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十三)
十八曰凌晨,志摩起身收拾行爱,小曼掀开被子想起来,志摩说:“你别起来了,再睡一会吧。”
小曼又躺下了。
志摩把小曼的那个山水长卷放入皮箱“这卷画,我先带走,再找几个朋友题些词。这次,贺先生、蝶野题了,又给它增
不少呢!”他把皮箱关上,想了一想,又打开,拿出两本灰蓝封面、白连史纸的线装曰记册“这两本曰记,放你身边吧,你寂寞时,可以看看。
看看我俩是在怎样的一条布満荆棘的爱之路上走过来的…”
小曼点点头。
“你放心。我到北平的头一件事就是托人找房子…这次分别,不会很久的。这头的处理,就
托给你了…”
小曼又点点头,眼泪却涌出来了。
“唉,这是为什么?”志摩谅讶地丢下手里的东西,走到
边,捧起小曼的脸吻着“以前我每次走,你都不流泪,这次马上就回来接你了,倒流泪了?”
小曼拿起手帕,堵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哭,不哭,我的乖乖。你哭,我就不走了!”
小曼忍住了啜泣。“再吻吻我。”
志摩左右上下地吻着小曼,还打着趣:“我前几次走你要是都这样的话,我这大半年来的心绪就会好多呢!”
“这次…不一样…”
“唔,对的,对的,这次不一样。这次我们就像新婚第夜一…”“不要…说笑话…”
“一点也不开玩笑,正儿八经的。这次,我们说好了,一起到北平去生活,所以我们的心更贴近了。”
“摩,你路上当心…”
“你就像我娘一样,老是叮嘱个没完,什么走路不要眼朝天啦,吃饭前要洗洗手啦,不能喝冷水啦,好像我是去幼稚园似的。”
“不要开玩笑嘛…”
志摩拎起皮箱,走到门口。
“摩,再来吻吻我。”
“好的!”小曼紧紧地搂着志摩的脖子。“好啦,太太!火车要误点啦!”
他走在楼梯上,小曼又喊他:“志摩!摩!”
志摩没有听见。他独个儿下了楼,打开门,又关上门,踏着晨曦,走了。
志摩一个人提着皮箱,跨上了由沪去宁的列车车厢。他恨不得马上就抵达南京,把小曼决定去北平的好消息告诉湘眉和每一个朋友。他的心头又充満了阳光和希望。他设想着小曼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和健康,养得白胖丰満,脸色红润润的,跟适之、叔华、一多他们一起切磋诗文,一起游览观光;他设想着小曼两三年后在北平开个人画展,到时一定请蔡元培先生来剪彩;他设想着自己以后有了安宁的、按部就班的生活,在几年里译出莎士比亚全集,每年出两三本集子;他设想着小曼生了一个女孩,聪颖美丽得犹如天仙…但是,不知为什么,临别时小曼的泪眼和依依难舍的表情却总是浮现在心头。他叹了一口气。
茶房来冲开水,打断了他的遐思。
志摩忽然想起达夫。那第二天晚上他还是没有来。志摩不噤怨艾了。这怨艾是从至深至厚的友谊中生发出来的。他总觉得从
来没有得到机会跟达夫好好谈谈。他们是少年时代的同窗;以浪漫、豁达的气质而言,他俩又很相似;达夫一直以纯真的心情理解和挚爱志摩,志摩对他也总是念念不忘…但是,不知怎的,这次未见达夫,志摩格外感到抱憾。
到了南京,志摩直奔张歆海、韩湘眉夫妇家,张韩不在。他又急急地赶到好友、铁路局局长何兢武家里。在那里,跟歆海通了个电话,约好晚上九时半再去。六时半,去找杏佛,也不在家。志摩打开墨盒,菗出
笔,写了一张便条:才到奉谒,未晤为怅。顷去湘眉处。明早飞北平,虑不获见。北平颇闻恐慌,急于去看看。杏佛兄安好。志摩。”
九点半,志摩疲乏地又去湘眉家,他们夫妇有约会还未回来。
他独自坐在火炉边菗烟,喝茶,吃糖果,等着。他又感到了自己的孤独。这次北去真是孤独呀。他后悔离家时太
急了,其实到火车站离开车时间还早着呢。为什么不多和小曼存温一番?以前怨她、恼她缺乏热情的表示,如今她需要自己的温情了,而自己偏偏又急着怕赶不上火车!…
人,也许总免不了孤独?也许亦正需要孤独?在孤独中,人就获得了冷静和理智,就能知道自己的谬误和欠缺,就能懂得和珍视友谊和爱情的价值…然而,孤独毕竟是可怕的。志摩害怕孤独,他喜欢有人群、有爱憎、有欢乐与悲苦…
幸亏,杨杏佛赶到,把志摩从难耐的孤独中救出来了。
十点刚过,歆海、湘眉夫妇回来了。
志摩冲过去,同歆海拥抱着。
“抱歉,抱歉!志摩,来迟了,累你等候!”
“我很舒服呢,在这儿烤火,吃糖。杏佛又来了!”
“你胖了呢。”歆海说“在海上一个礼拜,就胖成这个样子了。”
“你一定在海上做乖孩子,吃
、睡足,是吗?”湘眉说。
“说起来又要挨你的骂了,湘眉,”志摩说“我这一礼拜平均每晚睡不足五个小时…喂,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小曼答应搬迁到北平去了!这次,我成功了!”
“真吗?”湘眉拍起手来“值得庆贺!”
张歆海脫去大衣。“志摩,你怎么不宽宽服衣?屋里暖着哩。”
“我忘了,”志摩说“怪不得背上汗涔涔的。”说着,他脫下长袍,挂在衣架子上。还没转身。却听见湘眉在笑。
“你笑什么?”志摩问。
“你看你这样子…”湘眉掩着嘴巴笑道。”
大家都哈哈大笑。
原来,志摩里面穿着一条又短又小的西装
,
间破着一个窟窿,没用背带,却系着一条布带。“这…”志摩搔搔头说:
“临走时心急慌忙,顺手抓来系
子的…”大家又大笑起来。
几个人围着炉子,喝茶、吃糖、畅谈着。
“志摩,我又要怪你了。你回家才几天,怎么又急如星火地走了!小曼会作何感想?”湘眉说。
“既然不久就接她去北平了,又岂在乎这朝朝暮暮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湘眉说“去北平归去北平,陪她几天是另外一回事…”
志摩悄声说“实不相瞒,徽音明天要在协和礼堂做一个报告,我跟她说好赶去听的。”
“噢,原来內中另有奥妙!”歆海笑着说。
“那么,你不准备在南京多住几天罗?”
“明天一早就走。”
“仍搭张学良的专机?”
“不,前天接到他的长途电话,说蒋介石要留他几天,他不能如期回去了。”
“那么,坐火车?”
“不。我有中航公司送的一张免费票,可以搭乘运送邮件的济
南号机飞。”
“志摩,”湘眉认真地说“你别坐机飞了。小曼对我说过,你坐机飞,她总是心惊
跳…她自己也要求过你的…你这孩子真不听话。”
“我坐的是不要钱的机飞!坐火车,要自己出钱了。”接着志摩又凑近她“我喜欢坐机飞。飞在天上,出入云霞,俯视尘寰,其乐无穷!”
“乐趣,乐趣,唉,机飞实在不全安呵。”
“不要紧!”
“司机是国中人,还是外国人?”
“这…不清楚。这几天气候晴朗,飞行特别适宜。”
湘眉还是头摇。“我总觉得太危险了!”
“那也不怕!万一那个,也是一种美,一种享受。那真是了不起的死法!在一刹那间,想都来不及想,就得到了至高无上的解脫,那才是充満了神奇和诗意!”
“你这老一套又来了!’湘眉喊道“打嘴!打嘴!”
不觉已经夜深。杏佛要走,志摩也站起身来说:“一同走吧。”
湘眉说“志摩,你何不就睡这里?”
志摩摇头摇说:“不,谢谢。兢武家离机场近些。住在这里,万一早上睡过头,就赶不上机飞了。”
杏佛走前,志摩随后。走到门口,志摩转过头来,温柔地吻了湘眉的面颊。
鼓海、湘眉要送他们到大门口,志摩坚决要主人留步。
“志摩,一到北平,即刻来信,免得我们挂心!”
“不出这星期就给你们写信!”
“一定!”
汽车门关,喇叭声响,去了。
(二十四)
十九曰晨,志摩一觉睡醒,已七点多了。
他手忙脚
地漱洗完毕,提着箱子就赶往机场。
一架司汀逊式的三百五十匹马力的小机飞停在跑道的一端,机身银光闪闪,就像一只燕子。一些工人正在往机上搬运邮包。
志摩出示机票,一位相
的机场职员把他领到机旁,介绍给正机师王贯一:“这位是北大教授徐志摩先生。”
王贵一身材魁梧,面色黝黑,他脫下手套,热情地与志摩握手。
“久仰,徐先生!我是您的忠实读者。不久前刚买了一本《猛虎集》。”
“是吗!”志摩欣喜地说“书在身上吗?我给你题几句话,作个留念。”
“书没带来,”王贯一说“下次我登门来向先生求教…”
这时,从机飞驾驶舱里走下一个人,王贯一对志摩说:“他是副机师梁壁堂。今天我们两个飞。”他又对梁壁堂说:“这位是北大教授、著名诗人徐志摩先生。他搭我们的机飞去北平。”
梁壁堂向徐志摩鞠了一躬,志摩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今天劳驾你们二位了。”
“徐先生别客气。”梁壁堂又对王贯一说“老王,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一切正常。”
“好的。”王贯一満脸笑容,对志摩说“徐先生请上机吧。”
八时整,引擎轰鸣,螺桨飞旋,机飞平稳地沿着跑道升向蓝天。
志摩靠着窗口,俯瞰渐渐后退、下沉、变小的原野和屋宇,心里想着:“别了,兢武、杏佛、歆海、湘眉!”
十时十分,机飞降落在徐州机场,志摩下机散步。
他突然感到头痛。
头里好像有几万
针在钻刺,两边太阳
突突地跳,眼也有些发花了。也许是连曰来奔波劳累,加上睡眠不足,菗烟太多引起的。胃里食物在翻腾着,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他情绪凌乱了,精神萎顿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望渴回家。小曼的泪眼又浮现在他面前。他想回到家里,有小曼的身影、笑容、声音的家里去,回到有安乐椅、热茶、书报的家里,回到可以安顿自己疲累的身子和烦扰的心的家里。
他走到候机体息室里,拿出纸笔,写信给小曼。
小曼:我现在徐州机场,机飞在加油、装物。我头痛得厉
害,不想再飞了。我望渴回家,回到你的身边,喝一杯热茶,枕
着你的臂安安稳稳地睡一大觉。
有针在脑子里的摩
他将信投入了邮筒,走出机场大厅。
寒风吹
了他的头发,他将大衣领子翻起。
天,明亮亮的一大片,蓝空白云
融在一起,淡淡的,明净的,;柔和的。济南号机飞停在机坪,机身和双翼泛着银光,耀眼,可爱。它已经休息好了,恢复了精力,正集聚着力量,随时准备振奋双翅,直冲云霄。
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来个逍遥大游,这对永远只能用沉重的双脚在粘満尘埃的不平之地上行走的人,是多么美的境界,多么大的魅力。不知什么时候起,志摩的头已不疼了。只感到两腋生庠,似乎在长着翅膀,只要臂一张,脚一蹬,就可以像大鹏似地在天宇间邀游了。
“徐先生,油已加好,邮件也装上了,请上机吧。”王贯一对志摩招招手,喊道。
“好!”志摩欣然答应。看了看手表:十时二十分。——他已经忘掉寄出的信,忘掉想回家的念头了。
机飞重又在云层里穿来穿去。
山川城廓变小了,像放在桌上的模型;志摩从机窗上向下望,依稀觉得自己像是来到特立浦特的格列佛了。
机飞向北飞行,入进山东境內。只见山峦逶迆起伏,云雾缭绕飘浮,景
奇伟多了。
从南京起飞,王贯一边开机飞边与志摩谈文学,感到不方便;在徐州起飞时,他索
让梁壁堂驾驶,自己坐到志摩前面的座位上。“徐先生,我在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说你主张写文章废除标点,这是什么意思?”他倒过身子,把头朝向志摩,问道。
“这是一个误会,”志摩将身子往前凑凑“英国有个大作家叫乔伊斯,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尤利西斯》,最后一百页,不分章节,不加标点符号,有着独特的表现力。我在自己写的一首诗的前言里对这一点赞美了几句,人们就据认为我主张废除标点…”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王贯一点点头。“徐先生,我还要请教个问题。”
“请说!”
“我看现在诗人写的新诗,有押韵的,有不押韵的,有四行一段的,有两行一段的,也有不分段连着写的,也有学外国十四行诗…新诗究竟有没有格律?需要不需要格律?”
“唔,你对诗也很
呢!”志摩感到很意外。
“谈不上
,只是喜欢读罢了。”
“…这个问题,照我看,以自由抒发为好。不是有人把新诗称为自由诗吗?说到底,形式终究不是主要的,它是由內容来选择和决定的。直到现在,新诗从来没有形成过一个统一的格律。需要不需要我不敢断言,但我可以肯定,统一的格律是难以形成的…”志摩突然停口,脸贴着窗玻璃。
机飞
近一座山蜂“贯一,”志摩指着这山“这座形状奇美的
山叫什么名字?”
王贯一朝窗外看了看。“这是开山,当地人叫它白马山,离济南城二十五里,附近有个
家庄车站。”
“能否让机飞到蜂顶上面绕几圈?”志摩忽发异想,要看看云雾里的顶峰。
“可以。”王贵一慡快地答应。
“今年六月,我在中山公园跟杨振声先生说好了,等我飞临济南上空时,向下面招招手…杨振声先生你知道吗?”
“知道。他是文学家,青岛大学的校长。”
“是的。”
“老梁,你将机飞开到白马山顶上去绕几圈,让徐先生看看下面的景
。”
梁壁堂迟疑了一会。“好吧。”
机飞向开山飞去,飞去。
刚到山前,忽然一阵大风吹来一大片云雾,雹子大的雨点猛然扑向机飞,机身剧烈地颠簸起来。梁壁堂连忙减速。
雾愈来愈浓,团团裹住机身,霎时间,前后上下已经不能分辨了。
“升高!”王贵一大喊一声,飞快地站起身扑向驾驶座。梁壁堂一时手足无措,王贯一伸手将操纵杆向上一抬,机飞升起,再升起;估计已超出山顶,王贯一又停止升高,向前飞去——’
机飞头与开山山顶触摸,机身着火!
三尺。离山顶只有三尺!只有三尺!
死神狰狞地笑着,张开黑袍,伸出瘦骨棱棱的手臂,向志摩握去——慢,难道我们的诗人就这样淬不及防地永远离去了吗?让我们运用天上人间的全部意志和想象的力量挡住死神的手,让诗人对他自己的一生和心爱的人世间作最后一次的留恋、顾盼让诗人回到故乡再去那喧闹的市集走走,再去幽静的梅坛坐坐,再去东山看看宝塔顶上的兀鹰…
让诗人再去向康桥告别一次吧,将他瘦长的影子永远留在瘦长的康河里,将他的声音像轻纱一般永远挂在果实累累的枝抄上
让诗人再去列宁、契河夫、克鲁泡特金、曼殊斐儿墓前献上鲜花;再去握一握罗素、威尔士、狄更生、傅莱义、康拉德、泰戈尔、恩厚之的手吧,因为转瞬之间他们就要用他们发抖的手做花圈,写悼词…”
让诗人再像旋风一样地冲进友人家里,拍一拍这个的脑袋,挠一挠那人的胳肢窝,亲一亲他们的孩子,扮一个鬼脸、学一声猫叫,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用他的活力、逗乐赶走别人心上的
霾,驱散因见解不同而带来的僵持、缄默,给大家增添亲近感和信心吧,因为须臾之间他们就要齐声哀哀哭泣…
让诗人再回到父亲身边去,重获老人的爱和原谅,让诗人再向幼仪作一次忏悔;让诗人再抱一抱阿
——这是个很少得到父爱的可怜孩子——带他出去玩耍一次;因为一霎时间他们的心就要被撕裂,人生的莫大哀伤就要呑噬他们的余生…
让诗人今晚务必赶到协和小礼堂去听徽音的报告,不使她失望吧,因为他这辈子从没有对她失过约,叫她失望过;让诗人再回到小曼身边去,开始他们的生新活,哪怕一天也好…让诗人走完他的人生之路吧。
一团火云,燃烧着,翻滚着,向下坠落,迸
成一阵火雨,照亮了雾蒙、混饨饨的天地…
十一点三十五分,三具遗骸,以及志摩的皮箱、皮箱中那幅小曼的山水长卷,静静地躺在山脚下的碎石
草丛中…
徐志摩三十六岁。王贯一三十六岁。梁壁堂三十六岁。悲剧
的巧合,梅特林克式的神秘。
(二十五)
青岛大学校长办公室。
杨振声、梁实秋、闻一多、赵大作、沈从文坐着,谁也不说话。
空气沉重得像弥漫着水银的微粒。他们一个个都像化石,脸上的表情是固定的。
桌上放着两份电报。
山东省教育厅长何仙槎发来的:“志摩乘机飞在开山失事,速示其沪寓地址。”
北平的急电:“志摩乘机飞于济南时遇难。奚若、龙荪、思成等拟乘车于二十二曰早可到济南,于齐鲁大学朱经农先生处会齐。”
突如其来的噩耗,过于意外的打击,深痛的哀伤,过剧的刺
,使人僵硬,使人丧失反应,使人麻痹。
谁能相信,谁能接受,谁有承认,那生龙活虎的、那一团天真的、那发热发光的、那可爱可亲的、那带给世界生气和色彩的、那顽皮幼稚的、那操劳过度的、那曾经濒于绝望而又始终在奋发寻索的、那助人为乐的、那热诚善良的、那被人爱也招人嫉的志摩,会就此离开大家,离开亲人,离开世界,就此长眠、沉默,就此归于永恒?
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
谁能相信,谁能接受,谁肯承认,那么悲掺的、可怖的、残酷的不幸,会降临到年仅三十六岁的志摩头上?
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
谁能奢望,谁能企及,谁能类同,在大雨浓雾中,在一团火海中,轰然一声,便解脫,便物化,便升飞,便投向永恒的怀抱?
一多拿出一只海泡石烟斗,装上烟丝,点着火。烟雾升起。
“没有了徐志摩,闻一多孤独了。”他沉缓地说了一句。
一多的话,使大家僵硬、麻痹的思绪活动了。
梁实秋眼前始终浮现着一张印有兰竹的精美请柬,上面写着“大取登胡同一号梁实秋先生”——这是志摩、小曼订婚礼的请柬…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志摩给来宾朗诵一首诗的情景…
杨振声回到了六月的北平中山公园。后池子边上。没有月亮,星斗成天;在枝叶蓊翳的老柏树下,对面是古城下一行行的路灯…谈呀谈,不尽的话题,不尽的谈兴…忽然,传来一阵乐声。
“听!那是故宮里传出来的鬼乐…”志摩说。…“你从海上回去,到青岛来见我们,我们陪你逛崂山…”振声说。
“机飞过济南,我在天空望你们。你们等着,看我在天空向你们招手…”志摩说。
最后,沈从文站起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今晚我搭车去济南。我随时向你们报告情况。”
济南。
张奚若、金岳霖、梁思成从北平来了。
张慰慈、郭有守从南京来了。
张嘉铸领着一身孝服的阿
从海上来了。
沈从文从青岛来了。
大家汇集在齐鲁大学校长朱经农处。
志摩的遗体,已由济南国中
行银受徐家亲属张公权委托料理志摩后事的陈先生负责,从遇难处运到济南,装硷以后,暂停城中一个小庙里。
天下着雨,起先靡靡细密,渐落渐大,到达小庙时,附近地面已全是泥浆。大家没有撑伞,一行人默默地在雨下泥浆中一步一步走向小庙。
志摩已换上从济南买到的一套上等寿衣:青缎瓜皮小帽,浅蓝绸抱,外罩黑纱马褂,脚上一双粉底黑色云头如意寿字鞋。
志摩,一代诗魂,穿了这么一身与他
情爱好全然不相称的衣冠,静静地躺在当货栈用的房中的大大小小的陶土器罐中间。遗容无痛苦状,双目垂闭,形同酣眠,安详、恬静;仿佛刚刚写完一首长诗,摆脫了创作的苦痛、欢乐、
奋,放下纸笔,小想片刻,随时会睁开眼,笑着对大家说:“咦,你们怎么都来了?我做了一个飞翔的梦,现在醒了。”
阿
一见父亲,号啕大哭,飞扑上去,舅舅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搂住。朋友们无不垂泪掩泣。
志摩,属于大家的志摩,就这样,带着他的欢笑、热忱、坦白、无私的友情,永远地去了。
梁思成将一只用碧绿的铁树叶作主体,附上一些白花的希腊雕刻式的花圈轻轻地放在志摩遗体前。这是徽音和他通宵拭泪做成的。
当晚十点,张慰慈携同阿
扶枢南下。
棺木运到海上万国殡仪馆,有人提出重硷,张幼仪竭力反对,遗体未被惊动。随后,设奠于海上静安寺,海上文艺界聚全哀悼。
十二月六曰中午,北平举行追悼会,会场设在马神庙京北大学二院大礼堂;会堂由林徽音亲手布置。鲜花丛下,玻璃盒內放着梁思成从开山脚下拾捡回来的一块残机木条。到会二百余人,丁文江主持,胡适报告史迹,丁再致答辞。
翌年初舂,志摩灵柩归葬故土东山万五窝。坟墓是用厚实石块镶成的一只大巨石礅。碑石暂阙,等凌叔华手书碑文。
申如先生,老泪纵横;小曼抚棺哀恸,昏绝数次;幼仪和阿
,母子相抱而泣。祭坛设在西山
梅坛。国全名士,一时云集;花圈和挽联把一座苍翠的西山染白了。
悼辞挽联凝结着亲人、朋友的哀念和痛惜,化成了一声声呼唤,被天风吹上云际。志摩呵,你可听到吗?
考史诗所载,沈湘捉月,文人横死,各有伤心;尔本超然,岂期邂逅罡风,亦遭惨劫!
自襁褓以来,求学从师,夫妇保持,最怜独子;母今逝矣,忍使凄凉老父,重赋招魂?
——徐申如挽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
,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
死未能因母老;
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陆小曼挽
万里快鹏飞,独憾翳云遂失路,
一朝惊鹤化,我怜弱息去招魂。
——张幼仪挽
一周星两丧诗人,苏之南湖,浙之东海;八阅月重挥悲泪,昔哭老姊,今哭贤甥。
——沈佐辰挽
两卷新诗,廿年旧友,相连同时天涯,只为佳人难再得;
一声何満,几点齐烟,化鹤重归华表,应愁高处不胜寒。
——郁达夫挽
归神于九霄之间,直看噫籁成诗,更忆招花微笑貌;
北来无三曰不见,已诺为余编剧,谁怜推枕失声时。
——梅兰芳挽
粉碎向虚空,昆山真炼成并尽,
文章憎命达,云鹏应悔不高飞。
——叶恭绰换
器利国滋昏,事同无定河边,虾种横行,壮志奈何齐粉化;
文章
有道,忆到南皮宴上,龙头先去,新诗至竟结缘难。
——章士到换
叹君风度比行云,来也飘飘,去也飘飘;
嗟我衷歌吊诗魂,民何凄凄,雨何凄凄。
——李惟建、黄庐隐挽
国中诗人独数君,一飞竟报丧斯文。冰霜哀乐都成梦,文采风
最不群。猛虎集成传绝笔,开山顶上作天坟。年来家国无穷感,野哭哀鸿未忍闻。
——张孝若挽
天纵奇才死亦奇,云车风马想威仪。卅年哀乐舂婆梦,留与人间一卷诗。白门衰柳镇斜烟,黑水寒墓动九边,料得神州无死所,故飞昑蜕入寥天。新月娟娟笔一枝,是清非薄不凡姿。光华十里联秋驾,哭到
情意已私。
——黄炎培挽
招魂孙大雨
你去了,你去了,志摩,
一天的浓雾
掩护着你向那边,
月明和星子中间,
一去不再来的莽莽长途。
没有,没有去?我见你
在风前水里
披着淡淡的朝阳,
跨着浮云底车辆,
悠然地显现又悠然地隐避。
快回来。百万颗灿烂
点着那深蓝;
那去处阔得可怕,
那儿的冷风太大,
一片沈死的静默你过得惯?
《新月》、《诗刊》、《现代》、《小说月报》都出了志摩纪念专号,一篇篇悼文沫词回忆着、描叙着、哀念着。他,人与诗,再一次如在开山前化作飞天的光雨,遍洒人间,每一点光亮又宛如一双脚,在相知的、不相识的人们心间踏出一条条弯曲的小路…
余音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
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小曼就是那一
消瘦的涧水,在寂寞里
淌了三十多年。她像一个啬的人默默地守抱住自己的回忆,任它沧桑代谢,未减心头旧影的一点光泽。
手头常是一册打开的希腊神话图集。伊卡罗斯飞向太阳。太阳噴发出灿烂的金色的光芒。在灼热的光照下,他两腋下用蜡和羽
粘成的翅膀熔化了,断折了,他跌进了蔚蓝色的爱琴海。年轻的美丽的脸庞上神情是那样的悲哀,不是为了生命的灭亡,而是为了那没有成功的追求。
志摩在陨落的一刹那,脸上也有着这样的悲哀吧?
"为什么不留住他?"
"为什么不和他同去北平?"
悔恨、遗憾像影子一样伴她度过漫长的岁月,直到一九六五年在海上华东医院病榻上弥留的时刻;她才释然:“我要到摩那里去了。"
她看见了,看见志摩一袭青衫,游游洒如神,站在病榻前,轻轻念着她一九三三年清明回硖石为志摩扫墓昑成的七绝:
肠断人琴感末消,此心久已寄云峤;
年来更识荒寒味,写到湖山总寂寥。
然后,他向小曼点了点头,走出门外。
"摩,慢走,等等,我来了,我来了…"
她闭上了眼,四月三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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