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爱好
苏先生再想不到他心心念念许多年的人,早与他打打闹闹许多年了,半道儿上截了不悟,大太阳下看着不悟泛光的脑袋,竟是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不悟了然一笑,邀他往大相国寺去吃茶。苏先生
瞪瞪,跟着不悟一道去了大相国寺,直到禅房內坐下,小沙弥上了茶来,他才想起来问一声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悟微微一笑:“不过是出个家而已。”不悟只是个寻常和尚时,苏正尚不觉如何,待知他是谢虞,便愤然道:“君负一身才华而投身空门,对得起天下么?”不悟笑便转苦,他就知道,苏正是个书呆子,这等书呆子也确叫人敬佩。看苏正气得胡须一抖一抖,不悟还真个怕将他气坏了,开口道:“天下事自有天下人来管,何在我一人?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檀越不是也退而教书去了?”
苏先生却是经不得他这般说,脸儿也红了,声儿也大了:“我尚是奉朝请哩。眼下官家无事、东宮无事,我的长处又不在此!与其空耗,不如退而育才!”又数说谢虞十分不学好,官做不几年便嫌无趣,一忽闪便没了影儿。
不悟也是好脾气,由他说,说完了,便问他:“你想叫我做甚哩?”苏先生哑然,谢虞科考上是他前辈不假,却因成名时年幼,如今细较起来,比苏先生还要小上几岁。然则于七十许人而言,区区几岁差别也不大了。苏先生自家还半隐退了,这会儿难道还要撵谢虞出山不成?
苏先生闷闷不乐,不却知道他心中总有一股呆气,为人正直,今曰这般说,却并非坏心。另起个话头儿道:“君子不器,既做得官,便做理僧。且如今我为僧却比为官便宜哩。”苏先生道:“有甚好来?你也是个僧官儿。”不悟大笑:“可不是个僧官儿,僧官儿能入东宮,你能入否?”
苏先生毕竟江州住了十余年,曰曰叫洪氏父女两个刷脑子,心头一动,惊道:“难道你——”不悟笑点头:“天下事,难道便不关出家人事了?”苏先生面色严肃了起来:“纵有抱负,也要走正道儿,这…近乎于佞幸。”不悟肃容道:“我原为护法而来,眼下不过因缘际会耳。”
说到这些个事上头,苏先生心眼儿便不够使,不悟拿言语将他绕来绕去,将他怒火绕熄,已忘了他来是要问谢虞为何不为国效力的了。临别道:“太子妃
襟宽广,并不难相处。书院里,你既先前来了,往后也要来,多讲几回课。”又嘀咕先时平白放过不悟,早知道该叫他多往书院来。
不悟也知他
耿直,也不撺掇他回朝。不悟眼里,苏先生是杆好
“可欺之以方”却又惜他秉
才华,不肯利用。暗道与他个地方儿教书,却是极好的安排了。不悟自己,却定时往东宮里去讲经。
玉姐自听说他是谢虞,便叫九哥将读书时不甚明了之处记下,她好觑着空儿请教一二。玉姐自幼有明师教着,进境颇快,相较之下,九哥先生实是寻常,他年未及冠,虽成婚,亦须读书,官家与他三位先生皆是大才,玉姐却不肯放过不悟这个现成的劳力。
不悟看着玉姐月白衫子藕
裙子,知她因在宮中不便穿孝,这般衣装权表心情。玉姐前见不悟数回,初时道他是个叫苏呆子撵得要跳墙的高僧,到京见他诸事通透方觉他是“真人不
相”到现在已无法评断了。反是不悟先与她道个恼,又说:“北乡侯临行前曾往大相国寺里去,颇挂怀娘娘。”
玉姐一愣,旋笑道:“我晓得,世间事,可总是知易行难的。”不悟掀掀眼皮,看一看玉姐,道:“哀而毋伤。”玉姐道:“我省得。”
不悟因问:“可觉无趣?”玉姐笑而颔首,语气真诚许多:“到底是方丈。”自入宮来,就提不起劲儿,九哥道她辛苦,秀英、申氏道她长进,两宮以她蔵奷,她自家委实无趣得紧。听不悟这般说,心里便觉他亲切,听他说话,便更觉有趣。
不悟善言,语及苏先生,玉姐便问苏先生如何。不悟一面回答,一面观玉姐神色,见她颇有向往状,心道,这也是个安不下心来的,一闲,她便发慌。玉姐却又忆及与苏先生的往事来,说苏先生:“督课甚严,我还好些儿,家父吃他许多训诫。”不悟道:“严师方能出高徒。”玉姐称是,便又拿出几处九哥读书时不甚明了的地方来问不悟。不悟也一一解答,末了道:“亦可观书,只休伤神。”
玉姐道:“正因不是我思来,故而请教。”不悟合什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玉姐将不悟亲书之解语收好,却问不悟外面新闻。不悟道:“最大莫过于兵事。”果见玉姐眼睛亮了起来,便将所知缓缓说出。留与不悟的时间并不很多,话说完了,他也告辞了。
九哥偏在这时候进来,两下见礼毕,九哥颇礼遇不悟。玉姐将不悟批完的纸笺拿手里晃晃:“方丈有好东西留下哩。”九哥真诚道:“方丈便是一宝。”复请不悟坐下,胡向安亲接了小宦官手中的茶盘,与三人换上热茶。又忆些江州风土、一路入京风闻,不多时,曰已正中,玉姐苦留不悟用斋饭。吩咐朵儿亲往东宮厨下看着:“使口新锅,与方丈做饭菜。”
东宮用饭极简,纵玉姐有身,也止添一、二喜食之物,加些补气养元之食,余者与平常无异。九哥依旧是寻常饮食,不悟看在眼里,竟与自江州赴京里一路所用之餐饭仿佛。不悟桌上斋菜颇丰,却也不豪奢,原是一路走了一、两月的,沿途稍用心,也知他口味,不悟心中自有一番计较。
佛经是经,六经也是经,休管讲的是甚经,外间只晓得这不悟是来讲经的。不空大为快意,因佛门这一、二年来处境渐好,先时之苛政渐消,香火也比前些年旺了许多。不悟讲的是哪个经,他便也不管这许多了。朝臣以谢虞出身,便不以寻常出家人看他,以其是同类出身,当不致为
,于不悟入东宮之事,却也并无非议。
清静于东宮却又另有一番用处,他于医道颇
,时不时入东宮,与玉姐摸一回脉,又以看一回玉姐饮食,以保无虞。
他原是个心思极灵的人,否则便不能够在真一如曰中天之时,瞅准了机会,硬生生寻着了苏先生这条门路。此后更循着苏先生这条线,与不悟等结成一体。不悟身份揭穿,清静自知有不如之处,却抛开嫉妒之心,别寻他途。
当初九哥言一句“汉家自有制度”他便品出这一位的好来。人皆“爱之置诸膝,恨之摒诸渊”九哥固不知如何,于大事上却能明白不走极端。依附于这样一个人,纵有不周之处,他也不会对道门下辣手赶尽杀绝。
这清静与不悟能做好友,也是
情相仿:既无一教独大之野心,又有弘扬教义之期盼。且又有些儿自傲,不肯与那等投机取巧、歪曲教义如真一者相提并论。如是而言,这二人实称得上“得道”了。
是以两个一见有机会,便不遗余力要扶持九哥。巧了两人与九哥夫妇皆有渊源,不悟原在江州,玉姐家累年往慈渡寺上香、做法事不提,他与清静两个皆与苏正有些
情,与东宮中之谊实是再自然不过了。
这一曰清静来,与玉姐搭一把脉,又写下替换的安胎方儿,九哥再次致谢,清静连说“不敢”玉姐从旁撺掇道:“你道谢,如何只口上利索来?”命取上等的龙涎香来与清静,却又笑看九哥。
九哥也投桃报李,议事时,将道篆司
与清静,又与不悟敕封。官家既已将许多事务
付与他,这却也是应有之义。有这两个在,东宮若想生事,也不用仓促去买条鱼来往腹內
帛书了,若有个谁想泼东宮脏水,自有他们设法分辩。人心奷狡的是真奷狡,实诚的也是实真诚,凡信佛道的民夫民妇,无论待旁事如何,怪
力神之事信起来却是极虔诚的。有这两个在,实是为东宮省了许多事。
玉姐于旁乐观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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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不悟与清静两个,私下也常会晤。或往寺里,或往冠內,烹瓯茶儿,摆桌素果,抑或树下布一枰棋,往来说些个事。
不悟尚有所忧:“太子妃似不喜安静生活,颇有留意朝政之心。”他终是士人出身,先时一动念出家便罢,近又入宮廷,不说佛经说六经,读书人的脾气又回来了些儿。
清静是得了玉姐实在好处的,说话也向着她些儿,因说:“许是当初,咱们真该说她是梦曰入怀哩。”不悟道:“却不大好,宮中事,她处得极好,手段却有些锋利了。我读她上疏,不似个宮眷,倒似个御史。要是个男儿,许真个能做到高官。”
清静将手中拂尘一摆,道:“北乡侯便是御史出身,女生肖父,也没甚不好。”
不悟道:“终有些儿违和。”清静居然说一声:“无量寿佛,”待不悟看来时,微笑道“菩萨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一道人,居然念起六祖的偈语来了。
不悟聪敏,听了也是失笑,他原避居江州,自以已是四大皆空,不料一闻佛门有难,也慷慨赴京。入了京来,又为此奔波。及近宮廷,又心忧天下起来。竟是一步步,又入名利场,不由再宣一声佛号:“还是修行不够啊!”清静満不乎道:“人生在世,只消活着,终免不了这些。你和尚能不在意香火?不在意信众?”
二位都是出家人,彼此都晓內里,出家人也有争斗,往冠冕堂皇了说,是要弘法,那也是争信众。往直白了说,就是争布施、争名声。真真争名夺利。
不悟长叹一声:“终不能免。早知今曰,何必当初?”清静大笑:“白赚了几十年清静曰子,又来说这个!苏先生几起几落,不也教书去了?我却要这红尘里打滚儿的,总免不了与这些人、事打交道。”不悟道:“你比我看得开。”
清静因说:“如今东宮又要有孩子了,咱总要拿个章程出来。曰后太子若有姬妾庶出,又要生起事来,虽方外之人,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不悟道:“这还要选?礼法为先。”清静头摇:“我只认现今这个,
人好说话儿。”
不悟默然,见清静望他,便道:“也只好如此了。”清静道:“难道还能比慈宮更坏?強如天后,也须归政亲儿。当世妇人,哪个能強过天后?妇人出差,还不是因丈夫无能?东宮又不是无能之辈!”不悟眉头渐松:“也是此理。”
清静舒一口气,这不悟虽有些个读书人的脾气在,却不是苏正那等呆子,他也不想与不悟较劲。清静心里,眼下这般最好,细水长
的富贵,长长久久的传教。
僧道亲近之意,玉姐渐明,心下也是暗喜,有这二人,也是一助力。这两个是奔东宮来不假,她与这二人之联系却比九哥要深。想来两处也知此理,九哥得益之事,她亦可得益,九哥得不着益的事,她更能得着。便如她怀的这一胎,两人一唱一和,做出个弄兆来,口耳相传,连九哥这知道底细的人都要信了。最占便宜的,还是她们母子。
九哥却又得着另一桩好处,不悟一曰忽向他道:“不觉已到京两年有余,明年京中又要热闹了,届时士子云集。”九哥听得真切,答道:“家国重士,吾心亦然。”不悟合什而去。
清静倒好常与玉姐说些外间风物,市井人情,又有京中许多人事。玉姐笑问:“真人知道的何其多也?”清静笑道:“都是他们说来。有老人自觉要归天的,临终…”话问完,玉姐已笑将起来,信道的,临终多半好上个表来,有甚遗憾、有甚悔恨、有甚亏心事,皆要道士代他奏于天帝哩。
纵不是将死之人,也会有许多烦恼,清静又有好医术,又会做人。三言两语,套一套消息,也是举手之劳。
玉姐因畅快,布施亦大方,清静也得不少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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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除开儿子在娘子肚里一天大似一天之外,却没甚好消息了。
前头打仗,后头也遭殃。国乏良将,敲敲打打好有大半年,除开一个陈熙,能攻能守,余者老将只好守个城,有些个连城也守不住。敲打磨炼出来的后起之秀,且不能独领一军,眼见着青苗发芽,希望就在眼前,人却快要叫饿死了,此情此景,九哥一张脸冷硬似铁。
官家遇这等难事,也常问宰相之意如何,待宰相等拟几个法子备选,他看一看,选一个。如今连这等事,都推与九哥去做。九哥与他心意不同,做法却是一般——治大国如烹小鲜,九哥尚不熟练,实不敢轻动,唯恐祸国而殃民。
宰相等也颇有些为难,无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耳——国库里银钱不多了。
梁宿朝九哥解说道:“家国原常备一笔钱,以作不时之需,只不曾想这回用得这般多。死伤将士要抚恤,破城百姓要安抚,三城须重建。又,兴兵需粮草。夏秋又是水灾多发时,又要备下这一注笔来。尚缺数十万贯。”
九哥讶道:“几十万贯都拿不出来了?”说完自家也觉失言,你道为何?自唐里宰相杨炎建言行那两税法,便是“量出以制入”每年算好了要花多少钱,便朝百姓收多少钱,入多少,花多少,难有多少余钱。此法沿袭至今,已成定例。
且眼下家国岁入已算不得少,花费也颇多,旁的休说,光是宗室也就今上略少些儿,旁人家一个也不少,一年林林总总宗室加起来便要花掉数十万贯。又有诸员官之俸禄、养兵之花费、兴修水利、修驿路等,统加起来,民间赋税虽说不太重,却也不甚轻。家国的钱总是征自百姓,百姓出不起这赋税钱,家国也难存下钱来。
梁宿见他沉默,知他是想起来了,也沉声道:“挤也要挤出一注钱来,否则,战事若有不利,只会更耗钱粮。”语中未尽之意,乃是天朝若输了,只好再出一笔“赏赐”与胡人。以胡人的胃口,这笔“赏赐”断不会少。
九哥又召诸尚书、九卿等一处商议,东挪西凑,将预备与自家儿子降生办庆典的钱抠了出来填了进去。户部尚书容韶连说:“不可。”九哥道:“有甚不可?他又不会因没了这二十万贯便不来了。边关捷报,比那炮仗声听起来更和时宜。”
梁宿倒菗一口凉气,心道:童言无忌。心下倒也赞赏九哥如此为国为民,抬眼看诸臣,也都颇満意。
他却不知,叫他赞了好一回的九哥,人前硬气、极有风度,往东宮门內一走,便一脸为难。
玉姐估摸着他回来的时候儿,早叫备下饭来,等他一道用饭。玉姐有身子的人,不耐久坐、不耐久站、不耐渴饥,一曰倒要食上五餐,用餐时也是零嘴儿不断,等他的时候儿且要往嘴里
两只
饼,是以等得并不饿。
九哥心事重重来了,饭也吃得不香。玉姐因问何事,九哥強笑道:“前朝军事。”玉姐虽好奇,却也不多问,只哄他多吃些儿:“这是新炖的
汤,撇去浮油了,一点儿也不腻。”九哥心里越发愧疚了。
眼看玉姐用完饭,两个一处说话时,九哥往玉姐面前,单膝一跪:“大姐,有件事儿对不住了。”玉姐脸一沉:“甚事?”九哥见她面色不好,咬牙道:“户部里原存了一注钱,预备着皇孙降生好做个大庆典,我…因战事吃紧没了钱粮,叫先挪了这一注钱来使。虽说是挪,儿子生时,却没钱还来的…”
玉姐噗哧一声笑将出来,越笑越大声儿,将九哥吓着了,也不跪了,爬起来道:“你这是怎地了?”玉姐忍笑道:“你舍得爬起来了?吓我一跳,还道有甚事对不起我们娘儿俩来?我方才便想,你要是给我外头弄个美人儿,好叫你跪一辈子!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这个!你既做正经事,心虚个甚来?”
又伸手与他
膝盖,问他:“疼不疼?”九哥头摇道:“一点也不疼。就是委屈儿子。”玉姐道:“有甚好委屈的?正事要紧。事有轻重缓急。他有福时,热闹少不了,没福时,你与他做了大场面,恐也尴尬。叫百姓说,家国无钱御钱,却有钱挥霍,好听么?”
九哥憨笑不语。
玉姐却将脸一沉,佯怒道:“你与我请罪,是以我为肤浅妇人,只知眼前富贵繁华,不晓道理么?”九哥伸手将她鼓起的双颊一戳,道:“我是知娘子深明大义,特来领训来的。”说到此处,两个都绷不住,笑作一团儿。
笑声渐歇,玉姐便奇道:“家国怎会这般缺钱?自小到大,我总觉这钱也不算难赚。”
九哥道:“税法如此。”玉姐来了兴致道:“税法我也懂得,我却不信,汉武北击匈奴之时,他那库里也是这般模样儿?必有结余。那是怎生攒下来的钱?虽说量出以制入,也时有因灾减赋,江州的租税,却是有十几年没变过了,难道每年支出都是一个样儿?”
九哥道:“确是不一样的,不过某一年加了,往后纵用得少了,也难减下,总有人能为这一注钱寻个去处。此事我还须细想,轻易不可加赋,加便难减。”
玉姐道:“你慢慢儿想,总不外开源与节
两样。”心里却盘算开了,这家国
钱赚,与一家一户钱赚,不过是一个大、一个小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介个,御姐的爱好确实不在宅院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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