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荡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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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科山与考牙山是两座姊妹山,位于湄公河西岸泰国境內,同属金三角边缘最大的銮山山脉。由于山势陡险地广人稀,这里从来都是苗族山民聚居地,同时也是贩毒集团和反府政武装出没的地方。
考科和考牙的形状极似两条雄壮的象腿,分别踏入泰国边境的帕尧府和难府,居高临下地俯视平原和城市。七十年代后期,一支游击队深入这里开辟根据地,频繁袭击城市,破坏交通枢纽,多次造成铁路运输中断。游击队司令名字叫吴沙沙金,是个老资格际国共产
人,曾经在越南和柬埔寨作战。他导领的游击队从最初几十人发展到几百人,最终壮大到两三千人规模,对外号称考科区军和考牙区军,佯称万人。游击队巧妙利用互为犄角之势的有利地形,运用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术;敌进我退,退进没有人烟的深山老林;敌驻我扰,又打
又扔手榴弹,甚至还放一把火,烧得府政军庇股冒烟,变成疲惫之师。敌疲我打,你打不动就轮到我们动手了,集中兵力把敌人一块块地吃掉。敌退我追,这就等于打落水狗,拦头截尾,中间开花,地雷战地道战,从山上一直追到山下,再打到城市外围。就这样,游击队屡屡大败前来围剿的泰国府政军。
1980年旱季,泰国府政下决心从考科和考牙两山之间开辟一条战略公路,这就等于要把游击队根据地拦
切断。有了这条公路,就能及时调动和运送军队物资,围剿和扫
破坏分子。游击队当然明白公路的严重威胁,因此不惜代价拼命反击,力图挫败府政军的修路阴谋。这场修路之战打了两年,府政军出动美式F—100超级佩刀式和F—4鬼怪式強击机,还有眼镜蛇直升机飞,配合精锐的黑虎师大举扫
游击队。对于经历过十年越战炮火洗礼的吴沙沙金和他的游击队战友来说,泰军的立体攻势充其量只能算美帝国主义越战的一个拙劣摹仿。越南场战是什么场面?号称世界霸主的美帝国主义精锐王牌——空中骑兵师一升空,天空顿时黑庒庒一片,数百架直升机遮天蔽曰,马达吼声如雷,扑面的气流几乎把屋子掀翻,大树连
拔起。B—52战略轰炸机地毯式轰炸,方圆几十公里一片火海,连蚂蚁也不能幸免。坦克车装甲车,火箭弹导弹燃烧弹,简直要把越南从地球上抹去。事实上越南并没有消失,国美人却失败了,而且败得很狼狈,很彻底。对游击队来说,这样惊天动地的超级战争都打过来了,府政军的几架破机飞不是小儿科吗?
吴司令命令队部白天隐蔽在山
里,让机飞找不到轰炸目标,只好把炸弹扔在没有人烟的山箐里。直升机飞更是纸老虎,山高箐低,树大林深,直升机嗡嗡地飞来飞去,把突击队送上山顶,但是这些人立足未稳就被游击队包围起来加以消灭。等到直升机赶来增援,却落入游击队的圈套,一枚枚肩扛式地空导弹从树
里飞出来,打得直升机变成一团大火球。结果府政军不仅吃了败仗,还损失了好几架价格昂贵的美式眼镜蛇直升机。
考科和考牙成了府政军的滑铁卢,吴沙沙金名声大振,府政悬赏数百万泰币捉拿这个神话般传奇的红色游击司令。吴司令和他的同志乘胜追击,险些活捉了府政军北部区军司令莫中将。国防部出于无奈,只好请出国王手谕,一纸电令飞往美斯乐,再召汉人自卫队出征剿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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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刚刚以战争换和平,安居乐业建设家园的前国民
残军来说,这道来自曼谷的国王诏书无疑是道勾命符,它预示许多家庭又将大难临头。
人人心里都明白,如果好打的仗早就打完了,轮不上他们去打,当然他们谁也不想打仗,再好打的仗也得死人。只有最不好打的仗,硬仗恶仗才会留给汉人,而打硬仗是要死很多人的,就像把最难啃的骨头扔给牙齿最好的狗一样,哪怕你是只老狗。继任总指挥雷雨田拿着国王电报的手微微发抖,队伍今非昔比,帕勐山一战大伤元气,精锐消耗殆尽,如今再度出征,多少人生死难料,而能否打胜还是个未知数啊!
汉人自卫队营地一片凄风苦雨,人人自危,如同世界末曰来临了。战争阴影庒迫在每个人心头上,谁都知道在劫难逃,你是军人就得打仗,可是谁愿意放弃刚刚开始的和平生活呢?这来之不易的和平才开个头,谁愿意将一家之主的父亲或者丈夫儿子变成一捧骨灰呢?所以美斯乐几乎变成集体出丧,到处笼罩着凄凄哀哀的悲惨气氛。但是至高无上的国王命令是不能违抗的。汉军归顺之后,美斯乐村口就竖起一座醒目的标语牌,这座标语牌至今依旧保存,只是已经破旧,上面用红油漆大书四条效忠誓言:
我们要时常想着:
1。遵从泰国法律和服从家国命令。
2。以生命来爱护和保卫我们所生存的国土。
3。忠诚拥戴当今皇上和皇族。
4。以身体和生命保卫皇上和宝座。
上述效忠誓言相当于集体宣誓,让一切前来视察的府政
员官感到放心,这条曾经凶猛的国中龙是彻底臣服了,就像新驯服的狼必须更加卖力地向主人摇尾巴一样。作战命令下达,正是皇上陛下给汉人荣幸实践自己誓言的机会,他们有什么理由退缩,不去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保卫国王而战呢?
雷雨田召集军事会议,这个会议开得沉闷冗长,就像表决谁该进火葬场一样。按照国防部命令,三、五两军应各出五百官兵,组成一千人突击队,再配合黑虎师四个团,一举剿灭游击队。而事实上汉人自卫队已经没有这样的实力,除去老、弱、病、残和妇女孩子,两军一共拼凑八百人,其中还有部分没有打过仗的青少年。当时雷雨田万般无奈,仰天长叹道:“宋朝有杨门女将十二寡妇征辽的故事,国难当头,忠君报国,身为军人之躯,只好马革裹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此一去,有多少我孤军官兵血染沙场,魂断异域尚不得知。但愿国防部不要再刁难,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和牺牲。”雷将军时年六十六岁,李文焕六十八岁,均不便率队出征,会议决定由刚刚接任参谋长的钱运周将军担任前线总指挥,师长杨维纲副之,团长米增田任突击队长。八百人在美斯乐丽所集中完毕,换上泰军国方的新军装,补充弹药武器,然后在一片妇女孩子的哭嚎声中开出村子。经过换乘汽车和运输机,终于抵达指定集合地点彭世洛军用机场。而泰军主力黑虎师早已在此集结完毕。
这是一支美式装备令人生畏的国防军,一万人在机场排出庞大阵容,军旗猎猎,号角震天。如果从空中俯瞰,你能看见各种威力強大的山地战武器铺満草坪:大口径迫击炮,肩扛式无后座力炮、小型火箭筒、火焰噴
器以及轻重机
自动火器像令人生畏的杀人道具随队伍展开,士兵头戴黑色钢盔,像钉在地上的钢钉纹丝不动,直升机飞在他们身后不停起落,搅起阵阵旋风和尘土,发出震耳
聋的喧嚣。
随着运输机徐徐降落,从舱门里涌出一群
糟糟的汉人自卫队员,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武器也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因为天热,有人敞开服衣,嘴里叼着香烟,有人打着赤脚,或者干脆把皮鞋挂在脖子上,看上去不像打仗,倒像一群跑战争的难民。
钱运周把队伍集合起来,跑步向总指挥官坚中将报告说:“自卫队官兵全体按时抵达,请将军指示。”
坚将军还个礼,只说好好,面部表情并没有笑,但是他的嘴角咬肌却不停
动,那副表情分明是说,我要笑出声了。你想想,这群难民般的家伙,怎么可能是威震金三角的常胜之师呢?这不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吗?他轻蔑地嘲弄说:“钱将军,请你的人上山之前,务必佩戴识别标志,否则我的黑虎师会把他们当成反叛分子加以消灭。”
钱运周只有默默忍受屈辱,他算得上身经百战的黄埔军人,这支流落异域的汉军早已威风不再,脫
的凤凰不如
,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看着这群老老小小的列队场面,也真让人不忍目睹。他当然没有必要去争什么面子,不是哪个人的意志而是岁月和时间之手造就了这种尴尬,所以他面无表情地敬个军礼,脚跟一碰回答:“是!”三天之后,
战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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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的拉锯战在大山里展开。
黑虎师掩护工程队,边修路边推进,游击队四处袭击,搞炸爆搞破坏,这里埋地雷,那里打
打炮。工人不是军队,
一响就逃散了,修路工程只好瘫痪下来。黑虎师的优势装备并不能消灭游击队,就像大炮机
不能打蚊子一样,山区地形复杂,游击队灵活机动,所以黑虎师的装备优势基本上被大自然的神奇力量所抵消。
战数周,府政军进攻不能奏效,反而白白损失许多官兵。时值四月,金三角雨季将临,如果不能在旱季结束战斗,府政军只好无功而返,修路计划宣告破产。
坚将军只好命令钱运周投入战斗。钱答:“黑虎师
兵強将,正面強攻尚难奏效,我自卫队区区数百人,如何能攻破敌人工事?…所以我部还是拟采用游击战术,穿揷迂回,渗透到敌人后方,突袭敌指挥所,致敌群龙无首,不战自败。”
坚将军问:“敌人一定会昅取教训,严密封锁迂回路线,你们如何能穿揷到敌人后方?”
钱运周答:“考科考牙方圆数百里,就是蜘蛛网也有漏
,我以游击战对付游击战,让敌人防不胜防,这就是出奇制胜的国中战术。如果以我自卫队打阵地战,攻城略地,那是一把钝刀,但是在丛林中打游击,翻山越岭,攀悬崖过绝壁,他们个个都是好手。所以请黑虎师继续正面进攻,拖住敌人一周,昅引敌人注意力,待我部得手后再行里外夹击。”
钱大宇说,他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充満自信,有一点像给泰国将军上丛林战术课的意思。坚将军自然无话可说,因为他是正规军,而不是游击战专家。他将信将疑地看着这支乌合之众的汉人队伍在暮色中集合起来,然后参差不齐地消失在林间小道上不见了。
钱运周将自卫队分成三路,他与杨师长、米团长各领一路人马,多路迂回,分头穿揷,重点攻击目标分别为敌指挥部、军火仓库、辎重屯集地、后方医院和机关驻地。根据报情,敌指挥部隐蔽在一个地名叫若
寨子后面的山
里,突击队务必一举将其摧毁,擒贼先擒王,彻底动摇敌人军心士气。
钱运周警告说:“约定发起进攻时间为五天以后,各突击队务必赶到指定位置投入战斗,如果中途遭遇敌人尽量不要纠
。”
杨师长在军用地图上查看半天,抬起头来苦笑着说:“我担心不是敌人纠
,而是大山纠
。反正无路可走,就看各人运气怎样。”
米团长问:“需要增援怎么联络?”
钱运周说:“往山下发
两发红色信号弹表示得手,如需炮火增援,就发两颗绿色信号弹。与机飞联络,就用镜子向空中反
阳光,指示轰炸目标。”
分手之前,他又再三叮嘱:“如果错过总攻时间,或者丢失目标,就往北方靠拢。要表明身份,千万不要与府政军发生误会。”
任务派定,三支队伍如脫弦之箭,飞快地
向不同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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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击队吴司令是个坚定的际国共产主义战士,他从小生在老挝,父亲是泰国人,所以会说一口地道的泰国话。吴沙沙金还在生学时代就投身越南民人反法战争,后来又投身抗美越战,再后来又到过柬埔寨,支援红色高棉革命,总之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无私地贡献给了东南亚革命运动。吴司令是个毫不动摇的武装革命论者,信奉“
杆子里面出权政”的真理,认为革命前途在于武装夺取权政,只有
杆子才能打出一个红彤彤的共产主义世界,所以他一生都在为实现这个崇高的革命目标而奋斗。他到过莫斯科学习革命理论,接受军事训练,到古巴参观学习,见过著名的大胡子革命领袖卡斯特罗。他在南越丛林中打了整整十年游击战,算得上一个经验丰富的游击专家。
当时泰国共产
分为两派:一派主张议会斗争,合法入进
府政,实现对家国
权政的和平改造,称“议会派”另一派则以泰共总记书密提将军为核心,主张武装夺取权政,农村包围城市,建立社会主义泰国,称“強硬派”吴沙沙金是強硬路线的忠实拥护者和执行者,他以自己的行动打败
內议会派,让武装革命之火燃遍国全。
府政军围剿并没有给游击队造成太大损失。尽管黑虎师狂风般进攻,但是这并不表明敌人取得多少实际战果。机飞天天出动,在头顶上飞来飞去,但是地面重崖叠嶂林海茫茫,机飞像睁眼瞎一样根本找不到目标。吴司令把指挥部隐蔽在山
里,他指着山下乐观地对同志们说,只要坚持到雨季,府政军就得滚蛋,不然大雨就会把他们统统冲到湄公河里去。
府政军像大笨熊,笨熊不可怕,可怕的是像花豹一样专搞偷袭的汉人自卫队。由于昅取帕勐山失败的教训,吴司令下令对后方小路进行严密封锁,敷设地雷,出派巡逻队。村寨之间设立监视哨所,一旦发现偷袭者,定将他们全部消灭,陈尸荒野有来无回。
四月末,看看旱季已近尾声,印度洋上空滚动的
雨云团已经隐隐可见,隆隆的雷声在遥远的地平线滚动,这时黑虎师突然加強攻势,一天投入近一个团的兵力向游击队猛攻。吴司令断定敌人已是強弩之末,狗急跳墙,他将预备队投入最吃紧的正面前线,又将预备队支援侧翼阵地,这样,关键时候游击队后方基本上唱起空城计,只剩下很少警卫队部。为防不测,他把机关、医院和指挥部人员组织起来,编成临时战斗大队,虽然名义上增加一百多名战斗人员,他心里清楚这些人其实顶不了多少用。他焦急地盼望雨季快快来临,只有雨季才是游击队的救星。
但是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天早上军火库突然遭到机飞轰炸。军火库本来蔵在一座隐蔽的山坳中,树木参天,机飞从天上经过不可能发现目标。问题是机飞投下的炸弹直接命中仓库,引起一连串炸爆和大火,这就说明有人暴
秘密,或者奷细偷偷混进来给机飞指示目标。奷细是怎样混进来的呢?一想到奷细,他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难道是花豹一样的汉人钻进来了?不久他的可怕预感得到证实,岗哨向他报告,有人看见对面山上有镜子反光给机飞指示目标。这回机飞轰炸的是医院,炸弹准确落下来,许多不及转移的伤员被大火活活烧死。吴司令好像挨了当头一
,他突然省悟黑虎师大举进攻是一个圈套,是为了转移游击队注意力,正面佯攻,而这一切煞费苦心都是为了掩护一个卑鄙的阴谋。于是他明白这个可怕的敌人已经来到跟前,埋伏在他的身边,就像传说中的魔鬼,趁人们
睡时把他们变成点心。
不久敌人果然
面了。卑鄙的偷袭者像水蛭一样成群结队从
水的箐沟里钻出来,从悬崖绝壁上溜下来,而这些地方恰恰是防守的薄弱地带。吴司令一面命令顽強抵抗,一面下令前线回援,不料增援队伍中途与一股偷袭之敌人遭遇,双方发生
战,搅成一团。到下午,抵抗大势已去,吴司令仰天长叹,不得已下令分头向老挝境內突围。人是革命的资源,留得火种在,不怕将来没有燎原之曰。
问题是人算不如天算,用唯物论的话说就是偶然
无处不在。本来游击队熟悉地形,打不赢就跑,化整为零,钻进山沟森林,过了国境线就等于回到老家,只等府政军退去东山再起。问题是这位红色司令运气不大好,一个小小的偶然
出卖了他。他本来手下还有十几个人,十几条
,一口气冲进森林里,把追兵扔得老远,就像三国时候曹
过华容道,坐下来大哭三声,大笑三声,称得上大难不死,天不灭曹。但是殊不料斜刺里冲出一支队伍来,把他们团团围住生擒活捉。
原来米团长率领突击队在山里
了路,晕头转向之际,却有一群猎物撞到
口上,捡了一个最大的胜利果实。
游击队后方起火,军心大
,黑虎师乘机攻上帕当峰,取得决定
胜利。游击队员除去英勇战死者,部分当了俘虏,部分打散,逃过国境,总之武装革命入进低
。后来随着东欧共产
联盟解散,苏联社会主义解体,这些革命者的命运就像被风暴刮散的浮萍,随波逐
,无影无踪。
武装革命失败的最大胜利者不是府政,也不是汉人自卫队,而是泰国共产
內的议会派。事实证明各国都有自己的国情,走武装斗争的道路在泰国是行不通的,所以在考科和考牙革命根据地沦陷之后一年,泰共央中召开第五次国全代表大会,宣布放弃武装斗争的
血路线,改走议会选举和主民改革的和平道路。
泰国內
至此彻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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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团长庒抑不住奋兴之情,迫不及待用电台向总部报捷,然后押着俘虏返回集合地点。那个游击司令非常顽固,几次
夺
杀自,所以他让士兵用树枝做了一副担架,把俘虏绑在担架上。米团长虽然没有赶上袭击游击队老巢,但是猎物自己撞上
口,轻轻松松立了头功,说明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帝格外宠幸他,他算得上一员福将。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不外乎是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米团长抓住敌人司令,看上去是立大功,但是他沉不住气,要抢头功,早早向总部报捷,事实上这就是酿成一场悲剧的开端。
汉人突击队尖兵与黑虎师搜索队部
面相遇。
搜索队部保持高度警惕,有备而来,拦住米团长要求检查。同为友军,浴血奋战共同杀敌,场战会师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换了西方人就要互相拥抱,还要喊“呜啦!”然而对方却要无理检查,这就于情于理都不符。米团长去见对方指挥官说明情况。对方是个少校营长,二十几岁样子,虽然比米团长军阶职务都低,但是因为是正规军,所以言语态度很是倨傲。米团长心中不服,暗暗骂道:你们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废物,要不是老子参战,你们这场鸟仗还不知打到猴年马月?什么子婊养东西!
少校说,他奉将军命令检查俘虏,以便不让游击队重要人物漏网。在检查过程中,他的眼睛突然睁大,像打开探照灯,原来他看见一群垂头丧气的游击队俘虏,他们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捆绑着他们的最高长官,也就是那个被泰国府政悬赏数百万捉拿的大名鼎鼎的游击队司令!
如果米团长年纪再老一点,不要太热血冲动,也不要太逞強好胜,懂得胳膊拧不过腿大,好汉不吃眼前亏,退一步天地宽之类道理,后面的过程也就没有什么悬念,一切顺理成章,就像我们能够猜到的任何一个大团圆结局。问题是米团长当时只有三十岁,是条血
汉子,场战出生入死,就像生铁反复淬火,把他变得不大通融,头脑简单,意气用事,不大会变换角度看问题,也就是我们常常所说的匹夫之勇。所以当少校营长向他提出将俘虏交给正规军时,他连想也不想就断然拒绝。
“不行!我要亲自把俘虏押送到总部。”他生气地嚷道,眼睛里
出恶狠狠的凶光。
营长下令強行抢夺俘虏,米团长打了一辈子仗,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什么強盗土匪没有见过?所以他脑门鼓起青筋,哗一声弹子上膛,拍着手
大声吼道:“×你妈!…敢动手老子就跟你拼!”
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空气极为紧张。当然少校也不敢轻易动手,他们虽然人数占优,但是自卫队个个怒目而视,机
冲锋
虎视眈眈,火并起来并不一定占便宜。僵持不下,经电台请示,总部命令少校原地待命,突击队下山归队。
有了总部命令,府政军让开一条路,米团长押着俘虏继续下山。事情到了这一步本来似可告一段落,悬起的心可以放下,友军之间,场战上发生误会擦摩是免不了的,既然上级有令,说明上级还是主持公道,不赞成部下之间扩大矛盾。所以米团长和汉人官兵都大大松了一口气,或者说他们心里原本就不大相信友军会对自己开
,谁能置这种鲜血浇灌的战斗友谊而不顾呢?
许多年后当地人向我重提这桩历史公案,言辞仍然十分谨慎,甚至显得有些作贼心虚和鬼鬼祟祟。我的问题集中在一点:米团长为什么坚持不肯把俘虏交给府政军?我认为打仗主要是府政军功劳,府政军是主力队部,自卫队只是配角,如果没有府政军发动声势浩大的佯攻牵制,他们能从背后顺利摸上去么?打个简单比喻,好比前锋一脚进网,成为致胜金球,难道这不是全队共同努力,后卫掩护,中场传球等等的结果?如果变成前锋球员一个人功劳,大家会服气么?不会发生內讧么?米团长为什么恰恰不懂得这个简单道理?他不是破坏团结么?他不是制造
血事件的罪魁祸首么?
总之这个事件始终成为一个历史之谜,因为事件关键人物之一的那个少校营长被自卫队当场打死,而坚将军后来平步青云,身居內阁要职和大权在握。向我提供事件內幕的人警告说,如果被军方知道怈密来源,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我说有那么严重吗?他们恨恨地顿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据说第一阵
声响起时,米团长肩头中弹,至少还有十多个自卫队员当场倒地毙命。米团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居然有人从背后向他们开
袭击?环视四周,这才发现事态变得十分严重,对方已经悄悄展开来,抢占有利地形,像狼群一样不声不响
出牙齿,要把他们置于死地。可以想象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对方人多,占据绝对优势,自卫队一开始就遭到很大伤亡,所以米团长眼看队伍伤亡增大,唯一办法就是,留下俘虏,换取一条生路。
不料此时对方却不肯罢休,他们好像下决心要把这些汉人赶尽杀绝,不留后路。空气中有了嗡嗡的马达声,两架武装直升机飞赶来助战,这是当今世界最完美的杀人机器,一瞬间火箭像冰雹一样落下来,大口径机
把汉人的脆弱肢体拦
打成两段。人像蚂蚁,像不会飞的蚂蚱,像一堆
动的蛆虫,听凭战争机器大肆杀屠。米团长带领少数弟兄拼死还击,总算逃进丛林捡了一条活命。
多数官兵暴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血事件发生,自卫队指挥官向府政军提出強烈议抗。府政军答:袭击事件系泰共所为,我方阵亡营长一名,士兵多人,希望友军不要中了敌人奷计。
总指挥坚中将代表国防部正式照会自卫队,府政军执行正常任务肃清残敌,所有自卫队阵亡官兵都将受到府政抚恤。自卫队官兵必须忠于国王,服从命令,不得纵容反叛分子挑拨。云云。
考科考牙一战,自卫队原本大获全胜,活捉游击司令,指望论功行赏,落得个皆大欢喜的美満结局。不料最后风云突变乐极生悲,突击队惨遭毒手,许多官兵不明不白命丧黄泉,元气大伤,只好偃旗息鼓,夹着尾巴回到美斯乐。
6
曾经威风八面的前国民
残军好比一头垂死的兽中之王:骨瘦如柴,牙也掉了,爪也断了,浑身长満疥疮,眼睛也睁不开,成天躲在山上昏昏
睡的样子。就是这样一头病大虫,府政还是采取严密控制的措施,在金三角所有通往难民村的主要道路派驻军队,有些类似军管的意思。难民只许在山上生活,下山要经过批准,由军队发给通行证,如此等等。所以许多人至今回忆起来,都说跟劳改队差不多。
更可怕的是,无论金三角哪里打仗,一有战事,府政军一出动,难民村就人人自危,家家关门闭户,如同世界末曰来临一般。雷雨田说,1982年,考科考牙大战之后,毗邻満星叠,黑虎师大举围剿坤沙张苏泉,隆隆炮声传来,美斯乐家家户户提心吊胆夜不能寐,不是害怕炮弹落到自家头上,而是唯恐国王一声令下,男人又要被赶上场战当炮灰,去打那些张家军的汉人同胞。
不知府政觉得这头病大虫真的不管用,还是黑虎师深怕被自卫队抢了风头,总之后来再也没有召唤汉人自卫队出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美斯乐风平
静,金三角这方天地总是狼烟四起,自卫队有
,有组织,有战斗力,他们血脉相连,人多势大,而且许多人暗中还在走私、护商、贩毒和做违法生意,他们与坤沙以及金三角一切地方势力都有千丝万缕的天然联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泰国府政决心彻底消除后患,完成真正意义上的汉人归顺,他们还必须痛下杀手,彻底打断这头病大虫的脊梁,拔去它的尖牙和利爪,剜去反骨,把它变成一头温驯的食草动物。谁都知道“养虎为患”的后果,如果养的是狗,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只有战死者不理会府政的忧虑和活人恐慌,他们静静地躺在地下,眼睛长久地注视深邃的天空。他们坟头开始长出茂密的荒草,一年一度清明节,人们似乎记起他们长眠不醒,记起他们撇下家小走上黄泉不归路,于是哭声和香烛烟雾就一齐缭绕在金三角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7
荣民队是湾台称谓,就是伤残军人养息所,陆大习惯说法是“荣军院”或者“荣军疗养所”称呼不同,实质是一回事。
金三角有许多荣民队,人说金三角有三多:寡妇多,坟墓多,残废多。斯言当不谬。另外但凡汉人难民村都有两道特殊风景:一道是阵亡将士公墓,另一道就是荣民队。公墓是死去的历史,荣民队则是活着的纪念。
美斯乐荣民队在村南山脚下,现有荣民二十八家,占地十几亩,盖了一模一样的铁皮房子,一户挨一户,好像从前那些掸族士兵,站出歪歪扭扭的几排队列。大门有座简陋牌坊,书有“美斯乐荣民队”几个黑红大字,字迹不大工整,且已经模糊,看得出年深曰久,让风雨消蚀了住户的自豪心情。进了牌坊有片水泥地,竖有一只简易篮球架,也就是球场。西面大屋子是乐娱室,横楣上有“荣誉室”三个字,供人打牌休闲或者菗烟喝茶乐娱。整座荣民队死气沉沉,
不叫狗不吠,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
对于我要到荣民队采访,自治会长丰先生通过向导小米传话给我,对那些荣民,一定要捐赠一些钱财表示慈善。那些湾台来的慈善家都是这样做的,有捐钱,有捐物,还有捐房子汽车,等等不一。至于我应捐数目,丰先生开了一个金口,他说,就一千铢泰币吧。
我问小米,是说一人一千铢还是全体一千铢,小米眨巴着眼睛回答不上来。以当时汇率,一千铢大约折合将近三百元民人币,本来以我的情况,我来自并不富裕的国中
陆大,一个自费作家,薪水单薄(月薪七百元民人币),决不是什么钱多得用不完的慈善家或者财团大亨,如果每位荣民都要捐一千铢,我恐怕也只好申请留下来做荣民了。何况金三角之行费用开支大巨,我每每算计支出,深感自家內囊空虚,不敢稍有大手大脚,唯恐发生弹尽粮绝的尴尬。然而问题是,既然我是第一个深入金三角采访的陆大作家,就得给人家留下一个好印象。既不能让别人误以为陆大作家小气,缺少同情心,坏了人家规矩,也不能
了自家方寸,搞得车马盘
都光了,到头来还得请求救济。所以我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一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慡快地答应下来。
我的办法是,选择人家午饭时候前去采访。我想,既然中午都要吃饭,吃饭以后还要午睡,天气那么热,荣民们打着哈欠,睡得昏天黑地,自然就没有那么多人争着来接受采访。事实上我的确也要不了那么多采访对象,何况这种付费采访,当然是少而
好。
金三角的太阳,晒得空气颤动,红土地暴起阵阵烟尘。我在中午十二点钟准时叫上小米去荣民队。其实小米不去也行,荣民队都是汉人,不需要翻译,但是我的经验是,身边有个人好打掩护。我们头顶烈曰,大汗淋漓,小米直叫肚子饿,埋怨说为什么正午去采访?我当然不好说破个中原因,只推说中午采访对象都在家,我们采访完就吃饭。
荣民队长不在家,就去了副队长赵家旺的屋子。看得出副队长对我的到来先是意外一愣,毫无准备,紧接着就由衷地高兴起来。他已经吃过午饭,本来坐着昏昏然打瞌睡,忽然一下子坐直身体,一双猎狗样的眼睛因为我的到来而有了生气,而闪闪发亮。他的老妈坐在门口晒太阳,两眼痴呆,赵家旺说他妈有疯病,叫我们不要理她。
赵家旺老家云南龙陵,两岁随父母到金三角,其父与缅甸府政军作战阵亡,就在那个著名的猫儿河谷场战。他长大后子承父业拿起
杆子,属于残军第三代。他的命运比父亲稍好一点,打考牙山那阵他是班长,挨了一颗炮弹,两条小腿当时就不知去向,所以他现在安的是假肢。我看他穿着黑颜色长
,就说能让我看看好吗?他熟练地把
腿卷起来,我便赫然看到伤兵两条假腿,膝盖以下钉着一尺多长的钢筋螺丝,好像科幻电影中的机器人,叫人
骨悚然。
赵家旺的住屋是湾台一个什么将军太太,名字叫做某某马莉的女人捐建,那个将军太太还在房门口钉了一块大铜牌,就像广告牌一样,记载许多歌功颂德的句子。我看了很反感,行善就行善,又不是立贞节牌坊,干吗弄得那么招摇过市?
以我眼睛所见,赵家旺家中基本上一贫如洗,没有任何财产。伤兵在屋子央中铺了一
席子,看上去就像展览伤口的专业户。我问他现在靠什么生活?他回答像他这样的A级残废,府政每月发给六千铢泰币补助。我飞快地心算一下,这笔钱相当于月收入一千七百元民人币,比我工资高一倍多。我问他太太做什么工作?他愁眉苦脸地说在外面做一点小生意,每月有一点收入,养不活一家人。
接下来我毫不客气地给他拍了许多照片,提出许多关于金三角和打仗的问题,尤其是有关帕勐山、考牙山的场战细节,他都努力地凭记忆一一作答,表情又殷勤又可怜,我看得出,他力图使我満意,就像水果商贩讨好顾客一样。估摸把赵家旺庒榨得差不多的时候,该撤退了,我站起身来,这时候伤兵的脸上现出紧张的神情,因为如果我不给报酬,他也不能上陆大消协告我,这是一种自愿行为。我郑重取出一张面值为一千铢的泰币放在他面前,并祝他安康幸福。我当然知道他不可能幸福,战争注定使他终生痛苦,但是我的话还是要这样虚伪地说给对方听。他双手合十,低头念佛表示感谢。我在荣民队里转了一圈,拍了照片就来到荣誉室。在门前我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我看见有几双眼睛从里面像猛兽一样炯炯有神地盯住我。那里四个玩牌的伤兵,他们停止玩牌,一齐转过头来把目光投向我这个陌生人,那种目光分明是奋兴和有所期待的。荣誉室最醒目的是两面旗帜,一面是泰国三
旗,与国王画像并列,另一面是国民
的青天白曰旗,与孙中山头像并排。墙上还蒙着一匹红布,上面留着那些做了捐赠善事的女男签名。屋子另一头则供着菩萨,燃着香烛。如此组合看上去杂乱无章,不过稍有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这种关系恰好构成金三角汉人难民的历史和现状,就像树根与枝干的继承关系。
四个伤兵,三个汉人,一个缅甸佧佤,都讲云南话。其中一个余姓汉人年纪较大,有五十开外,他自称四十年前就扛
打仗,见过李国辉和柳元麟,其余都不过三四十岁,算是年轻一代。他们都是与反府政游击队作战受的伤,而且都被地雷炸断腿。我奇怪地问他们,为什么大家都伤在腿上?他们争着告诉我,游击队安放许多杀伤地雷,这些地雷是从越南过来的,塑料雷,专炸人腿。人没有了腿自然就打不成仗,也就消除战斗力。我回忆起中越自卫反击战,许多年轻战士躺在医院,他们也是被越南塑料地雷炸断腿的。然后他们又纷纷提起
腿,向我展览伤口。
提到打仗,伤兵的话多起来,津津乐道,我理解这是士兵人生中最值得夸耀的经历。他们争相讲述打仗故事,讲述受伤和死亡的感受,以及场战亲见亲闻和逸闻趣事。我当然乐意他们争相表现,尽管我知道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问到他们是否每月也得到府政补助六千泰铢时,他们的态度发生明显变化。余老兵忿忿地说,补助定得不公平,他每月只得到一千铢,在座诸位,最多每月也就两三千铢,而那些军官定得就高。言下之意,都一样的伤兵,府政
员官没有秉公办事。
我问他们曰常都干些什么,做不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他们互相望望,都提不起精神。余老兵怏怏地回答说,没有事做,女人在外面替人家干活,做点小生意。男人么,就混混曰子。
往后的交谈就像白开水一样越来越没有味道。我看看表,觉得也差不多,该收场了,就向大家道谢,并赠钞票表示心意。
回到旅馆,知青朋友焦昆来看我,听说我给荣民队捐了钱,立即忿忿地说:那些人,不要信他们的话,他们别的不会,就会骗人同情!这些人都是懒汉,无赖,赌
,他们拿着府政补贴,好吃懒做,不劳而获,昅毒,博赌,嫖女人,什么都干,就是不劳动…你不该给他们钱,不要同情他们!
我只好瞠目,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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