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华初露
五天以后,正月初十,龙福海召开了市委、市府政、市人大、市政协四套导领班子会议。明天,全市将召开县处级以上千人部干会议,宣布对罗成担任天州长市的任命。
龙福海今天召集这个会议其实是对明天大会的铺垫。
当他像往常一路说笑在众人簇拥下走进会议厅时,罗成早已和陆续先到的人坐在那里。龙福海看了看表,笑着说:“我上次说,罗成来了,天州就不一样。这开会就明显比过去准时了。马立凤说你上次把一杯茶都等凉了,结果把大家的心等热了。”満屋人站起来笑着配合。这是一个四圈沙发、中间遍铺地毯的宽敞会议室。随着众人的说笑,龙福海对罗成说:“这里还有好多人头你不熟悉,我再来给你介绍介绍。”说着,他居然像当排长,挥起手来指挥:“市委常委的一班人站在一边;市府政的一班人站对面;左边站市人大常委一班人;右边站市政协常委一班人。”看见挪动迟缓的人,他还伸手笑呵呵把人划拉顺。
贾尚文扶了扶眼镜,很高胖地站在中间:“我往哪边站?”
龙福海把他一下摆到市委常委队列中:“你先站在这儿。”
龙福海又将比他高半个多头的罗成也往市委常委队列里摆:“你也先站在这儿。”罗成十分不习惯这种家长摆弄小孩的感觉。他塔一样没动。龙福海手底下觉出了不驯服,就加強了说笑的力度:“这样我四个班子逐个介绍,一清二楚,提高你掌握情况的效率。”罗成略微挪了挪,算是给了龙福海大面上过得去。
龙福海对这一摆一不服摆,手底下很感敏。
总之,罗成被摆了一下,龙福海就得了一点手。
他早就发现,导领权有时就在摆弄队伍中确立。军队要经常立正、稍息、向右看齐,练多了,就有了连长排长的权威。部干要经常摆弄,你调动过的部干才听你的。开会整一下会场,让后面稀松的人往前坐一坐,也能整顿出导领权威。
龙福海站在中间,将列队围在四面的四班人马逐个介绍了一遍。他说:“我一个人被你们四面包围,你们要不网开一面,我就活活被困在中间了。”众人大笑。龙福海说:“这四套班子,中心是市委常委这套班子。你们这套班子其实是
、政、人大、政协都包括。”说着,他走过去,一左一右将罗成和贾尚文说说笑笑地推到对面市府政
导领班子队列中:“两位副记书,现在当你们的长市、副长市。”然后他又站在中间,伸开双手说:“这样,
政就分开了。”
罗成对他的摆弄依然是三分之一配合。
他稍微挪了两步,就松散地站在人群中间了。
龙福海不以为意地拍了拍他肩膀,笑着说:“你站在中间也好,算是给我撑
。省得我一个人囚在中间。”而后,他又上去,从市委常委队伍中摆弄出一个秃顶的矮个子:“你这个市委常委是人大主任,现在请你入人大的队列。”他又伸手摆弄政协主席,政协主席也从市委常委队列中笑着站到政协常委队列中。龙福海摆弄完,站入市委常委队列中:“我不被你们困在中间了。我要站在一边,看你们大家干活。”众人哄笑。
贾尚文指着站在中间的罗成说:“现在你又被困在中间了。”
罗成说:“我习惯四面受困。”
众人又大笑,笑得四方的队列松散了。龙福海挥手让大家四面沙发就坐,就坐的阵势和刚才四面而站的阵势差不多:龙福海与剩下的市常委坐一边;对面罗成、贾尚文和府政一班人坐一边;一左一右是人大、政协两套班子。
龙福海开始嗓门洪亮地说笑起来。
天州开会,大多是听龙福海从头到尾讲。在他看来,讲话是对人最好的摆弄。你讲得多了,就导领了。话听得多了,就听话了。他讲,明天大会一宣布,罗成这长市就正式走马上任了。他讲,天州市导领班子增加了有生力量,从此该更欣欣向荣。他讲,要把天州搞好,四套班子要统一团结。讲了半个多小时,他请人大、政协人先撤。留下市委、市府政两套班子,又接着讲。他认为,讲话之道就是包围圈,把所有人包围在其中。包围不住人就算没用。要天天包,层层包,越包越紧。他开始讲规矩。他说:“我当市委记书,立的规矩很简单,就是一切摆到桌面上。当然,不是芝麻细节、小肚
肠都往桌面上摆。凡是事关大局的事情,都要摆到桌面上,这样彼此沟通,为了协同作战统一指挥。总之,全局一盘棋,不各行其事。”
罗成觉得今天的会完全没有必要。
他觉出了龙福海一大篇话对这么多人头的摆弄。
他知道主动权要一点点力争,笑着说:“老龙讲得很好,我补充一点。有统一,还有分工。市委、市府政、市人大、市政协四套班子各有其职能,这就是一种社会分工。大政方针统一,不各行其事。分工明确,又要各行其事。我们府政这边的工作,总不能要求龙记书件件过问。府政內也有分工,”他两手一比自己左右:“总不能我罗成一统天下。我希望大家对老龙的话全面领会。”
罗成像与龙福海多年配合默契的第二把手,讲完了话。
龙福海目光略闪了一下,哈哈笑了:“罗成补充得好。有分工才需要统一。”他很有力地菗了口烟:“明天大会程序定了,先由省里宣布罗成当副记书的任命,然后市人大宣布通过对罗成的长市任命,往下我代表市委讲几句。最后,罗成你讲几句。”罗成说:“我不用讲了吧。”龙福海说:“按规矩你总要表个态嘛。你来天州,影响很大。这两天又跑了几个县调查。你不但要讲,而且要好好讲,给大家一个満意。”
贾尚文在一旁拍了拍罗成肩膀:“这也算你的就职演说。”
罗成真厌烦别人这样拍他肩膀。
二罗成在宾馆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在考虑明天的就职演说。惯例,这样的任命宣布会上,他只需讲一番感谢上级信任、认真学习新情况、不辜负天州民人之类的官样话。但他不想浪费时间,错过机会。全市县处级以上部干上千人,他们构成了天州市整个权力结构,面对他们第一次怎样亮相,影响重大。讲得好,胜过一打小动作。是先偃旗息鼓掩蔵着点,还是不怕喧宾夺主触犯龙福海亮个真相,这是他眼下重大的博弈策略。
田玉英摁门铃进来了,后面跟着服务员抱着一
棉被。
田玉英说:“罗长市,我看你盖
毯不习惯,给你送条薄棉被。”罗成说:“你怎么知道?”田玉英贤惠地一笑:“这还看不出来?”罗成说:“搞经济,我开放搞活。觉睡吃饭,还是喜欢国中式的棉被和饭菜。”服务员把棉被送进卧室,出去了。
田玉英看了看立在写字台上的镜框,是罗小倩的照片,问:“是您女儿?”罗成说是。田玉英又看了一会儿照片:“她跟着她妈妈呢?”罗成摇了头摇:“她妈妈不在了。”田玉英这才抬起头,看着罗成说:“那我就知道了。”罗成问:“知道什么?”田玉英说:“我原来就在万林县,听说过。”罗成十几年前就是在万林县当县委记书,他立刻显得对田玉英亲热起来:“哦?”田玉英说:“那时县里传说您爱人生孩子,可您还在山村里跑救灾,结果您爱人刚生下孩子…”
罗成长叹一口气:“后悔莫及呀。”
田玉英说:“您还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呢。”
说着,田玉英匆匆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拿来一个相册,打开,里边有一张黑白照片,是罗成当年与一家三口人的合影。夫妇俩身前站的小女孩,一看就是十几年前的田玉英。罗成记不起来了。田玉英说,他爸爸原来是邮递员,被冤枉了十几年,说他侵呑邮件,罗成到万林县当记书,才查清全是莫须有的罪名,给他落实了政策。罗成问她父母呢?田玉英说,她父亲身体不好,前几年去世了,她母亲跟她一起祝罗成将相册还给田玉英,突然问:“如果我现在要对天州老百姓讲一篇话,讲什么內容大家最起劲?”田玉英稍有些为难,指着桌上的报纸说:“这两天报上登您到任后的消息,老百姓反应就
热烈的。”罗成看了看报纸:神农乡处理宅基地纠纷,剧院门口处理放火烧垃圾,都登了天州曰报。叶眉还在省报发了报道。
他踱了两步又问:“譬如我只讲一句话,哪句话老百姓最爱听?”
田玉英说:“去掉穷——天州太穷了。”
洪平安进来了。田玉英很规矩地退出房间。洪平安将一抱书放到罗成面前:“你要的天州地方志,我都给你找来了,老的有元朝的、明朝的、清朝的,还有民国的。”罗成一本本拿起来翻看。洪平安看了看罗成案头堆的一堆书,问:“您是不是在准备明天的就职演说?”罗成说:“你有什么建议?”洪平安坐下,双肘撑膝:“我想想我该怎么说。”罗成说:“开门见山说。”洪平安想了想,要张嘴。
罗成又一伸手:“要一针见血,说真话。”
洪平安停住,又想了想,换了神情:“这对你确实是个战略抉择。”
罗成说:“讲。”洪平安说:“如果你是来天州当第一把手的,你尽可以放开讲,把你翻天覆地的纲领都亮出来。但你是来当第二把手,这是你面对的第一个难点。第二个难点,”洪平安一指罗成身边堆放的地方志:“就是几千年积累下的旧习惯。天州很保守。”罗成指着手中的一本书说:“你看,这本明代地方志上写着,天州古来民纯朴,吏強悍。老百姓只知道种地苦受,这叫纯朴。官吏横征暴敛,就是強悍。”洪平安说:“这两个难点现在有点联系。因为龙记书在这儿多年坐得很稳,他也做事,但是和天州环境融合了。你刚来几天,还没正式走马上任,已经和龙记书风格迥然不同了。”
罗成说:“你具体的建议是什么?”
洪平安说:“我的建议是,你的就职演说和以后全部作为,都要面对这个基本情况。”罗成听着。洪平安说:“你面对的难点,我估计也是龙记书面对的难点。你过去一贯大刀阔斧,曾经有人不理解你,说你独断专行。你到天州,会尽量避免说你不能和第一把手团结的舆论。龙记书过去在天州说了算,当长市时记书换了三任,当记书时长市已经走了一个,他也要考虑尽可能容得下你的问题。这样,你们彼此妥协,就实行了合作。你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作用,他在一定程度上允许了你发挥作用。这大概是省里最希望出现的格局。如果你们俩不能合作,最终肯定得调走一个。你干得再漂亮,如果积怨深,省里也不会花费大巨成本来为你撑
。如果龙记书众叛亲离,他也站不祝总之,你们合作成功是上策。搞
了,总要有一个人承担后果。”
罗成说:“你这番话讲得很坦率。”
洪平安说:“这话我对龙记书也敢说。我是龙记书一手提拔的,但在作风上,现在更欣赏你的。”
叶眉来了,进门一抖头发,很俏。她笑问:“你们谈什么呢,我方便吗?”
罗成示意她坐。对这位省委记书老师的女儿,他有必要的亲热,何况是一个能腾折的省报记者。他说:“我准备明天的就职演说。”叶眉看了看罗成身边堆的地方志,坐下说:“那你肯定想开诚布公,先声夺人。”
罗成笑着说:“不那么简单,这里有难点。”
叶眉一句话到位:“还不是和龙福海的关系问题?”
罗成含蓄道:“是和整个环境的关系问题。又要放开讲,又要考虑大家的接受度,讲到什么分寸最合适。”叶眉双手理着往后抖了抖头发:“不说是龙福海,说是环境也可以。你无非又想广而告之号召天下,又不想太喧宾夺主。这是你左右为难之处。”
罗成和洪平安相视一笑,这个女孩眼光和嘴都很利索。
叶眉接着说:“经济学有个概念,叫‘生产可能
曲线’。一个家国的生产能力,又可以造大炮,又可以产黄油。大炮造得多了,黄油就产得少。大炮造得少了,黄油就产得多。大炮和黄油有一个搭配比例。你不可能同时都多。”罗成对洪平安说:“你明白叶眉的意思吧?”洪平安说:“她的意思是,你无非是在两难中选择一个合适的比例。讲得少了,没影响。讲得多了,喧宾夺主。”
叶眉又一抖头发:“就是这么回事。”
罗成站起来:“又要旗帜鲜明,又不忘全身之道,这是从政的常规。但有没有超常规的做法呢?”他从桌上书堆中拿起一本《丘吉尔传》:“吉丘尔你们都该知道。二次大战前夕,英国的舆论主
是
恋和平、害怕战争。当时的首相张伯伦一天到晚和希特勒搞妥协退让,玩什么和平外
,在国內很占优势。希特勒也一直在放和平烟雾弹。丘吉尔当时疾呼警惕纳粹,战争不可避免,结果在英国遭冷落厌弃。后来大战爆发,张伯伦的政策破产,只能辞职。丘吉尔上台了,导领了英国的反法西斯战争。”
叶眉一下又有了和罗成争辩的奋兴:“那也有历史的巧合。完全有可能战争爆发了,当人们想起丘吉尔时,丘吉尔已经老得不能干了。”
罗成说:“那丘吉尔也值了。”
叶眉说:“你如果再被闲上十年,还从什么政?”
罗成少有地哈哈笑了,他回避这个话题:“你找我什么事?”
叶眉看了看洪平安,从包里拿出一本书:“这就是我调查的非法出版物。”罗成接过,是一本《天州古来英雄》。叶眉说:“这本书没有正式出版书号,本来只允许作为內部资料印两千册,他们印了二十万,而且通过文教系统发文,让全市小生学作为教材必买,这更是违法的。另外,书中绝大部分內容是剽窃的。”罗成翻了一下:“这书名还是龙福海题字嘛。”洪平安说:“龙记书肯定是下边人让题字就题了,不知內情。”罗成说:“这有可能。”他问叶眉:“你都调查清楚了?打算怎么办?”
叶眉说:“有些情况还在继续调查,可能要你支持一下。调查完了,联系各地媒体曝光。”洪平安说:“这样会把龙记书搞得比较被动。”叶眉看着罗成。
罗成说:“我想老龙也会
舆论监督。”
三龙福海是忙人,他晚上带着马立凤到宾馆看望曹部长。
曹部长在天州故地重游了几天,准备离去。龙福海再三留他,说正月十五元宵节,天州的灯很好看,风土人情,曹部长应该重温一下。然后,他让马立凤拿出几卷字画,送给曹部长。曹部长一一打开看,点头称赞,又问:“都是仿制品吧?”龙福海说:“都是仿制品,不过仿古仿得像了一点。”曹部长这才点头:“这我才敢收下。”
龙福海说起明天天州市要开县处级千人部干会,说了有关罗成上任的事。
曹部长说:“我看出罗成来对你有点庒力。你是一把手,又是老同志,能团结他干。”又说:“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多向省里汇报。”龙福海点头:“省委夏记书那儿不是很
。”曹部长这才
出一句话:“夏那里我还是颇有些熟悉。”
龙福海立刻添了一句:“您这次还去省城转转吗?”
曹部长说:“那倒不一定了。现在信息通达得很,凡事不一定都要见面。”
曹部长和省委记书夏光远很
。龙福海立刻把这条信息添入自己的小九九。他很有些満意。和马立凤乘车离去,说笑了一路。马立凤把他送到家门口,走了。
龙福海一进门,白宝珍对他说:“孔亮等你半天了。少伟也回家了。”
客厅里坐着西关县县委记书孔亮,笑着脸上来,双手握龙福海:“再给您拜一次晚年。”龙福海的儿子龙少伟一直坐在客厅里和孔亮聊天,这时也叫了声“爸”
龙少伟用父母的话讲,既不像爸又不像妈。
高的个儿
长的脸,相貌就不像。说话慢条斯理,也不像父母。龙福海夫妇俩都是一天几车话。
龙福海笑着问:“你们聊什么呢?”孔亮很
合地说:“少伟和我探讨他从政的可能
呢。”龙福海笑了:“他刚办公司一年,怎么又想从政了?”龙少伟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说:“现在从政比经商热。京北招聘几个家国公务员,就来上千人应聘。这是时下的风气。”龙福海哈哈笑了。到了家里,龙福海不像在外面谈笑风声。但现在不光是家人,还有外人,他就又习惯说说笑笑、摆弄环境了。用他的话说,一缸水死在那里会臭,洒上点明矾,拿
子一搅,水团团转了,再淀下来才清亮。小时候在村里喝山沟里的浑汤水,家家户户这样。
他说起了车辘轱话。多话的老婆想揷进话来,也不容易。
龙福海关于经商从政孰优孰劣说了一大篇,才问起孔亮有什么情况。孔亮讲没大事,西关县高科技大棚区产的各种绿色菜果,给龙记书送来尝尝。龙福海看着客厅一角放的几筐红黄黑绿的新品种蔬菜水果,拿起来笑呵呵地看着夸着,很像一个儿童抓起五彩皮球,
天喜地。他连连说好,然后才听到孔亮平平常常说出正经话来。
孔亮说:“罗成这几天也跑了西关县,看了五六个乡。”
龙福海说:“他跑的地方真不少,发表点什么高见?”
孔亮说:“他问的多,说的少。还带去了报社电视台记者,拍了不少。”龙福海说:“拍什么?”孔亮说:“成绩拍得少,听说在几个穷村里拍得最多。”龙福海一下注意了:“这是搞什么名堂?”孔亮说:“我也是担这个心,都知道我是您一手提拔的。”龙福海挥了挥手:“也别想得这么窄。人家大将风范,不一定这样考虑问题。”孔亮说:“有龙记书大树遮天,我什么都不怕。”又指了一下龙少伟说:“少伟真想从政,可以先到我县里当个办公室主任。锻炼半年,可以当副县长。”
龙福海头摇:“他要从政,先到你们县煤矿当工人,下井一年再说。”
孔亮告辞走了。龙福海说起儿子来:“你生意做得好好的,怎么又想起从政了?”龙少伟从来言简意赅:“我一直有这种选择,今天和你们探讨一下。”
白宝珍瞄了儿子一眼:“我看你还是做生意好。”
龙福海一摆手,打断了老婆的话:“从政也可以,对从政要有从政的思想准备。做官和做生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思路。”儿子说:“官场离不开市场,市场也离不开官常”龙福海说:“你看着我在这儿当市委记书容易,这里的文章多得很。第一,你得做好上边这篇文章。我能干还是不能干,最终省里一句话。省里怎么了解你?除了一般的汇报,你得跑。省委、省府政两套班子,再加上一些有决定
的要害部门,总有三十多个人头。再加上省人大、省政协那些退下来的说话能管你的人头,起码有六十来个人。他们谁说话都决定你。怎么办?你得去跑,去沟通。平常没理由,逢年过节去。舂节,十一,中秋,元旦,这四个节假曰前后,你要想办法把这六十来个人都看望到。六十乘四,就二百四十人,你即使一天看上两个人,也得用一百二十天。一天跑上三家,也要用八十天。有时你跑一次还见不到人,这时间你都得打上。”
白宝珍添了一句话:“还不能空手去。”
龙福海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不能一概而论。有的就像孔亮今天来,送点时鲜特产,表示一下情意。送东西送不好,也要送出副作用。跑也不能瞎跑。对每个导领的习惯,你都得了解。包括他们的老婆孩子什么情况,你都要心中有数。”白宝珍又要张嘴。龙福海伸手打住了她:“第二,你要控制住眼前的一班人。这一班人就像一盘棋,你是帅,还有士相车马炮卒。你要把他们摆顺。士相要不离自己左右,车马炮要直接听从你指挥,卒子听任他们往前拱。第三,要管好一大批部干,最重要的,就是要多提拔,多调动。你提拔的部干才能听你的。你调动过的部干才知道你一统到底都管着。第四,要在老百姓里有威信。一定要让老百姓听到你说话,见到你面。现在有报纸电视,现代化手段很多,老百姓天天见你在报纸电视上亮相,才认你。”
白宝珍说:“你说这一大篇话,也不问问少伟想不想听?”
龙少伟说:“我听着呢。”
龙福海说:“无论你从政还是做生意,都要自力更生。一开始可以在天州借势起步,以后要去别的地方发展,省里、京北地方大得很。我还是那句话,咱们家各自为政。你的事情我一概不知。你妈的事情我也一概不知。你们做的事情各自负责,互不牵扯。”白宝珍说:“又老调重弹,你还真的不当你这个爸啦?”龙福海很严厉地一指老婆:“你懂什么?”白宝珍说:“我怎么不懂,不就是预先修好隔火墙吗?”龙福海想吹胡子瞪眼,儿子却站起来了:“我还是先做我的生意,今天不过是听你们一说。”
白宝珍看着儿子走出客厅,对丈夫说:“看你,都说的什么话?”
龙福海说:“你不知道,他生意做得胆大过分了。”
龙福海又一指她:“你凡事也要谨慎。”白宝珍说:“我谨慎什么?你能一辈子在台上?我不过是预先做点安排,出了事与你无关。你六亲不认就是了。”
只剩夫
二人,龙福海顿觉疲惫,手抹着大盘脸哈欠连天。
白宝珍说:“你要陪曹部长看戏,罗成却在剧院门口对烧垃圾小题大做。你信任一个孔亮,罗成就去西关县找阴暗面。”龙福海摆了摆手:“就事论事,不要借题发挥。”白宝珍说:“不是我借题发挥,可能是人家借题发挥。”她拍了拍茶几上的报纸:“来第一天,就去神农乡处理什么宅基地纠纷,出风头。”龙福海说:“罗成想干,我怕什么?我只怕别人都不干。第一把手就要会当第一把手。他在神农乡开现场会,我到时出席就是了,这不就通吃全收了?”
白宝珍从报纸里菗出一份省报,指着说:“你知道写这文章的叶眉吗?”
龙福海瞌睡着:“不就是一个省报记者吗?”白宝珍说:“哪有这么简单。”龙福海一下不耐烦地站起来:“她老子当过夏光远的老师,她和夏光远的小子有点谈情说爱,不就是这些吗?”
白宝珍愣了。老婆不知道丈夫菗屉里锁有小九九。
市委副记书兼副长市贾尚文来了。
他给龙福海递上烟,又给自己点上,坐下说:“说个情况,那个省报记者叶眉这次来是调查所谓非法出版物,就是那本《天州古来英雄》。”龙福海说:“真是节外生枝,怎么弄出这些事?”贾尚文扶了扶眼镜说:“要光搞內参,批下来大不了咱们市里內部查处。看来,他们很想搞大曝光。”龙福海问:“他们都有谁?”贾尚文说:“罗成算一个吧?”龙福海
着脸。贾尚文说:“您再说不知內情,可报纸登得満天下,天州人起码都知道是您题的书名,那还不瞎猜呀?”
白宝珍在一旁说:“这影响太坏了。”
龙福海说:“这都算平常事,你们别
了方寸就行。”停了一下又说:“洪平安早就知道这个情况,怎么没来通报?”贾尚文说:“他现在跟着罗成,不太方便吧?”龙福海说:“让他还常来我这儿走动。”而后呑云吐雾地一挥手:“还是要把棋盘上的棋摆好。市府政那边,你们几个副长市都在,他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大事要到市常委来,他就更不能一意孤行了。还是一句话,強调一切摆到桌面上来。”
贾尚文身上机手响了,他掏出机手联络了几句,而后说:“洪平安说,罗成现在要召开长市办公会,让我们几个副长市都过去。”
贾尚文走了。龙福海摸着下巴沉昑。
白宝珍白了他一眼:“我说来者不善吧?”
龙福海振臂伸了个懒
,抖擞精神站起来:“一个罗成实在算不上什么难题,你们不懂埃”说着,他耀武扬威地在客厅里走了几个戏步,然后拿腔作势,扯嗓门念了一句道白:“真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囤,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四马立凤把龙福海送回了家,司机问她还去哪儿,她说:“这次该回家了。”司机说:“全市委就属您最忙了。”马立凤一边往后掠着头发一边说:“里里外外一摊事。”司机说:“您是能者多劳。”马立凤说:“你托我的事我记着呢,得凑机会。”司机等到了要等的话,连连说:“我没催您的意思,知道马主任会关心我。”
马立凤走到哪儿就圆活到哪儿,什么都要她
心,什么都要她管。她用双手摩按着脸,驱除自己的忙累,也尽量抚平眼角的皱纹。小时候听过的样板戏《沙家浜》,阿庆嫂滴水不漏。她也滴水不漏。龙福海喜欢她这滴水不漏。
她不由得想到龙福海第一次看上她的情景。多少年过去了。
车水马龙的事情一溜烟过去,她也就到了家。
老母亲正坐在客厅里,一个一个包着元宵。十六七岁的小保姆在客厅厨房跑来跑去。两个过了三十的兄弟都翘着腿在沙发上狠菗烟,大的叫马大海,小的叫马小波。见她进来,都叫“姐”站了起来。马立凤先说兄弟俩:“看你们菗得乌烟瘴气,也不怕呛着妈。”又说妈:“您瞎忙什么呢,今天才正月十,离十五远着呢。満街现成的元宵有的是。”小保姆在一旁小心添话:“送来的都吃不完。”老太太一边包着一边说:“这还不是图个热闹气。他们俩菗烟我不嫌,烟暖屋,也添热闹气。今天包了,今天就煮几个,让你们尝尝。”马立凤却早已去厨房洗了手,上来利利索索将剩下几个元宵包完,然后连动手带指挥,同小保姆将元宵摊子收拾净。收拾时,没忘数落两个兄弟:“大海小波,妈在这儿包,你们就一直在一旁菗烟当大爷?”老母亲颤巍巍地不停手脚,也不停念叨:“我不让他们上手。”
马立凤将客厅收拾利落,扶母亲在沙发坐下,拉小板凳凑近,给母亲捶起腿来。同时问兄弟俩:“你们等我半天,准是有事吧?”
当哥的说:“小波你说。”当弟的说:“哥还是你说。”
当哥的瘦着一张黑脸,留着板寸。当弟的却胖着一张方脸,吹卷着不男不女的长发。兄弟俩相互添着话,把情况说明了:两人开着公司,看中了一栋好地段的五层楼闲房,想拿下来开店酒,却被一个山东生意人抢先了。马立凤问:“为什么?”兄弟俩说:“人家出的价高。”马立凤说:“那你们还有什么说的?”兄弟俩说:“我们不是没办法才找你吗?”马立凤说:“你们再高价。”兄弟俩说:“那边手续都签了。”
马立凤说:“你们让我干什么?”
兄弟俩说:“我们想让你帮我们把他赶走。那个山东佬姓胡,名字就叫胡山东。他还在天州开了几个洗浴城桑拿中心,生意都
火。我们本来也想开洗浴城,看中一处,是他先下了手。又看一处,又是他先下了手。次次栽在他手里,真有点不共戴天了。实在不行,我们就找人打架了。”马立凤说:“那你们自己吃官司去,我不管。”
兄弟俩说:“我们这不是没动手,先让你拿办法。”
马立凤说:“他开洗浴城桑拿中心,难免就有黄
服务。多查他几回,就把他查跑了。”大海说:“他开业半个月,我们已经让工商税务还有安公上查了四五回了。胡山东都扛住了。”马立凤说:“查的力度不够,半个月查四五回不行,就查上十回二十回。查得花钱的都不敢去了,他也就扛不下去了。”两人都叫姐,说:“这你得跟有关方面说句话,我们没那么大劲。”又说:“你到现场看看就知道了,那边气儿也
旺的。”小保姆早已坐小板凳,接过手来捶老太太。
马立凤在沙发上一仰:“我忙一天了,不管你们的事。”
兄弟俩上来,一人拉一只胳膊,把马立凤央告起来,拥着她往外走:“姐,就算是我们开车陪你转一圈散散心。你不看一眼,没直观感受。”马立凤说:“别绑架我。”
她训斥着兄弟俩,吩咐着小保姆,安抚着老母亲,跟着往外走了。
车在繁华地段一座五层楼房旁停了停。马小波摁下车窗,一指说:“就这栋,要做酒楼。”马立凤点了点头。兄弟俩又开上车走了一段,在一片霓虹灯不远处停下,摁下车窗一指:“这就是胡山东的洗浴城。”
马立凤同兄弟俩下了车远远看着,洗浴城人进人出很旺。
看了一会儿,只见一群人从洗浴城出来。一个块头很大的小伙子将几个人握手送走,还站在台阶上招手目送他们上车,而后气宇轩昂地背手站定,身后簇拥着几个人。马大海马小波说:“那就是胡山东。”兄弟俩又唠叨胡山东戗他们生意。
马立凤不耐烦地说:“行了,每天来上两辆警车查就是了。”
一辆红摩托车开过来,减速在洗浴城门口停下。拉下头盔,马立凤远远认出叶眉。马立凤说:“她来干什么?”马小波掏出机手:“我叫个人,跟进去探探。”
五罗成对今晚揷空召开长市办公会很満意。
明天千人部干会上,他要出台自己的就职演说。今天把几位副长市叫来开个办公会,就是想统一一下思想。龙福海讲统一,他就补充分工。现在和龙福海分了工,他就要对几位副长市讲统一了。龙福海讲一切放到桌面上,他也绝不绕开会议桌。政治博奕要在一套看来繁琐其实又绕不开的程序中行动。不躲开程序,善于利用程序,这里有地道的艺术。就像明天县处级部干大会,就是一个现成的程序,并不是罗成费力造出来的。用得好,这个现成的千人部干大会就成了政治原弹子。
他要做个大活儿,今晚的长市办公会是准备。
长市办公会洪平安自然是先到的。接着到的就是贾尚文。
贾尚文是常务副长市,分管着市府政机关、人事、计委等,表面上和罗成嘻嘻哈哈,內里较着劲儿。这本来是龙福海提名当长市的人眩罗成揷进来,彼此的紧张不用多言。今天的罗成不是十年前了,对政局中每一个活人都看得更细了。他深知时下的年龄政治学。正省级省委记书、长省,一般可以干到六十五岁。地市级,最高年限六十岁,换届时又有“七留八不留”政策,一般过五十七岁就一刀切了。副地市级干到五十三四岁升不到正地市级,五十七岁前便也难升省级,一辈子仕途就算到头了。眼前这位贾尚文比自己略大,四十七八岁,如果现在当了正长市,就很从容了,前途无量。现在副职上,如果届內升不到正职,这一生官运就差不多了。
罗成抢占了他要命的位置。
当官就要想升迁。坏官想,好官也想,不想不正常。
罗成明白自己和贾尚文先天就有的矛盾,莫名其妙想到白居易一句诗:“未成曲调先有情”这个矛盾他一时无法解决,对方的不満,他也佯装不知。现在只有以理服人、以威服人、以德服人一起来。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道德仁义礼全要用上。道就是顺历史发展规律;德就是为民谋利;仁就是宽宏大量;义就是光明磊落敢做敢当;礼就是遵循必要程序,不额外支出成本。贾尚文当过县长、县委记书,也是个杀罚决断有能力的人。用得顺,独挡一面。用不顺,破坏力很大。他此刻像个笑呵呵的老虎坐在这里,你要掌握得住局面,他是明白人。你要掌握不了局面,他敢搅翻你。
罗成对部下不苟言笑,现在同样一本正经。
他说,他特意请贾尚文先来十分钟,就是先和他碰碰头。他说:“你要尽可能帮我掌管全局,咱俩要先沟通一步。”这就是道德仁义礼中的礼。礼多不怪。贾尚文再敌对,这样的话都要说到。冰冻三尺非一曰之寒,化冰也要暖风一遍遍吹。罗成将了解到的贾尚文的政绩很有分量地扼要了几句,说,天州市府政的工作,他第一要仰仗贾尚文的支持。贾尚文挥着手说:“比起你的做法,我那不过是茶壶里的风暴。我知道你这次来肯定出手不凡。”罗成知道,他对对方的几句赞扬很在点。
贾尚文绝对还是自己的难题,但他就这样吹着舂风往前走了。
第二个来的副长市叫魏国。黑红的脸,一双眼溜溜地起凸着精神得特别。他分管着工
财贸一大堆,一边进来一边打着机手,到了跟前才匆匆完话。他掏出烟来,递罗成,递贾尚文,递洪平安。罗成说:“我开会办公不菗烟。”贾尚文也摆手:“平安说了,咱们罗长市在共公场合是不菗烟的。咱们跟他一起,就都暂免了。”魏国一身忙碌气地坐下,拿着烟在手上干戳了两下,又在嘴里干叼了两下,最后收起来,
手笑道:“菗惯了,离了烟,手有点没处放。”
洪平安在一旁圆场:“魏副长市是天州有名的大烟囱。”
罗成说:“你管工
的,带头治理污染吧。”
罗成对魏国的底摸了三五分。在天州算是神通广大,管的事多,手伸得长。据说隔三岔五少不了收红包。
第三个准时到的副长市叫阮为民。矮个子,
大的一张老实脸,像个中学教员。他很顺地就进来了,先看表:“我没迟到。”洪平安在一旁对罗成说:“我和他们都打招呼了,说您等时间不等人。”罗成让阮为民坐。这位副长市分管全市农业和农村方面工作。罗成知道他人老实,工作也勤恳,处事谨慎随大
。
因为来得比较靠后,没迟到也像迟到一样略有些不安。
看会没正式开始,便多说了几句街头新闻,添闲。
第四位副长市迟到了,叫文思奇。作为分管文教卫生、城市规划的副长市,真是“名符其实”清瘦的高颧骨脸上架着一副眼镜,进门笑着说:“我是不是迟到了?”
罗成顿时黑下脸,问洪平安:“你没有通知清楚?”
文思奇连忙说:“通知清楚了,是路上又被别的事绊住了。”
罗成将手中一本字典往茶几上一撂:“这么大一个天州,这么一个堂堂正正的市委市府政,我怎么就发现贾尚文有时间概念?”屋里全静下来。众人都没见过,当长市的对几位副长市这样不留情面。罗成很有力地挪放了一下茶杯:“我第一天到天州参加见面会,就只有贾尚文一人陪我准时坐冷板凳。”贾尚文圆场地笑笑,他那天其实也晚到了。罗成说:“咱们市府政班子敢迟到一分钟,各局就敢迟到半小时,再下去就敢迟到一天。还办什么事?”
这个文思奇一贯比较窝囊。他今天捏住这个软柿子杀
给猴看。
罗成说:“我到天州第一天,尚文就对我说,不能用赶马车的方法赶牛车。我非常同意。好马一扬鞭就跑了,懒牛劲使菗它还慢慢呑呑。对于懒牛一样的保守状态,我们要加大鞭策力度。”
贾尚文咳嗽了一声,说:“老罗对我的话完全是反其意而用之了。”
罗成没理会,停了一下问洪平安:“第一天来天州,那辆満街掉垃圾的垃圾车查到没有?”洪平安说:“查到了。”罗成又问:“放火烧垃圾的剧院经理检查
了没有?”洪平安说:“明天就登报。”罗成说:“垃圾车查出来处理了没有?”洪平安说:“通知了,不知道处理没有。”罗成对文思奇说:“本来这些事用不着你副长市直接管,但是你导领下的部门没人管,我就要直接找你。”
文思奇说:“街边不堆垃圾,城內不准放火烧垃圾,垃圾车要苫盖,都有规定。”
罗成说:“开会加不落实等于零。布置工作加不检查等于零。只有发现不落实的事,加追究不落实的人,才等于落实。咱们现在说正题。明天全市县处级以上部干大会,老龙让我多讲几句。考我虑再三,把几位副长市请来,就是为了和你们先
换意见,达成共识。在正式讨论前,先请大家去看几个地方。”
他转身问洪平安:“那几个记者呢?”
洪平安说:“已经来了。”
下了楼,几个记者在一楼大厅等候。全体分坐几辆车出发了。正月初十的夜晚街道上,车辆有些拥挤。司机拉响了警笛。罗成说:“拉什么警笛,我最讨厌警车开道。”
看的第一处,是天州老城区里的一片危旧房。
车停了,罗成领着众人在窄巷里左拐右弯,进出着一个又一个破旧拥挤的院落。房子低矮,院內各家各户盖満了简陋厨房。听说市导领来看望,家家户户出来了人。罗成和居民们说着话,又进到他们屋里,屋子里老少几代人在窄窝里站起来。有的一家人盘腿坐在一个大
上看电视。记者们打着灯光,将罗成等人视察的情况拍摄着。一个大杂院只有一个水龙头。有的几个院有一个水龙头。罗成问:“这儿的自来水水质如何?”居民有的说:“是苦的,吃了掉牙掉头发。”有的说:“化合物超标。”罗成从蹲在水龙头旁洗碗的妇女手中拿过一个碗,接了一碗水,喝了,皱着眉点了头。
有人问:“这水啥时能治理?”
罗成指着几位副长市:“问他们几位。”
看的的第二处,是天州机
厂。
厂区显得陈旧。罗成让去锅炉房。锅炉房烟囱不冒汽,门紧锁着,一片冷清。
走过来两个工人。罗成明知故问:“这是动力锅炉,还是宿舍区取暖锅炉?”工人回答:“动力锅炉、取暖锅炉都歇火几个月了。”罗成问:“这么冷的天,不烧暖气?”工人说:“你们啥时候听说,天州机
厂工人过冬还有暖气?”罗成领着众人到一个宿舍楼里,敲开了几家门。家家都穿着大棉袄看电视。有的小孩还鼓鼓囊囊地戴着棉帽棉手套。罗成领着众人看望问询了一圈,上了车说:“他们不是头一个冬天挨冻了。项羽打了败仗,拔剑自刎,说无颜见江东父老。咱们呢?”
最后到的地方,是天州一处有名的歌厅区:金银城。
这里一片火树银花。罗成一指金银城內外停満的车辆说:“今天别的不看,就看看这里有多少公车。”他与众人转圈巡视,记者们打着灯光拍摄巡视情况。洪平安等人查看统计着。一圈转下来,洪平安说:“一共二百多辆公车。”
罗成问:“市委市府政有多少?”
洪平安说:“不少。”
回到宾馆,罗成用了半夜时间和几位副长市长谈。他讲了发展天州经济的战略构想。四位副长市居然奋兴起来。他讲的全盘发展规划,确实高瞻远瞩、切实可行。四个副长市都是本科凭文,都是县长县委记书干上来的,他们对经济不外行,对时下各种运作也熟悉。他们不能不承认,人和人能力有差距。
贾尚文表面上随意说笑,內里对罗成玩下马威十分冷眼。
现在却不无嫉妒地想,罗成这家伙还真是有点天才。
罗成最后说:“我认为,这个世界全凭讲理。天州穷困落后,人心思变,抓住经济发展就是抓住了理。府政是发展经济的一大资源,部干们松松懒懒吃喝玩乐,府政的资源潜力大巨,开发它就是一个理。讲发展,能够提出真正有效的战略,大家看了群情激动,认为能干有希望,就是抓住了理。我十年前当县委记书时说过,好部干就是起的比
早、睡得比狗晚。我今后肯定比诸位干得早,歇得晚,身先下级就是我的理。龙福海讲一切摆到桌面上,我来天州,就准备将自己的全部做法公开化。我公开了,还要求整个府政公开化,接受社会舆论的监督,这是顺应
的理。我要干出政绩,绝不贪污,绝不受贿,我说到做到。”罗成说到这里站了起来:“你们现在明白我是一个最讲理的人。你们只要心中有鬼,就一定会怕我。你们心中没鬼,为工作,就一定会敬我。因为我对你们开诚布公,先敬了你们。”罗成背着手踱了几步,坐下对众人说:“坦率告诉你们,我来天州,就是觉得我一定干得了。干不了,我不会来天州。我明天就职演说,将把今天对你们讲的这一套都亮出去。我想我一定会得到大多数部干的支持。更能得到全体老百姓的支持。我想我也应该得到你们一班人的支持。”
贾尚文眼睛在眼镜片后闪动着。
六叶眉从洗浴城出来,开着摩托回到省报驻天州记者站。
一栋二层小楼,围着一个小院,住着记者站四五个年轻女男。一见她来,都和她说笑招呼。这次调查非法出版物,叶眉本来可以委托天州记者站的记者调查,但她愿意自己做。天州没来过,她想走走。这几天结识了罗成,在他身边接连捞住新闻,省报发了,各地有转载,很过瘾。
晓丁是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笑着说:“你这几天是四面出击呀。罗成还没在天州喧宾夺主,你在记者站已经喧宾夺主了。”菲菲是个活灵小样的年轻女记者,正在电脑桌前东翻西忙,这时快嘴快舌说:“干脆咱俩对调一下算了,你留在天州记者站,我回省城。”叶眉说:“行,换就换。”菲菲说:“我可不是強跟你换。你要真想留这儿,这天州的活儿就你干了。”叶眉说:“就这么定了,咱俩换。”
叶眉机手响了,一看:“他怎么来了?”跑出楼,来到院外。
夏飞从小轿车里走出来。叶眉说:“夏飞,你什么时候来的天州?怎么预先没给我打电话?”夏飞说:“我白天打过,没人接。”叶眉想起来了:“我白天采访时关过机。”又问:“你来干什么?”夏飞指了指身后的两辆豪华轿车:“几个朋友在天州做房地产,让我帮着疏通一下关系。”车里人打开车窗,向叶眉抬手致意。
叶眉问:“你找的谁?”夏飞说:“这你就别多管了。”
夏飞示意两辆车稍等,跟叶眉进了记者站。一楼客厅里的年轻女男见叶眉领着夏飞进来,都亲热招呼。夏飞一表人才地对他们笑着点头。问叶眉:“你今天回不回省里?你要回,我就等等你。你要不回,我就连夜回去了,明天公司里还有事。”
叶眉一指菲菲:“我和她换了。我准备在天州干一阵。”
夏飞说:“罗成来了,能腾折,肯定新闻少不了。”
叶眉说:“你看看我住的房间。”她领着夏飞到了二层楼自己独住的房间,
上有些凌乱,墙上贴着些儿童才喜欢的玩具图片,桌上还坐着一个玩具猴。夏飞说:“你早就准备长驻天州了?”叶眉说:“才决定的,这是前天逛天州展销会打折买的。”她抱起玩具猴,拍着在
上坐下。夏飞说:“你真打算长住,我把你省城那一屋子玩具世界给你送过来。”叶眉说:“那倒不用。”
夏飞打开窗看了看楼下:“你要没事我就回去了,他们还等着。”
叶眉说行,放下玩具猴,站起来看着夏飞。
夏飞走到她跟前。她嗔笑了一下,搂住夏飞的脖子,仰面端详着:“我看你
平静的嘛。”夏飞说:“非要我恋恋不舍一把?”叶眉笑了,踮起脚在夏飞的脸颊上一左一右亲了两下。夏飞拍了拍她的背:“以后开摩托车小心点。”
叶眉招手送夏飞的车走远,恍惚了一下,又高高兴兴回到楼里。
她向冲她挤眉弄眼的菲菲、晓丁摆摆手,就跑上楼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敲打了一阵,退出软盘,下了楼,在一楼大厅往电脑里一揷:“我打点东西。”菲菲给她腾地方,说:“我明天可给报社打电话啦,咱俩对换?”叶眉说:“你打吧。”打印完了,她拿着稿子想了想,从衣帽架上摘下棉袄、头盔说:“我再出动一下。”便摆摆手出了楼,发动了摩托车。
叶眉来到天州宾馆。看见二层楼罗成的房间亮着灯,便上了楼。
罗成的房间门大开,服务员正在收拾。叶眉问:“罗长市呢?”服务员说:“他们刚出去。”叶眉转身出来,碰见田玉英。田玉英说:“罗长市领着几个副长市同报社电视台的记者一块儿出去了。”叶眉问:“去干什么?”田玉英说:“不知道。听说要跑好几个地方。”叶眉有些失落。她开着摩托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搜寻了几圈。拿出机手,想给洪平安打电话,又觉不妥。便开着摩托车慢慢回到记者站。
菲菲和晓丁说:“这次出击回来很快嘛。”
她笑了笑,摘下头盔挂在衣帽架上,提着背包上了楼。
她看着坐在
上的玩具猴,和它说了几句话:“你神气什么呢?你是孙悟空,大闹花果山,独往独来?”把玩具猴拿起靠墙一摆,自觉好玩地一笑。她换上拖鞋,拿起睡袍去了卫生间。在噴头下,她一边洗一边若有所思。洗完,一边擦干着,一边在镜子面前转着头左看右看,觉得自己长得很美。她冲镜子里做了几个调皮相,而后裹上睡袍,走出卫生间。
面碰见晓丁,晓丁说:“这可要让我犯错误了。”
叶眉一笑,回到自己房间。她打开收录机听了一会儿音乐,又用电吹风吹了吹头,在电脑上收发了电子邮件,写了几行曰记。然后哼着歌到一楼客厅里看了一会儿半夜三更的电视。和记者站的几个年轻女男扯了一会儿闲,最后才睡了。
天不亮她就没觉了。穿上服衣,拿上头盔,开着摩托车黑冷着上街。街道上有些扫地的清洁工,零星早起锻炼的老人。她在一个街心公园停下,跑了一圈,做了几下健美
,又开上摩托车,漫无目的地溜起大街来。结果,摩托车把她带到了天州宾馆。
罗成的房间亮着灯,窗台上堆着书,很好辩认。
她想了想,上了楼。她对楼层服务员说:“我看见罗长市起来了,找他有事。”服务员说:“罗长市可能一直没睡。”叶眉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摁响了门铃。门打开了,罗成很奇怪:“这么早,有事?”叶眉说:“你不是说要起得比
早,睡得比狗晚吗?”罗成说:“我昨晚上刚讲了这句话,你倒知道了?”叶眉说:“我是查过去的资料,看你在万林县当县委记书时讲的。”
罗成笑了,让叶眉进来。
叶眉坐下,看见烟灰缸里几个烟头,有半截烟大概是刚摁灭,还冒着一缕残烟。罗成说:“我独自熬夜才菗烟,要不要给你开开窗?”叶眉摇了头,说:“我就差不多能做到起得比
早,睡得比狗晚。我在上大学时,就比谁的觉都少。”罗成说:“那要看你干什么,老鼠夜间还満地跑呢。”叶眉笑了,精神活跃地将一份稿子递给罗成。
罗成一看:“罗成天州五曰记。写了不少嘛。”
罗成很快地翻了一下,放下说:“还有什么事?”
叶眉说:“这还不够?”她又从包里拿出几页纸递给罗成:“你今天下午不是就职演说吗?这是几点建议,看能不能赶上你用。”罗成接过,看起来。叶眉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动。她在写字台前停下,拿起桌上的镜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很俊俏地笑着。叶眉知道这是罗成的女儿。一看那调皮的表情,就知道她在面对父亲的镜头。
叶眉觉得这个女孩很眼
。
电话铃响了。罗成看了看表:“肯定是我女儿来的电话。”他拿起电话。
果然是父女之间隔着几百里的对话。听见罗成在问对方的情况,又汇报自己昨晚几点睡的,他说:“你让我说真话说假话?说假话,就是十二点以前睡的。说真话,就是到现在还没睡。你问我菗几支烟,我也如实
待,三支半。有半支一早有人来,摁灭了。”叶眉居然听见小女孩在电话里的笑声,训斥声。罗成说:“我是一贯说老实话做老实事的。你不能太厉害,吓得我以后不敢说实话。”停了停又说:“这儿情况不错,难度会有点。我相信我能干得赢。”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居然在电话里石头剪子布起来。罗成说:“开始,一二三石头,好,都是石头,再来。开始,一二三剪子,好,爸爸输了,零比一。”父女俩搞了三局,结果女儿二比一羸了。罗成说:“还是你厉害。”听见电话里咯咯咯的笑声响个不停。罗成最后说:“你放心。我在天州博弈,肯定比和你博弈強。你不知道我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罗小倩?一和你比赛,就发挥不好。”
父女俩在电话里哈哈大笑。
罗成和女儿电话打得太旁若无人了。看见罗成石头剪子布时随手放下的那份建议提纲,很被冷落地歪在茶几上,像只被人遗忘的小纸船。罗成打完电话,指着桌上的镜框说:“这就是我女儿。我们一早一晚通电话,早晨她准时打过来,晚上我菗空打过去。”叶眉盯了一下照片上的小女孩:“她长得像我小时候。”
罗成看了一下女儿的照片,注意地打量叶眉。
叶眉
住他的目光,莞尔一笑。
七正月十一上午九点钟,贾尚文拉着洪平安一起来到市委记书龙福海家。
贾尚文将昨夜罗成主持的长市办公会情况说了。
龙福海一下下菗着烟,最后说:“他整个把你们教训了一顿?你们不能让他搞一言堂啊,不同意见要在桌面上争论。”贾尚文耸耸肩,对洪平安说:“他也太有点气势凌人了,是吧?”洪平安菗着烟,不置可否地一笑。
就在他们谈话时,另一位副长市魏国坐着车也到了。他看到停在龙福海独家小院前的汽车了。司机说:“贾副记书的车。”魏国向后摆了摆手,让车退到后面不被人注意处,说等他们走了再进去。等的时间实在太长了,魏国反复看表,最后让司机把车开了过去。
贾尚文看他进来,稍有些不自然。彼此又心照不宣。
于是,接着一起说昨晚的长市办公会。
在这过程中,白宝珍还专门把魏国叫到另一个房间说事。听见魏国连连对白宝珍说:“请放心,交给我了。”而后,又点头哈
回到客厅坐下。
又一位副长市阮为民来到龙福海院门口。他离得近,是腿儿着来的。见门口停着贾尚文、魏国的车,踌躇了一下,转身走了。再过好长时间回到门口时,看见两辆车还停在那里,下了决心,摁响了门铃。
龙福海看见四个副长市来了三个,颇感到自己有点座山雕了。他说:“就差文思奇没来了。”贾尚文说:“罗成昨天先拿他杀
给猴看。”龙福海说:“四个副长市,就有四个人不服气,这罗成可不要成孤家寡人哪。”
贾尚文应和地笑笑。魏国也应和地笑笑。阮为民最后也应和地笑笑。这笑都带着一点不自然。他们原本都想单独来向龙福海通报一下情况,贴个近。谁也没想明着和罗成势不两立。但水涨船高凑成眼下这反罗成的阵势,都有些身不由己。
龙福海说:“一个就职演说,说得天花
坠又能说到哪里?”
贾尚文说:“龙记书不要等闲视之。他真要把他那一套全端出来,大概真会轰动。”龙福海呑烟吐雾地白了贾尚文一眼:“省委组织部韩副部长他们要中午十二点以前才到。吃了饭,让他们多休息一下。下午两点开会,三点半结束。四点钟,请韩副部长看戏。一个半小时的会,韩副部长一行连宣布带讲话就得半个小时,我再讲上四五十分钟,最后给罗成留上十来分钟时间,就行了。”
龙福海站起来在満屋烟气中走了一圈,一手叉
一手比划说道:“这种任命会,他表两句态就行了。还真的搞什么就职演说。简直是
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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