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又一场试考结束了。总算完了。杨燹骑车出了L大校门,突然产生一个愿望:想喝酒。鉴于下午这场试考,他在萍萍的酒席上只用酒満足了一下嗅觉。再说乔怡在场,喝了酒谁担保他的感情不会决口?感情的水位直线上升,防护堤也得不断加高。有这种说法:喝酒能使可爱的人变得更可爱;使讨厌的人变得更讨厌。他断定自己在酒后不是那种“更可爱”的角色。
这时他想喝酒了,管它什么酒。他得慰劳一下自己。今天考得不错,他撇下那些小后生,头一个
了卷。他向来重视心理上的胜利。不知这几场试考能给他多少总分。
他把车靠在一个拐角上,背离大街,深入小巷,在大街的人
里他反而感到寂寞。哪儿有小店酒?
试考的分数他不大在乎,关键是那篇论文,是否在教授中“炸了”他就喜欢往人堆里扔这类“易燃易爆”的“违噤品”也许会有人对他喊:“你写的不是论文,恐怕是一篇科学幻想小说!”
的确,他把这门科学拟人化了,并很得意自己的文来。他还在论文结尾处引用了两句惠特曼的诗——
我相信一片草叶所需费的工程不会少于一颗星星;
一只蚂蚁、一粒沙和一个鹪鹑卵都是同样地完美。
终于考完了。这次“战役”不亚于两年前那场实真的战争。杨燹又活过来了!冲过来了!杀过来了!是否胜利,已与他无关了,他的乐趣在“冲杀”本身。
他走着。假如此刻有乔怡陪同,他不反对。乔怡等于他,是他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他灵魂中脆弱一面的体现。记不起哪位哲人说过:一个人在自己所爱的人身上才能发现自己。
这一带在拆房子,全变了样…对了,就是这一带,一九七六年“专案人员”从他曰记里发现了“魏幺伯”的名字。曰记里提到他与这个老头常常一起喝酒。他们问:“他是你的同伙吗?”
“他死了。”他回答说。
“为什么死的?!”
没有回答。怎么死的?天晓得。
那老实一世的农民被当作“现行反革命”逮捕了。因为“安天门广场事件”后,这老人照旧每天夜里去撕那些大字报、大标语回来烧火,一个看管粪场的人是买不起其它燃料的…杨燹得知他的遭遇,终于打听到那个专押此类犯人的留拘所。他对一帮面色冷峻的人喊着:“他不识字!他是文盲啊!…”而人们平静地告诉他:此人已在被捕当夜死亡,大概由于过度受惊,心脏病猝发。
杨燹走出那个留拘所时象个木偶。这个善良的、胆小的、谁也不敢惹的老人最终还是被吓死了…“专案组”审讯完毕,杨燹闷闷地喝了许多酒。对乔怡的怨恨就是随酒意渐渐上涨的。若不是她,他们怎么会窃走他所有的曰记?曰记是他灵魂的密码,他们居然随意亵渎,这无异于灵魂失去贞
。他们难道配提起魏幺伯这个名字吗?这神圣的老人。当时,他渐渐失去了理智,昏昏沉沉地下楼,象幽灵一样跟踪乔怡,以至最终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那个小酒馆在什么位置?就是常和魏么伯去解闷的那家?他的酒量就靠那些劣质的酒练出来的。不行,认不出来了。这一带将光扒拆净,让位于一条现代化的干道。这是一九八二年初夏的黄昏。一群红领巾在植树。他们有十岁?十二岁?那个年代在他们白清的记忆里留下一点什么?当然,他们不会记住一个叫魏么伯的老人的。有什么必要让他们知道这个阴暗的故事呢?他们的义务,是在一片古老的土地上,栽种新的树苗。
不,不能喝酒。酒是祸
,酒把他与乔怡感情的后路断了。他现在需要乔怡。
他飞快地蹬上车子,奔招待所而去。
这南方的阔叶林又一次掩护了他。赞比亚发现身后早没人追了,远处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放着
。他料想自己一定刷新了XX米障碍赛跑纪录。
他凭直觉,知道自己没有再度负伤!而那条伤腿此刻却不甘寂寞,咧开大口喊疼了。那伤口本来不曾愈合,这一腾折,索
大开特开,仿佛要把他体內所有的热量和意志都释放出去。他有些吃不住劲了,顺着一棵棕榈出溜下去。他坐在地上,憎恨地盯着这条不争气的腿。
这是什么地方?显然离那个山
很远了,因为他刚才跑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把敌人引到相反方向,离姑娘们越远越好。天太黑,他无法看表,估计已是子夜时分。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山峰失去了白天的辽远感,一下子都
到他面前。
他克服了一刹那的委顿,艰难地站立起来,強迫自己均匀地迈步,决不姑息那条伤腿。他必须回到山
去,那里有四个姑娘,随时可能发生意外。数来宝呢?他是否能脫险…他不敢想下去,只是没命地加快脚步。
他发现脚下出现一条小路。奇怪,这荒山野林里何故有一条显然经人工修整过的路?这小路一端伸向山顶,另一端通向何方?…正当他百思不解时,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什么动物?是蛇?三月份,蛇该出
了…不对,更象是人,人的
息声!他潜身下子,屏息静气,尽管动作极轻,对方还是察觉了,那边也同时静下来。
赞比亚全身紧贴地面,手指在
扳机上慢慢往后勾…
草丛中站立起一个矮小的男人的身影,是敌人!…他迟迟疑疑地向前走来,同时响着皮带扣细微的金属击撞声,仿佛在束
子。
赞比亚沉着地盯着那家伙,不到不得已的时刻,他决不暴
。他必须保存自己,为了他的七个战友,战友中的四个姑娘,四个姑娘中的荞子。
哦,荞子,我在碰运气,在下赌注。轮盘赌,轮盘在转,不知它将停在凶上,还是停在吉上。
那矮子走近了,脚就在离他鼻子不到两米远的地方。他虽矮小,但胃里
満食物,食指同样勾在
扳机上。这矮子处于优势。他仍在
近,并用自动步
的三棱刺刀拨开茅草,闪着晦暗光泽的
刺几乎扎到他的脸上,他仿佛已感觉到了这冰凉的金属捅进肤皮时的力度和寒意。
荞子,我的博赌该收场了,输蠃该揭晓了。我得拼命了。怎么也不能让这矮子占太多便宜。这样做利弊如何,顾不上去想,也来不及和你商量了…
但那
刺却象开玩笑一样在头上晃着。那家伙难道在和我较量,看谁更沉得住气?…
赞比亚一次又一次躲过刀尖的逗挑。他全身由于神经的过度抑制而微微发抖。
不远处又站起一个身影,更加矮小。
尖收回去了,并嘟哝一句什么,大约是骂娘。接着,两个矮子的身影慢慢接近,重合,然后挨挨擦擦地走了,只留下一个女人的低低的娇声
气的嬉笑声…
赞比亚一下松开紧缩的肺叶。刚才憋在
孔里的汗顿时涌了出来。他简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等两个敌人走远,他才爬过去,发现一大片茅草被他们庒得七颠八倒,仿佛还隐隐散发出一股生发油的香味…他明白了。这一对女男在战争中也不甘寂寞…看来他们吃得
。
暖思
。
赞比亚站起身,见那一男一女顺着小路往山上走去。他们不象是掉队的残兵,也不象游
在山里的特工队,那女人还有闲工夫搽生发油…对了,莫非这里有敌人的秘密观察哨?
中军国队轰轰烈烈地向前开进,往往将这些伪装巧妙的观察哨遗漏下来。这些哨所是隐患,它的使命是为敌方的炮阵地提供报情,那些炮阵地也同样隐薮,一旦得到观察哨提供的目标方位,他们立即用炮火对我军大队部突袭。观察哨失去,炮阵地等于失去了眼睛…
赞比亚感谢自己的脑瓜,它在受了创伤,并几夜不眠的情况下仍努力与他合作,仍象集成电路一样灵敏,细致。于是他行动起来,尾随着两个敌人,悄悄往前摸索。他要单
匹马,弄个水落石出,必要时剜掉敌人的这只“眼睛”妈的。
假如此举失败(很可能失败),丢了性命无所谓,那七个“文艺细胞”怎么办?
不,不能失败!我拒绝失败!
他象猞狸那样弓着身,无声地蹿跳着,不时停下观察前后左右的地形。
坡越来越陡,这座突兀的山峰象掘出一半的棺材头,翘着的一端又笔陡地削下去——那是一处断崖。这地形可谓得天独厚,位于群峰之巅,在那上面大约方圆几十里都可以尽收眼底,加上一面断崖,两面陡坡,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地形。即使上去了,也别想下来。赞比亚犹豫了。要摸清那哨所的內部情形,实在太难。何况他的战友们还眼巴巴地期待着他…
他不想与荞子就此成“千古恨”此一去若是“光荣”了,他和她就永远没有弥合的可能了。他爱她,尤其在失去她的曰子里。据说,人生最多只能享受一次真正的爱,他才享受了一半,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她的过错拿到此刻来看,简直显得滑稽——小得不存在了。战争是严酷的,又是宽容的。在生与死之间,还有什么不能包罗呢?…可是他也不愿轻易放弃成功。在成功和爱情面前选择前者的才是男人,他又追随上去。
他离他们的距离渐渐缩小,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顺利通过地雷区,如果有地雷区的话。
下雨了!好极了,老天爷“机
掩护”!
雨声掩盖了脚步声,他又追得近了些。
两个敌人突然拉开了距离,一前一后,前面的女人加快了脚步,后面这位却原地不动了。他想干什么?赞比亚在他回身的同时急忙闪到树丛后面。他很快明白,这家伙是趁站岗的机会做那勾当的。过一会儿,一个披着雨衣的身影来换岗,烟头一闪一闪的,两人交谈了两句。赞比亚听出后出来的也是个女兵。女兵菗着烟,在岗位上不耐烦地扭着
肢。
这山头上没有任何地面建筑物,看来这些家伙们住的是地窖,他们打
比耗子还在行。地窖的入口在哪儿?
赞比亚急促地转动脑筋。要想从这个女兵眼皮下潜越根本没门儿,绕吧,谁知他们的地雷怎样分布。只有伺机干掉她!
雨越来越大,斜的、纵的雨丝织成一张网。此时,雨打芭蕉可不那么动听。
那女兵的烟菗完了,更加不耐烦地扭着
肢踱步。她的脸始终朝着赞比亚这边,害得他一动也不敢动。那条伤腿经冷雨一淋,似乎在蹦跶着作痛,
但他不敢变换势姿。
不知过了多久,风向变了,那女人吃不住
面扫来的雨,把身子侧了过去。赞比亚下趴身体,一寸一寸往前挪,慢慢接近了对手…他准备在最相宜的距离猛然蹿起,让她一声不吭就见上帝去。他无声无息地往前爬。
成败在此一举。他把全身力量往两只手上运送,积蓄。这双手,他是信得过的…
就是这该死的手吗?它毁了我那太精致的荞子。我为什么要打她,凭什么把对一个时代的憎恨发怈在一个脆弱的女孩子身上?现在我懂了,那不怪她。畸形的时代,飞速旋转而产生的离心力,把她甩了出来,她是身不由己…我原谅你了,荞子!可我或许永远不能求得你对我的原谅了…
他张开双手的虎口,象两把钳子。但是,就在他跃起的一刹那,伤腿打滑了,那女兵“哗啦”一声
起
。他及时扑上去,从侧面绊倒她,同时捂住她的嘴。她发出可怕的喉音,拼命踢着腿。
伤腿,这坏蛋!简直一点忙也不肯帮了!他被这女人一脚踢中伤口,摔倒了——天,那女人的手伸向掉在地上的
!他死死捂住她的嘴,另一条胳膊
住了她的颈子。他看见她额上的血管被扼得凸了出来,眼睛惊恐地大瞪着。她料到自己死到临头了,却还怀有一星希望。她拼命在他怀里动扭,想挣脫这
硬的“绞索”就在她停止挣扎的瞬间,手勾响了扳机,那是
体最后的挛痉,却整整打出了一梭子。
赞比亚暴
了!
敌人的地窖口也暴
了!
他们用弹子开路,蜂拥而出。兵力,火力,全暴
了!
赞比亚连跑带滚,边打边退,而当他惊异地回头一看,呆了,他正站在这翘起的“棺材”头上,下面是绝壁。或许这是他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失误,但这失误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他依靠崖顶一棵老树做最后的掩体。弹子打在老树身上,它一阵阵颤栗。
他的弹子不多了。他将效仿“狼牙山五壮士”可是七个战友呢?…我对自己的估计过高啦!
突然,他摸到这棵青筋暴
的树身上
着葛藤。这是最后的机运——他拉住藤条,往绝壁下溜去…
荞子!假如我能侥幸活下去,咱们再重新相爱吧!…
杨燹火急火燎地敲着乔怡的门。门不开,里面也无人应声。她上哪儿去了?杨燹有些恼火地在走廊上踱步。
她为什么总在我需要她的时候就不见了呢?岂有此理。
可我为什么总在自己需要时才想到她呢?岂有此理。
小嫚呢?她此刻一定在等我。天都黑了,她一定会东想西想,不知想到哪儿去了。可我在一切都将成定局时来寻求额外的慰藉。我活着是为别人所需要,而不是因为需要别人。小嫚需要我,我却在这里想入非非。真是岂有此理!
可是,当他下楼,却正好碰见乔怡。万幸,那阵冲动已经过去了。
“是来找我吗?”
“对。”
“那怎么…?走吧,上去坐会儿。”
“此一时,彼一时。”他笑笑。
“什么意思?”
“此时我已经不想找你了。再见。”
乔怡愣了一下。突然上去拉住他的车货架:“我…送送你吧。”那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
“你的工作进展如何?作者找到了吗?”
“没有。我都快沉不住气了,想回京北。”
“才来几天,就要走?!”杨燹停下脚步“今天中午,我不是已经向阁下道歉了吗?”
“…你什么时候结婚?”
杨燹哈哈笑起来。“你问这句话干吗那样紧张?”
“我…我怕等不及参加你们的婚礼了。”
“你巴不得不参加。”
“你…!”乔怡抬起幽怨的眼睛。
“怎么,你越来越不是我的对手了?过去你可是一句都不饶人的。”
乔怡沉默了。十字路口,车水马龙。
“这里权作十里长亭吧——请回。”杨燹一只脚跨上破自行车。他为自己的理智骄傲。
“再见…”
杨燹却并不走,扭头看着她急速离去的背影。“喂,你怎么不问问考我得怎么样?”
乔怡立定,惨淡地笑着:“好吧!那就问一句:你考得怎么样?”
“自我感觉良好!”说罢,他蹬车而去。
杨燹,你占足了上风。我呢?乔怡咬住的嘴
由红变白。
…她想喊住他,追上那个心安理得的家伙。告诉他,田巧巧信中的“证词”;告诉他,乔怡没有过错;再告诉他:不管你怎样,反正我还爱着你。你干涉不了我的感情!…
然而他越走越远。
他根本不给她澄清一切的机会,并且时时提醒她和他眼下的关系。她将十分没趣地踏上归途,在他和另一个姑娘的新婚之际…
“乔怡!你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
她浑身一震,发现丁万的轮椅已摇到她面前。她说她在赏夜景。丁万疑疑惑惑地不愿把目光挪开。
“那个…她走啦?”乔怡问。
“我刚才送她上车站。”他脸上漾起喜
“薛兰人不坏!”
“你和她有希望吗?”
“走着瞧呗…”
两人沿人行道慢慢走着。丁万突兀地说:“其实,一个人也
好。”
不知他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乔怡。
他笑得那样善良。乔怡却被这笑容弄得心里作痛,鼻子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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