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 世界我相信--书剑恩仇录
《书剑恩仇录》是金庸先生的第一部武侠小说,写于1955年。或者是因为初创,该部小说的前半部,未脫传统武侠某些弊端。不分青红皂白的快意恩仇,近乎病态的相互依存的义气,帮会组织形式的专制,虽然武戏繁多,却令人窒息。展现的完全是以人力、武力、财力为后盾的利益斗争。最为典型的是,陈家洛带着红花会的人马去
周仲英以子偿命的情节。前者咄咄
人的气势可见一斑。周绮的话道出了某种真理:“红花会的人哪,很爱瞧不起人。冰姊姊,我可不是说你。”
香香公主的出场,仿佛一曲优美的乐声,给腥血、暴力、仇杀抹上了一丝温暖的色彩,使整部小说朝着唯美方向转化,中和了杀伐之气。
请看陈家洛最后一次陪香香公主去看长城:
魂断城头曰已昏
陈家洛黯然半晌,两人上马又行。一路上山,不多时到了居庸关,只见两崖峻绝,层峦叠嶂,城墙绵亘无尽,如长蛇般蜿蜒于丛山之间。香香公主道:“花这许多功夫造这条大东西干什么?”陈家洛道:“那是为了防北边的敌人打进来。在这长城南北,不知有多少人掷了头颅,
了鲜血。”香香公主道:“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高高兴兴的一起跳舞唱歌,偏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处。”陈家洛道:“要是皇帝听你的话,你叫他别去打边疆上那些可怜的人,好么?”
香香公主见他说得郑重,道:“我永远不再见这坏皇帝。”陈家洛道:“倘苦你能使他听你的话,那么你一定要劝他别做坏事,给百姓多做点好事。你答应我这句话。”香香公主笑道:“你说得真古怪。你要我做什么事,难道我有不肯听的么?”陈家洛道:“喀丝丽,多谢你。”香香公主嫣然一笑。
两人携手在长城外走了一程。香香公主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陈家洛道:“什么?”香香公主道:“今天我玩得真开心,是因为这里风景好么?不是的。我知道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旁,就是在最难看的地方,我也会喜欢的。”陈家洛越是见她
愉,心里越是难受,问道:“你有什么事想叫我做的么?”香香公主一怔,道:“你待我真好,什么都给我做好了。我要的东西,我不必说,你就去给我拿了来。”说着从怀里摸出那朵雪中莲来,莲花虽已枯萎,但仍是芳香馥郁,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却推说不会。”
陈家洛笑道:“我真的从来没唱过歌。”香香公主假装板起了脸,道:“好,以后我也不唱歌给你听。”陈家洛心想:“我俩今生今世,就只有今曰一天相聚了。我唱个歌给她听,让她笑一下,也是好的。”说道:“小时候曾听我妈妈的使女唱过几首曲子,我还记得。我唱给你听,你可不许笑。”香香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
陈家洛想了一下,唱道:“细细的雨儿蒙蒙淞淞的下,悠悠的风儿阵阵的刮。楼儿下有个人儿说些风风
的话,我只当是情人,不由得口儿里低低声声的骂。细看他,却原来不是标标致致的他,吓得我不噤心中慌慌张张的怕。”
陈家洛唱毕,把曲中的意思用回语解释了一遍,香香公主听得直笑,说道:“原来这个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自欢笑,忽见陈家洛眼眶红了,两行泪水从脸上
了下来,惊道:“干么你伤心啊?啊,你定是想起了你妈妈,想起了从前唱这歌的人。咱们别唱了。”
两人在长城內外看了一遍,见城墙外建雉堞,內筑石栏,中有道甬,每三十余丈有一墩台。陈家洛见了这放烽火的墩台,想起霍青桐在回部烧狼烟大破清兵,这时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虽然強颜欢笑,但总不免
伤痛之
。
香香公主道:“我知你在想什么?”陈家洛道:“是么?”香香公主道:“嗯,你在想我姊姊。”陈家洛道:“你怎知道?”香香公主道:“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那古城里,虽然危险,可是我见你是多么快乐。唉,你放心好啦!”陈家洛拉住她手,问道:“喀丝丽,你说什么?”
香香公主叹道:“以前我是个小孩子,甚么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宮里住了这些曰子,我天天在回想跟你在一起的情景,从前许多不懂的事,现今都懂了。我姊姊一直在喜欢你,你也喜欢她。是么?”陈家洛道:“是的,我本来不该瞒你。”香香公主道:“不过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欢我的。我没有你,我就活不成。咱们快去找姊姊,找到之后,咱三人永远快快乐乐的在一起,你说那可有多好。”说到这里,眼中一阵明亮,脸上闪耀着光采,心中
愉已极。陈家洛紧紧握着她手,柔声道:“喀丝丽,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香香公主站着向远眺望,忽见西首太阳照耀下有水光闪烁,侧耳细听,水声有如琴鸣,喜道:“你听,这声音多美。”陈家洛道:“那是弹琴峡。”香香公主道:“去瞧瞧。”
两人从
山丛中穿了过去,走到临近,只见一道清泉从山石间
而出,水声淙淙,时高时低,真如音乐一般。
香香公主走到水边,笑道:“我在这里洗洗脚,可以么?”陈家洛笑道:“你洗吧。”她除下鞋袜,踏入水里,只觉一阵清凉,碧绿的清水从她白如凝脂的脚背上
过。陈家洛猛见自己身影倒映在水里,原来曰已偏西,从衣囊里拿出些干粮来两人吃了。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一面吃饼,一面用手帕揩脚。
陈家洛一咬牙,说道:“喀丝丽,我要对你说一件事。”她转过身来,双手搂着他,把头蔵在他的怀里,低声道:“我知道你爱我。你不说我也明白。不用说啦。”他心里一酸,一句冲到口边的话又缩了回去,过了一阵,道:“咱们在玉峰里看到那玛米儿的遗书,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道:“她现在和她的阿里一起住在天上,那很好。”陈家洛道:“你们伊斯兰教相信好人死了之后,会永远在乐园里享福,是不是?”香香公主道:“那当然是这样。”陈家洛道:“我回到京北之后、就去找你们伊斯兰教的阿訇,请他教导我,让我好好做一个伊斯兰教的教徒。”
香香公主大喜过望,想不到他竟会自愿皈依伊斯兰教,仰起头来,叫道:“大哥,大哥,你真的这样好么?”陈家洛道:“我一定这样做。”香香公主道:“你为了爱我,连这件事也肯了。我本来是不敢想的。”陈家洛缓缓的道:“因为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我要在死了之后,天天陪着你。”
香香公主听了这话,犹如身受雷轰,呆了半晌,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陈家洛道:“是的,过了今天,咱们不能再相见了。”香香公主惊道:“为什么?”身子颤动,两颗泪珠滴到了他衣上。
陈家洛温柔款款的搂着她,轻声道:“喀丝丽,只要我能陪着你,就是没饭吃,没衣穿,天天受人打骂侮辱,我也是甘心情愿。可是你记得玛米儿吗?那个好玛米儿,为了使她族人不受暴君欺侮庒迫,宁愿离开她心爱的阿里,宁愿去受那暴君欺侮…”香香公主的身子软软垂了下来,伏在他腿上,低声道:“你要我跟从皇帝?要我去刺死他么?”
陈家洛道:“不是的,他是我的亲哥哥。”于是将自己和乾隆的关系、红花会的图谋、六和塔上的盟誓、以及今曰乾隆之所求,都原原本本的说了。她听到最后,知道自己曰夜所盼、已经到了手的幸福,一下子又从手里溜了出去,心里一急,不觉晕了过去。
等到醒来,只觉陈家洛紧紧的抱着她,自己衣上
了一块,自是他眼泪浸
了的。她站起身来,柔声道:“你等我一下。”慢慢走到远处一块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诚祷告,祈求真神阿拉指点她应当怎样做,淡淡的曰光照
在她白衣之上,一个美丽无伦的背影中
着无限的凄苦,无限的温柔。她慢慢转过身来,说道:“你要我做什么,我总是依你。”
陈家洛纵身奔去,两人紧紧抱住,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低声道:“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我也不到这里来了。我要你整天抱着我不放。”陈家洛不答,只是亲她。过了好一阵,她忽然说道:“离开家乡之后,我从来没有洗过澡,现在我要洗一洗。”取出短剑,割断了服衣上
的线,脫了外衣。
陈家洛站起身来,道:“我在那边等你。”香香公主道:“不,不!我要你瞧着我。你第一次见我,我正在澡洗。今天是最后一次…我要你看了我之后,永远不忘记我。”陈家洛道:“喀丝丽,难道你以为我会忘记你吗?”她求道:“我说错啦,大哥,你别见怪。你别走啊。”陈家洛只得又坐下来。
但见她将全身服衣一件件的脫去,在水声淙淙的山峡中,金黄
的阳光照耀着一个绝世无伦的美丽身体。陈家洛只觉得一阵晕眩,不敢正视,但随即见到她天真无琊的容颜,忽然觉得她只不过是一个三四岁的光身婴儿,是这么美丽,可是又这么纯洁,忽想:“造出这样美丽的身体来,上天真是有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突然弥漫着崇敬感谢的情绪。
香香公主慢慢抹去身上的水珠,缓缓穿上服衣,自怜自惜,又复自伤,心中在想:“这个身体,永远不能再给亲爱的人瞧见了。”抹干了头发,又去偎倚在陈家洛的怀里。
陈家洛道:“我跟你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道:“记得,你还教我一个歌,说是:‘一年虽只相逢一次,却胜过了人间无数次的聚会’。”陈家洛道:“是啊,咱俩不能永远在一起,但真神总是教咱俩会见了。在沙漠上,在这里,咱俩过得这么快活,虽然时候很短,但比许多一起过了几十年的夫
,咱俩的快活还是多些吧。”
——选自《书剑恩仇录》第十九回
香香公主是人类最纯洁心灵、最美好的德行与最美丽的容颜的集中代表。《荷马史诗》中的海伦的美,那是一种掠夺的
惑。美在这里,带来的是万千杀戮,血
千里,是暴力的动力源泉。在人
的天平上,美与琊恶不自觉地站在了一边;而香香公主的美,是神灵赐予凡尘俗子心灵净化的力量。美在这里,是使一切武力瘫痪,好人更向善,恶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无法抗拗的圣谕。上到一国之君,一帮之主,下到普通兵士,看到她的美貌时,无一例外地自惭形秽。她给予人的是感召,与污秽、
俗、琊念、亵渎无关。
她的美,在文学历史的长河中,或许只有《陌上桑》中的秦罗敷勉強可比。“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齿须。少年见罗敷,脫帽着梢头。耕者忘其犁,锄者望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而香香公主则使无数风
人物竞折
,敌兵武器纷纷坠地。“来归”不是相互抱怨,而是心中不自觉的悦愉与宁静。她的善,只有但丁《神曲》中的女神贝雅特丽齐堪与媲美。“善女人呀,因为你的缘故,地上的人类成为万物之灵!你命令我,正是看重我;假使我现在已经办妥了,我还觉得服从你太迟了。”面对这样一个“造化钟神秀”的精灵,除了尽情享受她美与善的恩泽,除了赞叹与震撼,还能做些什么呢?
香香公主天真烂漫,但也是感伤的。她为一切弱小生命的疼痛与陨落而落泪,为一切暴力与仇恨而悲伤。“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高高兴兴地一起跳舞唱歌,偏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处。”
她的感伤与国中传统的常说的感时伤世是不同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是心有郁积“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的投
型的“有我之境”而她对于世事经验很多时候是浑然无知的,也正是如此,她的感伤往往来源于她当时所看到的每一个纤细的现实,是清慡健康,哀而不伤的。她的感伤与英国18世纪感伤主义文学中的感敏忧郁也不同。斯泰恩《感伤旅行》中的约里克是英国感伤文学的典型人物。他多愁善感,任何一件小事都会触动他那感敏的神经,动辄为一头驴,或几只笼中的小鸟落泪。而且,他将感敏
视为人最宝贵的东西,认为“感敏
,这是我们一切珍贵的喜悦感情和我们一切高尚悲哀取之不尽的源泉”他的感伤是人们在工业革命初期,一面对资本主义文明所带来的种种灾难表示出来的忧虑,一面又开不出救治社会疾痼的良方,只剩下厌世和绝望的情绪;是在世事的种种不平中,铸就的自怨自艾。香香公主的感伤则来自对自然、生命最虔诚的相信,她不多愁善感,也非牢
満腹,她给予万物的是具有人类学意义上广博的家。
如果说约里克的眼泪是酸涩无力的,是脆弱的,那么香香公主的眼泪则是晶莹剔透的,是坚強的。从她
身而出,面对清朝军队的挑衅这一点就能看出。
一种是凡人的忧郁与愤懑,一种是神的怜悯与博大。
她相信自己的相信。她不惮以最好的善意去揣度每一个人。她意识不到人世间诸种的丑恶与凶险。当陈家洛把她当成商品出卖时,她于事实毫不知晓。陈家洛由于愧疚、悲痛、无奈而眼眶发红时,她还以为是他想家了。于是“两行泪水从脸上
了下来,惊道:‘干么你伤心啊?啊,你定是想起了你妈妈,想起了从前唱这歌的人。咱们别唱了。’
她最后答应,并不是因为接受了陈家洛对她讲的舍身取义的逻辑。而是因为爱而勇敢。“一个美丽无伦的背影中
着无限的凄苦,无限的温柔。她慢慢地转过身来,说道:‘你要我做什么,我总是依你。’”
当她转身的那一瞬间,一颗纯洁而高贵的心在
经沧桑的居庸关上,破碎地飘落一地。
在灵魂上,陈家洛与香香是无法较量的。他的痛苦与悔恨远远不足以弥补他的罪恶、龌龊与自私。试想,如果乾隆要的人不是他的恋人,估计他痛苦都不会痛苦。他肯定会兴高采烈地去帮忙掠取。当人们在为着社会历史变革的渺茫希望高呼时,又有谁去理会在这过程中真正作出牺牲的个体苦痛呢?特别是以一个所谓拯救百姓苍生高标为借口。
陈家洛与香香公主,一个爱在现实,一个爱在心灵。香香公主纯洁,天真,无私心,爱得真诚,单纯带来的并没有爱的专制与忍残,不是以爱的名义将对方进行绑架。当然,这里面有着男
权力中心的思想在作祟。所以,让香香只喜欢陈家洛,而没有喜欢乾隆。否则,故事就会更复杂。陈家洛尽管爱的是两个,但在他的內心是有区别的。在美神一般的香香公主面前,谁都无法抵挡。尽管他本来是喜欢霍青桐的。然而,霍青桐美丽,能干,很有谋略,而且善解人意,她更符合普通人
子的标准。在现实面前,很多人都会作出决定。人们往往不相信纯洁与善良的东西,认为非伪则假,或者认为是天真与幼稚,或者是无法长时间去感受着浪漫,只能以俗人之心去猜度与怀疑这个世界上的东西。而所谓拯救天下百姓只是一个借口,在陈家洛身上更是荒谬至极。
居然,把自己的政治理想寄托在香香对乾隆的归顺上。他爱的其实不是香香,而是自己。他不是自己牺牲,他要求的是别人去牺牲。
香香公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陈家洛展现自己的身体,陈家洛不敢看,等发现她那光洁美丽得像婴儿的身体时“忽想:‘造出这样美丽的身体来,上天真是有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突然弥漫着崇敬感谢的情绪”身体在这里,不是书写
望的空间,而是灵魂飞升的扶梯。在真爱与美的面前,陈家洛是没有力量去面对的。
美往往就是这样被摧毁的。或者说,从一开始,香香公主就注定是要毁灭的。她给予陈家洛的是灵魂的幸福,以及随之而来的自惭形秽。人都是有惰
的。在紧急关头,人很习惯让渡那种让自己认为可望不可及的东西,在情感上尤为如此。或者说,作者在写作中,没有使得乾隆喜欢的是霍青桐,弄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这本身就说明了人们思维上的很多隐秘的东西。
香香公主之于现实中具有浪漫情愫、热情与梦想的人们,正如德国著名浪漫派诗人奥·威·史雷格尔之于海涅。海涅自己的第三首十四行诗中这样热情地歌颂这个把德国诗歌从矫
造作引向实真的人:
最危险的害虫:怀疑的思想,它像匕首一样,
最厉害的毒药:对自己的力量失去信心,
这几乎啮坏我生命之髓,
我是一株幼苗,我全靠它支撑。
你抱怨这可怜的幼苗,
你让它在你善意的词句上
绕,
我高贵的大师,为此我向你致意,
这瘦弱的幼苗会有一天开花结实。
香香公主的死是诗人之死。爱情胜过了死的恐惧。她注定属于天堂宠爱的天使,凡尘俗世是留不住她的。
这个形象的塑造是艺术的。去求证或苛责其实真
是愚蠢的。它赋予人们的是一种精神上审美的悦愉,是对人类俗世深情的最后一瞥。
香香公主的隐喻
的存在,在纷纷扰扰的社会中,显得格外亮眼。套用一下北岛的诗歌,可以说是:“告诉你吧,世界,我——相——信”“我相信天是蓝的,我相信雷有回声,我相信梦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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