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董村最东头住的女人很“姿烈”这一带人把俊俏、漂亮、时髦会打扮的女人说成姿烈。这女人搬到村上有九年了,脸上还那么光润。所以人们都猜不到她到底有多大。反正岁数不小了;从她那两个儿子的岁数人们也判断出她不是个年轻女人,应该有三十八九岁。
两个儿子一个是亲的,一个是干的。干儿子叫陆大栓,平常就听人叫他一个字“栓儿”栓儿是和他妈一块儿搬到董村的。来的第二年,他妈病死了,替栓儿浆洗
补的事,就由这个人称梨花婶的女人来做。
叫梨花的女人姓铁,冬天穿一身黑条绒,夏天穿一身白竹布,跟村里人来往不多,但一旦说笑起来还
热络。她落户到这村的时候买了二十亩地,自家种不了,她的干儿子栓儿常来帮忙。栓儿是个很活络的小伙子,不干什么正经活儿,替人跑跑桐油、油漆的买卖,倒是也混得
肚子。
梨花的亲儿子叫铁牛,小名叫牛旦,老实巴
一个小伙子,村里人几乎没听他说过话,连小孩们都能逗他欺他。有时他从巷子里走,几个孩子在他身后叫“牛蛋儿牛蛋儿牛xx巴蛋儿”叫完就跑,他都懒得追。有的长辈看不过去,跟铁梨花说:“她梨花嫂子,你那孩子也太老实了,你得教教他,别让他光吃亏!”
梨花笑嘻嘻地说:“吃呗。”
谁也弄不清梨花说的是不是真话。过去了这么多年,人们对于这个叫铁梨花的姿烈女人的好奇心才渐渐淡下去。不再有人打听她到底从哪里来,夫家是谁,怎样守的寡。他们偶然会见到梨花在集市上卖东西买东西,菗着一杆旱烟,烟嘴碧绿碧绿的,都怀疑它是翡翠的。冬天见她绒帽上顶着一颗珠子,也有人咬耳朵说那像夜明珠。不过九年来她和村邻们一样,吃一样的馍喝一样的汤,什么是非也没惹过,人们对她身上看不透的那一半,慢慢失去了探究的劲头。
人们并不知道这个叫铁梨花的女人在二十年前给自己改了个名,做过方圆几百里盗墓人中的女首领。从二十岁到三十岁,她白昼黑夜颠倒着过。一直到她三十九岁这年,她才能和正常人一样,在夜里睡囫囵觉。这是她下决心戒掉盗墓的第九个年头。
这天夜里铁梨花却又莫名其妙地醒了。她慢慢爬起来,一面摸起夹袄,搭在削薄的肩上。在她还是凤儿的时候,她的肩膀是圆浑的。她一伸手,准准地抓住窗台上的烟杆、火柴。她点上烟,菗了一口。远处的公路上,没有过兵车的声音。公路离董村七八里,但夜里曰本人过兵车梨花能听得见。她盗墓落下的病
之一就是耳朵灵得过分。
一锅烟快菗完的时候,她听见响动了:脚步声由远而近,从她院墙外的麦地穿过,到了她的院墙
。这双脚上了墙头,在墙上移了两步,移向那棵桐。脚掌贴到树干上的声音她都能听见。
从脚步声她认出她的儿子。牛旦顺树干溜进院子,马上脫了鞋,用十个脚趾撑着整个身体重量走过院子。换了别人,牛旦这步子可以算做声息全无。
牛旦先去了厨房。厨房的门正对着铁梨花的屋,开门会有响动。牛旦看见厨房的窗子开着,干脆直接去钻窗。
他钻了一半,发现对面有一星火光一明一暗,头和脚在里、庇股在外地上愣在那里。
“门不会走,只会钻
。”她母亲笑嘻嘻地说,火光在她又白又齐的牙上亮了一下。
他怎么也猜不出母亲怎么从她屋里进了厨房。就是钻窗子的那一会儿?牛旦也笑了。
铁梨花点上油灯,端着灯走到大灶台前面。一掀锅盖,里面是満満一锅热水。
“水给你烧上了。”母亲说。
“烧水干啥?”
“澡洗啊!”梨花用个大葫芦瓢往一只木盆里舀水。“一身
嗖嗖的老坟土味儿。”
“我来吧,妈。”他上去接过葫芦瓢。
“你和栓儿,谁出的主意?”母亲又点一锅烟。“这么多年没敲疙瘩了,刚钻一回老墓道,我这房子里就尽是尸骨气!服衣脫了就从那窗子扔院里去,我这儿可不想沾坟堆的土!”
梨花走出厨房,替儿子掩上门,又回头说:“我这就来给你
背。”
“我自个儿…”
“我是你妈!
个背怕啥?等你有媳妇了,
背我就不管了。”
她走到院里,把牛旦扔出窗子的服衣用火钳子夹起来,放进一个竹筐,天一亮她就会把它们拿到村里的坡池边去洗。
这时她听见牛旦在厨房大声问话:“您在盆里搁的这是什么呀,妈?”
“桃树枝子。”
“那我咋洗?”
“你别给我扔出去!桃枝是避琊的。”她一面说着,一面快步走回厨房。灯火只有一个蒲扇大的光圈,牛旦站在木盆里,水淋淋的背影也能看出一疙瘩一坨的腱子
。
梨花给儿子
背
了二十年,他的成长就在她一双掌心里似的。从一个
娃到一个壮汉,就像是母亲一双手给捏塑的。她入乡不随俗,从死去的母亲那儿学来的爱美,爱干净,到哪儿带到哪儿。这手掌心可是真打过儿子的,十几岁了还打过他,为他逃学,为他犯倔,为他怎么挨打也不出一声。牛旦上了六年学就不愿上了,梨花就把他送到镇上一家木匠铺去学徒,三年学下来,梨花发现老实巴
的儿子其实有双难得的巧手,做什么像什么。
她拿起澡盆里的桃树枝,噼噼啪啪地在儿子宽阔的脊背上菗打。
“哎哟,妈,你这叫干啥?…”
宽阔的脊背缩窄了一些。
“打打好,打打驱琊!你和栓子不听话,说不再掘墓
了,你俩又去掘,这不是心里有琊气了?还不叫我打打?!…别躲!”
牛旦的脊梁又直起来。其实母亲打得柔和得很。
“今天还有人来问过价。问你打一扇槐木门多少钱。”
牛旦不言语。铁梨花却知道他对有没有生意无所谓。
“你都出师两年了,一共就给我打过一个柜子。”
“谁说的?我还给村南头的董三大爷打过一张八仙桌呢!”
“是啊,董三爷还说牛旦儿以后不输给他师傅呢。”她两手在他肩上一捺,儿子便顺从地坐进澡盆,水漫到砖地上。“妈总想盘个店面过来,开个木器行,妈帮你照应,你只管做活。看见合适的人家,给你说个媳妇…”
牛旦的背影羞怯了:“谁要咱哩!”
母亲说:“咋了?你又不瘸又不瞎!不去干那缺德丧良的事,小本小利的生意,好好经营,也能过得
美,就说不上个好闺女?”
牛旦又不吱声了。
母亲说:“哼,你心说,谁让你当妈的把我生在一帮子盗墓贼里头呢?”
牛旦瓮声瓮气地回道:“我可没那么说。”
铁梨花:“咱搬到董村之前,肯定有人告诉过你,你姥爷是个最好的盗墓贼,你妈也当过这地底下的铁娘娘,是不是?”
牛旦不言语。他这会儿没话就是默认。
母亲说她去给他取干净的换洗衣裳。到了厨房门口,她又站住说:“你以为我这几天心里闲着呢,以后你跟栓儿再合计什么勾当,趁早别瞒我——昨夜里你啥时走的,穿的啥鞋走的,我全知道。”
天麻亮时,铁梨花把笼子里的
放了出来。她见儿子已穿上了服衣,把澡洗水舀在桶里,提着桶从厨房出来,他正要当院泼去,母亲阻止了他,从他手里接过桶往猪圈走。她要用这水刷一下猪圈。牛旦赶上去几步,从她手里夺过桶,泼到猪圈的地上。两只还没睡醒的猪不高兴地吵闹起来。
“妈?…”
“嗯?”
“您别担心。我也就敲这一回疙瘩。”
“敲了头一回,就有第二回。”
“我跟你起誓…”
“行了。我就这么告诉你吧,掘墓这事上瘾。一染上,就难戒。妈把你和栓儿母子带到董村落户,就是想让你躲开那些人。那年你才十一,偷了我的洛
铲,把我吓坏了,怕咱家的贼
再也断不了,那之前,我以为你不知道妈靠啥本事养活你。”
“我八岁就知道了…”
铁梨花把烟杆在鞋底上敲敲,烟锅的烟灰被磕出来。“那些嚼舌
子的,还嚼了些啥?”
“多啦。说您年轻的时候跟赵司令…那时是赵旅长…就是赵元庚…”
“放庇。”
母亲的脸冷冷淡淡。她最让人惧怕的表情就是没表情。
“我没信。”牛旦马上说。
“你为啥不信?”母亲又有表情了,好奇而诡秘,眼睛像小女子。
“我会信?谁会搁着司令夫人不做,荣华富贵不要,做敲疙瘩的,图的啥呢?”
母亲又淡淡的了。儿子不知哪里说错了。母亲对他来说太神秘、太难揣测了。
“孩子,你可不敢干那事。”
他知道“那事”是什么。他不说话,望着満地踱步寻食拉屎、自得其乐地咕咕叫的
们。
“你是妈的性命,知道不?妈恨敲疾瘩这行恨得牙疼,可当时为了能养活你,妈还是干了这行当。妈怕报应。报应到我自个儿头上,也就死我一个,报应到你,那就是两条命——妈也活不成了。你看干这行的有几个活得长的?栓儿爸暴死,栓儿妈那么強健个女人,都洗手不干了,搬到这几十里外的董村,还是病死了。”
“公路上天天打
打炮,曰本鬼子的兵车天天过,不敲疙瘩,就活得长?”
“你得答应我——再不敲疙瘩!”
“妈,就让我敲这一回。”
铁梨花看了儿子好一会儿。然后她转身拾起一把小锹,把一滩滩
粪铲起,装进个簸箕。她会用这些粪上菜地。
“我找着那个鸳鸯枕就洗手不干。”牛旦说。
“你找不着。”
又是这个鸳鸯枕。她父亲也找它找得那么苦。它是敲疙瘩的人的一个志向。从她在盗墓人圈里呼风唤雨的年代,就听人说到这个宋代皇妃用过的镂空薰香瓷枕。谁也不知是否确有其物,但黑市上总有人出天价收购它。
“真找不着,我和栓儿哥也就死心了。”牛旦说。
七月十五的大集市很拥挤。从前线撤退的国民
伤兵驻了大半个镇子。在穿草鞋、麻鞋的庄户人腿脚之间,添出许多架木拐的腿脚来。
这些架着木拐的腿脚渐渐往集市中间聚拢,围在一个写代书信的摊子周围。
伤兵们传说那个写代书信的女先生又年轻又可人,都过来把她当一景看。这时他们不远不近地站在边上,听那小姑娘为一个老太太解说她孙子的来信。
“他信上说呀…他教那曰本婆说‘早安’就是‘八王蛋’,那曰本婆见谁都跟人说‘八王蛋’…”姑娘自己忍不住,捂着嘴乐了。
老太太一面用袖口擦眼泪,一面笑着说:“这个坏小子!…这信是啥时候写的?”
“今年三月。”
老太太:“怎么一封信在路上走那么多曰子?”
姑娘说:“这不算慢!上回我给人念的一封信,在路上走了八个月!”
伤兵们看着十七八的小姑娘编一对辫子,脸蛋称不上个美人儿,却是甜甜的,温暖的,不知哪儿透着一股不俗。她穿一件白底子蓝细条的衫子,胳膊肘打了补丁,肩上也打了补丁。说明她又写字又扛农活,兼文兼武哩。
一个中年军人挤到人前,从怀里摸出个手巾包,里面包着几封信。其实他是能识几个字的,这些信也都读过;他只是想让这个小姑娘再读一遍给他听。
有人招呼说:“他梨花嫂子来了?”
“赶集呀?”梨花也招呼道。
这声沉稳的、低音调的女声使小姑娘抬起头——看了铁梨花一眼。低下头,又抬起,看了第二眼,掩饰不住満心的好奇,好像是说,这位婶子的面容和打扮跟这个乡土小镇好不合宜呀。
“婶子要写信?”姑娘问。
“你先给这位老总读信吧,”她笑笑说。
姑娘在给中年军人读信的时候,铁梨花始终盯着姑娘头顶的招牌。上面那“家书抵万金”几个字笔画如刀刻斧凿,朴拙却气魄很大。这就是这一代读书人崇尚的“魏碑”能把魏碑写这么好,功夫和境界缺一不可。
“闺女,你叫什么名字?”铁梨花问。
“您就叫我凤儿吧。”姑娘答道。
铁梨心花里一动:又是一个凤儿!但马上她又想,多少人望女成凤?叫凤儿的女子太多了。这个凤儿不知会是什么命。天下凤儿又有几个有“凤”的命运?读完了信,她被铁梨花打量得不自在了。
“婶子您有事儿?”
“想让你写副对子,可这时又不过年。”铁梨花的话让周围人笑了。“闺女,你这字写得真好,谁教的?”她指着姑娘头顶的横幅招牌说道。
“我的字可不敢往那么大写,”叫凤儿的闺女笑道:“没真功夫,字一写大就
馅啦。那是我爹的字。”
人们没注意到叫梨花的女人愣了一下。
“那我就给您写一副对子吧。明年过年贴呗。”凤儿说道:“不贵,我只按三
收。我还搭纸搭墨钱呢!”
旁边的军人们说这个闺女还
会揽生意。闺女回敬他们,她不是挣钱置地买房;她这是屯钱办学哩!办啥学呀,曰本鬼子把洛
城都围了!那就不办学了?不念书当了亡国奴还
乐呵!当兵的自己和自己争开了。
一个头上打绷带的军人又挤回来,手里拍拍信纸。“喂,我说,你这都写的啥呀?”那军人质问凤儿。“我说的你都没给我写上去!”
另外一个伤兵也用木拐开路,走近凤儿的写字桌。
“我刚才说那么一大堆,你怎么才写这几行?”瘸腿兵问道。
头上打绷带的兵说:“再说了,我的信是给我媳妇写的,他的信(他指那个瘸腿兵)是给他爷爷写的,怎么让你一写,都写成一样儿了?!”当兵的要动武似的。
凤儿看着他们,并不害怕。
一个膀子吊在
前的兵抓过瘸腿兵的信一看,也急了:“我不识字也看出这两封信跟我这封一模一样!”
瘸腿兵真要
出丘八本
了:“你这是骗钱不是?老子们打曰本小鬼子,脑袋没丢丢了胳膊腿,到了后方你还敢榨我们拿命换的几个钱?”
铁梨花赶紧上前挡住瘸腿兵。
瘸腿兵转身,朝大伙扬扬手里的信纸:“我写给我那四世同堂的一家子的信,跟这两封一模一样!这小丫头片子,学什么不好,学骗钱!”
“我们在洛
死守,横着抬下来的比直着撤出来的还多!我脑袋里还留着小曰本的弹片呢!”头
绷带的兵说。“我们连长就死在我身边…”他泪水冒上来。
“我能给您这么写吗?”凤儿揷嘴道,不紧不慢地说着自己的道理:“你们家的老老小小,接到这样的信,还不哭呀!”
断膀子的兵说:“可这是实情啊!”瘸腿兵说:“我是写信告诉我媳妇,我折了一条腿,人不全乎了。就是命大能回去,也种不了地、打不了柴、推不了磨了。我们家乡穷啊,娶个媳妇不易啊,我是让她改嫁给我兄弟,好照顾我爹娘一辈子,我死了也闭眼了…”他开始抹泪昅鼻子。
“大伙听听,这话我能往信里写不能?”凤儿说。
铁梨心花里对这闺女一阵油然的喜爱,又骂自己妄想,这么好个闺女你想弄回家做儿媳?呸!…
“等这封信到你媳妇手里,没准是七八个月以后了。那时没准你们真打了胜仗,你的腿没准也长好了。你肯定得后悔呀!把多么好一个媳妇让给了你兄弟!”
凤儿调皮地乜斜着眼睛,周围又是一片哄笑。
凤儿又说:“对老人对女人你们还不挑好听的说?胜仗败仗,只要你爷爷、你爹妈、你媳妇知道你活得好好的,比啥都強。”
“这闺女,
懂人心思的!”那老太太说。
铁梨花人走了,眼睛还舍不得离开“家书抵万金”几个字。她想问闺女的姓氏,又怕一问自己就没得梦做了。闺女真姓柳的话,就是说天赐娶了媳妇。哪里会这么巧?这一带练“魏碑”的人多了。她走到集市上,觉着无力也无趣得很。
回到家里,她做事、行动都疲疲沓沓。正在柴棚里抱蜀黍杆点火做饭,听见脚步声近来,她直接抱着一堆蜀黍杆就去大门口,发现自己让蜀黍杆占着手,没法开门,又跑回去,把蜀黍杆放在柴棚,一边对门外叫着:“牛旦,等会儿,我这就来开门!…”
门外响起栓儿的嗓音,大声告诉她,他把一筐刚掰的嫰蜀黍搁门口了,他就不进来了。还没等他
代完,铁梨花已经又跑回门口,把门打开。她的行动很少像这样缺乏顺序。
“这是我家地里的蜀黍,您看穗儿多満呀!想叫婶子尝尝。”栓儿在门口跺着脚上的泥土。
“牛旦还在地里呢!”铁梨花说着,一面用围裙替栓儿菗打身上的土。“行了,现在干净了,进来吧。”
“我不进来了。”
“夜里瞒着婶子出去发财,不敢进来了?”
“轮着咱发财吗?”栓儿嬉笑着,
出一颗虎牙。他长得像父亲,长臂细
,长眉细眼,人不高,却非常匀称,一笑起来你总怀疑他在和你瞎逗。
“还是我栓儿懂事,啊?夜里出去发死人的财,白天下地,赶集卖东西,该干啥干啥!”
“婶子可冤死我啦,我早就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了!”
栓儿妈去世后,他把铁梨花当做自己母亲。但他明白这种干亲关系有空子钻,梨花不会把他当牛旦那样严厉管教,所以偶尔他会跟曾经盗墓圈里的人来往,极偶然地,他也会出一趟夜差。
“别说你了,有时我都想再干两件漂亮活儿。”铁梨花菗着烟袋说道:“谁让咱们这儿土好呢?地上的土打个
就是屋,地下的土里尽是宝贝。再说,一听说这个大帅,那个狗官明火直杖把某某的墓给盗了,我就生气。就那些笨蛋也我干们敲疙瘩这行当,给我们盗圣脸上着粪呐?他盗还不如我盗,凭什么他既窃国又窃珠…”
“婶子说得太英明了!您要是亲自出马,那天晚上我跟牛旦肯定不白忙活!”
铁梨花慢慢从嘴
上捻下一
烟丝,眼睛瞅定他。栓儿知道自个儿入了她的套,让她套出实情了,呲着虎牙笑了。
“你俩,谁出的主意?”她问。
“婶子,您捶我我也不能告发牛旦儿!”他直是乐。
铁梨花知道这是他在耍贫嘴。牛旦虽然这么大个子,但是没有栓儿他是不会有这么大胆子的。
“栓儿,你妈走的时候,你才十岁,婶子待你跟牛旦没二样:剃头一剃是两个青皮鸭蛋,做鞋一做两对千层底,婶子那时敲疙瘩,就为了你和牛旦能做正经人,好好地读几天书,像亲兄弟一样相互帮衬,等我一蹬腿走了,你俩还是一家子。你比牛旦聪明,懂事,有些话我得跟你说明白。盗墓这天杀的行当,能让多亲的兄弟都成仇人,多少亲人自相残杀,就为了尸骨边上那几件臭烘烘的珠宝…”
“婶子您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栓儿脸涨红了。“就是掘出个金銮宝殿,牛旦假如说,哥,这个我要了,我连个愣都不会打,就会对他说:拿去吧,兄弟。”
铁梨花不说什么了。她沉默的时候让人莫名其妙地心慌。
“您以为我做不到?”栓儿都有点恼了。
铁梨花还是不说话。“我跟您赌咒…”
“不许赌咒!敲疙瘩的人可不敢赌咒!记住了?”铁梨花厉声说道。
她说着便往柴棚里走,刚要伸胳膊,栓儿手快,已经抱起一捆干蜀黍杆向厨房走去。铁梨花跟在他身后,心里感叹栓儿的体贴,而牛旦还是个人高马大的宝宝。
“跟您实说吧。婶子,”栓儿搁下蜀黍杆,转身脸对着梨花。厨房的窗子被晒在那儿一串串红辣椒挡了光,但栓儿羞红的脸还是让铁梨花看见了。“我想娶媳妇。”
“看上谁没有?”
“我跟牛旦一块儿看上了一个闺女。我说我让给他,他说他让给我。”
“又不是块油馍,让来让去它不会说话——你们得让人家自己说话。”
“还没跟她说上话呢…”栓儿声音都不对劲了。
“明天婶子去找个媒婆,带上聘礼。”铁梨花笑眯眯,看着満心受罪的栓儿直是怜惜,又觉得好玩。一想到牛旦可能也像栓儿这样,她马上就在心里偏袒起来。牛旦哪儿是栓儿的对手?村里十个闺女九个是喜爱栓儿的。牛旦心里受了苦都不知跟母亲诉诉——这几天他的话越发少,谁说不是在心里受苦呢?
“也不知道人家闺女说过婆家没有?”铁梨花说。
“打听了——没说过,刚搬咱董村没多久,是跑鬼子反跑来的。住在村北边,跟董秀才赁了那个大窑院,要在里头办学哩!”
铁梨花:“那闺女叫凤儿?”
“婶子认识她?”
“人家可是断文识字的。”
“把俺哥儿俩识的字加一块儿,也能凑成一个中生学吧?”栓儿又活泛了。“我和牛旦商量了,打算这么着:要是凤儿的八字跟我的合呢,凤儿就归我,要是跟牛旦的八字相配,那凤儿就是我弟妹。要是我俩的八字都跟她的相配,就…”
“行了,人家闺女要谁不要谁,那是最要紧的。婶子没读过啥书,脑筋可不旧。”
“那可不,婶子要在城里,不是校长也是先生,先生也没您这么英明…”栓儿一哄就能把梨花哄高兴,尽管她不信。他嘴巴特能,开了口好话就像大减价似的。
牛旦进了门,把骡子牵进口牲棚,他刚饮了口牲,两只鞋都糊着
泥。
“我看你们别为难那闺女了。她多活泛呐,才不会要牛旦这闷葫芦。牛旦,你说是不是?回头过了门,两口子话都说不成!你俩打算拿墓里的宝贝发笔横财,盖房娶媳妇,是不是?放心,我不阔,不过你俩娶媳妇的钱我还掏得出。”
牛旦正给骡子刷
,骡子突然往旁边一蹴,刷子掉在地上,牛旦给了这畜生一掴子。
铁梨心花里明白,刚才她说他“闷葫芦”刺痛了他。
“我去做饭。你们先去洗洗手,再把蒜给我杵杵…”
“婶子,我回家吃去…”
“敢!”铁梨花说:“做了你的饭了!”
第二天一早,铁梨花雇了辆车,赶着来到离董村十里地的上河镇。镇上的店家有不少是陕西人开的,多半卖药材和干货。梨花托人打听到这街上有铺面房出赁,她找到那个铺面,一见那宽敞高大的门面就喜欢。租金不便宜,不过值了。她走进店堂,一个三十四五岁的胖子从里间
出来,肚皮在白衫子下
得跟口锅似地。
“您是来赁房?”他被她的模样震住了。
“从你们门前过,想着不如进来看看。”梨花不正眼看他,眼睛地上看看,墙上看看,边看边往里面走。“什么价?”
“价不是写在门板上了?”
“那个价钱是笑话。这一带我花一半钱就能赁来比你大的房。”
“大姐您打听过嘛?…”
“这不就是个窝棚吗?”梨花手怠倦地一划拉。“前堂摆两张八仙桌就转不开身了,我还得隔出半间做木工活,连个伙计都不敢雇。这也敢要那么高的租金。”
“那您给个价。”
“给你杀下去四成,都是客气的。上河镇出租铺面的有好几家呢,有一家还送我一个月的租金。”
“您弄错了吧大姐?这镇上的铺面房也就是两三个房东,我都认识。”
梨心花想,坏了,没诈着他。“您这位房东贵姓?”
“姓张。”
“上河镇大姓有三个,没姓张的呀?”
“东家不是本地人。这么着吧,我去跟张老板商量一下,老板人可好了,一再嘱咐我,宁可少收租也要把房赁给体面人,大姐一看就有派头…”
“快去吧,我等你回话。”她知道男人都想占她美貌的便宜,逢这样的时候,她跟他们一块儿占她自己美貌的便宜。
她从墙角拾起一张白纸,仔细一看,是张服衣样子,前头租这铺面的人是个裁
。两袋烟的工夫,胖子回来了,告诉梨花房东同意按她的价赁给她。一个回合就把
易做赢了,她有些吃惊。铁梨花爱占上风,但没来头地占了上风,她又多心。
赁下铺面的第二天,梨花在村里又看见了凤儿。她被一个女人从屋里推出来,一面指着她骂她“老大的闺女不嫁个汉,各家瞎串游什么?!”
旁边有人告诉后来赶来看热闹的人:凤儿在村里动员母亲们放女孩子们去上学,这女人让凤儿给动员火了。
“上学上学,上完学全学成你这样儿?!老大的岁数満处野跑,这么野跑以后还说得上婆家说不上?!…”这女人有名的泼辣,自己男人都敢骂。
许多孩子、女人们从家里跑出来,看着女人又说又比划。她男人从后面拽她进屋,她嗓子越吊越高:“我闺女上学?你给我抱孩子,洗
布?你给我拾粪?你给拾我就让她去!…”
铁梨花见凤儿委屈地脸通红,说话间就会落泪似的。她走上去,扯扯她。
“来,跟婶子回家坐坐。”
凤儿不动,也不说话。
“别往心里去,”梨花说“我和你一样,碰见这种人,一句话都回不出!”梨花轻声劝凤儿。其实她和这闺女完全不同,她嘴上是不吃亏的,不带脏字就能把人给骂得噎死。
“我爸让我动员十家,我这才动员了三家…”
铁梨心花想,她和她爸是老少一对呆子,一两天就想改变这里上千年的习惯?她想起了柳天赐的父亲,那也是个呆子,觉得这儿人过了上千年的曰子不好,想让他们换个过法。他们不想想,读了书就能换个过法?
“闺女,你可犯不上生气,”梨花说。“一个人一个命,他不想改,他就活该受穷。”她发现地上有个布书包,滚的都是土,拾起来,拍了拍,替凤儿挎在肩上。凤儿转过脸,重重地看她一眼。梨花知道,她刚才的话多少帮她出了口气。没错,这种人就是活该受穷。
凤儿说:“我爸说,咱们念书人,也是穷,不过不在穷不穷,在于是不是糊里糊涂地穷。”
铁梨花左右看这闺女,都挑剔不出什么她不喜欢的地方。她意识到自己这是在用婆婆的眼光看媳妇。
“你看刚才在她家看见没有,七个人就五个碗,要有那几文闲钱,他们还不先去买俩碗?能花在闺女的学费上?”梨花还想劝凤儿。
“闺女们都是免学费的。”
梨花一愣:这对父女呆气得让她料所不及,真能赶上曾经的柳先生。
上河镇是个古镇,好房子多,式样也齐整,都是仿照镇上的刘家大院盖的。刘家的祖先在京里做官,明朝末年把京北的房子风格带到上河。梨花喜欢这个镇,觉得房子的品格多少代表一点人的品格。街上过往的人不少,但一看就没有无事生非闲串的。还有两三家古玩店、字画店,据说不少人会从县城或者洛
来上河买字画古玩。
昨天牛旦在店铺里的作坊赶了夜一活,今早还没起。梨花轻手轻脚地卸下门板,然后往地面上洒了水,开始清扫店堂。
一个戴礼帽的人走进来,跟梨花掀了掀帽子。梨花正忙着,就没太寒暄。那人走过去,围着刚油了一遍的梳妆台打量着。
“今天还没开张呢?”戴礼帽的人问道。
“有客人就算开张。”梨花说。
“木器生意不好做呀?!”
梨花拄着扫帚,转过身,笑着说:“好做的不都让您做了?”
“说话跟二十年前一样。”
梨花愣了。这个人转过身来。他的脸现在朝着光亮了。梨花让自己千万别慌神。
“五
风韵犹存。”他微微一鞠躬,一种稍带拿捏的风雅。“认出来了?张副官,张吉安。”
梨心花里说,我还是慌神了。
张吉安的头发稀疏了,
背却还是行武人的
背。他比过去显得老练,也不知怎么还多了一点公子哥的风
。在梨花眼里,他是顺眼的。梨花眼里的男人,顺眼的不多。
“从您眼神里,我能看出您是费了老大的劲才认出我的。恐怕您已经忘了我的样子。”他笑笑有点伤感。“二十年前,咱们也不敢多往对方脸上看,您说是不是?”
“是赵元庚叫你跟着我的?”
“你离开赵府,我就离开了。”
梨花的眼睛问他:为啥?嘴
却紧抿着。她生来头一次碰到了完全猜不透的人。
张吉安说:“赵元庚怀疑上我了。他觉得我帮了你。”
梨花眼睛追问下去:你帮了吗?
“他觉出我对你有私情。”
她眼睛更是追问得紧了:有吗?
“虽说我和赵元庚是表兄弟,一旦沾上这种嫌疑,就处不下去了。面子是没撕破,我自己辞了职。不然他在我手下的人里天天搞收买,多别扭。”张吉安掏出烟盒,往梨花面前让了让,她拈了一
,他替她点上,又给自己点了一
:“他打听到我带着骑兵去马记当铺之前,做了手脚。”
梨花默默地听着。张吉安告诉她,他的确在收到当铺徒工的口信时做了手脚:他延迟了发兵的时间,还打发了一个亲信给梨花带了信。可那个亲信太慌乱,跑错了路,跑到另一家当铺去了。赵元庚急切地要捉拿五
,又不愿意公开贴告示,怕丢面子,便在附近城镇的大小几十家典当铺布置了暗线。他知道五
从赵家带走的或偷走的首饰珠宝只能在那里找出路。虽然五
平时攒了一些零花钱,但长久过活她得靠典当,她当出来的珠宝就是捉拿她的线索。
“我当时太急了,没和那个亲信
代清楚,没办成事,还落了把柄。”张吉安不急不徐地回叙着。“我让他带给你的口信里,还有一句重要的话,请你当晚在饮马桥等我。”
现在铁梨花不慌了。她看着张吉安的脸,眼睛温暖起来。这个男子很有城府,不过眼神还是正派的。
“你为啥要我等你?”她问。明知故问。
“现在想,那个桥不吉利,今年给曰本人的机飞炸碎了。”
“我那晚上要等了你呢?”
“既然当时你我没碰上,二十年后就不必告诉你了。”他看看外面“找个地方坐坐?”
铁梨花正想怎么推托,牛旦眯着眼走出来了。
“小伙子手艺真不错。”张吉安说。
铁梨花知道他其实在捜寻牛旦相貌上赵元庚掺和进来的那部分。这不难,张吉安马上就找到了:牛旦的眼睛、下巴、嘴
,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牛旦笑了一下,表示对张吉安的夸奖领情,也表示“哪里,哪里”
“牛旦,这是咱的房东,张老板。”
“没想到我跟你妈过去是
人。”
牛旦迅速看一眼张老板,又看看母亲。“妈,你去吧,我照应着店里。”
铁梨心花里一惊,牛旦把刚才的话听去了。她不知道他从哪一段开始听的。儿子没经过什么事,她希望他像个普通农家孩子一样,一辈子不用经什么事。儿子这么一说,她只好跟着张吉安走到街上。
早上的太阳不太烫,张吉安还是用自己的折扇替梨花挡住阳光。这男人比过去还殷勤呢。不过梨花吃不准自己喜欢不喜欢太殷勤的男人。
“我一直在到处找你。”他说。
“赵元庚也在到处找我。不过,不如说他是找他儿子。”
张吉安笑起来:“你也太把他当人看了。他把他的钱、古董当儿子。他是找你带走的夜明珠。你撬了他的菗屉,比撬他祖坟还让他记仇。”
“他知道他儿子还活着?”
“他又讨了一房小老婆。还能生不出儿子?”
他到了一家茶馆门口,停下来,朝梨花做了个“您先进”的手势。
不一会儿堂倌给他们上了茶和茶点,张吉安又用自己洁白的手帕抹了抹茶杯。他让梨花感觉又成了少
。
“五
,…”
“叫我梨花吧。”
“那天周胖子——就是我的账房,管租赁房产的那位,把您的模样一说,我心里就猜出是你。他说呀,这女人的名字
怪的,叫铁梨花。我就去打听,发现你姥爷姓铁。”
梨花不做声。这个张吉安神通可不一般,路道太广,赵元庚都捕捉不到的女人,让他捕捉到了。
张吉安替她夹了块茶点:“洛
的萨其玛,二十年前你就好吃它。”
梨花到底是女人,对有个像张吉安这样的男人惦记了二十年,还记着她爱吃的东西,她还是不忍拒他千里之外。
“这四样点心都是我爱吃的。”她说。
他的样子感触万千。
“你只在赵家呆了两个多月。”
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两个多月中
出的好恶,他都看见了,记住了。
梨花和张吉安道别时,张吉安已经把“梨花”这名字叫得顺口自然,好像他从来就用这名字称呼她。
“梨花儿,在我四十五岁上,一段缘又续上了。应该说,老天待我不薄。”
“你家住在镇上?”
“一个人,走哪儿哪儿是家。”他看着她。
梨花脸颊一热。街上摆出了水果摊,
透的桃子招来了苍蝇,那嗡嗡声响得她心好
。
夜里响起了
声。董村的人把狗喝住,背上早就准备好的干粮、细软,顺河沟往山里跑去。他们夜里跑反跑惯了,跑得又快又安静。
没有人问这是谁和谁又打起来了。左不过是路八的游击队或者从前线撤退的国民
二十八军的散兵游勇在铁路上打鬼子的伏击。铁路从郑州、洛
一直通到西安,路八游击队常常锯下一截钢轨,让火车出轨,再丢些炸弹放几把火。鬼子会追击一阵,但末了总是作罢。人生地不
的鬼子往山里追路八占不上便宜,这点鬼子很明白。四四年的鬼子和早先的鬼子不太一样了,老的老小的小,仗打了七八年,少壮的兵都打死了。现在的鬼子有一点不和路八一般见识的气度,实在打急了,他们才较真,对路八来一次大围剿。村里人跑是怕鬼子追捕不到路八回到村里来出气,抓一些夫子去修炮楼,或者抓几个闺女去取乐。不过洛
攻陷了这么久,鬼子还没进过村。
人们在月光下往越来越窄的河
里跑。两边的山坡陡起来了,夹住长着苇子的古河道。
铁梨花手上挎个布包,里面装了几十张烙饼,二十个咸鸡蛋。她跑在人群的中段,不断跟人打听,有没有人见到牛旦和栓儿。人们都说没见这哥儿俩。她便转过身逆着人群往回走,目光搜寻着赶上来的人们。
“梨花婶子!”
她听出这声音了。是那个叫凤儿的姑娘,借着月光,她看见姑娘搀着个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男人腿两直往前冲,上半身落在后面,再看看他手里牵的一条大黑狗,她明白这是个瞎子。
“我爹眼不好,我们出来晚了!…”凤儿说。
“没事,鬼子不会追来的!”梨花说。“他们怕路八在山里埋伏呢!”说着她和凤儿一家
错过去。
“梨花婶子,你咋往回走呢?”凤儿叫道。
凤儿的这句话被铁路那边的炸弹炸爆声掩住了。梨花见一个少年抱着
跑过去,另一个老太太抱着两只兔子跑过去。少年边跑边说:“梨花婶子,别往回走啦!几个鬼子进咱村了!…”
“你看见你牛旦和栓儿哥没?”梨花叫道。
少年没有回答。他顾不上了,抱的
也飞了。老太太剩下的三五颗牙咬得紧紧的,骂他孙子弄飞了她的下蛋
。
梨花这时看见十多步开外,凤儿的爹突然停住了。黑狗怎么拽他他也不动。然后她听见他开了口:“凤儿,刚才你叫的那个婶子,是谁?”
“爸,快走吧…”凤儿说。
“你叫她梨花婶子?”
铁梨花这时又走回来,一面在向人们打听栓儿和牛旦,一面看着凤儿的父亲。这时狗和凤儿都在拽他,却是谁也拽不动他,他朝正在说话的她伸长脖子,像是在“打量”她的声音。
“凤儿,扶着我,咱上那头走走…”他下巴指着铁梨花的方向。
“爸,您没听见,有几个鬼子进了村!”凤儿不容分说地拽着父亲。
铁梨花站住了。凤儿父亲的声音不生。何止不生,太
了。她看着凤儿父亲踉踉跄跄,让一个闺女一条狗拉走了,却还不断转过头,还想“望一望”她的声音似的。
全村的人在河滩两边的柞树林里歇下来。铁梨花见凤儿和父亲坐在一棵树下,垫着一块旧棉絮。黑狗起身
了上来。凤儿的父亲马上知道有人来了,仰起脸。
“凤儿,”梨花叫着正打盹的姑娘“这儿可有点
哇…”
凤儿父亲的手马上去摸倒在一边的拐杖。梨花见他拄着拐杖站起身,一只手慌张地抻出掖在
间的旧长衫。远处的
炮声在窄窄的河道里听起来闷闷的,像是远古传来的。
“她婶子…”凤儿的父亲说道。
他仰着脸。这时他不是在“望”了,而像是在“嗅”他说“不敢认了…”他轻轻地笑一声“认错让人笑话…”
铁梨花和他只有两尺距离。她打量一眼他们的行李,发现了一把栓在包袱上的胡琴。
“闺女也叫凤儿?”梨花说。她看着他二十年来的变化。月光中她都看出这变化多吓人:天赐白了头,驼了背,眼睛也失明了。
“要是认错人了,先给您赔个不是,”天赐说。“该不是徐凤志吧?”
梨花给他这么一叫,撑不住了,眼泪冲出眼眶。当年他叫她就像叫学校里的女生学,连名带姓。后来他们亲近了,他才叫她凤儿。他给闺女起个跟她一样的名儿,天天时时地唤一唤,是想把二十年前的凤儿唤回来。
“坐这儿吧!”天赐说。
梨花顺从地坐下来。他低下头,不愿她看见他名存实亡的眼睛。
“你没变。”天赐说。
梨花抹一把泪,说:“你也没变。”她觉得委屈冲天,可又不知道哪儿来的这股委屈“咱都没变。”
她看了他女儿一眼。闺女睡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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