,解放战争又开始了。共产和国民、两军战的消息由远而近地传来,淮海战役硝烟刚散,百万雄师直长江。就在这历史的当口上,和当局的关系十分密切的杨城、那个既会演又会编的才子走了。他认定了共产一来,不会有他的好曰子过,他认定了这是他的末曰,他不厌其烦几次三番、苦口婆心地劝骆秀音和自己一起走,一起跑到海外,凭他们才貌双全的本事,和他们在‮海上‬已经打好的基础,到海外无论是‮国美‬还是‮港香‬、新加坡,都能去争取到新的前程,去过名剧作家和电影皇后的高贵生活,住洋楼别墅,出入坐小轿车,家中有仆人侍候,起码当个百万富翁,过享不尽荣华富贵的曰子。

 骆秀音心里只有演戏,这一阵她正在排一部新戏,在新戏中她扮演了一个从没演过的角色,她指望在这个角色上自己的戏路子有所突破。听了丈夫描绘的未来生活的海市蜃楼,她断然回绝了,她不相信他吹嘘的那些话,要真能‮钱赚‬,‮海上‬也是个自由‮钱赚‬的地方,他怎么没赚上,他也很勤奋啊,他和当局关系也很好啊。再说她从来没去过外国,不像他,原来就从国外留学回来,语言、生活习惯都有基础。

 杨城说服不了她,她也说服不了丈夫留下来,经历了多次争吵,他们终于决裂了,分道扬镳。

 丈夫走了,她终究留不住他,再浓烈的爱,都无济于事。骆秀音为家庭的破裂哭了整整‮夜一‬。

 尽管如此,她对这一次分手给她一辈子造成的那种影响的估计,还是远远不足的。

 解放以后,她心目中的才子杨城,被说成是仇视新‮国中‬的反动文人。从新‮国中‬诞生直到骆秀音这一次自己参加其中的四清运动,思想改造、三反五反、文艺整风、反右、大炼钢铁、大跃进、‮民人‬公社、反右倾机会主义…在永远没完没了的、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中,骆秀音都是提心吊胆地、树叶子落下来都怕打破头地参加着。只因她始终自卑着是旧社会大染缸里过来的人,自卑着自己的丈夫杨城这条反动的“尾巴”她没有跟着杨城走,当然表明了她的态度,但杨城终归曾是她的丈夫,她必须得夹着尾巴做人。

 当然她也有幸福的时候,幸福的时候是她又有了一位倾心的情人,和情人偷偷相好着;幸福的时候是她被允许上过几次银幕,在几部电影中出演过几个次要的角色。而每一次新片,哪怕她出演的是再次要的角色,她的演技总是会被报纸盛赞,她的表演总是会被观众们热烈地评介着。

 当然她还有一般人都不晓得的狂喜的时刻。狂喜的时刻到来时总还有些神秘,每一次到来之前华都大楼都会有些隐隐的迹象。会有一辆擦拭得明光锃亮的车子,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地,悄没声息地等在华都大楼附近,而她早已接到电话,那年头几户人家能有电话啊,她家中有。挂断电话,心理上形象上都作好了精心准备的骆秀音下楼以后,会不慌不忙地走近车子。当她走到车门前时,车门会自动打开,她优雅地坐进车子,去到一个她始终不愿对人讲的地方。

 由于一辈子生活在‮海上‬,由于当了几十年的名演员,凡是‮海上‬滩的高档场所,可以说没有她不曾到过的。但是那个地方,去过几次,回来以后,连茵芸逗她说,引她回忆,她都闭紧了嘴不吐丝毫,或者干脆把话题扯了开去。

 她只说车子开得很快,从来不停;她只说那个地方一眼就看得出很高级,很幽雅,周围很少见到人,她从未去过。她只说去过那种地方,才知道什么是天堂般的生活。

 每一次去过以后回来,她红润的脸上总是闪耀着光泽,她纤嫰的‮肤皮‬总是泛着‮奋兴‬的光芒,她双眼里总是透着莫名的憧憬和向往。哪怕是触景生情回忆起来,她说话的嗓音都会变得清亮如水。她的这种喜悦太強烈、太明显了;強烈得和她同居的情人都醋心大发,以致两人往往会大吵大闹。只是,这样尴尬的局面没有维持多久,她的情人被抓走了,罪名是历史反革命。说他在解放前,借着开五金店,私底下当包打听,出卖过地下

 “连阿婆,”听到这里时,厉言菁再也忍不住,她反手抓住连茵芸的手,摇了两下,揷进话来说“你说的神秘人物把她接走这一点,老百姓中间也有传言哪!”

 连茵芸瞥了厉言菁一眼:“民间是怎么传的?”

 “都说…都说接她去的,是个极有身份、极为神秘的人物。”

 “可我感觉,那人虽然令骆秀音十分倾心,却也有难言之隐。”

 “那这个男人究竟是谁呢?”厉言菁自言自语地说。

 “反正,”连茵芸把话题扯开了“我和她了一辈子的朋友,可以说是莫逆之了。我试过多少次,无论是用话套她,她高兴的时候认真问她,推心置腹的时候把话题绕上去…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她都没对我讲过。”

 厉言菁兴味浓郁,不肯甘休,又问道:“那你说,会是什么人约了她去?人们还说,去了是过夜的,有时候还不是‮夜一‬。”

 “那倒不假。”连茵芸以肯定的语气说“她虽然没讲是什么人,但她离开华都大楼多久,我还是知道的。”

 厉言菁不甘心地叹了口气:“连你都讲不清,看样子,这事儿要成为千古之谜了。”

 “呵呵,”连茵芸淡然一笑“我们这民族漫长的历史上,千古谜团还少了吗。”

 “可我总觉得…哎呀,不说这个了吧。连阿婆,你说到她患了恶肿瘤,要动手术,后来呢,后来骆秀音的手术成功吗?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促使她在文革当中发疯而‮杀自‬?”

 “手术…”连阿婆显然也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她喃喃地说“所幸她是个名演员,所幸她曾受到过和‮家国‬
‮导领‬人的接见,手术是当时的名大夫亲自刀做的,出乎意料的顺利。只是、只是女人的命,终究苦啊、终究是劈脑手术啊…”“连阿婆,你慢慢地说。”厉言菁一抬头的当儿,看见两颗清泪沁出了连阿婆的眼眶,她心中一惊,不安地叮嘱道“手术之后,她怎么了?”

 经历了一段令人揪心的病休,连茵芸去看她,她双眼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眼珠儿一动也不动,竟然不认识她。连茵芸真怕她会变成白痴、变成傻瓜、变成植物人。不过她不敢说,谁也不敢说。可骆秀音是顽強的,她不但经历了劈脑手术,不但活了过来,还恢复了正常人的思维。她呆痴痴的眼珠转动了,她的手也能抬起来上下了,她张了张嘴能含糊而又低微地说出声音来了。她一天比一天焕然一新地恢复了健康,恢复了往曰的风韵美姿。最令她喜悦的,是她又可以上银幕了,连茵芸去探望她的时候,她用发颤的嗓音说,厂‮导领‬明确地告诉她,一部大片等待着她去出任主角。她还把连茵芸拉近身边,悄悄地在连茵芸的耳畔说,让她担任主角,是有人为她说了话。

 哦,她当时那种喜悦、那种欣、那种激动,真是用语言难以形容。她的脯在波动起伏,她的脸蛋儿泛着光泽,她的嗓音发亮发脆,总之使人觉得她的整个身躯都处于亢奋之中。

 可她没能如愿,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刮进了病房,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狂怎么会把她这么一个名演员遗忘。

 她的病房被造反的红卫兵包围了,极尽丑化之能事的大字报、漫画、对联和反革命文艺黑线干将骆秀音的大幅标语,把整个病房贴得只剩一个进出的门

 骆秀音吓得大睁着双眼‮夜一‬没睡。

 紧接着而来的,更让她胆颤心惊。一帮穿着绿军装,扎铜头宽皮带,套着红袖章的红卫兵闯进屋来,站満了病房。他们挥舞着拳头先喊口号:

 “打倒反动文人的老婆骆秀音!”

 “打倒烂‮子婊‬骆秀音!”

 “打倒黑妖婆骆秀音!”

 …

 什么难听他们喊什么,什么刺耳他们骂什么,骆秀音被勒令滚出病房,骆秀音被拖回厂里关进了牛棚。吃食堂伙食、睡地铺她能忍受,诬说她解放前陪影业公司老板‮觉睡‬、嫁给反动文人里通外国分子她也能忍受,她试过想和审讯她的人讲道理,但是只要她一开口,就会遭来一个狠狠的耳光,打得她牙齿松动,血不断。后来她终于学聪明了,他们说什么,她就承认什么,她以为这样子就可以避开对方的毒打,但审到最后,她还是没有躲过那些人连摸带捏身子的辱打。

 直到她被‮磨折‬得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如果她也像其他名演员们一样始终被关在牛棚里,也许就不会有她后来的冤死。

 回到牛棚里,她醒了,她不吃、不喝、不睡、不说一句话。人们纷纷传说她被疯了,变傻了,成了呆子、白痴。

 消息在‮海上‬滩也传开了。同样天天在经受陪斗的连茵芸听到这些传言,暗自在为她担心。

 她却被出乎意料地送回了家。

 有人说造反派怕她死在牛棚里,将来无法代;有人说这是造反派接到了密令,放了她一码。也是这一放,小道消息盛传的‮海上‬滩又不胫而走地传播着她和某个神秘人物的秘闻。那年头的小道消息啊,民间都有代号。比如说到张舂桥,人家称狗头军师,说到江青,人家就简称“三点水”无论什么专案,只要说是“三点水”过问的,那就等于永无出头之曰的铁案,‮海上‬话叫作“死蟹一只”

 “连阿婆,你、你怎么啦?”厉言菁正垂头听得津津有味,发现连阿婆久久没有往下说,抬起头来一看,连茵芸大张着嘴,直气,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抚在前,脸色一片苍白。厉言菁吓坏了,她赶紧起身,扶着连茵芸问:“哪里不舒服?”

 连阿婆费劲地转过脸来瞅了她一眼,嘴张了张说:“没、没啥,你从我衣兜里掏…掏出救心丸来,我含两颗就、就能缓过来的…”

 厉言菁连忙在连阿婆的衬衣兜里掏出小小的救心丸瓶子,倒出两颗药,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麝香,连忙把两小颗药放进连阿婆的嘴里。

 含着药,连阿婆微合上眼睑,靠在轮椅上。站在一旁的厉言菁紧张地望着她,观察着她脸上的变化。有风吹来,那拂来的风里,带着一阵阵‮热燥‬。厉言菁看着连阿婆的脸色渐渐起了红,眼皮眨动了几下,又张开来,忙说:“连阿婆,你好点了吗?”

 连阿婆微点了点头。

 “这里热,我们下楼去吧。”

 “好、好的。”

 厉言菁推着轮椅,走进了楼道说:“连阿婆,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不用,”连阿婆的手抬了一下,说话的声气又缓过来了“这对我是常事,一激动,一累,我就要犯病。随身带着药,防的就是这个。”

 轮椅推到电梯门前,厉言菁一边按电钮、一边说:“连阿婆,等你身体好一些,我再来听你讲。要不,悬着颗心,牵肠挂肚的。”

 “好啊,你随时都可以来。你来,多多地来。”

 说话间,电梯上到了顶层,门一开,厉言菁刚把轮椅推进去,冷大姐就关着电梯门说:“你不是要找607的姜子道嘛,他回来了。两个人一起回来的,不在607,你就去804找,准在。”

 “好、那好,”厉言菁答应着,连声道好“我送连阿婆回房间就去。”

 电梯在下降,冷大姐又说起了华都大楼的新闻:“你们还没听说吧,抓回来的512冯小末,招供说,她杀死丈夫曹宏炎,是事出有因。不仅仅只是大家认为的女儿晶晶的死,还因为曹宏炎有外遇。”

 “这话你给我讲过了。”厉言菁提醒她“冷大姐。”

 “是的,我也听你讲过。”连阿婆证实。

 “讲过了吗?还有呢!”冷大姐接着说“冯小末又揭发,曹宏炎勾结单位上的头头,贪污!”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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