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黑影
我直到现在还会梦见那回字形院子。院子之所以成回字形,很简单,因为一座房在央中,院墙几乎等距离地给房四周留出了空地。我记得黑影来到这个院落的时候,这家人房檐下吊的腊
、腌猪头、咸板鸭都只剩了一
油腻的绳子,结了油腻腻的灰垢,空空地垂
。
穗子在一个四月的早晨站在这些肥腻汗垢的绳子下刷牙。她不知道再过几分钟黑影就要到来,给她带来一个创伤
的有关童年的故事。在黑影到来前,我们还有时间来看看这个叫穗子的女孩的处境:穗子的父亲在半年前被停发了薪水,她给母亲送到外公家来混些好饭,长些个头。穗子在半年里吃的米饭都是铺垫在腌
腌鸭下蒸
的。她吃到最后一个鸭头的时候,有了个重大发现:如果把骨头嚼烂,那里面会出来一股极妙的鲜美。
现在黑影还有几十秒钟就要出场。穗子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涮着喉咙深处,把她昨天晚上从鸭头骨髓中提炼的绝妙鲜美彻底涤
掉了。她低下头把嘴里的水吐进
沟。她从来想不通为什么外公把别人叫做“
沟”的沟称为“
沟”就在她玩味“
沟
沟”时,一小团黑东西落在了沟底。穗子见了鬼一样尖声叫起来。
外公跑出来,看着那团动弹不已的黑玩意在穗子吐的白牙膏沫里。外公说:“我曰他
,还不跌死了!?”他蹲下来,浑身骨节嚼豆一样地响。然后穗子一步一步走近,看外公手里拎了一只全身漆黑的小猫。
多年后穗子认为她其实看见了幽灵似的黑影在屋檐破
口一脚踩失的刹那,同时是一声
曹地府的长啸,四寸长的黑影在屋檐和
沟之间打了个垂直的黑闪。
外公拎着凶恶的黑猫崽,胳膊尽量伸长,好躲它远些。他伸出左臂,样子像要护住穗子,或阻止穗子近前。外公告诉穗子,这是一只名贵的野猫,至少八代以上没跟家猫有染过。“你看它的爪子,
指甲都是小镰刀,给你一下就是五道血槽子。”外公拎着四只爪子伸向四面八方的野猫崽,同穗子都没了主意,都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穗子刚刚想说:把它扔回沟里去吧。但她突然看见了它那双琥珀眼睛,纯粹的琥珀,美丽而冷傲。她说:“它是我的猫。”
外公很愁地看着这小野物黑螃蟹一样张牙舞爪,说:“起码再养它八代,才能把它养成一只猫;看它野得——是只小兽。”
外公说是这样说,已进屋找出条麻绳,让穗子按他的指导打个活结。他右手劲使掐紧猫后颈的皮,扯得那张嘴
出嫰红的牙
,上面的牙齿刚刚萌出,细小如食
的鱼类。外公菗个冷子抓住它两只狂舞的前爪,叫穗子赶紧把绳子的活结套在它一只后爪上。小野猫叫出了真正的野兽嗓门。穗子没有听过狼嗥,她想那也不会比这叫声更荒野、更凄烈。
穗子将麻绳的一头系在八仙桌腿上。八仙桌上有个瓷罗汉,那天傍晚被这只小野猫弄砸了。它一刻不停地向各个方向挣扎,终于拖着八仙桌移动了半尺远,罗汉就是那时分倾倒,滚落到地上的。
外公说:“扔出去扔出去,这么野的东西谁喂得
?”他躲着小野猫,去捡罗汉的碎瓷片。穗子知道外公不会违拗她,真的把它扔出去。
晚饭前,外公在垃圾箱里找到一些鱼內脏。他用张报纸把鱼內脏兜回来,用水冲洗干净,放在罐头盒里煮。他把拌了鱼內脏的粥搁到小野猫面前,它却看也不看,直着喉咙、闭着眼,一声接一声地嗥。第三天晚上,它嗥得只剩一口气了。那盆鱼內脏粥仍是不曾动过。外公食指点着它说:“曰你
,明天早上我耳
子就清静了——看你能嗥过今晚不。”
穗子知道外公是嘴上硬,心里和她一样为这样绝不变节的一只幼兽感动。半夜时分,她悄悄跑到它跟前。它愣了一瞬,两个瑰宝大眼黄澄澄地瞪着她。它看出她是人类中幼小脆弱的一员,野
也尚未退尽,尚未完全给那混账人类驯化。它见她渐渐降低自己,变成与它同一地平线。她的脸正对着它的:她的四个爪子趴的姿态也与它相仿。它不再叫了。就这样朝着她叫有些令它难为情。它弓着后背,开始一步步后退,退到桌下的阴影里。她不再看得清它,只看见黑暗中有团更浓的黑暗,上端一对闪光的琥珀。
她取来一把剪刀,剪断了拴它的麻绳。然后她关紧所有的窗,退出了它的屋。第二天早晨天刚亮,她听到它的屋有了种奇特的宁静。她走过去,如同揭一块伤口上敷的绷带那样一点点推开门。小野猫不见了。碟子里的粥也消失了。所有的窗纸被撕得一条一缕。
外公跌着足说:“你怎么能把绳子给它剪了呢?那它还不跑?!”
穗子想,它怎么可能跑呢?这屋明明森严壁垒。她开始挪所有的桌、椅、柜子。挪不动的,她便用扫帚柄去捅,每个
隙,再窄,她都要从一头捅到另一头。
外公说:“它是活的,又那么野,你这样捅它,它早蹿出来了!”
穗子想,难道它就化在黑暗里了?她浑身沾満绒
般的尘垢,鼻子完全是黑的。她就那样四爪着地,眼睛瞪着大
下所有旧纸箱木箱之间、陈年累积的黑暗。
她唤道:“黑影、黑影!”
外公问:“谁个是黑影?”
她没心情来答理外公,只是伸出右手,搔动污黑的手指。她说:“我知道你就在这里头。”穗子不知凭了什么认为小黑猫崽有种高贵的品
,不会偷偷
餐一顿,抹嘴就跑的。
第五个夜晚,穗子在外婆的
上睡了。外婆去世后,那张
往往用来晾萝卜干——天一
外公就把院子里挂的一串串萝卜干收回来,铺在外婆的大
上。这夜穗子躺在幽远的外婆的气息和亲近的萝卜干气息里,扛着越来越重的睡眠。这时,她听见
下的黑暗苏醒了。
月光从褴褛的窗纸间入进这屋。穗子听见很远的地方,一个猫在哭喊。
下的动静大了起来,随后,那个小小的野兽走到月光里。它坐下来,微仰起脸,远处那个猫哭喊一声,它两个耳尖便微微一颤。
穗子下巴枕在两个手背上,看它一步一步走到门边,伸出两个前爪,扒了几下门。它动作没有多大力气,因为它心里没怀多大希望。穗子明白了,它前几个夜晚是怎样度过的:它在母亲叫喊它时拼命地回应。它不知道母亲不可能听见它那早已破碎的喉咙。第四夜,它发现自己被松了绑,对那个开释它的人类幼崽的感激使它险些变节。但它毕竟没辜负它的纯粹血统,开始往每一个窗子上蹿。它错误地估计了这种叫做玻璃的物质之牢固程度。它在蹿到奄奄一息时,绝望已趋彻底。
此刻它衰弱地走动着,想看看这座牢笼有多大。穗子气都不出地看着它。它可真黑,相比之下夜
的黑就浅多了,远不如它黑得绝对。它缓缓地踱来踱去,以动物园老虎的无奈步伐和冷傲态度。它不知道自己在穗子的观察中活动,因此它自在至极;伸出前爪刨了刨地上一个花生,发现这事能解些闷,便左一下右一下地攻击起花生来。穗子从没见过比它动作更矫健的活物,它细长的身体和四肢轻盈得简直就是个影子。
穗子想,是时候了。她轻轻地起身,下
。黑影向后一闪,盯着这个人类幼崽,看她想干什么。她一步一步向它走去,把自己作为它的猎物那样,浑身都是放弃。在她离它只有两步时,它“刷”的一下弓起了背,四寸长的身躯形成一个完好的拱门。尾巴的
全奓起来。六岁半的穗子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敌意。这袖珍猛兽真的要猎获她似的咧开嘴。
穗子一动也不动。让它相信她做它猎物的甘愿。
它想,她再敢动一动,它就蹿起来给她两爪子,能把她撕成什么样就撕成什么样。但它身体的弦慢慢松了些,因为它看出来她是做好了打算给它撕的。
穗子看它脊梁的拱形塌了下去,尾巴也细了不少。然后它转开脸,向旁边的椅子一跃,又向桌子一跃,最后在大
的架子上站住了。这时它便和穗子的高度相差不多了。
穗子觉得它刚才的级三跳高不属于一只猫的动作,而属于鸟类,只是那对翅膀是不可视的。她想,拿曾见过的所有的猫和它相比,都只能算业余猫。她在碗柜里找到两块玉米面掺白面做成的馒头,然后把它揪成小块放在盘子里。她并不唤它来吃,只把盘子搁在地上,便上
睡去了。早晨起来,盘子干净得像洗过一样。
第二个月黑影偶尔会
面了。太阳好的时候,它会在有太阳的窗台上打个盹。但只要穗子有进一步的亲和态度,它立刻会拱背收腹,两眼凶光,咧开嘴“呵”的一声。它不讨好谁,也不需要谁讨好它。
外公觉得黑影靠不住,只要野猫来引勾它,它一定会再次落草。虽然它才只有两个月的年龄,在窗台上看外面树枝上落的麻雀时,琥珀大眼里已充満噬血的
望。它对外公辛辛苦苦从垃圾箱里翻捡出来的鱼杂碎越来越没胃口,时常只凑上去闻闻,然后鄙夷地用鼻子对那腥臭烘烘的玩意啐一下,便懒洋洋钻到
下去了。
外公说:“曰你
的,我还没有荤腥吃呢。”
黑影一般在饿得两眼发黑,连一个乒乓球都拨拉不动的时候才会去吃那污糟糟的鱼肚杂。因为黑影的活动范围主要在
下各个夹
里,所以不久穗子就发现许多东西失而复得:外婆曾经织
衣丢失的
线团子,穗子三岁时拍过的两个花皮球,四岁时踢的一串彩
纽扣,五岁时玩的一个胶皮娃娃和玻璃弹珠,都被黑影一一从历史中发掘出来。黑影基本上停止吃外公为它烹饪的猫饲料是在三个月后;它开始自食其力捉老鼠吃。有次它竟猎获了一只不比它小多少的鼠王。
外公说:“好家伙,这下人家要过猫年了,等于宰了一口猪!”
这次出猎黑影不是毫无代价,大老鼠给了它一记垂死的反咬,黑影肩部挂了彩。
开始外公和穗子都以为那是老鼠的血。几天过后,黑影打盹时,两只绿头苍蝇在它身上起落,外公才发现那伤口。外公想难怪它这两天瞌睡多,原来是伤口感染的缘故。他抓住黑影四只爪子,让穗子往那伤口上涂碘酒。穗子心里发
,因为那咬伤很深,原本没什么膘的黑影,骨头也白森森地
了出来。外公叫穗子把药往深处上,说老鼠的牙又尖又毒。而穗子手里的棉签刚碰到创面,黑影一个打
,同时在紧抓它四肢的外公手上咬了一口。
外公一下子把它抛出去,疼得又老了十岁似的,人也缩了些块头。他对着黑影消失的大
下面吼着:“去死去,小野东西,亏得你只有这点大,不然你还不吃了我?!”
外公便拿了碘酒来涂自己的手。
穗子问:“黑影会死吗?”
外公说:“明天一定死——现在它就在发高烧,刚才我抓着它,它浑身抖。”
穗子问外公青霉素可不可以救黑影。外公说哪家医院吃
了撑的,给一只小野猫打青霉素。穗子支吾地说:上回她得重伤风,医生开了六支青霉素给她,她实在怕疼,打到第四针就没再打下去。所以医院注
处还欠着她两针青霉素的账。外公一向就知道穗子属于一肚子鬼的那种孩子,主意常常大得吓人。他这时却顾不上责骂她。一条猫命就要没了。他说:“那也不行啊——你得在注
处打掉那两针才行,他们不会准许你把药取出来的。”
穗子心想,活这样一把岁数真是白活了。她指导外公:“你告诉打针的护士阿姨,说我不愿意走那么远,就把药拿到附近的门诊部打,不就行了?”
外公依照穗子的谎言,果然骗取了护士的信任,把两支青霉素弄到了手。他又去医疗器具部买了注
器和针管。回到家牢
冲天,说一只小野猫花掉了他和穗子一星期的伙食预算。他做好了注
准备,就叫穗子去对
下喊话。穗子软硬兼施,赌咒许愿都来了,黑影半点心也不动。
等外公把大
移开,黑影除了一对眼睛还活着之外,大致是死了。外公这回当心了,先给它四个爪子来了个五花大绑,再用橡皮筋箍住它的嘴。然后外公把八分之一管的青霉素打进它皮包骨头的庇股。
黑影果真没死,第三针打下去,它又开始凶相毕
,虽是抓不得咬不得,它却用琥珀大眼狠狠白了外公一眼。外公不同它一般见识,用四条一样长的活鱼煨了锅
一样白的汤,香味弄得穗子腿都软了。鱼是外公和穗子钓来的。离外公家四里路的地方有口塘,但戳着一块“不准钓鱼”的木牌。外公和穗子夜里潜越过木牌,天亮时让
水泡得很透,但毕竟钓到四条一两多重的鱼。
外公说穗子可以同黑影分享四条小鱼和鱼汤。穗子说她宁愿让黑影多吃两天特殊伙食。外公不高兴穗子娇惯黑影超过自己娇惯穗子,他说:“谁个稀罕这些
鱼?前些年猫都不稀罕!”他纳闷食品短缺是否跟一场又一场的革命或运动有关系;一般说来人一吃
饭就懒得革命了,所以革命劲头大的人都是饿着的。
穗子态度強硬,对外公说:“谁个稀罕这么小的鱼?全是刺!连余老头都不稀罕!”余老头是个无赖汉,又酗酒,但他曾经写过几首诗,所以酒钱还是有的。余老头是大家的一个宽心丸,心里再愁,看看天天过末曰的余老头,人们会松口气地想,愁什么呢?余老头顿顿在食堂赊饭吃都不愁。于是余老头就成了人们的一种终极境界,一个最坏的因而也是最好的对比参照。
外公不再劝穗子。在这一带的街坊中一旦谁端出余老头,别人就没话了。
黑影看着外公骂骂咧咧地将一个豁了边的搪瓷小盆子“啪”的一声搁在地板上。黑影一对美人儿大眼冷
地瞅了他一眼。它一点都不想掩饰它对他的不信赖。一切老了的生物都不可信赖。它看他慢慢直起身,骨节子如同老木头干得炸裂一般“噼噼啪啪”响得它心烦。
一缕丝线的鲜美气味从它的口腔一下子钻入脑子,然后游向它不足六寸长的全身。
穗子和外公坐在小板凳上吃粥。本来吃得“稀里呼噜”地响,这一刻全静了,嘴挨了烫那样半张开。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又去看吃得不时挛痉的小黑野猫。两人都无声地眉飞
舞。这是它头一次给他们面子,当他们的面吃饭。
黑影恰在这时抬起眼,看见穗子的眼睛有些异样。它不懂人类有掉眼泪的毛病。它只感到力气温热地从
口向周身扩散。
穗子说:“外公,它不会死了吧?”
外公说:“倒了八辈子霉——这小东西是个大肚汉哪!一顿能吃一两粮呢!”
八月份的一天夜里,穗子热得睡眠成一小截一小截的。蒙眬中她觉得她听见各种音
的猫嗥。一共有七八只猫同时在嗥。她劲使想让自己爬起来,到院子里去看看怎么回事,但在她爬起来之前,一阵瞌睡猛涌上来,又把她卷走,她觉得猫不是在一个方向嗥,而是从后院的桑树上,东院的丝瓜架上,西院的杨树上同时朝这房內嗥。她
迷糊糊纳闷,院墙上栽了那么多那么密那么尖利的玻璃桩子,猫不是
做的吗?
快到天亮时,穗子终于爬起来,钻出蚊帐。她往后窗上一看,傻了,墙头上站的坐的都是猫。她想不通猫怎么想到在这个夜晚来招引黑影;它们怎么隔了这么久还没忘记它。这个野猫家族真大,穗子觉得它们可以踩平这房子。外公也起来了,说他从来不知道野猫会有这种奇怪行为,会倾巢出动地找一个走失的猫崽。
在灰色晨光中,每一只猫都是一个黑影,细瘦的
身,纤长柔韧的腿,它们轻盈得全不拿那些揷在墙上的碎玻璃当回事。它们纯黑的皮
闪着珍贵和华丽。外公是对的,它们祖祖辈辈野
的血没掺过一滴杂质,它们靠着群体的意志抵御人类的引
,抵抗人类与它们讲和,以及分化瓦解它们的一次次尝试。
穗子和外公都明白,这次他们再也挽留不住黑影。换了穗子,在这样的集体招魂歌唱中,也只能回归。这样撕心裂肺的集体呼喊,让穗子紧紧捂住耳朵,浑身汗
倒竖。她见外公打开了门,对她做了个“快回去觉睡”的手势,他觉得这样闹猫灾可不是好事,索
放黑影归山。
一连几天,外公都在嘲笑自己,居然忘记了“本
难移”这句老话,企图去笼络一只小野兽,结果呢,险些引狼入室。
穗子把黑影吃饭用的搪瓷盆和养伤睡的
巾洗干净,收了起来。外公说:“还留着它们干什么?扔出去!它还会回来?”穗子不吱声。她有时懒得跟他讲自己的道理。她常常一耷拉眼皮: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懒得同成年人一般见识,他们常常愚蠢而自以为是。
十月后的一天夜里,桑树叶被细雨打出
茸茸的声响。穗子莫名其妙地醒来(她是个无缘无故
许多心,担许多忧,因而觉睡不踏实的女孩)。她睁大两个眼,等着某件大事发生似的气也屏住。“呱啦嗒、呱啦嗒、呱啦嗒”远远地有脚步在屋顶瓦片上走,然后是一声重些的“呱啦嗒”穗子判断,那是四只脚爪在飞越房顶与房顶之间的天险。再有两座房,就要到我头顶上的屋顶了,穗子想。果然,脚步一个腾飞,落在她鼻梁上方的屋顶上,然后那脚步变得不再稳,不再均,是挣扎的,趔趄的,像余老头喝多了酒。穗子一点点坐起,听那脚步中有金属、木头的声音。她还似乎听出了血淋淋的一步一拖。
她听见它带着剧痛从屋檐上跳下来,金属、木头、剧痛一块砸在院子的砖地上。
穗子打开门,不是看见,而是感觉到了它。
黑影看着她,看着她细细的四肢软了一下。它看她向它走来。还要再走近些,再多些亮光,她才能看见它发生了什么事。它不知自己是不是专程来向她永别,还是来向她求救。它感到剧烈的疼痛使它尾巴变得铁硬。还有一步,她就要走到它面前,看见它究竟是怎么了。
我直到今天还清楚记得穗子当时的样子。她看着黑猫的一只前爪被夹在一个跟它体重差不多的捕鼠器里,两
足趾已基本断掉,只靠两
极细的筋络牵连在那只爪子上。她觉得胃里一阵
动,不到九岁的她头一次看到如此恐怖的伤。我想她一定是“面色惨白”
黑影起初还能站立,很快就瘫了下去。它不知道它拖着一斤多重的捕鼠器跑了五里路。也许更远。穗子想,谁把捕鼠器做得这样笨重呢?一块半寸厚的木板,上面机关零件大得或许可以活逮一个人。食物严重短缺的年头人们把捕鼠器做得这样夸张得大,或许是为了能解恨出气,是为了虚张声势。
穗子叫醒外公。外公手里还拿着夏天的芭蕉扇。他围着痛得缩作一团的黑影打了一转说:“好,光荣,这下做了家国一级残废,每月有优待的半斤
。”他找来一把剪子,在火上烧了烧刃,对黑影说:“你以为出去做強盗自在,快活?——现在还去飞檐走壁去啊,飞一个我瞧瞧!”他说着蹲下来,在穗子龇牙咧嘴紧闭上眼的刹那,剪断了黑影藕断丝连的两
足趾。
黑影这回伤愈后变得存温了些。有时穗子摸抚它的头顶,它竟然梗着脖颈,等她把这套亲昵动作做完。除非她亲昵过了火,它才会不耐烦地从她手掌下钻开。它尽量放慢动作,不让她觉得自作多情。它不明白穗子多么希望有人以同样的方式摸摸她的头。它哪里会知道这个小女孩多需要伴儿,需要玩具和朋友。没人要做穗子的朋友,因为她有个罪名是“反动文人”的爸爸。
穗子当然也不完全了解黑影的生活。她大致明白黑影过的是两种曰子,白天在她和外公这里打盹、吃两顿鱼肚杂,养足了精神晚上好去过另一种曰子。它的第二种曰子具体是怎样的,穗子无法得知,她想象那一定是种辽阔的生活。她想象从黑影稍稍歇息的某座房顶俯瞰,千万个人的巢
起伏跌宕,显得十分阔大浩渺。它的另一种曰子一定丰富而充満凶险。她并不清楚黑影已被它的家庭逐出,因为它已变节,做了人类的宠物。
舂节前穗子收到妈妈的信,说爸爸有四天假期,将从“劳动改造”的采石场回来。然而舂节的
类供应在一个多月前就结束了。每家两斤猪
已经早早成了穗子双颊上的残红和头发的润泽。外公每天割下一小块
给穗子炖一小锅汤。到了第二个礼拜,穗子吃出
有股可疑的气味。外公只得从那时开始和穗子分享气味复杂的
。因而在穗子大喜过望地把母亲的信念给外公听时,外公说:“好了,这个年大家喝西北风过吧。”
外公花了二十元钱买到冰冻的高价
。但第二天报上出现了公告,说那种高价
十年前就储进冷库,但因为储错了地方一直被忘却,直到这个舂节才被发掘。报纸说尽管这些
绝对毒不死人,但还是请大家到食
公司去排队,把
退掉。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外公花了八个小时去退比穗子年龄还大的猪
,骂骂咧咧领回二十元钱。
这天夜里,房顶上的瓦又从半里路外开始作响。这次响声很闷,很笨。穗子瞪着黑暗的天花板,觉得在那响动中它如同薄冰似的随时要炸裂。
穗子心跳得很猛。
那响动朝屋檐去了。“扑通”一声,响动坠落下来。穗子朝窗外一看,见一只美丽的黑猫站在冰冷的月亮中。她把门打开。黑猫向她转过脸。它的身体与头的比例和一般的猫不同,它的面孔显得要小一些,因而它看去像一只按比例缩小的黑豹。穗子想,黑影成年后会有这样高雅美丽吗?她不敢想,这就是豆蔻年华的黑影。
它朝她走过来。走到她腿前,下巴一偏,面颊蹭在她白棉布睡
腿上,蹭着她赤
的脚踝。它蹭一下,便抬头看她一眼。但当她刚有要摸抚它的意图,它一缕黑光似的
出去。完全是个野东西。穗子心里一阵空落:这不是她的黑影。
黑猫却又试试探探向她走回。它的黑色影子在月光里拉得很长。穗子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一只猫。因为它不属于她,它便美得令她绝望;它那无比自在、永不从属的样儿使它比它本身更美。
我想,在穗子此后的余生中,她都会记住那个感觉。她和美丽的黑猫相顾无言的感觉,那样的相顾无言。这感觉在世故起来的人那儿是不存在的,只能发生于那种尚未彻底认识与接受自己的生命类属,因而与其他生命有同样天真蒙昧的心灵。
这时她发现黑猫的坐姿很逗:身体重心略偏向左边,右爪虚虚地搭在左爪上。她蹲下来,借着月光看清了它右爪上的残缺被这坐姿很好地瞒住。她同它相认了。她看着它,猜想黑影或许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房院,至少是没走得太远。它或许一直在暗中和她做伴。
这时外公披着棉衣出来,一面问:“屋顶上掉了个什么东西下来,吓死人的!”他一眼看见的不是猫,而是猫旁边的东西。他直奔那东西而去,
带上一大串钥匙和他身上的骨节子一块作响,如同组装得略有误差的一台机器一下子投入急速运转。
外公用脚踢踢那东西,然后小心地蹲下去:“不得了了,这猫是个土匪,杀人越货去了!你看看它把什么盗回来了!”他将那东西搬起,鼻子凑上去嗅嗅,然后转向穗子:“这下能过年了。”穗子看清那是一整条金华火腿。他抱着火腿往屋里走,拉亮了灯,凑到灯光里,眼睛急促地打量这笔不义之财。他自己跟自己说:“足有十来斤,恐怕还不止。你说你了得不了得?!”
穗子见黑影在门槛上犹豫,她便给了它一个细微的邀请手势。它慢慢地走过来,后腿一屈,跳上了八仙桌。它在桌上巡察一番,不时回过脸看一眼狂喜的外公。它两眼半眯,窄窄的琥珀目光投到他眉飞
舞的脸上。它表情是轻蔑的,认为这位人类的苍老成员没什么出息。
然后它在桌子央中一趴,确立了它的领土主权。
穗子确信黑影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她。它那么自在,那么漫不经意,证明它与她的
识一直在暗中发展;它对她的生活,始终在暗中参与。
外公说:“下回可不敢了,啊?给人家逮住,人家会要你小命的,晓得吧?”他一
食指点着黑影。黑影却不去理他,修长地侧卧,肚皮均细地一起一伏,已经睡得很深。
到火腿吃得仅剩骨头时,黑影产下了一只三
猫崽。外公说这种“火烧棉花絮”的猫十分名贵。穗子却心存遗憾,觉得黑影果真被它的家族永远驱逐了出来。外公还告诉穗子,根据“一龙、二虎、三猫、四鼠”的道理,三
猫崽又有另一层的贵重:它是独生子,因而便是“龙”种。他说:一窝猫崽是三只,还能算猫;四只,就是鼠了,不值钱了,连耗子都不怕它了。
黑影在猫崽落生后的第二天就出门了。它总是在猫崽四面八方扭转着面孔叫唤时突然从门外蹿回来。黑影的啂汁很旺,猫崽一天一个寸尺。
黑影的外出又有了收获,一串风干板栗被它拖了回来。
外公这次拉长面孔,朝黑影扬起一个巴掌说:“还敢哪你?!再偷让人逮住你,非剥你皮不行!”外公的那个巴掌落在八仙桌上,黑影睁一只眼看看这个虚张声势的老人。外公说:“一共就剩八个手指头了,你还嫌多!再偷人家不揍你,我都要揍你!看我揍不死你!”他的巴掌再次扬了扬,黑影不再睁眼,它觉得这老人自己活得无趣也不许其他人有趣。外公见黑影不理他,只得走开,把栗子放到水里洗了洗,打算每天给穗子吃五个,如果她表现得好,每天便可以有十个栗子。
猫崽七天生曰时,黑影没有按时回家。猫崽支起软绵绵的脖子,哭喊的一张小脸就只剩了红粉的一张嘴。第二天早晨,穗子看见一只大致是猫的东西出现在猫崽窝里。它浑身的
被火钳烫焦了,并留下了一沟一桩的烙伤。伤得最重的地方是它的嘴,里外都被烫烂,使穗子意识到,饥荒年头的人们十分凶猛,他们以牙还牙地同其他兽类平等地争夺食物,在他们眼中,黑影只是一只罪恶的、下
的偷嘴野猫,一次次躲过他们的捕捉,以偷嘴的一个个成功赢了他们。他们终于捉住它时,一切刑具都是现成的,他们号着:“烧它的嘴烧它的嘴!”
外公和穗子一声不响地看着猫崽在完全走样的母亲怀里拱着,咂着一个个不再
満的啂头。他们知道猫崽很快会放弃所有啂头,啼哭叫喊,议抗它的母亲拿空瘪的啂头让它上当。
穗子求外公给黑影上药,外公默默地照办了。穗子又求外公给黑影喂食,外公也没有斥她说:“有庇的用!”他叫她把黑影抱到亮处,他用勺柄将一点稀粥送到它嘴里。每次它一个战栗,粥随着就从它嘴角
出来。它睁开琥珀大眼,看一下外公和穗子。到了第三天黄昏,黑影身上出现了第一批蛆虫。
外公疯了似的到处找牛
。他发现一户人家门口总放着一个空
瓶,等着送牛
的工人将它取走,再换上一瓶新鲜的牛
。外公知道这户人家有小
头。他自然不去动整瓶的牛
,只把空
瓶悄悄拿到水龙头上,冲一点水进去,把
瓶壁上挂的白蒙蒙一层
细细涮下来,倒进一个眼药水瓶子。这样的哺啂持续了一个礼拜,猫崽早已没了声音,
也暗淡下来。外公对穗子说:你去找另外一户有小
头的人家。
穗子把鞋也走歪了,终于找到了一个牛
站。站门口停着两辆三轮车,上面満是空
瓶子。两个送
工人正在聊天,一会儿一阵响亮的大笑。穗子胆怯地走上前去,问她可不可以借两个空
瓶去用用。两个人中的一个说:“你要空
瓶干什么?”
不知为什么穗子开不出口。她觉得正是这样的人烫伤了黑影。她瞥一眼他们黄黄的牙齿和
大的手指,进一步确定,正是他们这类人害死了黑影。
她拖着两个歪斜的鞋子走开了。
我这么多年来时而想到,如果穗子硬着头皮向两个
大的送
工人张了口,讨到了允许,从空牛
瓶里涮出些稀薄的
,那只三
猫崽是否会活下来?它们若活下来,穗子的童年是否会减少些悲怆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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