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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节
 阿书马上把四分之三的脸对着我:这小子说他在外部上班。你信不信?我反正不信。她转脸盯着他的侧影:肯定吹牛。说不定起袖子胳膊上有刺青。他看上去像干糙活的。

 他突然从后视镜里瞅我一眼,说:业余‮妇情‬,你们怎么有这么好的业余爱好?

 我说:我刚到‮国美‬才几个月,我这位朋友来了五年了。我暗中检查了一下我的英文句法,有三处小错,一处大错。这是由于紧张,可我不知自己紧张什么。很可能我在打这个‮国美‬男人的主意,不然我这句答非所问、通体毛病的话算什么意思呢?只要我想好好给人一手就变得很没出息,英文漏百出。

 天完全黑了。我们三人一个接一个地沉默下来。

 阿书突然觉得事情有了疑点。

 你把我们往哪儿开?!她问他。

 你们饿不饿?他说:我特别饿。

 过了两个加油站了!阿书揭地说。

 他在黑暗中笑了。他的声音都是笑的:过了四个加油站了。

 阿书用中文说:坏了!她声音庒得很低:我的高跟鞋呢?

 我说我看见她把所有破烂和他的破烂一块锁进后备厢了。她让我把我的皮靴脫下来;那鞋跟不够尖利,不过比赤手空拳強。我说我可不想动手,一鞋跟打下去打冤了算谁的?她说,好,那你把靴子递给我——别从这边!从右边偷偷递给我!

 前面灯光稠密起来。阿书催促我快脫靴子。我说我可就这一双过冬的鞋。她不耐烦了,顶我一句:不就是两块钱在旧货店买的吗?我说那么大个旧货店我在里面开矿开了一下午,开出一双凑合能穿的鞋是容易的吗?她简直像吵嘴一样说:打又打不坏!打完他你再接着穿呗!听我不吱声她又说:前面好像是个大住宅区,我叫他停车,他要是不停,你就往他后脑勺上拍一下,你那皮靴够沉。我说:不是说好你拍吗?她说:我怕你舍不得你的破皮靴!我说,那你凑合用你的鞋拍吧。阿书说:谁让你坐后面?我要坐后面我就拍!…

 他突然说:以后可别随便搭陌生男人的车。你们常搭陌生人的车吗?

 我正要说我们从来不搭陌生人的车,阿书却抢先开了口。她大声说,对呀,我们最喜欢搭陌生人的车,陌生人才礼貌客气。这个鬼‮家国‬,一成了人,才没人来理你!

 他说,听说年轻女孩失踪的事吗?

 那是年轻女孩!阿书说,我们又不是年轻女孩。真比划起来,吃亏的还不定是谁呢!一般带大武器太累赘,随身揣把‮型微‬手、催泪瓦斯什么的,大致可以打遍天下。

 他说:噢。然后他转脸问阿书:你叫什么名字?

 阿书抬杠一样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车‮入进‬了人烟旺盛的地带。一群十四五岁的男孩在人行道上溜冰。顺手向过往的汽车上扔雪团。阿书紧急向我布置:现在车速才三十迈,跳下去摔不死。他不停车我就喊一二三,你跟着我跳!…她扯了嗓子便喊:停车!叫你停车!

 好的。他心平气和地说。车平滑地飘过极光润的马路,两岸的公寓満是温暖的灯火。

 停啊!她对他叫道,同时气急败坏地对我用中文说:你怎么回事?!拍呀!怎么这么饭桶?!…

 我说:你不饭桶你来。

 你看你看,他就是不停车!阿书要吓哭了:停车!她吼得肺腑震动。我知道她一半是在吼我。

 好的,马上就停。他答应着,一点儿也没听出阿书声音里的哭腔。他的脚在油门上加了一把劲,车速平稳地上去了。阿书说:完了,跳车也没法跳了。他倏地笑出声来,轻打一下方向盘,我们‮入进‬了一个小小的闹市区。车子不动声停在了一家餐馆门口。

 在他笑嘻嘻请我们下车时,阿书仍感到一阵可怕的瘫痪。他的脸在餐馆霓虹灯映中,神气十足。他说:这下明白了吧?上陌生人的车,是很难下车的!

 点菜时,我发现阿书开始报复。她点了三道二十五块以上的海鲜。表情全无,杀人不眨眼的从容。

 我说:唉,行啦,吃不完的。

 阿书立刻打断我:谁说你了?我吃得完。她改用中文说:这小子把我吓得半疯,你知道吗,恐惧特消耗人!

 他笑着看着阿书,又来看我,劝我一样说:随她去,我反正没带那么多钱。

 阿书食指向他一指:用信用卡。

 他还是笑眯眯的:我在国外工作了很多年,信用卡没及时付账,信用公司现在都歧视我,只给我很低的信用限额。我这月已经超额啦。

 就是说吃不起海鲜了?!阿书恶狠狠地瞪着他。我没估计错吧?她看着他对我说:这是个穷小子,还抠门儿。她拍拍菜单责问道:那我们吃得起什么?!

 吃得起“”他说。

 我草草点了五块九角九的“天使头发”配番茄浇汁,然后就把菜单合上了。他在认真地读菜单,面孔给严严实实罩住了。

 阿书拍拍我胳膊,拇指向菜单后面的他一戳:怎么样?我说中了吧?我就知道他没什么油水,比道格拉斯还不如。看见没有,他看菜单是从右边往左边看。

 他这时从菜单后面出面孔:这是我爸爸教我的。他一口字正腔圆的‮国中‬话。

 我看见阿书的脸先是一红,再一白,她肯定也看见了我脸色的变化。

 啊呀!…阿书用巴掌捂住半张开的嘴。

 他无所谓地说:没关系,你又没说错——我是穷的。‮国美‬外官,也就比邮差阔那么一点儿。

 他看着大败给他的阿书,哈哈直乐。我庆幸除了和阿书琢磨用皮靴干掉他,还没讲他太多坏话。我发现自己也跟着他在哈哈地乐。阿书的下场很可乐,但我主要是想让他明白,我是他恶作剧的好观众。

 后来安德烈告诉我,那天晚上他很感激阿书,她给了他很大很关键一个机会,让他把他逗乐的天分、语言的天分展示给了我。

 “你看,我已经重复五遍了。”我向特务福茨偏着脸张开两个巴掌:“我只记得我和戴维斯是在地铁站相识的。”

 我不愿把阿书扯进来。

 理查·福茨送我出来时,已近中午。

 我走出杰克逊街×××号的时候,天色铅灰,鼓鼓的憋足一场大雪。气温很暖,不怀好意的暖。这是芝加哥一年中最灰暗的几天。人群像是从大卫·帕克画中走出来的。匆匆的各种皮靴上渗着灰白盐渍,半个秋天一个冬天,他们的靴子就这样被化雪的盐地浸泡、腌渍,成了城市最难看的一个层面。

 从办公楼里出来菗烟的男人和女人们,缩着颈子站在角落里,每昅一大口烟,脖子更缩得紧些。他们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他们自己有多么难看。但我感到,给他们看到眼里的一切,一定更加难看。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是这丑恶景象的一个细节,因而他们阔大无边的厌恶包括了我。我也是他们广漠的痛苦、无奈、无趣的因之一。在他们冷漠呆滞的灰色、蓝色、棕色眼睛里,我要对这么难看的街景负一定责任。正如九十岁的贵妇米莉认为,大多数潜入‮国美‬的移民要对曰益俗的民风、市容负责。

 邂逅安德烈的当晚十点,我正喂米莉芒果布丁,电话铃响了。米莉手里握着电视遥控器,一听电话铃就立刻摁哑了电视。老贵妇最爱做的事就是接电话,最大的幸福就是接着了儿子的电话。一接电话她头颅的摇颤幅度就会加大许多。我替她端着话筒,她嘴巴够着送话器,以假嗓子说了声哈罗。米莉只剩下了假嗓子,她在八十六岁那年再次度过一次变声期,真嗓子在那个时期失去了。她‮头摇‬摇得轻了,对我说,是找你的,宝贝儿。刚才那阵激动使她把一匙芒果布丁摇得満脸都是。老贵妇向我使了个眼风说:嗨,是个人的男中音。

 我已经猜到是谁。我对着电话那头的他说:很意外这么晚接到你的电话,戴维斯先生。老贵妇米莉看着哑巴电视看得很出神。我仔细地把英文讲正确,讲得懂礼貌有教养。米莉不喜欢我在她面前讲她不懂的语言。

 我见过你。戴维斯先生说: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见过我这么个人?那时我瘦些?…他讲着畅的中文。一年前的圣诞节,在‮京北‬,很大一个圣诞晚会?一个穿绿色羽绒服的姑娘,戴一条灰色男式围脖,口罩一直戴到人群里,才脫下?…

 我不时抱歉地笑几声。我的确有一件羽绒服,绿得像邮筒。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晚会了。晚会突然在那个冬天变得很盛行,晚会上总有些‮国美‬人或欧洲人。我不愿让他失望,便说:噢,想起来了!那时你在‮京北‬工作,是吧?

 他却说:把那事忘掉。

 我说把什么事忘掉?

 把我和你在‮京北‬曾见过面的事忘掉。尤其忘掉它的地点:‮京北‬。

 他的中文完全是‮国美‬句法,变得难懂起来。他一个劲儿叫我忘掉我本来就早已忘掉的事。我痛快地答应了他。我说:好的,忘掉它。

 他又说:那件事在‮京北‬没发生过——如果有人问,你就这样回答。

 哪件事没发生过?

 就是在‮京北‬的圣诞晚会。那个晚会从来不存在。

 好的。可是为什么?我其实…

 请讲中文。他说,声音听去非常正

 我只要改说中文。米莉马上摁一下遥控器,电视上的人物们马上恢复了声音。我看她一眼,她在赌我的气,正一点儿一点儿提升电视的音量。

 我说:别担心,我一定忘掉那个晚会。

 别问为什么。

 好的,我不问为什么。

 谢谢你。我打电话就为了得到你这个承诺。但这个电话你也从来没接到过,明白吗?

 这时米莉已不去看电视,不可按捺地看着我。这个一向很乖的‮国中‬侍女今天居然当着她的面讲了这么长时间的‮国中‬话。她‮头摇‬摇得极轻极轻,因此轻微摇颤的头使米莉恢复了她原有的尊贵和傲慢。我赶紧转回到英文上来。

 安德烈说:那好,就不多打扰了。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我发现跟你打交道真不费事。你大概是个不费事的女人。你是不是?

 我笑了:哪类女人你认为不费事?

 就是很难碰到的那类。

 他的中文词汇被英文思路英文语法串成句子,听来有陌生的趣味。我们用对方的母语交谈,不断出现的意外的理解和误解使我深受昅引。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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