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的游牧民族
——在马来西亚文艺营开幕式上的讲演
我称自己为“
国中文学的游牧民族”之一员,自然是带点戏言意味的。这其中有我的几许苦恼和几许乐趣。我想,像我这样游散于祖国本土之外、在地球各隅以华语写作的人,会体味我的苦乐参半的,感受。
所谓“游牧”无非是指我们从地理到心理的社会位置:既游离于母语主
,又处于别族文化的边缘。游牧部落自古至今是从不被别族文化彻底认同,因此也从不被异种文化彻底同化。但它又不可能不被寄居地的文化所感染,从而出现自己的更新和演变,以求得最适当的生存形式。这里生存形式决定我们在文学中的表达风格,决定我们的语言——带有异国风情的国中语言。
像所有游牧民族一样,我们驮着无形的文化负载,从离开祖国海岸线的那一时刻起,就开始了永不会停驻的跋涉(一种无形的苦旅,一种即使有了土地所有权也不可能彻底消除的离情别绪),于是,我们的语言有了独特的声调、语气。
对于我来说,没有不好的故事,只有讲得不好的故事。海外作家的迁移——这个似乎永远未完成,有时己翻越了几个世纪的迁移过程使我们每个家庭、每个人都有故事可说。然而述说故事的语言决定它是否有听众,是否能在自己的母语语境中,以及在超越母语语境,即在人类思想和情感的境界中拥有尽可能大的听众群。我们与第二故乡(我们所移居的国度)的人们共享同一种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与他们有着相似的生存经验,这似乎是我们文学创作的优势,使我们笔下的故事背景和人物行为易被认同(而不像许多发生在国中
陆大的故事,读者对这些故事的审美首先要具备对陆大半个世纪来的历史知识,包括对频繁发生的政治运动所发生的特殊环境与语言之知识)。这种语言习惯甚至比方言或术语更难懂得。西方有不少成功的作家(如俄国的
亡作家普宁、那波可夫,犹太的辛格,以及近年
亡的智利女作家阿言德,捷克作家昆德拉),都是在母语语境之外,以母语写作。参照这些作家,我们这些国中文学的“游牧者”们并没有跻身于那个更为环球
的文学“游牧部落”中去。同样,似乎更为不幸的是,我们在国中本土的文坛上,也只有一个近乎虚设的位置。因为我们的生活经验对于国中读者是遥远的,是不切题的。他们对我们的语言感到别具风情,但这语言所砌筑的故事仅使他们好奇,整体上是只能类属国中文学的一个少数民族,并不能入进主
。这似乎又让我们感到劣势的处境。
在海外生活、学习了八年,使我认识到国中文学在世界文坛的地位是次要的。汉学界外的文学读者对于国中文学,几乎是无知的。这当然与翻译者们有很大关系,甚至也可以归结到我们汉文字的特
。西方语言学家认为国中语言是视觉的,而其他所有语言都是听觉的。因此国中语言文字是人类语言发展的一个例外。汉字的意象
造成审美对象视觉上的感快其实是最強烈的(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曰圆”这些文字本身给人的意象是极其图像的)。国中文字的特别属
使我们在把国中文字传导给世界时有着大巨困难。尽管我们所描写的生活经验是世界认识的(不像国中
陆大的作家,若想他的故事被懂得,必须作大量的历史背景介绍,必定对一定的时代用语作注解),我们语言却不能通过翻译来得到理想的全球
流通。我们语言中所含的情感与思想,中文本身所具有的无限丰富的表达,都成了无法变通,因此无法产生能量的电
。每每想到此,我总感到我们这个文学游牧民族面临的挑战非常的大。
这挑战包括寻找到更具环球意识的叙述角度,寻找到能够全世界流通的写作方式和语言。前二者是容易做到的,但后者却需要长期的探索和实践。我们生活在两种,甚至多种语言的环境中,我们在聆听和阅读别种语言的过程中,应更有意识地体验别种语言的表达方式、描述方式,从而在华文中寻找出最精确、最令人心领神会的表述语言。一旦找到或创作出这样的国中文学语言,才不会在翻译过程中
失大量的国中文字之美丽、之含蓄、之生命。
我们的文字和语言是最古老、又是最年轻的。五四运动之后才开始普及的文学语言(从文言文到白话文的革命)仍有大巨的成长和发展空间。我们在文字创作中对国中语言的求索、锤炼,都在催化它的成
。大众的语言是不断更新的,尤其在故土之外,它在不断被其他语言所影响、所浸润,但大众语言的进化是自然所至,是无意识的,而文学工作者们,如我们这样用祖传文字来创造当代语言之艺术的人,对国中语言的开掘与更新,则应是有意识的。
晋末的符坚,在千万大军被谢安击退后,后裔们渐渐
亡到蔵、羌
杂之地。他们传承自己的历史和文化,一代代以歌唱的史诗使他们在游牧过程中,使自己的文化疆域变得无形却无限。那歌唱对别民族久远的感染,以及对自己文化基因的遗传,使之成为不灭的生命。那毕竟是太古老太悲伤的游牧形式。我们在祖国海岸线之外拥有了土地和天空,我们以自己的文字写着自己的往事与今事,写着梦想与现实,文学便是我们这个“游牧民族”代代相传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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