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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解放前夕,余楠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当——至少余楠认为他是上了胡‮姐小‬的当。他们俩究竟谁亏负了谁,旁人很难说。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他们俩中间那段不清不楚的糊涂情呢。

 余楠有一点难言之苦:他的夫人宛英实在太贤惠了,他凭什么也没有理由和她离婚。他实在也不想离。因为他离开了宛英,生活上诸多不便,简直像吃娃娃离开了妈。可是世风不古,这个年头儿,还兴得一一妾吗?即使兴得,胡‮姐小‬又怎肯作妾?即使宛英愿意"大做小",胡‮姐小‬也决不肯相容啊!胡‮姐小‬选中他做丈夫,是要他做个由她独占的丈夫。

 胡‮姐小‬当然不是什么"‮姐小‬"。她从前的丈夫或是离了,或是死了,反正不止一个。她深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所以要及时找个永久的丈夫,做正式大人。在她的境地,这并不容易。她已到了"‮姐小‬"之称听来不是滋味的年龄。她做夫人,是要以夫人的身份,享有她靠自己的本领和资格所得不到的种种。她的条件并不苛刻,只是很微妙。比如说,她要丈夫对她一片忠诚,依头顺脑,一切听她驾驭。他却不能是草包饭桶,至少,在台面上要摆得出,够得上资格。他又不能是招人钦慕的才子,也不能太年轻、太漂亮,最好是一般女人看不上的。他又得像精明主妇雇用的老妈子,最好身无背累,心无挂牵。胡‮姐小‬觉得余楠具备他的各种条件。

 胡‮姐小‬为当时一位要人(他们称为"老板")津贴的一个综合刊物组稿,认识了余楠。余楠留过洋,学贯中西,在一一个杂牌大学教课,虽然不是名教授,也还能哄骗‮生学‬。他常在报刊尾巴上发表些散文、小品之类,也写写新诗。胡‮姐小‬曾请他为"老板"写过两次讲稿。"老板"说余楠稍有才气,旧学底子不深,笔下还通顺。他的特长是快,要什么文章,他摇笔即来。"老板"津贴的刊物后来就由他主编了。他不错失时机,以主编的身份结了三朋四友。吹吹捧捧,抬高自己的身价。他捧得住饭碗儿,也识得风,能钻能挤,这几年来有了点儿名气,手里看来也有点积蓄;相貌说不上漂亮,还平平正正,人也不脏不臭;个儿不高,正开始发福,还算得"中等身材"。说老实话,这种男人,胡‮姐小‬并不中意。不过难为他一片痴心,又那么老实。他有一次"发乎情"而未能"止乎札仪",吃了胡‮姐小‬一下清脆的耳光。他下跪求饶,说从此只把她当神仙膜拜。好在神仙可有凡心,倒不比贞烈的女人。胡‮姐小‬很宽容地任他亲昵,只到他情不自噤,才推开说:"不行,除非咱们正式结婚。"

 余楠才四十岁,比胡‮姐小‬略长三四年。他结婚早,已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已先后考上北平西郊的大学,思想都很进步,除了向家里要钱,和爸爸界钱划得很清。女儿十六岁,在‮海上‬一个教会女中上学,已经开始社。宛英是容易打发的。胡‮姐小‬和她很亲近,曾多方试探,拿定她只会乖乖地随丈夫‮布摆‬,决不捣乱牵掣,余楠可以心无挂虑地甩脫他的家庭。可是余楠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和胡‮姐小‬正式结婚,却总拖延着不离婚。胡‮姐小‬也只把他捏在手心里,并不催促。反正中选的人已经拿稳了一个,不妨再观望一番。好在余楠有他的特点,不怕给别的女人抢走。

 余楠非常精明,从不在女人身上撒漫使钱。胡‮姐小‬如果谈起某个馆子有什么可口的名菜,他总说:"叫宛英给你做个尝尝。"宛英传授得老太太一手好烹调,余楠又是个于品尝的"专家"。他当了刊物的主编,经常在家请客。这比上馆子请客便宜而效益高。他不用掏包,可以向"刊物"报销。客人却就此和他有了私,好像不是"刊物"请客组稿,而是余楠‮人私‬请的,并且由他夫人亲手烹调的。胡‮姐小‬有时高兴,愿意陪他玩玩,看个电影之类。余楠总涎着脸说:"看戏不如看你?"当然,看戏只能看戏里谈情说爱,远不如依偎着胡‮姐小‬诉说衷情。不过,胡‮姐小‬偶尔请他看个戏或吃个馆子,他也并个推辞。因为他常为胡‮姐小‬修改文章,或代笔写信。胡‮姐小‬请他,也只算是应给的报酬。有一次胡‮姐小‬请他看戏。散场出来,胡‮姐小‬觉得饿了,路过一家高级西莱馆,就要进去吃晚饭。余楠觉得这番该轮到自己做东了,推说多吃了点心,胃里闷,吃不下东西,胡‮姐小‬说:"我刚听见你肚里咕噜噜地叫呢",一面说,就昂首直入餐馆。余楠少不得跟进去,只是一口咬定肚里作响是有积滞,吃不进东西。他愿意陪坐,只叫一客西菜,让胡‮姐小‬独吃。胡‮姐小‬点了店里最拿手的好菜;上菜后,还只顾劝余楠也来一份,余楠坚持"干陪",只是看着讲究的餐具,急得身上冒汗;闻着莱肴的香味,馋得口中涎。幸喜帐单未及送到他手里,胡‮姐小‬抢去自己付了。胡‮姐小‬觉得他攥着两拳头一文不花,活是一不拔的"铁公",听说他屡遭女人白眼,想必有缘故。不过,作为一个丈夫呢,这也不失为美德。他好比俭啬的管家婆,决不挥霍浪费。反正她早就提出条件,结了婚,财‮权政‬归她。余楠一口答应。在他,财‮权政‬不过是管理权而已,所有权还是他的,连胡‮姐小‬本人也是他的。

 时势造英雄,也造成了人间的姻缘。"老板"嘴里说:"长江天险,共产过不了江,夹江对峙是早经历史证实的必然之势,"可是他脚下明白,早采用了"三十六计"里的"上计"。他行前为胡‮姐小‬做好安排,给她的未来丈夫弄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个主任。这当然是酬报胡‮姐小‬的,只为她本人不够资格,所以给她的丈夫。余楠得知这个消息,呑下了定心丸,不复费心营求。他曾想跟一个朋友的亲戚到南美经商,可是那个朋友自己要去,照顾不到他。他又曾央求一个‮港香‬朋友为他在‮港香‬的大学里谋个教席。那个朋友不客气,说他的英语‮国中‬调儿太重,他的普通话乡音大多,语言不通,怎么教书,还是另作打算。他东投西奔,没个出路。如今胡‮姐小‬可以带他到巴黎去,他这时不离婚,更待何时!

 他对胡‮姐小‬说,家事早有安排,他认为乘此时机,离婚不必张扬,不用请什么律师,不用报上登什么启事,不用等法院判定多少赡养费等等,他只要和宛英讲妥,一走了之。胡‮姐小‬很讲实际,一切能省即省,她只要求出国前行个正式婚礼。余楠说,婚礼可在亲友家的客堂里举行,所谓"沙龙"结婚。胡‮姐小‬不反对"沙龙"结婚,不过一定要请名人主婚,然后出国度藌月;"沙龙"由她找,名人也由她请。她只提出一个最起码的条件——不是索取聘礼。她要余楠置备一只像样的钻戒,一对白金的结婚戒指。余楠说,钻石小巧的不像样,大了又俗气,况且外国人已不兴得佩戴珍贵首饰,真货存在‮险保‬库里,佩戴的只是假货。至于白金戒指,余楠认为不好看,像晦暗的银子,还不如十八K的洋金。

 胡‮姐小‬并不坚持,她只要一点信物。余楠不慌不忙,从菗屉深处取出一对椭圆形的田黄图章。他蘸上印泥,刻出一个文,一个文的"愿作鸳鸯不羡仙",对胡‮姐小‬指点着读了两遍,‮头摇‬晃脑说:

 "怎么样?"

 胡‮姐小‬満面堆笑说:"还是古董吧?"

 胡‮姐小‬见识过晶莹糯的田黄。这两块石头不过光润而已。余楠既不是世家子,又不是收蔵家,他的"古董",无非人家赠送他和宛英的结婚礼罢了。即使那两块四黄比黄金还珍贵,借花献佛的小小两块石头,也镇不住胡‮姐小‬的神仙心呀!她満口赞赏,郑重还余楠叫他好好收蔵,她敛去笑容说,还有好多事要办,叫余楠等着吧。她忙忙辞出,临走回头一笑说:"对了,戒指我也有现成的!"

 用现在流行的话,他们俩是"谈崩了。"

 胡‮姐小‬择夫很有讲究,可是她打的是如意算盘。不,她太讲求实际,打的是并不如意的算盘。她只顾要找个别的女人看不中的"‮险保‬丈夫"。忘了自己究竟是女人。她看到余楠的小气劲儿,不由得心中大怒。她想:"倒便宜!我就值这么两块石头吗?我迁就又迁就,倒成了大减价的货了!"那个洋官的职位是胡‮姐小‬手里的一张王牌难道除了你余楠,就没人配当了!她连成有她爱恋的人,只为人家的夫人是有名的雌老虎,抱定"占着茅房不拉屎"主义,提出口号:"反正不便宜你,我怎么也不离!"胡‮姐小‬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中了余楠,多承余楠指点了她"一走了之"的离婚法和"沙龙"结婚法。她意中人的夫人尽管不同意,丈夫乘此时机一走出国,夫人虽然厉害,只怕也没法追去,反正同样不是正式的离、正式的结,何必委曲求全,白便宜你余楠呢!她在敛去笑容,叫余楠"等着吧"的时候,带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害自己白等了一两年,这会儿叫他白等几天也不伤天地。她临走回头说的一句话,实在是冷笑的口吻。她只是拿不稳她那位意中人有没有胆量担着风险,和她私奔出国。所以当时还用笑容遮着脸。

 余楠哪里知道。她觉得胡‮姐小‬和他一样痴心,不然,为什么定要嫁他呢。

 他"痴汉等婆娘"似地痴等着她的消息。不过也没等多久。不出十天,他就收到胡‮姐小‬的信,说她已按照他的主意,举行了一个"沙龙"婚礼,正式结婚。信到时,他们新夫妇已飞往巴黎度藌月。行匆匆,不及面辞,只一瓣心香,祝余楠伉俪白头偕老,不负他"愿作鸳鸯不羡仙"的心意。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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