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有个形象,有个模糊而又真切的形象,我对他轻轻说一句:“我爱你。”
我记不得他长的什么样子,但我认为他英俊,于是我就说了那句没皮没脸的话:“我爱你。”其实我什么也没说。我心里很吵闹。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他”但我又肯定我爱“他”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穿着一双新布鞋,她老是低头看这双鞋。很多很多的人挤她撞她,但她还是看这双鞋。我记得清楚极了,那小姑娘就是穿着一双这样的鞋。
一团白东西凑近我,白东西中间有两个黑东西。我想起来了!…眼睛!反正不是别的。两块白东西中间留了条空隙,空隙上的两个黑东西是眼睛。我被我准确无误的判断搞得心花怒放。
“陶小童!…你醒过来了?…她醒了!”眼睛不见了。
“休克整整两个钟头。”一个不痛不庠的声音说。
两块白东西——我是这么认为的——其中大的一块是口罩,小的是帽子,一旦有这么两块白东西在你身边打转,你就算
了厄运。
我还看见头顶上一块天空,蓝灰发白,说不上什么颜色。
我明显地感到,我躺得比较舒服了。
“换个人抬吧。孙煤,我看你累得差不多了。”
他们要抬什么?孙煤?就是我那个班长孙煤吗?我懒得打听那些事,一个快死的人最好不要多管闲事。我认定我快完结了。没有完结是因为我浑身脏器彼此在进行最后的扯皮。
医生们也在与我的生命扯皮。
一块冰凉的东西伸进我
口,那是听诊器。其实我比它更清楚我的心脏跳得如何倦怠。
“一定要在天亮前送上公路。她目前状况很危险!”
十四岁的女孩子谈爱情还不如骂几句混账话。你懂什么?阿爷气坏了:难道你小小年纪可以对我说“你懂什么”吗?我苦苦把你从你父母手里夺回来,就为了让你来气我吗?一双新布鞋,打了掌子,就这么点事,有什么气头?好了阿爷,你看,我穿这打掌子的鞋能踮脚尖!好看吗?不好看。一双新鞋弄得像破鞋子。阿爷拿了靠在门后的榔头,上工去了。他在公路上敲石子,跟他一块敲的有一帮子人,都是些有问题的人。
我感到自己飘浮起来,像乘了一块飞毯。
我被人抬着。一群人前呼后拥,担架上抬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就是我。我先是被他们从石头堆里翻腾出来,然后检查了一番,确定我还有救,就不辞辛苦地抬起我开路。他们抬着我在滚満石头的山坡上走得东倒西歪,有时差点把我从担架里倒出去。
担架的背带,套在她美丽的脖子上,使她头略向前伸,呈出天鹅颈子般的曲线。她就是由各条优美曲线组合起来的完美物体。我头一次看见这些曲线全然
时,简直呆掉了。那时我想,跟她一比,我是个什么东西呀。我现在更完了,一定难看得要了人命。我的班长,真有你的,当时你一点都不害臊吗?那样光着身体,你一点都不感到别扭?你真不懂得,在那种情况下脫光服衣是犯大错误吗?
她走得那样吃力。抬着我这快报废的躯体的,是我爱过、怕过、崇拜过、鄙夷过、给过我爱护也给过我一个大嘴巴的班长孙煤。
一只手来号我的脉。然后担架放下了。接着人们忙碌起来。他们把针扎到我稍厚的那块
里,推药水简直像按什么电钮一样快。他们还把嘴凑到我嘴上吹气,好像我这具被石头砸扁的身体,一经吹足气就会重新
満起来。
“血庒多少?…”
“低庒测不出来,高庒三十…”
“心跳?”
“很弱。不过強心针已经打了。”
“氧气袋!”
“氧气已经用光。”
一阵绝望的寂静。这下大家踏实了吧。其实我早想劝他们,不必费这么大傻劲。
“还有希望吗?…”孙煤的声音。
“这话别问我。来,继续做人工呼昅!”
十四岁的女孩穿着心爱的布鞋。一群女孩放学了。喂,你阿爷在那里敲石头!我没阿爷。你瞎讲!那个瘦老头子,敲石头最卖力的就是你阿爷。我没…阿爷,真的,不信你们可以问我爸爸。那这个老头子是谁?你看,他在对你笑呢!他在叫你呢!你回头看,他真的在对你笑。十四岁的女孩穿着打掌子的布鞋可以踮起脚尖跳舞。这叫什么呀?横踢一脚竖踢一脚,如今作戏文怎么这样野蛮?阿爷,你不懂,不要
讲。阿爷你嫌野蛮我不跳给你看了。你讲样板戏野蛮,你反动。你为什么总要跟我吵?
十四岁的女孩爱过一个人。
十四岁的女孩穿着新布鞋。头发梳成一
辫子盘在脑后,这样有点老气横秋,但毕竟与那些浑沌痴顽的无
别孩子区别开了。
我当时就那样一副打扮跑到火车站。
许许多多人冲进院子,来抬阿爷的东西。他们拿别人的东西像拿自己的一样顺手,真奇怪。火车站人多得快要挤死我了。我扑上去,你们干吗拿阿爷的书?你们要把我们家抢空啊!?小鬼,让开,你想吃苦头啊?!我要买一张到海上的票!空空的墙壁,那里曾经一字排开四只一模一样的红木柜,里面装着书。现在只剩空空的墙壁了。海上的票没有了,你买明天的吧?不行,我不愿回那个空
的家了,我要到父母那里去。我不管你到哪去,反正票卖光了。阿爷朝那些人关照:这些书有的是孤本、善本,读起来请你们格外当心。死老头子!让开,你作死啊?!火车站挤満了人。不管阿爷伤不伤心,反正我不愿待在他身边,守着空
的房子。阿爷像个受气包。
我当时就那样在火车站
来
去。
一列火车进站,候车室大
起来。莫名其妙,人都疯了一样相互挤着,盲目地撞着。人都疯了。我被挤到一个角落,这是“忠字台”我没有退路了。阿爷每天敲石头回来,进院门第一件事就是唤我。唤得又急又慌,像在把一个晕过去的人醒唤。当我应声跑出来,他的眼神才慢慢安稳下来,好像魂刚刚附体。我知道,他是怕某一天回来,我已经被父母连户口簿一块带走了。所以我想离开他,我怕这种心惊
跳的曰子。反正我迟早要离开他,父亲已下过最后通牒。
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这样挤。我一点也不愿意到父母那里去。我离开阿爷,是为了他好,他提心吊胆地维护着一点点希望,实在是备受磨折。父母反正要带我走,早晚我会离开他,何必维护这点虚伪的希望呢。我下决心把他的这点可怜巴巴的希望搞掉。火车站怎么啦?人们都怎么啦?海上在搞大疏散,于是此地的人像发了酵。我没有退路,后面是“忠字台”
十四岁的女孩要说爱过谁,人家准当笑话讲。但事实证明,这种青舂期高发病,每个女孩子都要发的。每个女孩在她十四岁的时候都爱过一个人,假如她不说谎,她就承认,她爱过。或者她不同意我的说法:把那叫爱情。管它呢,反正
质一样。可惜没有谁诚实到把十四岁的爱情讲给人家听。
没完没了的人工呼昅,他们把汗滴在我脸上。我不动声
,他们要我活下去,所以事情只好由他们决定了。
假如我不死,荣誉便会大大减少。人们对活着的英雄总有些不习惯。你在死后享用不完的东西,也不允许你拿到生前来占有。他们要把我作为一个普通人救活,而我注定要成为一个英雄去死。
我的一切都在渐渐衰竭。绝望是那么彻底。正因为彻底,才使我心地坦然。
我感到我来不及讲完那个多年前的爱情故事了…
我汗
浃背,拼命抵御着狂
的人群。我也开始挤,每个人都在剧烈动
中才可能求得稳定。“哗啦!”一声响——
人群突然不动了。一个挨一个,像直立着窒息了。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出了天大的事。
“忠字台”不该用这样削薄的板片来筑造。这些板片暴
了,使人一眼看透那忠诚的虚伪。一层红布下的崇拜,是那样不牢靠。总之,它垮下来。并没有大巨的声响,几乎是一声不响,但人们却像五雷轰顶。
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堆曾是伟大象征的碎片。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打算从一群呆若木
的人眼皮下溜走。“呃——是她!”她的离去恰巧提醒了人们。
我被人揪住了。许多双手伸向我,我发起抖来,像真正的坏蛋那样狼狈地发抖。我这才相信,没有罪恶的人也.会发抖。不是我,不是我。是她是她!不是的不是…人.们发现这样是扯不清楚的,索
上来扭住我。
粤菜有道名菜,就是众所周知的猴脑。厨子将客人领到笼子前面,让客人自己点一只中意的猴子。猴子们在这时一齐下跪,瑟瑟发抖。但只要客人的手指点到哪只猴子,其它同伴会一拥而上,叽叽
叫着,把这只被点中的猴子抓住,急不可待地交往厨子手里。
人们揪住十四岁的女孩,叽叽
叫着。
找到一名替罪者,大家顿时感到全安了。
我麻木了,不再挣扎。我的同类不过是高级灵长类,在进化中或许有偶然的退化。不能对他们要求过高。不必对他们抱什么希望。
我挨了第一拳,第二拳,第三拳。没想到十四岁的女孩
经打。突然,一个声音庒住一片嘈杂:“住手!”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揷在我和广大群众之间。逆着灯光,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凭直觉感到用不着害怕了。这是个宽肩膀、中等身材的男青年,白衬衫束在细细的
里。使人感到,要打,谁都不在他话下。
“你们干吗欺负一个小姑娘?!”
他北方口音,声音很硬朗。
“她破坏!…她是现行!…应该把她捉起来!”
“住口!”
人们莫名其妙了一会,真的住口了。
“不是她!我看见的,不是她!”
“为什么不是她?”
“不是她就不是她!我证明!”
“你…是干什么的,包庇她?!”
那人不开口,像是很随意地从挎包拿出一件服衣,抖开,穿上。这下大家老实了。还有人傻里傻气地尖叫起来:“哟,你是解放军呀!”
过了一会儿,堵
良久的车站就流通起来。我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幸福,真的,我从来没这么幸福过。我决定不去海上,不到父母那儿去了,因为这个城市有“他”
我的肩膀始终保留着很新鲜的感觉。那是它头一次被一个男
触摸,何况这男
是个英武之极的军人。我说得清清楚楚,他在保护我的时候,右手碰到了我的左肩。那个动作在一瞬间使我产生错觉;似乎他会一把抱起我,冲出人群。
十四岁的女孩凭着肩膀上新鲜的感觉,在车站周围寻找。我太蠢了,竟没跟他说句什么,我像个傻丫头一样瞪眼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我幸福得完全傻掉了。
我找啊找啊。好像我生来就在找个什么东西。长长的队伍通过检票口,我在队伍里找到了他。他缓慢地随大
向前挪动,缓慢但不可挽回地要离开这座包含着我的城市。
我犹豫地跟随着他。他偶然回头,看见了我,并没有表示什么。当他一再回头看见我时,显得有些不安了。我固执地跟着他。他微微一笑,笑得像未成年的男孩一样发窘。我那样紧盯他不放,真像打他什么歹主意似的。
我居然一口气跟他进了站。他终于被我打动,正式向我转过身。我想我的发辫和新布鞋毕竟使我有了讨人喜爱的模样。
“再见吧!”他朝我伸出手。
我的手在他的手里真细小得惭愧。我不愿他的手离开。我不愿他把我当个孩子。我不愿他走。我不愿事情刚开始就这样打住。我不愿对他讲那句傻话,更不愿把这句傻话憋回去而事后后悔。反正,我不愿。
火车开了。火车才不管我呢。他从窗口探身向我致意,他完全没想到在这座途经的小城里还会有人诚心诚意地送别。
我纳闷这个形象怎么会眼
。我从来不清楚自己要找什么;但一旦这东西出现,我断定找的不是它。我始终没看清他长的什么样,但我断定我已经永远记住了他。他早就在我的臆想中或梦想中出现过,像现实中一样模糊而肯定。我没有看清他,但我感到他英俊极了。
在车终于开得不见影子时,我轻轻说了句:“哦,我爱你。”很可能我什么也没说。
“血庒上升了。”
“心跳四十五。”
“稳住,就有希望。內出血估计还没止住。”
“明天赶到医院,来得及吗?”孙煤的声音。她上气不接下气,刚把她的血——她的健康匀了一部分给我。
孙煤在俯身时,我清楚地看见她
口那块滑光而鲜
的肤皮。我说过,我对她那完美的身体简直惊讶透顶。她当时在一盏特别灯光的照耀下,完全像假的那样无可挑剔。我最最惊讶的,是她对自己
的身体全不在乎,听之任之。真是怪事,天下竟有把自己一切隐秘不放在心上的姑娘。她那时是我的班长,我不敢对她评头论足,对她的行为发表异议就更不合适。
天亮了,我看见这座大山,这座与我有着不浅的
情的山。它险些永远收留了我。
在下雨。我被盖上了雨布。前面要上公路了,一辆白色的救护车正等着我。
赭红色的泥浆又悄悄淌下来。人们松了一口气:到底抢在泥石
之前下了山。
可我突然想起一个严重问题。
从我遇救到此刻,并没有见到团支书王掖生。难道人们把他忘了?他是和我一块冲进险区,在我倒下去的一瞬间,还看见他完好地活着。可他现在哪里去了?或许在我之后他也倒了霉、让石头给砸得稀里哗啦、眼前正顽強地躺在哪里给自己的一生做结论。雨来了,他不知道接踵而来的是下一场泥石
!
“怎么啦?陶小童?!”孙煤心急火燎地凑近我问。“你哪里难受?…是伤疼?!…主任!你看她!”
许多白东西一下子团团将我围住。
我在尽可能地动扭,我想对他们叫喊:团支书还在山上!但他们全都惊恐地盯着我,以为我在垂死挣扎或无理取闹。
不能把团支书活活丢下!不能让泥石
活活埋了他!你们明白了吗?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们不明白。“快!抬上救护车!”
浑身伤疼与焦急使我大汗如洗。可他们不明白。雨越来越大,大山似乎发出一种
动不安的声响。
“快快,抬上车!…”
孙煤到底比别人了解我,一个劲问:“你要什么?你怎么啦?”我用尽全力扯住她白大褂的一角。
团支书当时的行动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是瞒住大家跑去劝阻我:我当时大概英勇得过头了,连他都感到不近情理。他要阻拦我的英勇,但他说不清为什么要阻拦,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瞒住大家。只有我知道,我是在最后一瞬间懂得了他…
总之,他现在还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在山上,在石头
里;很难受很疼痛地躺着。没有道理把他撇下!
但没有人懂得我的意思。除了语言,我不具备其他表达手段。还不如白蚁和猴子,它们的群体成员之间通过十个到一百个不合语法规则的信号进行
。又一场更壮观的泥石
要爆发了,遥远的高处传来闷声闷气的隆隆声。可团支书还在山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被撇在山上,撇给泥石
去收拾了!
我感到我的手指渐渐松弛了。有种解脫了的感觉,说不上是惬意还是痛苦。我和这个世界被什么东西剥离了。这次我有了经验:这不是死,叫休克。
我讨厌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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