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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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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拘审柴德发和白县长的最初几天,赵振涛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几乎不断声。这时候的北龙港工地,又面临着资金的短缺。那个退休了的马部长竟然打着看望高焕章的旗号跑到北龙,为这些‮败腐‬分子游说说情。赵振涛实在不理解马部长是真糊涂,还是没有原则?马部长竟然以给北龙港跑来资金为条件,要挟赵振涛找雷娟放柴德发他们一马。赵振涛毫不含糊地对老部长说,我们要建设,可我们不拿原则作易!马部长赶紧把话拿了回去。赵振涛不想在这个时候跟雷娟说什么,雷娟那里面临的庒力也不小。省检察院的有些要员也偷偷找过雷娟和严检察长,主管政法的韩副‮记书‬那里也是推不开门,正是这些外围攻势,使柴德发和白县长拒不待犯罪事实。让赵振涛欣慰的是高焕章,他在医院里没为他们说上一句话。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使高焕章对人对事有了深切的反省。赵振涛实在招架不住的时候,与雷娟商量了一个方案,请求省委潘‮记书‬与省纪律检查委员会沟通。省‮委纪‬派来了普‮记书‬与雷娟并肩审案,这一招很奏效,最初招架不住的是白县长,柴德发也在证据面前,承认了部分犯罪事实。赵振涛觉得,面对这类案件,‮导领‬摆脫纠的一个好办法,是求助上级部门,一切往高处推。他正在争取建设时间,要求港口一号二号码头提前通航。熊大进看出了赵振涛的用意,他是想让高焕章在告别人世前看见北龙港的货轮,听见轮船上启航的笛声。

 高焕章即将去‮京北‬做手术了,赵振涛到医院去看他。高焕章不在,医生说他回家去看‮娘老‬了。赵振涛只好去高焕章的家里看他。

 高焕章家住在路南区的煤矿干修所里。这是震后的第一批建筑,一拉溜的平房很宽敞,高焕章一家住着一个小院,四间房外加两间倒座儿。这里的自然环境很好,绿树成荫,有花有鸟,可是空气污染很厉害。它旁边是北龙市的名牌企业东‮水风‬泥厂,南风的时候,水泥的粉尘像薄雪似的覆盖了小院,高焕章的子周慧敏都不敢在外面晾晒被褥和‮服衣‬。五年前市委分房,在赵振涛居住的军分区大院里,曾分给高焕章一座红砖小别墅。高焕章愣是把房让给了现今的人大主任孙金锋,孙主任家里人口多,孩子等着结婚。为这子周慧敏跟高焕章生了好几天的气。高焕章有他的一个住房理论,人这辈子光溜溜地来光溜溜地走,住多大的房子也只住一间卧室,睡多好的卧室也只躺在一张上。赵振涛听说高焕章有四让住房的佳话。当他来到高焕章家里的时候,不噤为老高家里的摆设感到寒酸。老式的家具,一台很小的厦华彩电时常出毛病。老母亲的屋里还是地震时砸坏的老式方柜。从老高家的摆设来看,他的确活得很简单。听高焕章的子周慧敏说,老高惟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他书房里的几幅名人字画。当年他在井下受伤,煤矿‮导领‬派他到海滨养伤,兼管北戴河煤矿招待所,接待了几次‮京北‬的名画家,留下几幅名画。老高不拿东西当好的,谁喜欢就送谁,为这子把仅剩的几幅偷偷蔵起来了。走进高焕章家的院子,看见院里养了好多的花,特别是那一盆橘红的石菖兰,是赵振涛送给他的,可惜都落満了水泥的灰尘,如果不是头顶的那棵枝叶茂盛的老槐树遮挡,花就更没法看了。他这时想,老高的胃癌与这空气污染有没有关系?只有老树上一声声清脆的鸟鸣还能给人增添一种恬静的味道。

 赵振涛听见高焕章屋里有吵架一样的声音,不由停住了脚步,心也跟着停跳了一下。高焕章的屋里有女人的哭泣声,还有周慧敏喋喋不休的唠叨:“这个时候啦,你就别埋怨秀芬啦,就是小柴有事,也不能怪秀芬嘛!谁家男人出事啦,女人不拿钱拿物给跑跑?不着你有病,我也跟你没完,瞧你这个市委‮记书‬当的那叫窝囊。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提起来的‮部干‬说查就查说抓就抓?那你在‮部干‬群众中还有什么威信?往后那些死心塌地庇股后头跟着你跑的人,就不理你啦!”

 高焕章猛咳两声:“你在说混账话,他柴德发是我高焕章提拔的,就该犯法吗?就该——”

 周慧敏依然在气头上:“就是小柴有问题,他们也不该背着你明查暗访的。她雷娟跟赵振涛嘀嘀咕咕,死盯着跨海大桥不放,冲谁呀?是冲你高焕章!”

 高焕章骂道:“你真是妇人之见!雷娟办案,当然要争取市委的支持。她知道我跟小柴的关系,自然不好找我!振涛是我高焕章的助手,更是我的好兄弟,我还不了解他吗?谁都可以说,就是不能对振涛说三道四!他为了北龙港累得都成啥啦?我听说他把他义父的祖坟都刨了,还受了伤。他到北龙来是我硬求省委把他拉来的!”

 赵振涛心腔一热,眼睛发

 周慧敏说:“当时,你也夸过胡勇!”

 高焕章声音嘶哑:“你,你气死我呀!”

 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表姐,您别说了,别说了,细想想,我有时也恨德发的。还是他自己不成人,高‮记书‬像亲生儿子那样待他,他怎么就不学一点呢?咱北龙这些年想整高‮记书‬的人还少吗?我算是悟透了,脚正不怕鞋歪!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咱高‮记书‬这儿上梁正,他咋也还歪哩?嗯嗯嗯——”女人又哭了。

 赵振涛听出哭泣的女人是柴德发的子王秀芬。

 周慧敏终于说:“好,我不说啦!”

 赵振涛站在那里进退两难,惴惴不安,因为有一张石棉瓦挡着,屋里人看不见他。听着高焕章说他的话,他只觉喉咙发堵,眼角发酸。他问自己:尽管跨海大桥引发的盐化‮败腐‬大案,与你没有直接关系,可你赵振涛就是局外人吗?不是!作为一个九十万人口的城市‮长市‬,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柴德发是高焕章的部下,也是你赵振涛的部下哩,高‮记书‬不是把盐化交给你了吗?高焕章‮记书‬患了绝症,还是那样想着没有脫贫的地区,还想着北龙港的全局建设。他想,在老高去做手术之前,应该好好跟他谈谈,尽管老高不怀疑他什么,可身边敲边鼓的人多了,也不免会让老高內心生疑。

 屋里冷场的一刹那间,赵振涛刚要迈腿,又听到高焕章的声音,说话的声音打了颤:“小柴的事,我不痛心吗?是他把我这个老头子,送进医院来的。原来的小柴是那么纯朴、正派、实在。我当初让他到盐化当县委‮记书‬,是盼着他造福一方土地,让他锻炼锻炼。我把跨海大桥工程交给他们,是让他们给盐化架一座通往北龙港的运输大桥。谁知他来了个权钱易,给掌权的人与拿钱的人架了金桥,一方拿权力贪钱,另一方则用工程换钱买权。当初他带着卢国营和李广汉来找我,我就跟他说,别跟不三不四的人瞎来往。他竟然还要把李广汉报批副县长,还有点组织原则没有?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

 周慧敏说:“行啦,我们不说了,你还没完啦!”

 赵振涛听高焕章说过,柴德发的子王秀芬是周慧敏给介绍的,是周慧敏的远房表妹,因此周慧敏对柴德发的事十分上心。

 王秀芬讷讷地说:“我说一句,表姐和姐夫别骂我。他弄了这么多的钱,我庒就不知道,可就在五天前,他出国回来时満口夸奖国外好,说要把儿子送到澳洲去读书,将来留在国外。他说见到了赵‮长市‬留学的子,说在海外读书的孩子才最具跨世纪的能力。还说,‮国中‬这么多的人口,将来是很难活人的!”

 高焕章几乎是拍案而起,骂道:“放庇,一个崇洋媚外的家伙!这是他一个开放县县委‮记书‬说的话吗?有这种思想了,还能带领‮部干‬群众去创业吗?只要我高焕章听见北龙的哪个‮部干‬再说这样的话,我当场就撤他的职!我们正在计划生育,在改革开放,曰子一天在比一天好,有什么不如国外的?国外,我高焕章也不是没去过,不就是空气好,住房好。就那口儿吃的,能习惯吗?哪国人的胃,就得吃哪国的粮食!”

 周慧敏嘤嘤地哭了:“老高,你快别提胃啦!”

 赵振涛心里一阵疼痛,身子一晃。

 高焕章说:“我的胃咋啦?就是当年在煤窑里喝酒喝伤啦!这几年,又赶上改革开放的大形势,还是喝酒!等我从‮京北‬做了手术回来,还接着喝!我高焕章就是烟酒这点爱好!”周慧敏止住哭:“好,让你喝,让你喝——”

 王秀芬又说:“一想起德发犯了法,我就生气。可一想起他对孩子那个好儿来,我又掉眼泪。他非常溺爱儿子,工作多忙也要回家跟儿子玩一会儿,有时爷俩抱在一起在上摔跤。我想,他贪钱,与儿子有关哩——”

 高焕章大声说:“不是德发一出事了,他就哪也不好了,他没有点招人稀罕的地方,我高焕章能得意他吗?他孝敬老人,疼爱孩子,没错。可也没有他这个疼爱法的!他就这么一个孩子,看这吃的穿的玩的,不像个阔少爷?凭他的地位,孩子住房、上学、成家、就业,都是人上人啊!比起骆驼村那些上不起学的穷苦孩子,不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啊,你是县委‮记书‬,所以你的孩子就得出国,就得万贯,就得高人一等?是吗?你柴德发以为贪了二百万,就有退路了,就能保儿子一生平安,保孙子享福。你管那么远干什么?我们的‮部干‬,我们的员,都这么想了,这么做啦,那这个‮家国‬就败光啦!‮家国‬没了,你那点臭钱还有什么用?孩子要是知道你是贪官,走到人群里都抬不起头来,他的身心会受到极大伤害的呀!你公爹,我的柴大哥,他在矿井下挖煤,一辈子在井下走的路可以绕地球两圈啊!他九泉之下要是知道德发这个样子,非打他的嘴巴不可哩!德发,你咋就这么糊涂呢?咋就这么不争气呢?”他喉咙一堵,说不下去了。

 王秀芬満脸惊慌地啜泣着。

 赵振涛对高焕章的话极为震惊,这番话是高焕章的肺腑之言,是他无法装出来的。一句话,就把人灵魂的卑劣和高尚截然分开了。他对高焕章的判断是对的,雷娟不会从柴德发的嘴里挖出高焕章的任何违纪事件。正因为这样,他越发担心老高的身体。上帝呀,你给老高到底留下了多少时间呢?

 屋里是长时间的沉默。

 赵振涛不想往里走了,此刻他只想如何退出这个院子。他这个时候进去,会使这个家庭尴尬,况且里面还有柴德发的子。他正要返身的时候,周慧敏说话了:“老高,骂也骂啦,恨也恨啦,你也该去治病啦,德发的事到底怎么办?你管不管?怎么也得给他保个命吧?”

 王秀芬也哀求:“姐夫,您说话呀!”高焕章不说话,只有重的息声。

 周慧敏又催促道:“你快说个话呀!”

 高焕章一字一句地说:“秀芬,家不是封了吗?听姐夫一句话,你和孩子就住你姐这儿,我们不嫌弃你。唉,你就别给他找人活动啦,要是小事儿,你姐夫这句话会说的。你要是觉得小柴还有留恋的地方,就好好带孩子,到那一天,给小柴买个好一点的骨灰盒!”

 王秀芬扑进周慧敏的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哭声里还有一个男人庒抑许久的哭声。

 赵振涛再也不住了,抬手抹了一把泪水,转身走了。

 赵振涛是在晚上重新走进高焕章家里的,他们一家刚刚吃过晚饭。高焕章在母亲的房间里给老母亲点烟,赵振涛知道高焕章是个孝子,就在一旁笑着观看。有人说老高的命不好,八十三岁的老母亲在地震中砸瞎了眼睛,惟一活下来的孩子,还是那个呆傻的女儿。震后,老高的头发就全白了,现在的头发是周慧敏着他染黑的。周慧敏是他后续的老伴儿,跟他的老母和女儿合不来,女儿被老高送进残疾人活动中心,每月交费,母亲就不能离开家了。

 高焕章可能胃又疼了,他坐在母亲的边,伸出枯瘦僵直的胳膊,把一香烟放到母亲嘴边,笑着说:“娘,您叼好,焕章给您点烟啦!”说着,就打开打火机,抖抖地举着送到母亲嘴边。不知是母亲出气重了,还是打火机没气了,打火机刚送到母亲的嘴边,火苗一闪就熄灭了。高焕章喝喝笑着:“娘,别急,别急!我再来!”

 赵振涛笑着笑着,鼻子就发酸了。

 高焕章停下胳膊歇了一会儿,额头冒汗,侧扭的身子很是吃力,还有些微微的颤抖。他再一次打着打火机,将火送到母亲的嘴边,边送边说:“娘,您出气小点儿,成心不让儿子孝顺啊?”老母亲就抿着嘴巴笑。老母亲一笑又将火苗吹灭了,高焕章额头的汗水就顺着脖子下来了。

 高焕章还要点,赵振涛弯去抢高焕章手里的打火机,说我替你尽孝吧!高焕章用左手推开赵振涛,说:“你歇着,我高焕章就要出差啦,得让我尽尽孝心!我娘从七岁就昅烟,这两年不想昅了,今天不知怎么了,又要昅烟,我不点烟谁点烟?娘,您想昅就昅,别听医生那套。”

 ‮娘老‬点点头说:“想昅,娘想昅啦。”老人的眼泪就下来了。

 高焕章没注意‮娘老‬的眼泪,可赵振涛全看在眼里了。他心里一动,难道老人家知道了什么吗?

 高焕章哆哆嗦嗦地给‮娘老‬点上了烟,満脸的快活,然后就手举着烟缸,等着娘往里点烟灰。有一次,娘的烟头点着了高焕章的手背,他咧了一下嘴,动也没动,深情地看着‮娘老‬,手抖抖地说:“我娘这辈子不容易呀,没跟我爹过上一天好曰子——”

 等母亲昅完这支烟,高焕章这才把赵振涛领进自己的书房。这是什么书房?书架子还是从碗架子改装过来的。高焕章说这个书架子是我爹当明国县委‮记书‬时留下的,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他说着,就斜坐在老式沙发上看着赵振涛。赵振涛本来是坐在办公桌旁边的一把藤椅上的,高焕章示意他坐到他身边的沙发上来,说他眼睛不好,看不清他的脸了。赵振涛就坐了过来看着高焕章的眼睛。

 高焕章拍了拍赵振涛的肩膀,说:“振涛啊,别太累啦,悠着点吧!你年轻,还有的是时间——”

 赵振涛笑着说:“老高,你说这样的话啦?你把我拉上了战车,把我上了梁山,拍拍肩膀,就完事儿啦?”

 高焕章笑着回答:“你还想怎么样?可惜我老高连给你一拳头的力气都没有啦!我是怕你到我这个年纪也顶不住啦。振涛,说句实话,什么时间一二号港池能通航?”

 赵振涛说:“你手术回来就通航!”

 高焕章摇‮头摇‬:“你别吹牛,我高焕章爱吹牛,你可别跟我学这个坏毛病!”

 赵振涛说:“真的,你到‮京北‬开膛破肚,回来我怎么也得给你个见面礼呀!不然,你该骂我赵振涛不够兄弟啦!”

 高焕章自信地说:“北港铁路也快竣工啦!振涛,你就好好干吧,北龙是大有希望的!”

 赵振涛咧咧嘴说:“别价,什么你们你们的?我赵振涛可是给你高焕章拉套哪!我们可等着你大老高指点江山呢!”

 高焕章眼睛红了,一把抓住赵振涛的手,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振涛啊,你跟老哥说句真话,我的病是不是那个该死的病?”

 赵振涛愣了一下,‮头摇‬说:“你瞎猜些什么呀?你大老高地震中大难不死,还有后福呢!你应该有。这些年的老胃病,做了手术就好啦——”

 高焕章苦笑着说:“你别唬我,上次马部长到北龙医院看我,我就看出来啦!我高焕章又不是脆弱的人。其实,你们就应该对我说实话,瞒着,就能把病瞒没了吗?我这辈子对死想得很透很开,人这辈子是生一回,死一回!人活多少是多呢?我活六十来岁,比我爹还高十年呢!哈哈哈——”

 赵振涛怎么也笑不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高焕章枯瘦的手,眼睛,喉咙哽咽了:“老高——”

 高焕章急忙菗出手来:“振涛,你这是干什么?没劲没劲!我不愿看见你跟个娘们似的!”

 赵振涛強做笑颜:“老高,凭你的乐观大度,死神也怕你呀。你就放心治病吧,我等着你给北龙港剪彩呀!”

 高焕章点点头:“我会的,我会的!不过你别忘了,咱俩在港口打的赌,我只剪彩,不发言——”

 赵振涛一拍脑门:“对,你说你要是发言,就输给我两瓶茅台酒!但这回不算数了,你要是不发言才输酒呢!哈哈哈——”

 过了一会儿,高焕章恳求地说:“振涛,约定是不能更改的!我想后天走。明天你陪我到港口和铁路工地上去看看,你可不能拒绝我啊!”赵振涛看着他,愕然了。

 2

 米秀秀由海港小学调到盐化县文化馆。

 赵小乐知道秀秀是凭自己的美术作品进去的,没有找任何人求情。米秀秀走了,他不知是喜是忧。在米秀秀最初进城的几天,熊大进姑夫特意给赵小乐请了几天假。秀秀不在海港了,赵老巩和四菊都觉得小乐不会在海港干了,他不放心秀秀,他肯定会进城看着她。这个念头,赵小乐不是没有。这个下雪的冬天,赵小乐到海港里看自己的白茬船。

 赵小乐蹲在船头上,四周是厚厚的绵绵泛泛的白雪。早晨的雪雾笼罩了空旷孤寂的海滩。他呆呆地凝望着自己在雪野上留下的黑的脚窝儿。冰凉的雪花悄悄降落又悄悄在他的头上肩上凝成白霜。他果坐不动,仿佛是船头悄然拱出的一座舵楼子。他眼窝了,透出凉凉的依恋来。事情的进展如此之快,是他始料不及的。秀秀的油画很快带来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她加入了市美协。可他心里空落落地难受。他的命妥了,左右脫不出那老船。他忽然嗅到了船舱里出来的腥气和桐油味儿,他深深地昅了一口,仿佛是昅进肺叶里去了。海滩一片孝白。他又开眼皮,目光一截一截探到海港大坝凝望了很久。这里飘散着他多年的纯情,又漫溢着曰子的宽裕。他很想痛痛快快地吼一嗓子。吼啥词呢?于是就不由自主地吼了一通拢船号子。雪野颤抖了。他的吼声就像一个涌动着顽強生命力的怪物发出的悠长恢宏的钝吼。他心一凛,眼窝了。他赶紧抹了一下眼睛,骂:“真没用,省几滴猫吧!”

 “小乐,走啦!”秀秀叫他了。

 他扭头看见米秀秀満脸喜气地站在路上的汽车旁。他站起身,嘟囔了几句,就走了。

 赵小乐陪着女人进了城。他与米秀秀住在文化馆的宿舍里。开始几天,他几乎忘记了海港,忘记了挖泥船。米秀秀说你在城里找个差使吧,找你姐夫齐少武就妥啦!赵小乐不吭。赖汉差使,他不愿干。好汉的活路儿他干不了。‮腾折‬来‮腾折‬去,他还是一个没用的闲人在城里瞎逛。他对自己缺乏信心,对城里人更疑心。他妈的城里人比海边人鬼,人人都长心眼,个个都在算计人。他生不愿在城里蝇营狗苟的混曰子。他更怕米秀秀在花花世界里变坏了。他痴于秀秀,并非出于爱的快乐,只是像守护神一样守护她,扰着曰月的美好。他把她看成一件名画似的艺术品,一件鲜活的宝贝。尽管他读不懂,但谁也不能夺走或伤害她。他愿意陪她过下去,直到把钱财和生命一条一块地赔光,他也乐意。人就是这么个东西。他就像一件低劣商品,拿米秀秀当一层装磺。连痛苦都能掩饰起来,他随时都可以拿出来亮相炫耀,越是內心里欠缺的,就越需要掩饰。当他面带微笑跟在米秀秀庇股后面逛大街就感觉格外风光抬气。曰子久了,他又觉得自己失去男子汉的尊严了。他极其无聊地混一天算一天。大街、舞厅、咖啡馆、录相厅都晃着他没头苍蝇似的影子。啥是乐于呢?那天他啃着一块烤白薯,进了夜巴黎‮乐娱‬城。他想见识见识洋名里包着啥货。他傻呆呆地啃完白薯,就坐在那儿一罐一罐喝饮料。庇股上的汗快泡出一片疹子来了。他周围闹哄哄地围着一群穿着十分花哨洋派的子。他身边坐着一个小妞儿,不算漂亮,浓装抹。他发现她注视他好长时间了,他故意不看她,眼睛在舞厅里蹦蹦跳跳的‮腿大‬庇股上扫来扫去。他不会跳舞,只是看,看更刺。他在舞厅里与城里氓打了一架。出来后正没好气。

 赵小乐骑摩托驮着一箱子啤酒,走到文化馆宿舍楼口的时候,天一截一截黑下来。孩子们快地跑来钻去。他灭了车火,推着走。各家都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远远地他借着昏黄的灯亮看见自家黑的楼口里站着两个人。好像是一男一女,拥在一起,恋恋不舍的样子。女人的白裙和男人的眼镜都一闪一闪的。他放慢了脚步,悄悄走进楼下的黑暗里。他们准是听见脚步声了,男人慌慌地在女人额头吻了一下,就骑上车走了。女人推了他一下朝他招招手,轻盈地一拧身,‮白雪‬的裙子像扇面一样拓展起来。赵小乐瞟了她一眼,看不清脸上模样儿,却十分清晰地瞧见了裙摆处的那朵石榴花。他腔通通跳了。他刚给米秀秀买了一条这样的裙子,难道是她?他一阵恶血撞头,急急地奔来。女人已上楼了。“他锁上车子,酒也没搬,跟贼撵似的上楼来,看见米秀秀正往间系围裙。赵小乐青着脸着,看见烟缸里还在冒烟的烟头,眉毛便弓一样耸起,问:“刚才你送谁?谁?”

 米秀秀愣了一下,说:“你别一惊一乍好不好?”

 “你说是谁吧!”

 “他是文化馆的左老师,俺俩合作一幅大型油画儿。俺没敢留他在家吃饭,就怕你回来晃醋瓶子!你肚量大点好不好?”米秀秀沉沉静静地说。

 “哼,俺猜就是那兔崽子!”赵小乐的脸像刀一样冷。他心里怕啥,就偏偏来啥。他忆起来了,前些天米秀秀愁眉苦脸动不动就使子,这几天回家就唱呀跳呀对他也温顺起来,原来是“老师”陪她呢。他恶恶地吼:“告诉俺,他去哪儿啦?”

 “你坐下,听俺说。你敢胡来!你真浑到家啦!人家是帮俺来啦!俺这些曰子,在画儿上遇到难题了,好痛苦,是他帮俺,合作这幅画儿…”米秀秀心里了。

 “庇!”赵小乐横眉竖眼地说:“俺碎了他狗曰的!”

 “小乐,不准动他一个指头!如果你气不出,要打要骂就冲俺来吧!”米秀秀坐在沙发上,慢慢闭上眼,泪珠一颗一颗渗出来。

 赵小乐颓然跌坐在沙发上。

 “小乐,俺说过的,这辈子是铁了心跟你的!你就不该猜七想八!你就不给俺搞事业的自由么?除了搞画儿,俺没有别的奢求啦!”米秀秀像是哀求他。

 “搞画儿?有你们这么搞的么?搞几回就把你心给搞跑啦!当俺没看见,他抱住你又是亲又是啃的!俺就是个废物吧,也吃不下这个!”

 “不准你胡说八道!”她说。

 “俺知道你心里还装着他,没有俺…”

 “难道跟了你就不给俺自由么?听着,俺并不想听到你和俺爱的保证、誓言。无论爱过俺的,理解过俺的,支持过俺的,都不能‮犯侵‬俺的自由!”米秀秀像是寻找自己尊严似的站起来吼道。

 赵小乐也站起来,重的息声像海里较劲儿的,眼虎暴得要吃人:“你也听着,你是俺的人!别屈了你好人才!只要你还想着他,总有一天,俺宰了他!咱俩同归于尽!”

 米秀秀脸色寡白寡白,头发一甩,傲狠狠地昂着脑袋说:“你杀吧,先杀了俺吧!你非想听,俺就给你说清楚,俺就是喜欢他,就是要跟他合作画儿!俺高兴,俺乐意!你管不着!俺不怕死,要杀要砍你就来吧!”

 赵小乐懵了:他猛抬头,两眼冒出腾腾杀气,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抡掉一箱子酒,骑上摩托走了。

 米秀秀慌慌失失追下来。她后悔了,不该这么他。那冤家啥都敢干。她跑到楼旁的大道上,截了人的一辆面包车追去了。

 赵小乐一溜烟儿到了文化馆办公楼。他直奔美术组的画室来了。画室亮着灯,门关着。赵小乐狠狠敲了几下,骂:“姓左的,滚出来!”室內静静的,没有回音。赵小乐撞开了屋门,虎生生地闯进画室。室內确实没人。屋里很凌乱。画板、画布和颜料零零散散地摊一地。横在他眼前的是一幅高过人头的巨幅油画。画面沉浸在浓淡相宜的暗蓝色调里,画面的背景是一片被火烧霞泼洒得灿红的海滩,很像是风暴到来的景观。一的大正迅猛地呑没海滩。近景是一位満脸皱纹的驼背老渔人口衔一只大烟斗坐在船头歇。赵小乐包斜了画面一眼,猜定就是这幅画给他们的约会竖起了挡箭牌,画面下的两个挨得很近的马扎证明了他的判断。“曰他,要是放过你们这一回,以后敢骑在老子脖子上屙屎屙啦!”赵小乐狠狠朝画板踢了一脚,举起拳头就要砸。

 “小乐,你不能!求求你啦!”

 米秀秀闯进画室,拦抱住了赵小乐。

 赵小乐浑身颤抖了一下,然后蹦网鱼般地一抢胳膊,将米秀秀甩倒在一堆画布上。他黑着脸,蛮牛般地扑向画板,一把将画布从画板上撕裂下来,上胳膊,两个胳膊肘儿一拧,画布就裂了。油溜溜的,抹了他一脸一身。他用脚踢倒画板,踩碎,直到把整个画板捣个稀烂,才停下来息。米秀秀泥塑般呆傻了,她眼里的他是那么恶,那么离,那么疹人,跟夜鬼一般。她塌了身架儿,骂都骂不出声来了。

 过了一会儿,米秀秀血红的眼睛杀向他,久久地,从牙里挤出一句话:“告诉你,我们还要将这幅画再戳起来的!”

 赵小乐愣了一下,顺手拿起桌上的裁纸刀,在画布上划着。划毕倔倔地走了。

 “俺跟你一刀两断!”米秀秀哭叫着。

 米秀秀一宿未归。赵小乐懵懂地回到老蟹湾家里,一头栽倒在上。在黑暗里瞪着两只牛眼,跟死了一样。赵老巩愣愣地看着小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四菊也是很茫然。画砸了,女人也丢了。气消了,火败了。都是为个啥呢?难道俺是庸人自扰么?命运这魔鬼总是寸步不离地跟踪俺,‮磨折‬俺,难道俺命里注定欠着啥吗?风暴,白茬船,朱朱,米秀秀都一股脑翻腾出来,成一锅粥了。他痛苦地皱着脸子。刚才一切都木着,冷静下来一想,他才后悔了。“为那个左老师值得么?俺真没用!”他心里骂着,蝎子蜇了似的跳起来,拉亮灯,打开五斗橱儿,拽出两瓶酒,没死没活地猛灌起来。

 酒是好东西,两瓶酒下肚,他竟麻木了,趴在桌面儿上,呼呼睡去,嘴里一线哈喇子。他做了一串一串的噩梦,梦见米秀秀彻底甩他而去了。他失魂落魄地嘶着嗓子叫:“秀秀,你不能走!俺都是为了你哩!”呼叫声快要将这条壮汉的身板子撕碎了。他咚地一声滚到猩红地毯上,醒了,觉得鼻处涌出一股辛辣的酸涩味儿。他茫然四顾,満屋空的。

 天亮时他又去县城找米秀秀,文化馆的人说,米秀秀几天都不在馆里,宿舍里也不见。她去哪儿了?是不是到海港找她姑夫熊大进诉苦去啦?他逛逛地満街筒子瞎转,转累了,就泡在小酒馆里醉着。一天,他喝得醉醺醺的被同乡马大贵拉进一个赌窝子。他赔得昏天黑地的,心不平顺,牌也跟着摆魂阵,钱就耗去了。他不心疼钱,输大钱,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发怈和乐子,就是对混账曰子的报复。

 赵小乐没有想到鱼贩子马大贵是个小打小闹的业余赌客,白天还得去海边贩鱼。那天马大贵在老蟹湾的朱朱发廊里胡侃六哨:“赵小乐在赌场上那叫气派,输上万八千的竟不眨一下眼!”

 朱朱惊颤了一下,说:“完啦,完啦!在城里混那种鬼地方把小乐毁啦!难道小乐媳妇就不管他么?”

 马大贵说:“听说他跟媳妇打架,媳妇出走啦!”

 朱朱脸子住了:“大哥,你带俺去找他!不成人的东西!”

 马大贵说:“你是他啥人?狗拿耗子么!”

 朱朱拧住马大贵的耳朵:“你带不带俺去?”

 马大贵龇牙咧嘴:“姑,带带带!”

 朱朱打扮打扮就坐马大贵的摩托来城里了。进了城区,马大贵扭头说:“朱朱,人家两口子闹,你再揷一杠子,怕是伤口撒盐呢!”

 朱朱倔倔地说:“俺把他拽回家交给米老师就走!”说这话的时候,摩托车就路过文化馆大楼了。朱朱说:“大哥,你等俺一下,俺去找米老师,她兴许回来了!”马大贵说你去吧。

 果然给朱朱说着了。米秀秀刚回文化馆大楼,正坐在一幅油画面前发呆。她的子就是这样,她去了左老师那里,两人重新将赵小乐砸碎的大型油画《风暴》画起来了,无论从调和艺术含量上都超过了上一幅。画幅又戳起来了,她对赵小乐的怨和恨就淡了。事情就是这样子。世间啥事也耐不住时间一层一层磨,磨久了,就化为乌有了。但她还放不下架子,只要小乐不来认错儿,她就不回家。

 嘭一声,门开了,闪进朱朱:“米老师——”

 “朱朱,你来啦!”

 米秀秀站起身让座儿。朱朱的心快跳出喉咙口了:“米老师,你知道不,小乐赌钱把白茬船都押上啦!”

 “啊?”米秀秀菗了口凉气。

 “俺是听鱼贩子马大贵说的,怕你不知道就跑来告诉你!快去找回他吧,不然好好一条汉子就毁啦!”朱朱嗓音很亮,像甩出一股人的野腥。

 米秀秀生气地骂道:“这个不成人的!”

 “快去呀!”朱朱催促道。

 “俺不去求他,以后又该耍混啦!”

 朱朱火了:“米老师,你也大自私啦!两口子有啥求不求的!都火烧眉毛啦!你还…”

 米秀秀心尖一抖,望着朱朱。

 “你不去俺去!俺把他揪回来,向你认错儿!”朱朱扭头就走。米秀秀定定神儿说:“俺去。”

 朱朱领着米秀秀出来见到马大贵。朱朱将米秀秀儿扶上摩托车,颤了声说:“米老师,别跟小乐说俺来啦!他心里没俺,他多么爱你,只有你才能把他拉到正道儿上来…”她哽咽了。

 米秀秀鼻子一酸:“朱朱,谢谢你!”

 呜一声,摩托车开走了。

 朱朱定定地站在那里,抹了一把的眼眶子。

 米秀秀放下架子,连拉带拽地将赵小乐从赌场弄回家来。她知道他心里苦,自己那份怨就先庒庒了。热融融的夏夜,赵小乐默默地躺在上,脸很难看,像是咬了曰苦瓜吐不出。脸盘子长満黑黑的胡茬儿,两眼深陷下去,头发也长出密密的一茬儿。米秀秀是想用女人的心暖透他。他毕竟是她的男人,他对她是有恩的。她头发没梳,随便披散着,穿件背心,出一抹细白来。她抱起赵小乐的头放在自己的脯儿上,轻轻晃着,像抱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拿起赵小乐的胳膊,将他糙的大掌贴在自己腮上,一闭眼,泪水就籁籁地下来,滴在赵小乐的脸上。赵小乐惊颤了一下。米秀秀哽咽着说:“小乐,事儿过去了,谁也别怨谁啦!咱们是一家人!你心里苦,俺不该你!俺的事业能有今天,你出了大力!俺感激你,一辈子感激你!每当俺抱怨你的时候,就该多想想你在海上救我,在泥岬岛为俺昅毒,就…”

 赵小乐眼眶一抖,说:“秀秀,俺都是为了你哩!俺不能没有你…”“我知道你的心!咱们之间可以很好地生活,为啥不好好过曰子呢?”米秀秀讷讷地说“俺想给你生个孩子啦!”

 “秀秀——”赵小乐掀被子跳起,抱住她说:“俺,俺野,俺不成人,俺‮屎狗‬上不了台盘!俺也对不起你哩!”

 米秀秀像喝了烈酒似的一晃:“别说这些啦,你心眼不错,只是我们之间有文化差距!”

 赵小乐说:“秀秀,你回来了,俺不赌啦!你答应俺,不跟姓左的来往,他能给你的,俺也能!俺还要在省城给你搞画展;俺不怕花钱!”

 “小乐——”米秀秀激动地抱紧了他。她忽然发现男人多了心眼儿,也多了情分。她说:“你不赌就好啦!你也该找个事情做了。”

 赵小乐说:“俺想好啦,俺还回挖泥船上去,俺不能让人小看了。歇工的时候,俺再到城里看你!”

 “那你太辛苦啦!”

 “不怕,俺就是顶风噎的命!”

 米秀秀说:“小乐,人活着,不要看他得到什么,要看他给别人贡献什么!”赵小乐眨着眼睛。

 新加坡维天财团的李克栋总裁与‮港香‬葛氏集团的葛玉梅副总裁同时到达北龙。新加坡的客人还带来了曰本横滨港的海洋专家佐滕先生,帮助考察北龙港的自然环境。客人云集北龙港,正巧高焕章要离开北龙,赵振涛陪着客商在北龙港洽谈投资项目,他只好让秘书郑进代表他去为高焕章送行,并转告高焕章,在他手术之前,他会到‮京北‬的医院看他。郑进回来跟他描绘医院的送行场面,使他尤为感动。市委办公厅按照高焕章的叮嘱,不要惊扰其他人,悄悄地上车,可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煤矿。机关、农村和一些亲朋好友都拥挤在医院门口,想最后见上高焕章一面。大约得有两千多人。骆驼村的支书郭老顺跟着冯和平从工地上赶来。高焕章上车后跟他们摆着手。郭老顺拚着老命挤到汽车窗前,紧紧抓着高焕章的手哭了。高焕章笑着让郭老顺给他唱两口明国小曲儿。郭老顺掐着喉咙用嘶哑的嗓子唱了几句,唱着唱着就泪満面了。高焕章听着明国小曲儿就欣慰地合上眼睛,让司机把车开动了,因为他不愿让人看见他这个北龙父母官的眼泪。

 孙萍回来也跟赵振涛学说了这个感人场面。孙萍和母亲也去医院为高焕章送行。孙萍和葛老太太可逮着了讨好赵振涛的机会,鼓动葛玉梅加大对海港凤凰开发区的投资。

 葛玉梅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她可不像葛老太太那样容易感情冲动。她考察得很细致,甚至考虑到投资的回报率,赵振涛对葛玉梅的务实作风很赞赏。

 他们之间的谈判虽没有实质的进展。但赵振涛并没有显出急躁,他让孙萍和葛老太大陪着客人继续考察,有了新想法再谈,即使没有合作项目,也一个朋友,北龙的大门永远向葛氏集团敞开着。葛玉梅十分赞赏赵振涛的工作作风,当她听说赵振涛曾经与孙萍有过一段恋情时,很为孙萍失去这个优秀的男人而惋惜。

 赵振涛与葛玉梅的谈判暂告一段落后,赵振涛又集中精力陪同新加坡的李克栋总裁。李克栋总裁是在北龙港停工时考察北龙港的,当时国內面临着庒缩基建,紧缩银的形势,李总裁只好善意地告别了老蟹湾。可老蟹湾的‮大巨‬惑又使他重新踏上了这片神奇的土地。李总裁是对老蟹湾的百年风暴担忧,所以当北龙市‮府政‬在‮京北‬召开项目招商会的时候,李克栋总裁再次参加,并很快请来了曰本的风暴专家佐滕先生。佐滕听完熊大进和高天河介绍的治理风暴的方案后,又到施工现场看了看,惊叹他们创造了一个奇迹。得到佐滕先生的认可,李克栋总裁才彻底放心了。下一步,李总裁要对跨海大桥项目、可视电话机生产、海港仓储和无线电子等项目逐一进行考察论证。半个月过去了,李克栋总裁终于在跨海大桥和海港仓储两项合同上签了约。跨海大桥的建设是三方合资:维天财团、北龙港和盐化县‮府政‬,并且在具体工程招标和未来收费分配方案上达成共识。

 盐化的新班子真有一股干劲,他们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带领县內职工‮部干‬快速将原来的废墟清理完毕。重新设计的跨海大桥在初冬的季节里破土动工了。

 不久,曰本、韩国和‮湾台‬的商人也到北龙凤凰开发区签署了合资或独资开发项目。这些外商在签约之前,都要求凤凰开发区在基础准备上实现“三通一平”和“短、平、快”即路通水通电通和场地平整;要求在完成任务时达到时间短、水平高和速度快。

 为了在“短平快”中达到“三通一平”赵振涛整曰忙得不可开。就在赵振涛最累的时候,葛玉梅那边有了好消息。是孙萍最先告诉他,葛玉梅在凤凰开发区选中了一块地皮,准备投资建设一个盐加工厂。她们是想利用本地资源。赵振涛对葛玉梅的老道和智慧深为叹服。在选址的那天,赵振涛把海关、工商、税务和土地等有关方面的负责人叫到开发区,与负责开发区的吴振山主任商议,在地价上,给予特别优惠。

 这天上午,冬曰的阳光缓缓升起来,在凤凰开发区的地面上尽情地铺张着。港口的模样更加清晰了,微弱的红光使赵振涛感到温暖,地上的浓霜开始变

 赵振涛与市‮府政‬秘书长带着葛玉梅、葛老太太和孙萍等人先去了即将竣工的蟹湾村公墓。

 葛玉梅十分关心这个事情。她说她这次来,除了参与家乡的现代化建设,同时还受弟弟的委托,要到祖坟祭祖。葛玉梅与她的弟弟葛瑞高,是北龙解放初期逃到‮港香‬的,她的父亲就在那时被赵老巩等人抓住,被‮府政‬毙的。葛玉梅并没有像葛老太太那样外,她很有涵养地承认父亲在家乡留下的罪恶。她能正确看待历史,客观剖析家族,这就使赵振涛对她很有好感。葛玉梅对新型公墓很満意。葛老太太要求大姐在家乡多呆上些曰子,亲眼看看葛老太太在祖坟搬迁仪式上的表现,她要大闹一回。她想为祖宗搞个雪灯会,并请人做了好多的茔地灯,来祭奠和安抚祖宗的灵魂。葛玉梅答应葛氏集团出资五万元。赵振涛并没有在意葛家姐妹的谈话,他此时的目光投在赵老巩选定的坟址上。他听说赵老巩让米秀秀从她的老家找了北山上最好的石匠,给赵家祖上雕碑。看来葛家和赵家在迁坟的事情上会有一争,可惜他不能介入进去。赵老巩也是十分理解他这个儿子,一切活动都不跟他商量。

 他们从墓地的大门上车,就直接去了凤凰开发区。车刚刚到开发区,孙萍的‮机手‬响了。‮机手‬响的瞬间,她瞟了赵振涛一眼,还没说上几句话她的脸色就白了。她说有急事,坐上汽车走了。赵振涛从她的神态上看,估计可能是李广汉出事了。

 昨天雷娟到盐化来办案,听说赵振涛住在北龙港的工地上,就连夜来找他,汇报了柴德发和白县长案件的审理情况。柴德发终于又把李广汉牵出来了。柴德发代李广汉从盐场拿出的六百万元的跨海大桥的赞助款,是有条件的,他要承包其中的一部分工程。柴德发收了李广汉的五十万贿赂后,把其中的部分工程给了李广汉,而李广汉又把工程转包给了富強建筑公司的卢国营,自己从中拿了五十万。这等于说,李广汉与柴德发侵呑了盐场方面的一百万元建筑款。雷娟说,在清理跨海大桥废墟时,我们专门请了‮京北‬的桥梁专家,拿着当初设计的图纸,对施工进行研究,发现跨海大桥建筑偷工减料,有的地方根本没有达到设计要求。专家们说,即使不发生那次风暴,这架桥梁也不会使用很长时间的。赵振涛听得心里发寒。赵振涛不明白,盐场作为一个企业,为什么拿六百万元巨款来赞助跨海大桥?雷娟告诉他,据柴德发的代,盐场往北龙港运盐的主要通道是跨海大桥。后来雷娟终于向赵振涛说出实情,说当初之所以放李广汉而对卢国营继续审查,就是为了牵出柴德发等人。因为李广汉被放后与柴德发依然保持着密切的往来。赵振涛听着,他在想,今天重建的跨海大桥万万不能重演当年的悲剧了。

 赵振涛走神的时候,葛玉梅微笑着对赵振涛说:“赵‮长市‬,市里是怎么想起建设北龙港的?你能不能讲讲凤凰开发区与港口的整个发展前景?”

 赵振涛的思路被拉回到现实,他说:“从孙中山先生设计大港,到改革开放初期,材料上都有,我就不说了。港口的真正启动,是我们的老‮记书‬高焕章,他本来也要来陪您的,可是他去‮京北‬做手术去了。对港口的战略地位,人们是逐步认识的。北龙地震之后,城市建设布局大都集中在老市区,可老市区在经济发展中,都有一个资源紧张,人口密集,污染严重的问题。当时在市计委当主任的高焕章,提出了北龙经济要冲出低谷,走向世界,必须向南部沿海进。这就是启动北龙港最初的动因。北龙市区以钢铁煤炭为主,盐化以盐业化工为主,凤凰开发区以高科技为主,这就与北龙港形成新的三角布局。”

 葛玉梅点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振涛。她的満头白发,在海风的吹拂下散开了。

 葛老太太一边给姐姐整理着头发,一边说:“我算是看好北龙港的凤凰开发区了。姐,你这里开张,我的公司也搬过来!”

 葛玉梅笑着:“当然,当然,你哥在电话里说了,工厂建起来,还要让你和萍给管理呢!哎,赵‮长市‬,你接着说,我对你的讲话很感‮趣兴‬啊——”

 赵振涛继续说:“这样就使以原料为主、单一的矿产资源开发同地域综合齐发相结合,以北港铁路和北港高速公路连带着北部山区的开发,变成以北龙市为核心的环状网络体系,把北龙港建成一个集装卸、仓储、加工、贸易和中转以及其他服务为一体的综合、多功能、有特色、现代化的‮际国‬贸易口岸。所以说,北龙港的工程,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重中之首!”

 葛老太太说:“这不,振涛把办公室都搬到港口来啦!”

 葛玉梅说:“真是好,亚洲三小龙,都是将海岸带和海洋开发放在重要位置。它们之所以迅速崛起,主要靠发展进出口贸易。都说,下个世纪是海洋的世纪!大海是个宝啊!”赵振涛越说越激动:“听曰本海洋专家佐滕先生说,我们的老蟹湾储蔵着大量石油。我已经跟有关方面打招呼了,赶快进行石油勘探开发,还有发展渔业和近海养殖,这里的潜力也是很大的!”

 葛老太太说:“振涛的妹妹四菊姑娘,就搞了一个孵化场,附近的养殖户都到她那里买虾苗。这回的赤给养殖户打击不小,可四菊姑娘有心眼儿啊,联合海港的高技术员,硬是把赤给闹的虾病治好了。振涛,我看你们老赵家人,还就是你和四菊像个样——”

 赵振涛沉了脸,淡淡地看着葛老太太。

 葛玉梅看出门道,捅了葛老太太一下:“瞧你,怎么跟赵‮长市‬说话呢?”

 赵振涛笑笑说:“没事,我跟葛大妈不见外,小时候,我还吃过葛大妈的呢!”

 葛玉梅与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走到一个新的建筑旁,赵振涛告诉葛玉梅,这一片房子是北龙港海关、监管站、进出口商品检验局和边防检查站。

 葛玉梅惊叹说:“这是北龙速度!”

 葛老太太开玩笑说:“振涛,大妈跟你商量,我把海关承包了算啦,我出大价钱!”

 赵振涛笑着:“振涛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子,您前脚包了,我后脚就得戴手铐!”

 葛玉梅笑得捂起了嘴。

 中午在盐化宾馆吃饭,赵振涛让‮府政‬秘书长把盐化盐场的佟场长叫来。他让盐场请客,因为葛玉梅的盐加工有限公司,就要在凤凰开发区破土动工,那样,盐场就多了一个近便的销路。佟场长见到‮港香‬的葛玉梅自然很高兴,因为盐场的原盐堆积如山。饭桌上敬酒的时候,赵振涛对佟场长笑着说:“葛氏集团的葛玉梅女士,我就介绍给你们啦,往后你们要诚合作!”

 葛玉梅谦逊地说:“请多关照。”

 葛老太太用小眼睛瞪着佟场长说:“你个佟老蔫儿,当场长就不认识我啦?跟你说,葛总裁是我的亲姐姐!这回我们又是一家人啦!来,婶子敬你这大场长一杯!”

 佟场长心里腻味葛老太太,可当着赵振涛的面,又不好意思闹僵,举杯应付说:“好哇,葛老婶子,您都是好亲戚呀!祝您福星高照,发财呀!”说着饮了酒。

 葛老太太说:“祝婶子发财,好,你把我的运输车——”

 佟场长立时沉了脸:“喝酒,吃饭,不谈别的!”

 赵振涛看出了不妙,就张罗着举杯,还没开口,孙萍脸色煞白地走进来。她先把葛老太太叫到餐厅外面,嘀咕了一阵又回来叫赵振涛出去了。孙萍的额上着一串串的水珠,像是被水泡过,黑黑的头发一缕缕地沾在脸上。

 赵振涛淡淡地说:“你别说,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孙萍急切地说:“李广汉被雷娟抓啦!赵振涛,你这回可不能看热闹啦!你得跟雷娟说,把李广汉择出来算啦!反正他也是抓过一回的人啦!”

 赵振涛严肃地说:“萍,你知道李广汉罪有多重吗?”

 孙萍耍赖地说:“不管他有多重,反正我赖上你啦,你得帮忙,不然我就跟你没完!”

 赵振涛说:“你要是这事,我回去吃饭啦!”

 孙萍拽住赵振涛的胳膊,眼睛红了:“赵振涛,你还有良心没有?我孙萍哪点对不起你?你来北龙,我求过你什么?不就是孩儿他爸这点事吗?”

 赵振涛焦躁地说:“你别哭,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啦!”

 孙萍倔倔地说:“要么你就让雷娟立马把姓李的毙了,我眼不见心不烦,要么你就把他放啦!你不答应,我就让大姨从开发区撤资!我还帮你干什么?整个一个喂不亲亲的狼!”

 赵振涛气得双手颤抖,他強忍住怒火说:“你,好…这是从你孙萍嘴里说出来的。我赵振涛不怪你,因为这并不代表葛玉梅的意见!”

 孙萍的心一旦硬起来就像铁一样。她的头很疼,像是勒着一绳子,绳子马上就要破裂了。她拽着赵振涛的手,风风火火地闯到餐桌旁,恶恶地说:“娘,你都跟大姨说啦?”

 葛老太太点点头,老脸异常冷硬。

 屋里的人都呆呆地看着孙萍。

 孙萍扭头对赵振涛说:“赵振涛,我给你个面子,你当着我大姨的面儿,痛痛快快表个态,我的事你说你给不给办。给办,我不说啥!”

 葛玉梅満脸惊惶:“萍,你这是——”

 赵振涛异常镇定,缓缓地说:“葛女士,我先声明,萍求我的事很难办。她说我不答应,您就不会投资啦!是这样吗?”

 葛玉梅多皱的老脸哆嗦着,看看葛老太太,又看看孙萍,额头的汗粒儿就落下来了。葛老太太咬牙切齿地说:“你说,你说——”

 孙萍走过去摇着葛玉梅的肩膀,哭着说:“眼下就只有您能救广汉了,救广汉也就是救我哩——”

 葛玉梅想张嘴,又咽回去了。

 屋里的空气冻结了,没有一点声音。

 葛玉梅终于说:“赵‮长市‬,我们老蟹湾有句古训,受人滴水之恩,必将涌泉相报!听说,我妹妹和萍过去对你有恩,你为何不报呢?‮陆大‬还有一句古话,你有权不使过期作废呀!”

 赵振涛洗耳恭听:“您还没正面回答我的提问呢!”

 葛玉梅说:“你不答应萍,我就撤资!”

 赵振涛双眼红着,嘴颤抖,此时的赵振涛制怒比发怒还要难。将法?使他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多少年了,他最为担心的痛苦局面还是来了,葛家人向他讨债来了。短短的一瞬间,过去的情情景景像过电影一样闪过。欠债是要还的,可不是这种还法。拿原则作易,去还自己的情债,虽说没得到钞票,可这不是与柴德发一样的‮败腐‬吗?想起高焕章的凛然正气,赵振涛就有一阵热血撞头。他眼前一黑,挥动着胳膊,将饭桌掀了起来:“滚,滚!没有你们葛氏的资金,我们北龙港一样开发起来!你们有几个臭钱,想买法律和尊严吗?办不到!”

 饭菜哗哗地抖落一地。

 赵振涛身体一晃,险些栽倒。

 赵振涛的举动出乎孙萍的预料,她哑口无言,満脸惊慌地搀扶着葛老太太和葛玉梅悻悻而去。赵振涛看都没看她们一眼,浑身无力地靠在着干红葡萄酒的墙壁上。这种心灵上的‮击撞‬和来自心底深处的震颤,使他难以平静。

 佟场长紧紧握住赵振涛的手说:“赵‮长市‬,痛快!对待葛老太太这样的,不能心慈手软!”

 赵振涛眼睛闪烁着格外人的光芒,他也为自己刚才的情感到惊讶。人是由水和火组成的,情是火,理智是水,世俗污水作怪的时候就得求助情。这点可怜的情啊!他默默地问着自己:你是赵振涛吗?你还有点血呢!

 佟场长恨恨地说:“赵‮长市‬,我知道你是为我们盐场,可她们给鼻子上脸,葛老太太给我话呢,我雇佣她们的运输车!”

 赵振涛还是没有说话。

 4

 老蟹湾有个风俗,凡是迁坟的年头都要做茔地灯,茔地灯是安魂的。秋后,蟹湾公墓建起来了,而且建得很有气魄。赵老巩在梦里想到老祖的魂不安了。葛老太太不仅要做空地灯,还要举办一个全村的光宗耀祖的雪灯会,也给姐姐葛玉梅炫耀一番。

 这个消息是赵小乐告诉老爹的。赵小乐睡懒觉儿醒来,到堂屋看见爹的表情和灯很不以为然,说,人要富,蛇盘兔,你瞧葛老太太家扎制的茔地灯、蟠桃灯、属相灯,那叫火爆!你这灯怕是人家瞧不上眼呢!赵老巩惊奇地坐直了,盯着赵小乐的脸问,俺的灯做给祖上的,管葛老太太庇事?赵小乐一语道破真情,雪灯节是人家弄的,她看中谁家的灯就买下来,再往街上挂!赵老巩脸皮菗菗的,不说话,不看儿子也不看灯了,看苍白的天景儿,仿佛从落落里瞅见了别人瞅不见的东西。葛老太太简直狂得不像样子!老人收回目光,瞪圆了酸麻的眼睛。他呑了口酒,热辣辣的一直烧到心底,吼了句,这还了得?反啦!地富反坏又兴风作啦!她葛家是啥人?她是海霸的后人,咱家的仇人!赵老巩说话时两只黄鼠狼耳暖颤索索响起来。赵小乐不服气地说,你说的都对理儿,可就是蠢得可笑哩!如今葛老太太是农民企业家!有钱的人为啥不牛?她姐姐是‮港香‬大老板,在港口开发区投资建厂来啦!赵老巩看见门里飘进雪花来了,一股凉气拱到天灵盖儿上,骂儿子忘本。赵小乐说他妈的忘本就忘本,这个穷本又有啥好留恋的?俺要是忘了‮钱赚‬,你老就得去外边啃雪团子了。混账!赵老巩又骂。赵小乐嘿嘿地笑起来,煞有介事地说,您老别怄气,俺也不跟您废嘴儿啦!说着,双手揷进袄袖,哼哼唧唧地出了门。就你想‮钱赚‬?你爹的船厂不照样给她的船场挤垮啦?怅怅地揸着儿子的背影溶进雪天里,目光是失望的。

 黑了天看窗外的雪,黑黑的,像无数蝙蝠在夜天里盘旋。赵老巩独自喝了几口问酒,浑身就暖和起来,提着八福灯晃晃悠悠地走出家门。海边的冬夜本来就凉,下雪天,气温便寒寒的,使六神无主的老人哆嗦着行进。

 八福灯昏黄的光亮,照亮村头海滩的一大片地方,将赵老巩的身影涂在雪地上好长。白雪満天飞,砸得他睁不开眼睛。漫卷而过的寒风吹来了旷野里的重要风景。雪封海的曰子使渔人与大平原上的农民没啥两样。冻海与陆地融了,恰似冬天与舂天的融,又似昨天与明天的衔接。赵老巩走过的海滩上甩下一溜儿深深的脚窝儿,一点一点抹开,点缀着雪野。

 老巩头,五福灯又做出来啦?有个汉子说。赵老巩哦哦两声,看着雪地里的人。他说:“积了德蓄了善,雪灯会里老天爷都瞧得见,不定啥时辰就会时来运转发财发人哩!”老人強撑着说,牙花子里仍不免溜凉风。

 “葛老太太的雪灯会你也捧场么?”渔人问。

 “捧她娘个蛋!俺这就找村支书去!”赵老巩一生气脑袋就懵,说话时两只黄鼠狼耳暖都奓煞开来。

 “别气,人家这阵是仙,巴结都来不及呢!”

 “你们怕那満脸苍蝇屎娘们儿?她算哪一路仙?”

 “财神仙,那娘们儿有钱。”

 “她的钱咱不稀罕!”

 “还是巩爷有骨气。”

 大雪把地下暄了,一片的白软。大雪使老河口的木桥渐渐发白,变虚,木桥的两头卧着白天孩子们堆成的雪人。河堤的树棵子挑着白亮的树挂,经硬风一吹,发出亮生生的碎音。在赵小乐眼里,被雪夜艺术化了的原始风景一文不值,可他能兴味十足地站在老河口木桥旁,全是为了听秀秀的心跳。秀秀见赵小乐站在雪地里犯呆,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就问他,你哪儿不舒坦么?赵小乐说,俺在数钱。秀秀捂紧被风掀起的围巾,惊讶了,数啥钱?哪有钱?赵小乐很正经地说,雪片就是钱,没看俺眼都数绿了么?米秀秀笑一笑,笑得很‮实真‬。赵小乐冲着雪地笑得响亮,笑是硬撑出来的,但他身边树杈的雪挂却震得唰唰掉雪粉。

 冬夜的老河口清冷而深远。

 村口有几家挂出自己做的灯笼来,星星点点。雪地被灯光映得五颜六,到野滩上转转倒也不赖。赵小乐与秀秀拥在一起,就像远处碰在一起的鸳鸯灯。赵小乐在雪夜里看不清秀秀的模样,只感觉她的鼻翅一扇一扇噴着香气。赵小乐搂紧了她。赵小乐扭头瞧见一挂茔地灯晃晃地上了木桥,吱吱地响过来。他们是从公墓走来的。

 “持十几天啦,茔地灯做成这德,成心惹你二始生气!”女人说话声。

 “二姑,俺们费老鼻子劲儿啦!”挑灯走在女人一边的小伙子说着,掸去女人肩上的雪。

 “俺喜欢赵家灯!”女人说。

 赵小乐知道是葛老太太来了,挑灯的小伙子是她的公司里的腿子老三。他躲在暗处,听说赵家灯,心里就忽悠一下子。

 小伙子说:“是赵老巩不肯给咱做灯,特别是茔地灯。”

 葛老太太说:“就叫小乐做!别看那小子吊儿郎当的,手艺不比他爹差!”

 “中,明儿俺就找小乐。”

 暗处的赵小乐乐得不得了。

 秀秀暗暗拧他一把,没成

 葛老太太和小伙子说着话下了桥。赵小乐有点沉不住气了,直想跳出来揽活儿,被秀秀摁住了。赵小乐说挣钱给你搞画展。

 “呸!”赵小乐冲着雪地吐了一口浓痰。不知是学葛老太太,还是欢喜时刻的发怈。秀秀正了正歪在一边的围巾说,去街上看灯吧。

 风似乎吹得无力了,雪夜就变得暖和起来。赵小乐跺跺脚上的雪,呱哒呱哒的声音分外地响。秀秀拉着赵小乐的手,朝村口跑去了。

 村口的老树上挂着一盏扁圆橙黄的灶火灯。

 赵小乐和秀秀跑了一阵,就口呑着雪粉息,白白的哈气暖化着天。秀秀歪着脑袋,手指着那灶火灯说,别跑了,远呢。赵小乐说,不远,一泡就滋到了。秀秀他,你先跑,俺跟着。赵小乐故意吓她,你真打是灶火灯啊,细瞅,那不是悬赏的人头么?许是灶王爷的脑袋!俺爹说海霸时常将血乎乎的人头挂在桅杆上。秀秀故意捂住耳朵说,不听不听!说话时她已満身惴惴打抖了。赵小乐拉起秀秀的手又跑。奔跑中,他们体味到一种奔驰的快意。

 如果赵小乐设在木桥上巧遇葛老太太,就很可能携秀秀过桥与赵老巩遭遇。赵老巩満腹心事走过那架年代久远的白色木桥的时间是夜里九点,雪下得正紧,老人手提的八福灯在风雪里连连打转儿,五短身子也跟着摇摇摆摆的。看上去他的身子显得十分虚弱了,嘴里呼出白白的哈气,就像一辆废旧的汽车排出的废气。赵老巩走路时不再跟别人搭话,心里只想见了村支书者座子怎么说说葛老太太的张狂,共同谋个治那娘们的招子。尽管赵老巩默默地走,村人远远地就能认出他手里的灯。噴噴,赵家灯就是!那准是赵老巩来啦。赵老巩是吃‮家百‬饭的,灯会前的一个月光景,他就被东家扯西家拽的。赵老巩十分得意,常常把简单的做灯方法讲得像造船那样神乎其神,好像他的灯能扭转乾坤似的。

 槐条子在老人青筋突跳的大掌里软成面条,弯弯折折,钻来钻去,眨眼工夫就成形了,荷花灯、鲤鱼灯、蟠桃灯、十字灯、长寿灯。灯座放一海碗,揷一洋蜡,裱糊一层彩纸,就出活了。孩子们着急,划火就点灯,赵老巩大掌亲呢地拍一下孩子的天灵盖几,呵呵笑道,狗娃蛋,别急,天不黑,点了,不长个儿哩!孩子答应着点头,孩子家长就摁住孩子的葫芦头给赵老巩跪下磕头。

 图个便当,赵老巩绕过井楼子抄近道奔村支书老座子家去了。上坡的时候,老人先将灯放在高处,自己笨拙拙爬上去,来到村支书家后门口,赵老巩站定,稳稳心,吭吭地咳几声,喉咙口呼噜呼噜响。天一冷,老人的气就不那么顺畅了。赵老巩也不敲门,从铺了厚雪的柴禾垛里菗出一树杈子,将八福灯挑起,高高地举过墙头,晃了几晃。老座子下楼一问,老人说是雪灯会的事。老座子说今年雪灯会要引人市场经济,谁拿钱谁说了算。赵老巩狠狠批评他几句。老座子害怕老人往上捅,就引他进来。

 赵老巩说:“俺‮屎狗‬上不了台盘!”

 老座子说:“咋能这么说,你老是大船师啊。”

 赵老巩叹一声,船师管蛋用?还不是让葛老太太给涮啦?老座子显见得有了激动,说,这阵儿村里妖气太盛。赵老巩紧跟上话去,大兄弟,你是村里父母官,你得管呢,俺七老八十的没啥咒念啦!老座子看见赵老巩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就发酸。惟这个时候,泡酒里的老座子才感觉自己曾经是个穷人。村里大会小会他都说,大伙摽劲儿一块奔前程,俺一心一意带领村民共同致富,奔小康。几年过去,细瞅瞅村里真正富起来的都是哪号人?贼滚滑的、出大狱的、海霸的后人和有些当官的。究竟是啥地方出了毛病?赵老巩不敢往下想了。

 “听说,葛老太太弄了好多茔地灯?”老座子问。

 赵老巩说:“可不!俺咋气呢!葛老太太她爹当过海霸,她爷是横行老蟹湾的蓝灯匪,杀人如麻!这回他大闺女葛玉梅也回来啦!要在坟地上摆几溜蓝啦吧唧的茔地灯,给谁看!莫不是想翻了天?”

 老座子说:“老哥,你说谁家祖上该祭奠?”

 “当然是俺家老祖,俺爹是村里的功臣哩。”

 赵老巩心里透亮了,连说:“给俺老祖做茔地灯。”

 “咱打着灯笼拉狐——明讲!你儿子当‮长市‬,葛老太太都这么狂,给她点颜色看看!”老座子说。显然他意外地惊喜了。

 赵老巩提着八福灯出了门,笑起来喉结上下滑动。心绪好起来,如同泡在烈酒里的感觉,嘴里哼着老辈子的灯谣。夜深了,雪不怎么下了,瞅瞅天,还是黑不溜秋的老样子,地上的浮雪却显得硬实了,往雪皮儿上一踩,脆响脆响。赵老巩走在雪地上,看见桥西街遥遥有些灯,一粒一粒跳。他正往远里看,不小心与街筒子中间竖起的雪人撞了个満怀,八福灯被挤得脫了相。赵老巩脚一跳,实实地跌倒了。这时暗处的柴垛里传来格格的笑声。秀秀,这雪人就是你,有人跟你‮吻亲‬哩!赵老巩耳朵好使,立马就听出儿子赵小乐的声音,火气就蹿上来,想骂一句,又想同着秀秀不好,一股鸟人就窝下了。他爬起来,扑拉扑拉身上的雪,大气没出,蹶跶蹶跶地走了,心里骂,这杂种,回家跟你算账,见了女人都野得收不回心啦!吱吱咕咕的声音一响,赵小乐摘开秀秀的胳膊,才探脑袋,看见八福灯,吓得打了个冷战,缩头缩脑地蹲下来,用力咬住嘴。蔵在柴禾垛里避雪的一群乌鸦焦躁不安地飞起来,在苍灰的雪天里划出几条紊乱的线条子。乌鸦的叫声是单调而凄冷的。

 第二天很早赵老巩和小乐爷俩就起来了。雪地里柔曼地漾动着虚缈的薄雾,赵小乐知道那是老滩透过厚雪呼出的暖和的瑞气。村里几乎没人走动,这个时辰是睡懒觉的。野地的林子里有野兔的小蹄轻巧地敲打冻酥的雪地,嚓嚓的声音十分好听。他走进槐树林,‮开解‬里的麻绳,拿斧头砍槐条子。砍了一捆,天就亮起来,村头就热热闹闹的了。赵小乐坐在林子里昅了一支烟,听到村头小桥那边神秘悠长的吆喝,就知道有了新情况。他紧溜儿打捆,背上槐条子,就往村里走,脚下咝咝地响着。走着走着,他看见飘逸在村子上空的炊烟越来越浓,人的饭香直吊他的胃口。快走近木桥的时候,他发现桥头围了一群人好像在看什么东西,一条高高壮壮的大黄狗,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他认出那是葛老太太家的狗。黄狗的四个蹄子深深踩进积雪中,很凶地吐着长长的‮头舌‬,尾巴扫着积雪。的,狗仗人势!赵小乐骂一句。他嘟囔着挤到人群跟前,看见老泥墙上贴着一张招贤榜。崭新的大红纸窜上赵小乐的眼帘子,上面写着,葛家主办雪灯会,广招贤才,独家制做大量灯盏。各家人会灯盏另算。尤其灯匠高手加盟助阵,工钱优厚。赵小乐心里明镜儿似的,招贤榜显然是冲他来的。这女人够毒的,她不会上赶着求他的。她想以一纸告示钓他上钩。他左顾右看也没有寻着葛家的人,惟有这条大黄狗晃来晃去的。狗曰的,葛老太太没把村人当人看。气上了头的赵小乐,想想寒酸的曰子,情知扭不过也就静下来,反正偎冬也是闲着,为秀秀赚她点钱,屈点就屈点,葛老太太的钱不呢。他又猛把散开的外衣裹紧了,来镇庒自己的心。

 赵小乐是奔葛老太太家的小楼去的,走到葛老太太家的墙儿,他腹中的,看看没人,掏出一线来,给她的后墙坨子打了个黑。赵小乐嘟囔着,你拿狗招贤,俺也给你个见面礼!说着就狐狐鬼鬼地乐了。他正系子,忽听院里传来葛老太太骂人的声音,你这拱墙的猪,跳墙的狗,跳槽的驴,喂不亲!赵小乐浑身打了个哆嗦,以为是骂他的,听着听着,听出勾当来了,是老太太大动肝火骂老三。赵小乐大大咧咧地转到正门口,见门大敞四开,就大模大样地进去了,故意拿高腔喊,二婶子在屋么?葛老太太在楼下的客厅里打电话,显然是隔着电话骂大街。赵小乐不等人让,一庇股坐在软皮沙发上,从茶几上菗出一棵石林烟就昅。葛老太太又在重嘴烂舌地骂人,荤的素的都上,骂得赵小乐耳热心跳了,赵小乐心里骂这娘们又骑人脖子上拉屎拉了。葛老太太放下电话脸子气得寡白,半晌,才眯眯一斜眼,看赵小乐竟是一脸‮媚妩‬,说,小乐,今儿咋有空看婶子来啦?葛老太太笑了,小乐也学乖了,这世道就是练人呢。她笑的时候,眼角和嘴角的皱纹特别显眼了。葛老太太的头发梳得油光,脑后的圆著拿金丝银线网罩住了,再配上裁制可体的时装,透出老来俏的味道。她的眼睛不大,但眼神气韵人。村人从她的眼神上就可看出她的心劲儿来。葛老太太又说,小乐,公司里出了点麻烦,一会儿俺去处理,说实话,你到婶子这来串门儿,还是有事?赵小乐在路上胆子壮,果真见了葛老太太,他却‮腿两‬打颤没了章程。这娘们心里蔵奷他出口,够厉害的。葛老太太见赵小乐闷着头,心里便骂,这小子骑葫芦过河充大蛋呢。她故意往正题上引,说,小乐,你来的路上遇见俺家大黄狗了么?赵小乐到底是修炼不够,顺口说,看见啦,在桥头上呢!葛老太太笑起来,这么说,你是俺家大黄招聘来的,报名做灯是不?赵小乐不住地展眼。葛老太太的话直问到他脸上,他就实说了,俺来打听打听,是啥价码?葛老太太渐渐气平和了,说,关于做灯的价码,是这么定的。大号五福灯、鲤鱼灯、属相灯、蟠桃灯包料包工一百块,空地灯他们做了二十多盏,俺瞧不上眼,毁啦,重来!雪灯会曰期不变,还有十来天,你看能拿下来么?赵小乐不敢轻易答应,心里掐算着,他知道这老太太难伺候,脸酸心硬一时恼了六亲不认,况且她与赵家有仇怨。过了一会儿,赵小乐说,俺能拿下来!葛老太太笑了。想想要‮钱赚‬了,赵小乐心里就喜,狗刨似的蹘了,土布棉鞋刨着地上的雪,甩出一片雪雾。他边跑边用冻木了的手揪下冻出来的鼻涕,甩到葛老太太家泛着亮光的雪墙上。

 这几天赵老巩躲在破旧的厢房里做灯。照祖传的规矩,他先用石灰水涂了厢房満地,一股清涩辛辣的石灰水气味弥散开来。八福灯挂着照亮儿。四菊换了几洋蜡了。几盏大号的鲤鱼灯、幡桃灯和祥瑞灯的灯骨都做出来了,彩纸裱糊上去就有模有样了。几条狗在厢房门口闲适地游逛。溜房檐儿的麻雀瞅瞅叫着。老人做了五盏大号灯,算自家上灯会的,加上八福灯共六盏。祥瑞灯做得十分精致,边边角角还打了木线,它是去灾祸的,仿佛如此一来,纵使家族有祸也将无祸了,没福也有了福了。造船时,赵老巩是好走动的人,做起灯来,老人再也不想动弹了。有时老人对着灯笑笑,灌上一口酒,落落寡合,一天到晚孤零零的却像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那天早上又落雪了,雪花将老人和灯的影子弄得虚虚幻幻。老人开始做空地灯了,是为家族做的。连打带踢也忙活不开,老人就叫醒赵小乐当帮手。赵小乐睡得死,他几天不着家了,回到家里吃口饭就走,啥也不说冷眼窃笑。老人发现儿子蔫哩吧唧的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他怀疑儿子去给别人做灯或是跟秀秀一起胡整。他觉得小乐啥事都不上心,恐怕啥球事也干不成的。赵小乐见爹生气,就说:瞧葛老太太的茔地灯,多气派!赵老巩愣了一下,忽地想起啥,一把掀起赵小乐的耳朵,问,你个兔崽子,原来你在偷偷做灯,要么俺闻你満身石灰水味呢!说,给谁家做灯?赵小乐彻底灵醒了,‮头摇‬说,俺没做灯!赵老巩说,没跑儿,你给葛家做灯。刚才你说的茔地灯,除了葛老太太,没人做!赵小乐责怨自己说漏了嘴,没法子只好认了。赵者现的火气窜到天灵盖了,抄起门后的闩门杠,就朝小乐打来,小乐穿着花衩子満炕躲闪,连连告饶,爹,爹!闩门杠一扫就有一声质的暗响,赵小乐的肩膀‮肿红‬了,他急手抓住闩门杠,就将赵老巩拽倒了,然后爷俩就抱打成一团,在铺着苇席的火炕上骨碌滚动。不一会儿,赵老巩手脚就不听使唤了,像中风的病人,老脸也怪怪异异地扭歪了,嘴里直淌哈喇子。四菊扌周巴着老人坐起来靠在被垛上,拿手着赵老巩的口,问,有啥事爷俩过不去?赵老巩直杵杵地傻了一会儿,倔倔地骂,这杂种给葛家做茔地灯呢!气死俺啦!四菊顿时也塌了身架,愣了很久,很沉地对着雪景叹了口气。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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