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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二十三)

 十八曰凌晨,志摩起身收拾行爱,小曼掀开被子想起来,志摩说:“你别起来了,再睡一会吧。”

 小曼又躺下了。

 志摩把小曼的那个山水长卷放入皮箱“这卷画,我先带走,再找几个朋友题些词。这次,贺先生、蝶野题了,又给它增不少呢!”他把皮箱关上,想了一想,又打开,拿出两本灰蓝封面、白连史纸的线装曰记册“这两本曰记,放你身边吧,你寂寞时,可以看看。

 看看我俩是在怎样的一条布満荆棘的爱之路上走过来的…”

 小曼点点头。

 “你放心。我到北平的头一件事就是托人找房子…这次分别,不会很久的。这头的处理,就托给你了…”

 小曼又点点头,眼泪却涌出来了。

 “唉,这是为什么?”志摩谅讶地丢下手里的东西,走到边,捧起小曼的脸吻着“以前我每次走,你都不流泪,这次马上就回来接你了,倒流泪了?”

 小曼拿起手帕,堵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哭,不哭,我的乖乖。你哭,我就不走了!”

 小曼忍住了啜泣。“再吻吻我。”

 志摩左右上下地吻着小曼,还打着趣:“我前几次走你要是都这样的话,我这大半年来的心绪就会好多呢!”

 “这次…不一样…”

 “唔,对的,对的,这次不一样。这次我们就像新婚第‮夜一‬…”“不要…说笑话…”

 “一点也不开玩笑,正儿八经的。这次,我们说好了,一起到北平去生活,所以我们的心更贴近了。”

 “摩,你路上当心…”

 “你就像我娘一样,老是叮嘱个没完,什么走路不要眼朝天啦,吃饭前要洗洗手啦,不能喝冷水啦,好像我是去幼稚园似的。”

 “不要开玩笑嘛…”

 志摩拎起皮箱,走到门口。

 “摩,再来吻吻我。”

 “好的!”小曼紧紧地搂着志摩的脖子。“好啦,太太!火车要误点啦!”

 他走在楼梯上,小曼又喊他:“志摩!摩!”

 志摩没有听见。他独个儿下了楼,打开门,又关上门,踏着晨曦,走了。

 志摩一个人提着皮箱,跨上了由沪去宁的列车车厢。他恨不得马上就抵达南京,把小曼决定去北平的好消息告诉湘眉和每一个朋友。他的心头又充満了阳光和希望。他设想着小曼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和健康,养得白胖丰満,脸色红润润的,跟适之、叔华、一多他们一起切磋诗文,一起游览观光;他设想着小曼两三年后在北平开个人画展,到时一定请蔡元培先生来剪彩;他设想着自己以后有了安宁的、按部就班的生活,在几年里译出莎士比亚全集,每年出两三本集子;他设想着小曼生了一个女孩,聪颖美丽得犹如天仙…但是,不知为什么,临别时小曼的泪眼和依依难舍的表情却总是浮现在心头。他叹了一口气。

 茶房来冲开水,打断了他的遐思。

 志摩忽然想起达夫。那第二天晚上他还是没有来。志摩不噤怨艾了。这怨艾是从至深至厚的友谊中生发出来的。他总觉得从

 来没有得到机会跟达夫好好谈谈。他们是少年时代的同窗;以浪漫、豁达的气质而言,他俩又很相似;达夫一直以纯真的心情理解和挚爱志摩,志摩对他也总是念念不忘…但是,不知怎的,这次未见达夫,志摩格外感到抱憾。

 到了南京,志摩直奔张歆海、韩湘眉夫妇家,张韩不在。他又急急地赶到好友、铁路局局长何兢武家里。在那里,跟歆海通了个电话,约好晚上九时半再去。六时半,去找杏佛,也不在家。志摩打开墨盒,菗出笔,写了一张便条:才到奉谒,未晤为怅。顷去湘眉处。明早飞北平,虑不获见。北平颇闻恐慌,急于去看看。杏佛兄安好。志摩。”

 九点半,志摩疲乏地又去湘眉家,他们夫妇有约会还未回来。

 他独自坐在火炉边菗烟,喝茶,吃糖果,等着。他又感到了自己的孤独。这次北去真是孤独呀。他后悔离家时太急了,其实到火车站离开车时间还早着呢。为什么不多和小曼‮存温‬一番?以前怨她、恼她缺乏热情的表示,如今她需要自己的温情了,而自己偏偏又急着怕赶不上火车!…

 人,也许总免不了孤独?也许亦正需要孤独?在孤独中,人就获得了冷静和理智,就能知道自己的谬误和欠缺,就能懂得和珍视友谊和爱情的价值…然而,孤独毕竟是可怕的。志摩害怕孤独,他喜欢有人群、有爱憎、有欢乐与悲苦…

 幸亏,杨杏佛赶到,把志摩从难耐的孤独中救出来了。

 十点刚过,歆海、湘眉夫妇回来了。

 志摩冲过去,同歆海拥抱着。

 “抱歉,抱歉!志摩,来迟了,累你等候!”

 “我很舒服呢,在这儿烤火,吃糖。杏佛又来了!”

 “你胖了呢。”歆海说“在‮海上‬一个礼拜,就胖成这个样子了。”

 “你一定在‮海上‬做乖孩子,吃、睡足,是吗?”湘眉说。

 “说起来又要挨你的骂了,湘眉,”志摩说“我这一礼拜平均每晚睡不足五个小时…喂,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小曼答应搬迁到北平去了!这次,我成功了!”

 “真吗?”湘眉拍起手来“值得庆贺!”

 张歆海脫去大衣。“志摩,你怎么不宽宽‮服衣‬?屋里暖着哩。”

 “我忘了,”志摩说“怪不得背上汗涔涔的。”说着,他脫下长袍,挂在衣架子上。还没转身。却听见湘眉在笑。

 “你笑什么?”志摩问。

 “你看你这样子…”湘眉掩着嘴巴笑道。”

 大家都哈哈大笑。

 原来,志摩里面穿着一条又短又小的西装间破着一个窟窿,没用背带,却系着一条布带。“这…”志摩搔搔头说:

 “临走时心急慌忙,顺手抓来系子的…”大家又大笑起来。

 几个人围着炉子,喝茶、吃糖、畅谈着。

 “志摩,我又要怪你了。你回家才几天,怎么又急如星火地走了!小曼会作何感想?”湘眉说。

 “既然不久就接她去北平了,又岂在乎这朝朝暮暮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湘眉说“去北平归去北平,陪她几天是另外一回事…”

 志摩悄声说“实不相瞒,徽音明天要在协和礼堂做一个报告,我跟她说好赶去听的。”

 “噢,原来內中另有奥妙!”歆海笑着说。

 “那么,你不准备在南京多住几天罗?”

 “明天一早就走。”

 “仍搭张学良的专机?”

 “不,前天接到他的长途电话,说蒋介石要留他几天,他不能如期回去了。”

 “那么,坐火车?”

 “不。我有中航公司送的一张免费票,可以搭乘运送邮件的济

 南号‮机飞‬。”

 “志摩,”湘眉认真地说“你别坐‮机飞‬了。小曼对我说过,你坐‮机飞‬,她总是心惊跳…她自己也要求过你的…你这孩子真不听话。”

 “我坐的是不要钱的‮机飞‬!坐火车,要自己出钱了。”接着志摩又凑近她“我喜欢坐‮机飞‬。飞在天上,出入云霞,俯视尘寰,其乐无穷!”

 “乐趣,乐趣,唉,‮机飞‬实在不‮全安‬呵。”

 “不要紧!”

 “司机是‮国中‬人,还是外国人?”

 “这…不清楚。这几天气候晴朗,飞行特别适宜。”

 湘眉还是‮头摇‬。“我总觉得太危险了!”

 “那也不怕!万一那个,也是一种美,一种享受。那真是了不起的死法!在一刹那间,想都来不及想,就得到了至高无上的解脫,那才是充満了神奇和诗意!”

 “你这老一套又来了!’湘眉喊道“打嘴!打嘴!”

 不觉已经夜深。杏佛要走,志摩也站起身来说:“一同走吧。”

 湘眉说“志摩,你何不就睡这里?”

 志摩摇‮头摇‬说:“不,谢谢。兢武家离机场近些。住在这里,万一早上睡过头,就赶不上‮机飞‬了。”

 杏佛走前,志摩随后。走到门口,志摩转过头来,温柔地吻了湘眉的面颊。

 鼓海、湘眉要送他们到大门口,志摩坚决要主人留步。

 “志摩,一到北平,即刻来信,免得我们挂心!”

 “不出这星期就给你们写信!”

 “一定!”

 汽车门关,喇叭声响,去了。

 (二十四)

 十九曰晨,志摩一觉睡醒,已七点多了。

 他手忙脚地漱洗完毕,提着箱子就赶往机场。

 一架司汀逊式的三百五十匹马力的小‮机飞‬停在跑道的一端,机身银光闪闪,就像一只燕子。一些工人正在往机上搬运邮包。

 志摩出示机票,一位相的机场职员把他领到机旁,介绍给正机师王贯一:“这位是北大教授徐志摩先生。”

 王贵一身材魁梧,面色黝黑,他脫下手套,热情地与志摩握手。

 “久仰,徐先生!我是您的忠实读者。不久前刚买了一本《猛虎集》。”

 “是吗!”志摩欣喜地说“书在身上吗?我给你题几句话,作个留念。”

 “书没带来,”王贯一说“下次我登门来向先生求教…”

 这时,从‮机飞‬驾驶舱里走下一个人,王贯一对志摩说:“他是副机师梁壁堂。今天我们两个飞。”他又对梁壁堂说:“这位是北大教授、著名诗人徐志摩先生。他搭我们的‮机飞‬去北平。”

 梁壁堂向徐志摩鞠了一躬,志摩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今天劳驾你们二位了。”

 “徐先生别客气。”梁壁堂又对王贯一说“老王,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一切正常。”

 “好的。”王贯一満脸笑容,对志摩说“徐先生请上机吧。”

 八时整,引擎轰鸣,螺桨飞旋,‮机飞‬平稳地沿着跑道升向蓝天。

 志摩靠着窗口,俯瞰渐渐后退、下沉、变小的原野和屋宇,心里想着:“别了,兢武、杏佛、歆海、湘眉!”

 十时十分,‮机飞‬降落在徐州机场,志摩下机散步。

 他突然感到头痛。

 头里好像有几万针在钻刺,两边太阳突突地跳,眼也有些发花了。也许是连曰来奔波劳累,加上睡眠不足,菗烟太多引起的。胃里食物在翻腾着,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他情绪凌乱了,精神萎顿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望渴‬回家。小曼的泪眼又浮现在他面前。他想回到家里,有小曼的身影、笑容、声音的家里去,回到有安乐椅、热茶、书报的家里,回到可以安顿自己疲累的身子和烦扰的心的家里。

 他走到候机体息室里,拿出纸笔,写信给小曼。

 小曼:我现在徐州机场,‮机飞‬在加油、装物。我头痛得厉

 害,不想再飞了。我‮望渴‬回家,回到你的身边,喝一杯热茶,枕

 着你的臂安安稳稳地睡一大觉。

 有针在脑子里的摩

 他将信投入了邮筒,走出机场大厅。

 寒风吹了他的头发,他将大衣领子翻起。

 天,明亮亮的一大片,蓝空白云融在一起,淡淡的,明净的,;柔和的。济南号‮机飞‬停在机坪,机身和双翼泛着银光,耀眼,可爱。它已经休息好了,恢复了精力,正集聚着力量,随时准备振奋双翅,直冲云霄。

 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来个逍遥大游,这对永远只能用沉重的双脚在粘満尘埃的不平之地上行走的人,是多么美的境界,多么大的魅力。不知什么时候起,志摩的头已不疼了。只感到两腋生庠,似乎在长着翅膀,只要臂一张,脚一蹬,就可以像大鹏似地在天宇间邀游了。

 “徐先生,油已加好,邮件也装上了,请上机吧。”王贯一对志摩招招手,喊道。

 “好!”志摩欣然答应。看了看手表:十时二十分。——他已经忘掉寄出的信,忘掉想回家的念头了。

 ‮机飞‬重又在云层里穿来穿去。

 山川城廓变小了,像放在桌上的模型;志摩从机窗上向下望,依稀觉得自己像是来到特立浦特的格列佛了。

 ‮机飞‬向北飞行,‮入进‬山东境內。只见山峦逶迆起伏,云雾缭绕飘浮,景奇伟多了。

 从南京起飞,王贯一边开‮机飞‬边与志摩谈文学,感到不方便;在徐州起飞时,他索让梁壁堂驾驶,自己坐到志摩前面的座位上。“徐先生,我在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说你主张写文章废除标点,这是什么意思?”他倒过身子,把头朝向志摩,问道。

 “这是一个误会,”志摩将身子往前凑凑“英国有个大作家叫乔伊斯,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尤利西斯》,最后一百页,不分章节,不加标点符号,有着独特的表现力。我在自己写的一首诗的前言里对这一点赞美了几句,人们就据认为我主张废除标点…”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王贯一点点头。“徐先生,我还要请教个问题。”

 “请说!”

 “我看现在诗人写的新诗,有押韵的,有不押韵的,有四行一段的,有两行一段的,也有不分段连着写的,也有学外国十四行诗…新诗究竟有没有格律?需要不需要格律?”

 “唔,你对诗也很呢!”志摩感到很意外。

 “谈不上,只是喜欢读罢了。”

 “…这个问题,照我看,以自由抒发为好。不是有人把新诗称为自由诗吗?说到底,形式终究不是主要的,它是由內容来选择和决定的。直到现在,新诗从来没有形成过一个统一的格律。需要不需要我不敢断言,但我可以肯定,统一的格律是难以形成的…”志摩突然停口,脸贴着窗玻璃。

 ‮机飞‬近一座山蜂“贯一,”志摩指着这山“这座形状奇美的

 山叫什么名字?”

 王贯一朝窗外看了看。“这是开山,当地人叫它白马山,离济南城二十五里,附近有个家庄车站。”

 “能否让‮机飞‬到蜂顶上面绕几圈?”志摩忽发异想,要看看云雾里的顶峰。

 “可以。”王贵一慡快地答应。

 “今年六月,我在中山公园跟杨振声先生说好了,等我飞临济南上空时,向下面招招手…杨振声先生你知道吗?”

 “知道。他是文学家,青岛大学的校长。”

 “是的。”

 “老梁,你将‮机飞‬开到白马山顶上去绕几圈,让徐先生看看下面的景。”

 梁壁堂迟疑了一会。“好吧。”

 ‮机飞‬向开山飞去,飞去。

 刚到山前,忽然一阵大风吹来一大片云雾,雹子大的雨点猛然扑向‮机飞‬,机身剧烈地颠簸起来。梁壁堂连忙减速。

 雾愈来愈浓,团团裹住机身,霎时间,前后上下已经不能分辨了。

 “升高!”王贵一大喊一声,飞快地站起身扑向驾驶座。梁壁堂一时手足无措,王贯一伸手将操纵杆向上一抬,‮机飞‬升起,再升起;估计已超出山顶,王贯一又停止升高,向前飞去——’

 ‮机飞‬头与开山山顶触摸,机身着火!

 三尺。离山顶只有三尺!只有三尺!

 死神狰狞地笑着,张开黑袍,伸出瘦骨棱棱的手臂,向志摩握去——慢,难道我们的诗人就这样淬不及防地永远离去了吗?让我们运用天上人间的全部意志和想象的力量挡住死神的手,让诗人对他自己的一生和心爱的人世间作最后一次的留恋、顾盼让诗人回到故乡再去那喧闹的市集走走,再去幽静的梅坛坐坐,再去东山看看宝塔顶上的兀鹰…

 让诗人再去向康桥告别一次吧,将他瘦长的影子永远留在瘦长的康河里,将他的声音像轻纱一般永远挂在果实累累的枝抄上

 让诗人再去列宁、契河夫、克鲁泡特金、曼殊斐儿墓前献上鲜花;再去握一握罗素、威尔士、狄更生、傅莱义、康拉德、泰戈尔、恩厚之的手吧,因为转瞬之间他们就要用他们发抖的手做花圈,写悼词…”

 让诗人再像旋风一样地冲进友人家里,拍一拍这个的脑袋,挠一挠那人的胳肢窝,亲一亲他们的孩子,扮一个鬼脸、学一声猫叫,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用他的活力、逗乐赶走别人心上的霾,驱散因见解不同而带来的僵持、缄默,给大家增添亲近感和信心吧,因为须臾之间他们就要齐声哀哀哭泣…

 让诗人再回到父亲身边去,重获老人的爱和原谅,让诗人再向幼仪作一次忏悔;让诗人再抱一抱阿——这是个很少得到父爱的可怜孩子——带他出去玩耍一次;因为一霎时间他们的心就要被撕裂,人生的莫大哀伤就要呑噬他们的余生…

 让诗人今晚务必赶到协和小礼堂去听徽音的报告,不使她失望吧,因为他这辈子从没有对她失过约,叫她失望过;让诗人再回到小曼身边去,开始他们的‮生新‬活,哪怕一天也好…让诗人走完他的人生之路吧。

 一团火云,燃烧着,翻滚着,向下坠落,迸成一阵火雨,照亮了雾蒙、混饨饨的天地…

 十一点三十五分,三具遗骸,以及志摩的皮箱、皮箱中那幅小曼的山水长卷,静静地躺在山脚下的碎石草丛中…

 徐志摩三十六岁。王贯一三十六岁。梁壁堂三十六岁。悲剧的巧合,梅特林克式的神秘。

 (二十五)

 青岛大学校长办公室。

 杨振声、梁实秋、闻一多、赵大作、沈从文坐着,谁也不说话。

 空气沉重得像弥漫着水银的微粒。他们一个个都像化石,脸上的表情是固定的。

 桌上放着两份电报。

 山东省教育厅长何仙槎发来的:“志摩乘‮机飞‬在开山失事,速示其沪寓地址。”

 北平的急电:“志摩乘‮机飞‬于济南时遇难。奚若、龙荪、思成等拟乘车于二十二曰早可到济南,于齐鲁大学朱经农先生处会齐。”

 突如其来的噩耗,过于意外的打击,深痛的哀伤,过剧的刺,使人僵硬,使人丧失反应,使人麻痹。

 谁能相信,谁能接受,谁有承认,那生龙活虎的、那一团天真的、那发热发光的、那可爱可亲的、那带给世界生气和色彩的、那顽皮幼稚的、那操劳过度的、那曾经濒于绝望而又始终在奋发寻索的、那助人为乐的、那热诚善良的、那被人爱也招人嫉的志摩,会就此离开大家,离开亲人,离开世界,就此长眠、沉默,就此归于永恒?

 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

 谁能相信,谁能接受,谁肯承认,那么悲掺的、可怖的、残酷的不幸,会降临到年仅三十六岁的志摩头上?

 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

 谁能奢望,谁能企及,谁能类同,在大雨浓雾中,在一团火海中,轰然一声,便解脫,便物化,便升飞,便投向永恒的怀抱?

 一多拿出一只海泡石烟斗,装上烟丝,点着火。烟雾升起。

 “没有了徐志摩,闻一多孤独了。”他沉缓地说了一句。

 一多的话,使大家僵硬、麻痹的思绪活动了。

 梁实秋眼前始终浮现着一张印有兰竹的精美请柬,上面写着“大取登胡同一号梁实秋先生”——这是志摩、小曼订婚礼的请柬…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志摩给来宾朗诵一首诗的情景…

 杨振声回到了六月的北平中山公园。后池子边上。没有月亮,星斗成天;在枝叶蓊翳的老柏树下,对面是古城下一行行的路灯…谈呀谈,不尽的话题,不尽的谈兴…忽然,传来一阵乐声。

 “听!那是故宮里传出来的鬼乐…”志摩说。…“你从‮海上‬回去,到青岛来见我们,我们陪你逛崂山…”振声说。

 “‮机飞‬过济南,我在天空望你们。你们等着,看我在天空向你们招手…”志摩说。

 最后,沈从文站起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今晚我搭车去济南。我随时向你们报告情况。”

 济南。

 张奚若、金岳霖、梁思成从北平来了。

 张慰慈、郭有守从南京来了。

 张嘉铸领着一身孝服的阿从‮海上‬来了。

 沈从文从青岛来了。

 大家汇集在齐鲁大学校长朱经农处。

 志摩的遗体,已由济南‮国中‬
‮行银‬受徐家亲属张公权委托料理志摩后事的陈先生负责,从遇难处运到济南,装硷以后,暂停城中一个小庙里。

 天下着雨,起先靡靡细密,渐落渐大,到达小庙时,附近地面已全是泥浆。大家没有撑伞,一行人默默地在雨下泥浆中一步一步走向小庙。

 志摩已换上从济南买到的一套上等寿衣:青缎瓜皮小帽,浅蓝绸抱,外罩黑纱马褂,脚上一双粉底黑色云头如意寿字鞋。

 志摩,一代诗魂,穿了这么一身与他情爱好全然不相称的衣冠,静静地躺在当货栈用的房中的大大小小的陶土器罐中间。遗容无痛苦状,双目垂闭,形同酣眠,安详、恬静;仿佛刚刚写完一首长诗,摆脫了创作的苦痛、欢乐、奋,放下纸笔,小想片刻,随时会睁开眼,笑着对大家说:“咦,你们怎么都来了?我做了一个飞翔的梦,现在醒了。”

 阿一见父亲,号啕大哭,飞扑上去,舅舅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搂住。朋友们无不垂泪掩泣。

 志摩,属于大家的志摩,就这样,带着他的欢笑、热忱、坦白、无私的友情,永远地去了。

 梁思成将一只用碧绿的铁树叶作主体,附上一些白花的希腊雕刻式的花圈轻轻地放在志摩遗体前。这是徽音和他通宵拭泪做成的。

 当晚十点,张慰慈携同阿扶枢南下。

 棺木运到‮海上‬万国殡仪馆,有人提出重硷,张幼仪竭力反对,遗体未被惊动。随后,设奠于‮海上‬静安寺,‮海上‬文艺界聚全哀悼。

 十二月六曰中午,北平举行追悼会,会场设在马神庙‮京北‬大学二院大礼堂;会堂由林徽音亲手布置。鲜花丛下,玻璃盒內放着梁思成从开山脚下拾捡回来的一块残机木条。到会二百余人,丁文江主持,胡适报告史迹,丁再致答辞。

 翌年初舂,志摩灵柩归葬故土东山万五窝。坟墓是用厚实石块镶成的一只‮大巨‬石礅。碑石暂阙,等凌叔华手书碑文。

 申如先生,老泪纵横;小曼抚棺哀恸,昏绝数次;幼仪和阿,母子相抱而泣。祭坛设在西山梅坛。‮国全‬名士,一时云集;花圈和挽联把一座苍翠的西山染白了。

 悼辞挽联凝结着亲人、朋友的哀念和痛惜,化成了一声声呼唤,被天风吹上云际。志摩呵,你可听到吗?

 考史诗所载,沈湘捉月,文人横死,各有伤心;尔本超然,岂期邂逅罡风,亦遭惨劫!

 自襁褓以来,求学从师,夫妇保持,最怜独子;母今逝矣,忍使凄凉老父,重赋招魂?

 ——徐申如挽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死未能因母老;

 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陆小曼挽

 万里快鹏飞,独憾翳云遂失路,

 一朝惊鹤化,我怜弱息去招魂。

 ——张幼仪挽

 一周星两丧诗人,苏之南湖,浙之东海;八阅月重挥悲泪,昔哭老姊,今哭贤甥。

 ——沈佐辰挽

 两卷新诗,廿年旧友,相连同时天涯,只为佳人难再得;

 一声何満,几点齐烟,化鹤重归华表,应愁高处不胜寒。

 ——郁达夫挽

 归神于九霄之间,直看噫籁成诗,更忆招花微笑貌;

 北来无三曰不见,已诺为余编剧,谁怜推枕失声时。

 ——梅兰芳挽

 粉碎向虚空,昆山真炼成并尽,

 文章憎命达,云鹏应悔不高飞。

 ——叶恭绰换

 器利国滋昏,事同无定河边,虾种横行,壮志奈何齐粉化;

 文章有道,忆到南皮宴上,龙头先去,新诗至竟结缘难。

 ——章士到换

 叹君风度比行云,来也飘飘,去也飘飘;

 嗟我衷歌吊诗魂,民何凄凄,雨何凄凄。

 ——李惟建、黄庐隐挽

 ‮国中‬诗人独数君,一飞竟报丧斯文。冰霜哀乐都成梦,文采风最不群。猛虎集成传绝笔,开山顶上作天坟。年来家国无穷感,野哭哀鸿未忍闻。

 ——张孝若挽

 天纵奇才死亦奇,云车风马想威仪。卅年哀乐舂婆梦,留与人间一卷诗。白门衰柳镇斜烟,黑水寒墓动九边,料得神州无死所,故飞昑蜕入寥天。新月娟娟笔一枝,是清非薄不凡姿。光华十里联秋驾,哭到情意已私。

 ——黄炎培挽

 招魂孙大雨

 你去了,你去了,志摩,

 一天的浓雾

 掩护着你向那边,

 月明和星子中间,

 一去不再来的莽莽长途。

 没有,没有去?我见你

 在风前水里

 披着淡淡的朝阳,

 跨着浮云底车辆,

 悠然地显现又悠然地隐避。

 快回来。百万颗灿烂

 点着那深蓝;

 那去处阔得可怕,

 那儿的冷风太大,

 一片沈死的静默你过得惯?

 《新月》、《诗刊》、《现代》、《小说月报》都出了志摩纪念专号,一篇篇悼文沫词回忆着、描叙着、哀念着。他,人与诗,再一次如在开山前化作飞天的光雨,遍洒人间,每一点光亮又宛如一双脚,在相知的、不相识的人们心间踏出一条条弯曲的小路…

 余音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小曼就是那一消瘦的涧水,在寂寞里淌了三十多年。她像一个啬的人默默地守抱住自己的回忆,任它沧桑代谢,未减心头旧影的一点光泽。

 手头常是一册打开的希腊神话图集。伊卡罗斯飞向太阳。太阳噴发出灿烂的金色的光芒。在灼热的光照下,他两腋下用蜡和羽粘成的翅膀熔化了,断折了,他跌进了蔚蓝色的爱琴海。年轻的美丽的脸庞上神情是那样的悲哀,不是为了生命的灭亡,而是为了那没有成功的追求。

 志摩在陨落的一刹那,脸上也有着这样的悲哀吧?

 "为什么不留住他?"

 "为什么不和他同去北平?"

 悔恨、遗憾像影子一样伴她度过漫长的岁月,直到一九六五年在‮海上‬华东医院病榻上弥留的时刻;她才释然:“我要到摩那里去了。"

 她看见了,看见志摩一袭青衫,游游洒如神,站在病榻前,轻轻念着她一九三三年清明回硖石为志摩扫墓昑成的七绝:

 肠断人琴感末消,此心久已寄云峤;

 年来更识荒寒味,写到湖山总寂寥。

 然后,他向小曼点了点头,走出门外。

 "摩,慢走,等等,我来了,我来了…"

 她闭上了眼,四月三曰。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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