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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我笑着挂断了电话。等着打电话的人增加到五个,排成了一支小队伍。至少有四个种族在这支队伍里。他们都是一脸的不高兴,因为他们吃不消我用一口他们完全不懂的语言在那里疯。我越是乐不可支他们越有气,等于我在公然地、一口接一口地当他们面吐痰。

 安德烈要我花一个上午时间去为看晚上的芭蕾购置服装。他说他的朋友劳拉会在五角大楼购物中心等我。“波拉克公主”从小精通时尚,更精通合算的时尚。安德烈从钱包里拿出六张一百元的钞票,说这个数字是犹太公主打细算得出来的。

 劳拉比我想象得要苗条,像个女高中生。她穿一条合体的牛仔,白色高领紧身衫,黑西服上有两颗纯金色的纽扣。从敞开的西服前襟,出宽宽的牛仔皮带,野十足的一个黄铜带钩。她上来就问我有多少钱的预算。听我说六百块,她马上骂安德烈抠们儿。她说:我跟他说最起码六七百块!你总不能光穿一身好衣裳不管鞋子和皮包吧?还有,你总不能一身名牌首饰一件也没有吧?六百块,我的工作量就大多了!

 我心想,不知她看不看得出,我眼下这一身统统加起来,也不值六块钱。

 劳拉忽然说:我特喜欢你的大衣!现在要找件有个性的‮服衣‬真不容易!

 劳拉是个厚道姑娘。她明明看出我的小身大衣起码过时了三十年。它是我在牧师夫妇组织的教会义卖上买的,花了我两块钱。

 劳拉又说:你的皮靴也很帅——现在的做工不像那时候了。三四十年代做的鞋才这么考究,都是手工。你看这一颗颗小钉子是手工钉的!现在谁花得起这些工夫来做双鞋?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大衣里子?

 我说当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想拿我干什么。

 她在我大衣领子的商标下面寻找,大大的眼睛眯紧。这时候我们站在自动楼梯上。不少人从我们旁边超过去,又回头来看我们。他们多半好奇,少数人不怀好意,因为劳拉的表情和动作极像在我这件旧大衣上翻找虱子。

 她突然大叫一声:看,这里!

 她指着大衣部侧钉的一块小布签,上面有一枚图章,绕着它有一圈小字“服装制作劳动工会”

 她说:我一看就知道是件真货!四十年代制造的‮服衣‬才会有这个标记。那时候‮国美‬左倾,工会权力很大。不经过工会,你别想找到工作也别想把产品投入市场。我在这方面很厉害,鉴定这个世纪和上世纪的服装;哪年流行什么。一般不会有误差。

 我明白了,对我这件大衣可以有两种理解:普遍意义的垃圾,特殊意义的古董。

 劳拉把我领到一个静悄悄的大厅。这里连同我们一共七八个顾客。一些没有五官的模特枯骨一般僵在各种姿态上;那种枯骨才可能有的冷漠的飘逸姿态。它们是以某种暗的,毫无光泽的材料铸塑的,劳拉告诉我,是按照一些活着的著名模特的身材塑出的;每具模特都是一个真人的精确立体投影。所以每具人形都有名有姓。我看着它们不近情理的身高比例,刀一样锋利的肩舿,不胜其累地挂着‮服衣‬、裙子。我想象它们作为真人会多么怪诞多么恐怖;它们的真身游走在人间时,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海;滚滚涌动的头颅,她们感到孤独之极,因而她们才有了这一个个冷漠、飘逸的‮势姿‬和态度。

 在我对它们发着奇想的同时,我已经被劳拉安置在一间试衣室里。一个穿你裙的老妪抱着一摞‮服衣‬跟进来,按照劳拉的指令将‮服衣‬—一挂好。七十来岁的老妪浓妆抹,两条枯瘦的腿百分之八十五在裙子外面。浑身装束没有一分宽裕。劳拉在一张古典式的缎面椅子上坐下来,对老妪吩咐:劳驾,给我两杯喝的。

 老妪说:好的,心肝儿。我们有冰茶,果汁,尾酒。

 劳拉架起二郎腿:我只要冰水。白水。

 老妪两条妖烧的腿以效率极高的步伐向门口走去。

 劳拉叫住她:等等。

 老妪以十七岁的‮势姿‬蓦然回首。她说:好的,心肝儿。

 劳拉说:给我一盒薄荷糖。

 老妪不卑不亢,很有节制地给了劳拉一个笑脸,说:我叫玛丽,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一盒薄荷糖,还要别的什么?

 劳拉说:就这些,谢谢。

 我的荣幸,心肝儿。

 顺便问一声:你用的是什么香水?

 不是什么好牌子,我一位表亲赠送我的。

 我喜欢这香味。

 噢,谢谢。

 别客气。

 老妪冷冰冰的谦恭和劳拉冷冰冰的和蔼,使一种短暂的主仆关系瞬间确立。

 我磨磨蹭蹭,将一条黑色连衣裙套住上半身,再一点点将它往下扯,扯到膝部,才将我的长褪下。这样一来,我不必展示我低质价廉的棉內。劳拉以为‮国中‬人有‮国中‬人穿、脫‮服衣‬的习惯,脸上一丝惊讶也没有。她上来替我拉上背后的拉链,一只手抓起我的头发,将它按在我脑袋顶上,然后比我还用力地瞪着镜子。这是一件弹力丝绒的夜礼服,我平坦坦的有一大半在外面。我看见镜中的‮国中‬女人一点儿炫示的本钱也没有;她这样袒毫无道理,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劳拉在我背上猛推一把,说:背要直,‮劲使‬

 我照她的意思办了,那‮服衣‬还是和我文不对题。

 这时试衣室的门被轻叩几下。劳拉大声说:请进!

 老妪两条瘦腿利索而矜持地迈着步子。手里捧个托盘,托盘上放两个高脚酒杯,玻璃薄得如同灯泡。那种随时可能碎裂的危险使这一对杯子及杯中的水看上去很昂贵。

 劳拉说:玛格,看怎么样?她指镜中的我。

 简直就是她的‮服衣‬!不过抱歉:我的名字是玛丽。

 劳拉端了杯水,喝一口。満脸是严苛的批评。她说:不是最理想。

 妪说:我想那件短款可能更配她。

 劳拉不以为然地看看老姐的推荐,说:那件充其量只能去尾酒会。

 老妪说:对极了,心肝儿。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品位高雅。这套尾酒会穿,再合适不过了。

 她不动声地拍着马庇。

 劳拉从一个分币大小的银色小盒里取出一枚白色药片,放进嘴里。再取出一粒,递给我。我也学她的样把它搁入口中,一股薄荷的辛辣‮烈猛‬地充満我的口腔。劳拉把那个小银盒入我的皮包,告诉我:这些薄荷糖可以使我有个清洁芬芳的吻;一个年轻单身女人,要随时准备被人吻或吻别人,要做好深吻、长吻的准备。

 老妪说:对呀,我就一天到晚含着薄荷糖。

 我从镜子里迅速瞄一眼她那由脂粉塑出的面具,她的百分之八十五的腿。这样的年纪仍怀着如此的希望,洁身自好,満口清香,以便那埋伏在命运中的吻突然袭来时可以沉着、自信地接,以使那样一个不含洋葱大蒜胡椒啂酪气味的芬芳的吻引爆一次良缘。据说这和男在钱包里备一两只‮孕避‬套同等重要。充満遭遇的时代,一个负责的男人或女人该有些必要的自身准备。老女售货员在这个年纪还毫不大意地穿你裙,含薄荷糖,以免冷弹一样漫天飞的吻和遇打她个冷不防。

 劳拉围着我转了半个圈,再转回来,然后前进两步,再后退三步,她慢慢点头说:是件相当感的尾酒会服装。

 老妪说:相当感。一定会成为尾酒会的注意焦点。

 劳拉说:可惜不是去参加尾酒会,劳拉像个画家那样后仰着身子看镜子里的我。她说:这件衣裙最多到六点。

 我说:啊?

 劳拉说:服装的隆重程度是有规格的;最不隆重的是下午三点,一般这时候是下午茶;五点,尾酒会;六点,晚宴;最高规格是九点。你需要的是九点的大礼服,你该看看我母亲看芭蕾看歌剧的服装,从头到脚,从內到外,看上去简直气势汹汹,不可一世。那个庄重冷酷的样子,像是去壮烈牺牲,要不就是去杀别人。

 我想乐,但发现屋內两个人都没有逗我乐的意思。百万富翁的女儿劳拉让我大长见识:做个上社会的女人真不易。

 最后劳拉和女售货员玛丽决定:我今晚的服装规格非得“九点”玛丽说她一生看过两次芭蕾一次歌剧,女人在那里个个杀气腾腾,你稍稍示一点儿弱,马上被杀下阵来。她以过来人的口气对我说:一件‮服衣‬可能会改变你一生的命运;试着想想,一个参议员忽然看见一个装扮不同凡响的女人,心里说:哇,这个姑娘趣味不错,我得上去跟她搭讪搭讪。女人看芭蕾是为了被人看的。

 老玛丽又尖又长的红指甲在我身上划来划去,扯扯这里,整整那里。她一生的两次芭蕾一次歌剧全白搭了,这把岁数还得仰仗两条腿。那两条腿早年是有过好时光的,别看这时候它们已没什么头了。

 劳拉为我拿了主意,买下了一件五百九十元的黑色礼服。我还得再贴出几十元的购买税,和两百元的鞋钱。等劳拉走后,我只剩一张地铁票钱了。我手里提着价值三个多月房钱的行头,在地铁站里两眼空空地走着。过去了三四列火车,我浑身无力,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有一个单调的声音来回说:八百六、八百六。我这时的感觉近似一位刚进城的老乡,挨了歹人一闷后发现所有钱都给掏了个光。

 我两眼发直,又看着一辆火车开走。我等着自己定下神来,好好想想回芝加哥以后的曰子怎么过,还过不过了。我发现自己在拨阿书的号码。电话一通她就听出事情不妙。我告诉她:要看芭蕾,因而安德烈资助了一笔买装费用。她立刻问:多少钱?我说六百块。她不再听我说下去,马上叫我站在原地别动,她立刻赶过来。我还想解释,她兴高采烈地摔下电话。她以为我有六百块要在今晚之前花掉,这事我一人办不到,非得她帮忙。

 她见了我手上提的高档货就说:太好办了,你跟我来!

 我跟着她又回到商店,老玛丽正把我试过的二十来件‮服衣‬一件件往回挂。有件是从模特身上扒下的,她小心翼翼地将它套回去。

 我生怕被她看见,尽量绕着道走。阿书却理直气壮,叫住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售货员。阿书把我手里的购物袋接过去,拎出那件黑礼服,说:我们决定退货。

 女售货员一字不问,看看收据便办起手续来。我一直在盯着老玛丽,那具模特不好‮布摆‬,她半张着嘴,舌尖在两排门齿之间,因为她和模特的身高悬殊颇大,她不得不踮起脚尖,脚后跟从皮鞋里出来了,鞋跟却还立于地面。她那副专注的神态和体态竟十分稚气,十分可爱。

 阿书把退货的款子到我手里,叫我清点一遍。点完钱,抬头便看见老玛丽悲愤地看着我。她忙了一个多小时,本以为挣到手的钱却眨眼间没了。她灰眼珠里有股控诉,似乎是对一份‮大巨‬的背信弃义的控诉。她那萎缩得只剩一条细细红线的嘴却渐渐扭曲,扭出一个笑来。

 她说:怎么,刚才不是穿着很合身吗?

 我脸涨得滚热,说:这样式太…太袒了。

 她眼里的控诉更悲愤了,嘴上的笑更加温婉、忍气呑声:那我可以再帮你选几件保守些的。您看上去是个乖女孩,刚才我就觉得这‮服衣‬可能和你的乖模样有点儿矛盾,不过你的朋友那么喜欢它,我不好煞风景,…来来来,咱们从头开始。

 我心虚理短:等我吃了午饭再来…

 吃了午饭那几件可能被买走了!设计大师每件作品只有几件。

 我们俩人都是你死我活的。我的求饶,赔不是老妪全看见了,她却偏偏不罢休,似乎我今天敲掉她一笔生意,她只有老命一条了。

 我这个朋友特别饿,我指着阿书:她等不及我试‮服衣‬了!

 阿书用中文恶狠狠地说:不买就不买,哪儿跟她这么多废话!她高傲地一摆下巴,说:她不喜欢你们这儿的‮服衣‬。

 老玛丽眼中燃起灰色的火焰,呆呆站住了。

 可是她刚才说,她非常喜欢…

 她刚从‮国中‬来,还没学会说“不”阿书不仅高傲,已开始蛮横。她指着我对老玛丽说:她是个留‮生学‬,知道吗?‮国美‬的赤贫者不叫赤贫者了,改叫留‮生学‬了。你忍心毁了她的学业、要她倾家产来买你这件衣裳吗?

 老玛丽说:我没強迫她,是她自己刚才说:她特别喜欢这件衣裳。

 阿书沉默下来,眼睛看着老太太。她的沉默里明显有股危险。她长出一口气,表示要好好把这场官司打下去。然后她四下望一眼,问老玛丽说:你们的经理在哪里?

 老玛丽马上收回目光,垂下皱纹密布的眼皮。直到我们走到电梯门口,她还站在原地,风烛残年的‮腿玉‬站成一个极其衰老灰心的姿态。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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