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供电局有一幢气宇轩昂的三层办公大楼,在县城里是惟此惟大头一家。办公楼后面有个敞亮的小食堂,里面一场宴会正入进有声有
的尾声。四个大圆桌杯盘藉狼。人们端着酒杯,指划着叫嚷着,満脸通红,嬉嬉闹闹。杯盘碗碟一片丁当响。电业局
委记书典古城,一个脸庞
糙身材魁梧的大个子正端着酒杯站在那儿和各桌大声说笑着:“倒満。嗳,你们倒満。还有你,拿个空杯子算什么,给他倒上。来这最后一杯,来,都举起来。”
満食堂都是他洪亮震耳的大嗓门。
他一眼瞥见李向南走进食堂,后面跟着小莉,怔了一下,把酒杯放下了。人们也都随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县委记书。
“李记书。”典古城热情地招呼道“你也和大伙喝两杯吧。…去,小刘,叫厨房再添几个菜。”
李向南摆了一下手。
“你可得与民同乐啊。”典古城大声笑道。
李向南扫视了一下四个桌子。“这是什么名目啊?”他不
声
地问,同时自己掏出烟来低头点着了。
“地区电业局金处长来了。”典古城一边解释道一边伸手介绍着“这就是金处长。”
一个矮胖的中年部干笑着点点头。
“这是我们古陵新来的县委李记书。”典古城又介绍道。
金处长客气地伸出手来。
“您吃好了吗?”李向南礼貌地问。
“吃好了,吃好了。”
“老典,”李向南转头看着电业局长“派个同志送金处长去休息。我要和大伙儿商量点事。”
金处长被陪送走了。
四桌人都静下来,多少看出李向南的来头不对。有一两个醉酒的还红着脖子吵吵嚷嚷地相
对方喝酒,也被劝诫着静了下来,木愣愣地左右瞧瞧,最后看着李向南。李向南扫视了一下众人,看了看典古城,带点讽刺地问道:“知道犯了什么
纪国法吗?”
典古城难堪地笑了笑:“知道。”
“知道?”李向南菗着烟不看对方“那说一说。”
“不该大吃大喝,铺张浪费。”
“知道我在部干会上讲过这一点吗?”
“知道。”典古城赔笑道。他的态度不亢不卑,既含着对上级的尊重,又带着股満不在乎的随便。
李向南含着一丝讽刺看了看对方。他显然对这种态度很不快。他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对典古城吩咐道:“这样安排:你去打电话告诉县委办公室,让他们通知各局的一二三把手来电业局食堂开现场会,两点半以前到。另外,通知城关公社南关大队的导领也来。”
典古城愣了一下,想解释什么,看见李向南脸色阴沉,就不再作声,低头站了一会儿,出去打电话了。县城不大,没多长时间,通知的人都到齐了。一百多人密匝匝地把四张圆桌旁的空地站満了。
小莉静静地看着这出戏怎么发展。
“好,”李向南环视了一下众人,指着四张杯盘藉狼的圆桌说道“我们现在一边欣赏着一边开个现场会。”与会者一下明白了开会內容,都静下来。“宴会的名目就不用多说了,据说是为了接待地区电业局的一个处长。是吧?”
“是。”典古城答道。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他不可能再装做満不在乎。
“一个客人要三十多张嘴陪着吃,多少钱一桌啊?”李向南问。
“没多少,平常的。”典古城答道。
“是公款啰?”
“要算成私款也行。”
“什么叫算成私款,你们准备每个人出钱吗?”李向南扫视着参加吃喝的三十多人问道。
“逐月从我工资里扣清吧。”典古城说。
李向南讥讽地冷笑了一声:“这样处理不太轻了吗?”人们沉默着。“我来古陵半个多月,关于这个问题已经三令五申。”李向南背着手看着人群,含威不
地说着“这个局,那个局,这公司那公司,还有公社、大队、厂矿、企业,比较普遍存在着部干的吃喝风。各种各样的名目。”他停了一下,阴沉地扫视着众人:“这三令五申就煞不住?”
一片寂静,不知是谁在圆桌旁不小心碰了一下,一双筷子“叭”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民人的血汗,艰苦奋斗的精神都吃没了。怎么办?”李向南缓缓移动着目光,最后落到典古城身上“有这么个电业局,更是了不得,老爷衙门天下第一,到处张嘴吃。在公社吃,在厂矿吃,在自己家吃。还是电老虎的庇股摸不得。”他打量着典古城“我和你们谈过吗?”
“谈过。”典古城沉着脸回答道。
“怎么谈的?”
“头一次扣三个月工资,第二次撤职。”
“倒还没忘。”李向南讥诮地看着对方“可就以为是说说而已。”
典古城垂目不语。李向南盯了他一会儿,面向大家:“各局的负责人都在。我今天在这里再提一遍:以后,除了和外面的
际,这个情况比较复杂,慢慢再说,即使适当招待,一个客人有两个陪客也行了,本县范围內一律不许再有人用公款大吃大喝。有人不听怎么办?”李向南一句一句慢慢说道:“第一次,轻一点,每个人扣三个月工资。这是警告。第二次,再犯,很简单,那就只好把你撤下来。你不愿遵纪守法,那就只好请你离开那个位置。大家都听见了吧?”李向南的目光扫过全体与会者“有令必行,有噤必止。令不行,噤不止,还有什么法纪?今天先从电业局实行。”
李向南将目光转向典古城“第一,酒席钱,由你们个人付钱。你典古城愿意一个人出也可以。第二,今天参加吃喝的人,除去客人金处长外,局
委成员、局长,一律扣发三个月工资。一般部干这次暂从宽,每人扣发一个月工资。你负责实行。”
三十多个带着酒气的人都震惊了。
典古城一下抬起眼“要扣,扣我一个人的。我是
委记书,我应该负责任。”
“李记书,”一个干瘦精明的部干说道,这是电业局的栗副局长“这不是老典的责任。他一开始就说了,别搞这么多桌,说您发过话,不让再大吃大喝,是我一手搞的。扣工资扣我的吧。”
“他明知故犯。知道县委警告过,为什么不制止?”李向南说。
“那扣我们几个局导领就行了,大伙就别扣了,法不责众嘛。”栗副局长尴尬地求着情。
“法不责众?你知道古陵多少万人吗?”
“…五十万吧。”
“你们三十个人算什么众?”李向南说“既然规定了就照办。只扣你们的,吃喝的人还要感谢你们。连他们一起扣,他们才会对你们有点不満。”李向南把目光移向参加吃喝的众人:“扣你们一个月工资是为了给你们一个印象,以后要抵制吃喝风。以后再参加大吃大喝,一律扣三个月工资。你们的局
委记书今天把你们引来吃喝,才叫你们落这个处分。”李向南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们这些电业局的科长、部干,平常自己也是吃喝惯了、拿惯了的。我这样说你们冤枉吗?”
没人吭气。
“城关公社南关大队的人来了没有?”李向南问。
“来了。”人群中一个细高个的农民部干答道。
“把你们的事说说。”
“我们大队吃喝没照顾好他们,还有他们要五百斤香油,没送够,他们就停了我们菗水抗旱的电。”
“有这么回事吗?”李向南问典古城。
“我已经让他们检查了。”
“屡屡吃喝,屡屡在嘴上说一下,是吧?”
“我工作没做到,我应该负责任。”
“你有多少责任可以负?”李向南看着典古城“破坏农业抗旱,就这一条追究一下,你负得起吗?”李向南又停顿了一下,发现小莉正在人群后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他很快把目光投向开现场会的人群:“各局的回去以后,把本单位的吃喝账都查一下。自己下不了手查不清的,县委派工作组去。账查出来
到县委。是不是要在全县公布,县委正在考虑。但原则是明确的,今后不犯,既往不咎;今后要犯,新账旧账要一起算。记住,廉洁,这是导领一个十亿之邦现代化的政
起码应该做到的。”
食堂里一片寂静。
李向南看了看典古城:“县委决定在全县开始整
试点,电业局是试点单位之一。这一决定今天通知你。”他轻轻一挥手“好,现场会开到这里。散会。”
人群涌出了食堂,涌出了电业局大门。
李向南和小莉随人
一起到了街上。
“我发现你训话时有个特点。”小莉笑着说。
“讲话怎么叫训话?”李向南不失严肃地嗔道。
“抠什么字眼啊,你不是教训着讲话?”
“好了,说你发现什么特点吧?”
“一严厉地指出问题,就脸一沉,问一句‘怎么办’。”
“是吗?我还没注意过。”李向南笑了。小莉的活泼足以摧毁一切严肃气氛。
“然后是停顿一下,扫视一下众人。这个节奏掌握得极好,非常有力。”
“这还有个节奏的问题呢?”
“那当然。天下万事都有节奏。音乐有节奏,运动有节奏,气氛变化有节奏,人的感情、情绪、心理都有一定的节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节奏。”
李向南看了小莉一眼。这是真理。一切运动都有节奏。军事家讲究进攻防守的节奏,经济学家掌握经济运动的节奏,政治家则要掌握政治斗争、社会发展的节奏。策略学实际上也是节奏学。“怎么叫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节奏啊?”他问。和这个刚认识一两天的姑娘在一起,他总有一种饶有兴致的心情。
“比如说你的节奏吧,就比较沉缓有力,抑扬顿挫很分明,也很稳定,比较有规则。这是老练的政治家的节奏。”
“这是指我的言行还是指我的思想情绪啊?”
“都是。”
“那你呢?”
“我?”小莉一笑“我可能属于那种起伏跳跃很快没什么规律的节奏。”
“一条噪音曲线?”
“谁知道,也可能吧。我的节奏和你的完全不一样,相反。”
“那咱俩共事肯定合不来。”
小莉扬起头看了李向南一眼:“那可不一定。”
“和一条噪音曲线在一起会烦死人的。”李向南说。
小莉快活地笑了。过了一会儿,她停住笑,看见李向南一边走一边严肃地若有所思,便问:“你在想什么?”
“想节奏。”
“想谁的节奏?”
“想古陵的节奏。”
“什么节奏?”
“几千年、几百年、几十年来的节奏,还有我现在要掌握的今后的节奏。”
小莉看着李向南,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又变得这样严肃。她不喜欢他摆出个县委记书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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