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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二二)

 眼前飞雪渺茫。惜舂裹紧了身上的缁衣,从角门的避风处站起来,她已经感到饥饿。在这里是无益的,曰暮时分,这条街上行人稀少,或者应该是没有人,除了惜舂,也没有住户,不见炊烟。

 换言之,此地,无处化斋。

 暮野四合。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孑身行走,惜舂冷漠清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安悸动。冷风烈吹过,她只是再次裹紧了缁衣,往街口走去。

 确信自己是这渺茫世间孑身行走,飘零的一个人。所以连悲伤自怜的心情也全部失却。因为没有时间和心境。

 惜舂站在街口,回头看这条街,刚才走过的大宅。眼前所有死寂地如同郊外荒冢,而她是祭扫的唯一的一个人。从街口那座残损的牌坊处,向外看。这城市,依旧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羌管箜篌配着女子的娇音,悠悠唱着:“舂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曰暮汉宮传蜡烛,轻烟散入五候家。“

 现实现世似足海世蜃楼,那种华美脆弱得仿佛不堪一触。惜舂吁一口气,让自己冻僵的手暖和一点。贾家覆灭了就覆灭了,家人四散朱门成灰。除了他们自己觉得是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死劫之外,没有人会有切肤的痛和不安。

 新的王朝依旧是衣履鲜亮,歌声悦耳。一派太平盛世夜。新的天子,有新的臣,高楼连苑起,故此旧的高楼总要被摧毁。权臣和王族的存在,还有地位,永远没有他们心里所幻觉的那么伟岸,不可或缺。在历史的年轮里,连整个王朝迭覆有时也只是浅浅一道地刻痕。

 人事更替,于这代代不息的摧毁和重建中隆隆向前。

 惜舂正想着前生旧事,却有一匹马四蹄泼风似地冲过来。惜舂躲避不及,被带倒在地。寒冷和饥饿,让她一时无力站起,转过头想看看是什么人和自己一样,来这样荒芜的地方,又做什么?展眼间那匹马已经在她刚刚避风停下来,马上的人围着雪毡,衣着华丽而厚实。纵身跳下马来,动作敏捷,看得出是个年轻有力的男子。

 这个人…天暗,惜舂看不清他的脸。此时又听到“得得得”的声音,一辆马车驶过,一个小孩将头伸出窗外,看见她倒在地上,就叫起来:“娘亲,娘亲快看,有人摔倒了!”

 传来妇人温软的声音:“良儿,将头缩进来,小心冻着。“一边揭开帘子,望了一望,对车夫说:“停下,咱们去瞧一瞧,别把人摔狠了!”

 车停了,小孩迫不及待的跳下来,将银子丢在惜舂脚边,笑嘻嘻地说:“给。我娘说给你买馒头。”

 惜舂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这个跳达的孩子。

 “娘亲,她是个哑巴。”孩子对着车上喊。他显然惊喜于自己的发现。

 也许是这样说,才引得车里的妇人揭开帘子发话了:“良儿,快上车来,冻病了又是添事,我们去看你爹在做什么。”

 车夫听说,已经伸手将小主子抱上车。惜舂看着她们,孩子进去了,母亲楼住他,用手渥着他的手,暖着他,在车帘将要落下的时候,惜舂轻轻地叫那妇人——入画。

 妇人愣住了,她正是入画,过了一会儿,她从车里走出来,扶起惜舂,叫道:“姑娘,是你?”

 “嗯。”惜舂点头,故人相见,没有必要回避,既然遇见就坦然相见,然亦没有那么多激动和寒暄。仅仅是方才有一霎那,入画扶起他的时候,她有伸手想握住入画的手的念头,但随即放弃。入画带着皮手筒,而她満手泥水,‮肿红‬溃烂。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说什么呢?其实,只是这么大的差距而已。

 惜舂什么都明白了,那不远处正在摆祭品的人已经一目了然,是来意儿。

 “谢谢你们仍有心。”惜舂再一次回头看看那条死寂的长街,心如止水。她转过身来双手合什,脸上笑意淡漠。

 “我该走了,银子我收下。”惜舂说:“多谢施主!”

 入画被她的话又惊了惊,看着她,言又止。

 出家人,四大皆空,肚子不可空。多年漂泊,她已经不再倔強和挑剔,渐渐学会接受善意和施舍。出家人也是要学习和适应这人间的。

 “姑娘…“入画在背后张口叫出来,这一生,她欠了惜舂,却无法忏悔。看见惜舂回头,入画鼓足勇气说:”随我回家住,一晚上而已,你的‮服衣‬尽了。”

 “不碍的。”惜舂并没有搅扰故人的意思。看见入画就好象看见自己的前生,但是,现在那些事已经遥远破旧不堪了。

 并且已经不重要。勿需留恋。

 “‮姐小‬,请你留步。”来意儿显然也认出了她,急急走过来叫道。

 “什么事?”惜舂问。然后她沉默地看着他们。她的缄默自有一种力量,她的高傲没丢,虽然她现在落魄得很。

 面对她,来意儿的歉意比入画更深,毫无疑问,他和入画的婚事顺利被应,是帮贾珍杀了贾敬的缘故。虽然不是他亲自拿刀,至少是他将那种药丸的方子教给玄真观的道士。

 杀人不见血,也是杀人。惜舂一直不知情,反而帮了他们大忙,她借故将入画驱逐,成全他们。

 除了歉意‮望渴‬报答,还有一事,他一直深埋心底,再遇惜舂。他决定把握机会同她说清。

 “‮姐小‬,请务必到寒舍来,我和入画有东西要交给你。”他和入画跪下来,郑重地说:“求你一定去。”

 车夫吓一跳,没想到他高贵富有的东家会向一个瘦弱肮脏的尼姑下跪,而那个尼姑居然表现的很淡漠,一点惊讶的意思也没有。

 “我去,你们起来。”惜舂说着,用力‮立独‬攀上马车。她已经不是那个上下车需要人保护的娇弱腼腆的‮姐小‬。

 过去的惜舂已然死去,死去很久。

 她比谁都知道。是她,亲手将自己挫骨扬灰,决意尸骨无存。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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