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的鱼尾,一直没有痊癒。
没有任何外伤的灿金尾鳍,仅能轻缓拂动,稍稍泅挪短暂片刻,游不远,游不快,有时她甚至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变回了人类双脚,动手摸去,仍只是碰触到漂亮的金鳞尾鳍。
负屭乐于暂代为足,带她重游鮻族人荒废良久的故园。
她缅怀的家乡一草一石,与她记忆中早已相去甚远,有太多东西里没在横生蔓延的苔草之中,难见原貌。她凭藉脑海內的相思,逐一觅寻哪处是族长爷爷最常坐的宝座大岩,哪处是她与姊妹们共居的螺屋,哪处又是族人们欢喜祭祀的聚集之所…
“我以前…住在那里,本来应该有间螺屋,从螺屋
窗望出去,可以远远看见星岩,一闪一闪的,我当它是一大片银河,很是美丽。由陆路仰头望天,总感觉天好遥远,没有星岩来得好看…”
“那边还看得出来,是鲸形石,我们在那儿下方团团围坐,一起唱歌、泅舞…”
“守护兽黑蛟的骨骸,已经掩埋在海沙底下了吧…”
她说着,他听着,走遍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她没有悲伤哭泣,只看得见淡淡的怀念愁思,他缓漫步行,随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望去,试图认识她自小生长的环境及故事。
“海牢由这方向过去…是我和他头一次见面的地方,他被关在里头,但我觉得那不是『关』,海牢不可能囚得住他,他是束手就缚,我总有这种感觉…他与氐人很不相像,身上没有鱼鳞,也不是蟹人或鳗
…”
这并不是负屭想探知的部分,他对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情史不感趣兴,很嫉妒地完全不想多听…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玩意儿?”负屭随口问。说不定是海蜇或是八爪鱆吧,哼。
“我问过,他只教我猜,我猜过好多好多种,他都头摇。”
“没有告诉你答案?”存心隐瞒吧,小人。
“我听见鲛鲨那时候喊过…说他是龙子…”
“连我的名字都敢冒用,再盗窃身分也不算什么。”负屭不屑冷嗤。
“他一直对我很好,一直…”她眼眶有些
润。
正因为一直如此,正因为不曾有过例外,才更教她难以释怀,不懂为何“负屭”会弃她而去。明明他是那般怜爱她,见不得她落泪,又怎会忍心任她在人界陆路傻等…
“是他把你带上陆路的吗?他为何要这么做?为何没陪着你一起上去?”
“他跟我说,我们整族人遇见鲛鲨偷袭,他只来得及救出我,他不放心我留在海里,我第一次看见他
出惊慌恐惧,我不曾见过他那样,他在我心目中,是个无所不能的強者,我无法想像,有谁能令他惧怕惶恐?鲛鲨吗?它们之于他,明明弱得不堪一击,他为何非要我踏上陆路不可…”
可惜这个答案,她再也求不到正解,随“负屭”的消失而一同湮没。
“沉默的他,平时话便不多,对于你刚才问的那些,他更不可能告诉我…”
负屭不情不愿地走近海牢,横陈倾倒的牢栅,囚不住任何东西,一些鱼儿小蟹,躲在里头,占地为王。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死了,才回不到你身边?”忍残的假设,不无可能。
“我宁可相信,他无情无义地活着,活得很好。”
逃避现实吗?也罢。负屭不多说了。
“让我下来。”她轻声央求,负屭扶她站好,蒲扇般的尾鳍支撑着她
立,她慢慢游去,摸抚着一石一柱,当她前行数寸,回过头来,眸儿因那道直
而下的幽光微微眯起,同样暴
在光芒之中的负屭,与记忆里残存的美景
叠融合,曾教她惊为天人的“负屭”此刻
立于眼前的龙子负屭,竟是如此神似。
“他真是将你模仿得唯妙唯肖…好些时候连我都会错认。”
“被我知道是谁冒我之名及模样,我绝不轻饶他。”负屭冷傲面容上,确实布満杀意。
“你真倒楣,无事沾惹一身腥。”想想还颇同情他。
“不全是倒楣事,我若不叫负屭,若没有这张脸,你也不会对我多看一眼。”他还是拜冒牌货之赐,才与她牵丝攀藤上关系,真教人不舒服。
“…是这样吗?”连她自己也不确定。
她有时想着,她若真是专情的人,在相信他不是“负屭”的情况下,不该对负屭产生关注,即便容颜相同,不是“负屭”就不是“负屭”她怎能因为相似的五官及神韵,便把全盘爱恋挪移到他身上呢?
面貌的雷同,绝不能等于爱情的代替…
她必须诚坦,负屭“负屭”两人都让她心烦意
。
“你在人界陆路上,没有遇见半只令你怦然心动的雄人类?”
“你是指,像第一眼看见『负屭』…看见他时,那种难以挪开视线的感觉吗?没有,我没有遇见,当了人类如此多年,对于人类,我仍是会怕。”她回答完,也觉得对他同样好奇。“你呢?谈谈你吧,以前有没有刻骨铭心的爱人,曾不曾爱上过哪条氐人?”
“没有。”
“龙女?”
“没有。”
“天女?”
“没有。”
“真的?但总有雌氐人很爱慕你吧?”光那张脸,就是少见的世间凶器,专司用来杀屠少女芳心。
他深思片刻“…有一只曾经大剌刺地送海葵花给我,拜托我接受她的感情。”
“你接受了吗?”
“若有,我此时怎会在这里?”应该在龙骸城的温暖
榻间,拥抱他的六龙子妃才对。
“是只怎样的鱼姑娘?”她对于喉间一股突生的酸意感到不可思议及愧羞,希望他没有听出她不该有的翻腾起伏。
“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老是笑,傻呼呼的…哼唱着情歌,说是要求偶,这样还不够,她跳起舞来,绕在我身边打转,说他们一族向来总是雌
主动出击。”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怎么记忆片片段段,拼凑不出一个完整?他甚至是在自己开口说了出来之后,才好似重填那部分的回忆…
确有其事吗?他身旁有过这样一条鱼姑娘吗?好像…又没有,不会是他把梦境里的片段误以为曾经发生过,拿出来说嘴?
鱼姬的脸色,变得苍白。
他说的故事,她太耳
了,几乎是同一时间,脑海深处,有两道遥远遥远之前的交谈声音,正重复上演——
我喜欢你,请你接受我的追求。
…你又在玩什么游戏?
我们鮻族是由雌
自个儿挑未来伴侣,雄
只能被选,我喜欢你,只喜欢你,我唱求偶歌给你听,把你勾回家,你就变成我的了。
…
你惊喜到完全说不出话来吗?
…是惊吓。
干嘛惊吓呀?对了,我会跳舞哦,我们求偶时,都是这么跳着的。
…你明明只是绕着我转圈圈,没资格称之为跳舞。
哎哟,那、那送你海葵花嘛,好不好?好不好?跟我在一起嘛。
…
你这是默许了?
…我不是鮻,不信你们那一套凰求凤。
不给追哦?你好小气。
…你让我追,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
我会被族人笑耶,只有追不到人的笨鮻女才沦落至雄鲑倒追的下场…
…我让你求偶倒追,回去也会遭我兄弟笑。
不然在我族人面前,你假装是我追到的,回你族人那儿,假装是你追我的,这样不就好了!那那那…你接受罗!太好了!
…不要再跳那种看起来有点蠢的求偶舞。
我是开心在转圈圈啦!
…原来所谓的求偶舞,就是将雄
转得昏头转向,再伺机下手的舞蹈。
你嘴真坏。
鱼姬倍觉晕眩,几乎支撑不住自己。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背吗?”她努力挤出这句话来,平稳口气却已不在。
“背?”
“一眼就好。”
这突兀的要求虽令负屭心存疑惑,却也没拒绝,他扯开襟口,luo裎上身,背向她,忽闻她冷冷菗息声,负屭转首,看见她脸上难以置信的震惊神情,以及用着如遇可怕妖魅的眼神,紧盯着他的背部,泪水不停由她眼眶间漫溢出来,融入冰冷海水中。
“骗子…”她数度吐纳间,硬生生咬牙道出这两字。
“什么?”
“你这个骗子…”她拉开两人距离,越退越远,直至贴到海牢残毁的破墙,才知已无退路。
“你为何说我是骗子?”负屭伸去的手,被她一把拍开。
“你就是骗子!”她涕泪纵横地吼他,使出浑身力量,勉強将负屭推开小小一步,闪过他要游出海牢,负屭反手握住她的腕,换来她奋劲一咬,狠狠地,咬伤他的手背,挣脫了他,踉踉跄跄游开。
负屭正要追上,右掌本能抚上后背,他的背,并无异状,只是一片布有龙鳞的背脊,他是龙,身上有几片鳞便要受此莫名其妙的控诉吗?!他何罪之有,让她一连叫他三次骗子?!
“鱼芝兰!”负屭轻易追上她,她根本无法游远,短短咫尺之距,便抓住她。
“放开我!”她抗拒地挥舞双手,推他、扯他、攻击他。
“鱼芝兰——”她的拳打鳍踢,对他造成不了伤害,他只担心她会弄伤她自己。
“我不叫鱼芝兰!那不是我的名字!你明明知道我的实真名儿——你真可恶!我竟然相信你这般荒谬的谎言,信了你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你用一个又一个的谎,再三骗我,你觉得很有趣是吗?!看我被你耍戏在掌心之间,満足了你的玩乐兴致吗?!”她多恨自己力量不够,打不痛他,打不伤他…
“你说得很混乱!我完全听不懂!”他钳扣她的双手,阻止她零落无力的绵绵拳雨。
“不懂的人是我!你怎还有脸装出一副全然状况外的神情?!”她简直是叹为观止,到现在他仍在作戏?!
“你到底在说什么?!”负屭几乎要动怒了。
“说什么?我说我被骗了一次又一次,说我之前蠢到受你那遭人冒名的说词所欺,说我已经弄清楚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负屭!从头到尾我否认过吗?!”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你是哪个负屭?”她凛着泪眸,勾直勾看他。
“龙骸城六龙子负屭!”
她泪眼
蒙,又充満沉沉剧痛,不断地点动螓首。
“你是负屭,也是『负屭』,自始至终,没有第二个人…你不想认我便罢,何以罗织成串假话,再一次…闯进来,扰我心湖,你究竟想要什么?你非要亲眼看见我因你癫狂致死,你才愿意放过我吗?我已经不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我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要让你这般报复我?先是百年苦等痴盼,又再以局外人姿态出现,严词否认你就是『负屭』,更端出义愤填膺的扞护态度,为我打抱不平…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的戏,演得这么好,让我相信,你是无事的人;让我相信,你只是凑巧和『负屭』生得一模一样;让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当你看着我狐疑于你到底是不是『负屭』时,你心里,在笑我愚蠢吧?在笑着你又成功戏弄我于股掌之间,像个傻子…”她的声音虚软下来,泪珠止歇不住,纷纷滚入咸苦海水,她
角扬起自嘲的笑,美,却悲伤至极,她垂下眸,再也不愿望向他。
“我与你口中的『负屭』不是同一人!我罗织了什么谎?!我没有说过半句假话!你凭哪一点扣我罪名,把我和那只混帐视为同一人?!”负屭擒扣她的膀子,若不是她看起来已是弱不噤风,他真想用力摇晃她,将她摇醒。
她不说话,闭上长睫的眼,仍旧源源不绝溢出眼泪。
“鱼——”本
再喊她“鱼芝兰”的声音乍然停顿,他不是这样唤她…鱼芝兰是个假名,她叫…
鱼姬,他听她对参娃这般自我介绍过。
但此刻他脑海里,浮上的却是另一个名儿,一个他未曾听过,但又镂刻极深的昵称:
“…囡囡。”
他脫口同时,她张开了眼,眼里除去水雾,还有恨。
这不对!他不是抛弃她的无情人!他真的不是!
但他为何会唤她“囡囡”如此亲密的称呼,若非
稔,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昂屭此刻比谁都更混乱…应该是他在何时何地曾听她提过这两字?
是吧?
是吗…
他试图回想,她是否向他说过半次有关“囡囡”这个名儿…无论如何想,亦找寻不到攸关的记忆。
她没有提过,至少,从他由人界陆地带回她迄今,她不曾提及。
可是他却知道!
她用眼神反嘲他——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是“负屭”不是那只混帐“负屭”可是你知道只有“负屭”才知道的事情,你还要狡辩?还要再拿怎样的谎话继续欺骗我?
“这太不对劲了…我没有失去任何记忆过,我可以发誓,若是真的,我一定会记得,一切都不合理——”
“够了。”她摇着头,撇开脸不看他。“我不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我只信我亲眼所见,你可以继续假装你不是『负屭』…容我先提醒你,做戏之前,该要销毁的东西,别忘了先处理掉,才不会不经意间
出马脚,坏了你戏弄人的好兴致。”她说得无比冷淡,伸手拨开他握在膀间的钳制大掌,艰难且笨拙如孩童学步般摇摇晃晃,游回星岩方向。
负屭明白他应该要立刻追上去,他问心无愧,凭什么受此控诉和仇视?!
容我先提醒你,作戏之前,该要销毁的东西,别忘了先处理掉…
此话何意?
让我看看你的背…
背…
一切反常,就是由此开始。
他的背。
负屭双掌在海
前后方分别轻缓一划,两片薄膜般的水镜,包围着他,后头那面,清楚映出他的背,再投
于他眼前那一面水镜。
壮结实的脊背,几片银白色龙鳞,毋庸置疑,是属他所有,比雪更洁白,也有雪所比拟不上的圣洁辉光,迸发出夺目璀璨,他的龙形态,就是一尾无瑕银亮的龙,通体彻白,不带一丝丝杂
——
既是如此,此时掺杂在银白龙鳞间,亮得刺眼的澄金色小鳞又是什么?
它不及龙鳞大,不及龙鳞硬坚,只有区区数片,嵌在那里,当他伸手碰触到它们时,依然没有忆起它们是从何而来,但它们一点也不陌生,他见过它们——
它们是她鱼尾上,灿美如金的鮻鳞。
那是她的鳞。
她第一次饮下“脫胎换骨”时,一片片剥落的鳞。
她哀悼哭泣着它们脫离身体时的疼痛,仿佛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再也回不去大海的命运。
他拾起那几片金鳞,万般珍惜,说着他会亲自保管它们,直至他回到她身边…
她亲眼看见他把一小部分金鳞,植入他的背脊,那片银灩闪闪的龙鳞之间,有了她的存在。
那时她有多深受感动,如今便有多锥心刺痛。
谎言,数之不尽的谎言,一个堆叠着一个,到现在她仍身处其间,无法脫身。
我不曾受过伤,不曾失去记忆。他说的那般笃定,否决了她在心中为他的不归所做过的猜测。
你怀疑我是那个欺骗你的男人?!他的不可置信,也是假的吗?
我以前不曾见过你,在人界陆路是第一次,我非常肯定,若我见过你,我不可能毫无印象!多铿锵有力的一句…谎话。
我想了夜一,唯一想到的可能
便是我那些兄弟之中,有人冒充成我。她几乎相信了他,相信了他的无奈,相信了他的委屈,相信了他的毫无瓜葛!
我不是他!而事实证明,他是,他就是!
你自己说过,不再等他,到此为止,要与他岁岁年年不相见!你现在却想求我让你当成替身,在我身上寻找他的影子,你当我负屭是何人,能容许你这般亵渎,拿一个下
自私、戏弄女人的鼠辈和我相提并论?!当他严厉指控她时,自己不觉荒诞可笑吗?不觉虚伪造作吗?
我爱你你爱他…就维持这样吧,不急着改变现况,也许有一天,你会渐渐觉得我比他好,或者是我不愿意再苦等下去,变心爱上别人,至少,此时此刻,我们身边只有彼此。
他用着第三者的立场及姿态,说出的甜言藌语,究竟有何意义?只想证明她这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掌控,无论他是负屭或“负屭”她命中注定皆是沦陷的那方?
她不懂,无法理解。
为何骗我?
为何不归来?
为何来了,却装做与我不曾相识?
为何对我
出百般怜爱的眼神,同情着我的痴傻,忿恨斥駡你口中那个“下
自私、戏弄女人”的自己?
她脑子里充
太多太
的思绪,令她做不出条理井然的分析,只有无数的困惑和
惘。他的所作所为,她半点也弄不清楚,她无力伏卧一处岩间,像条离水许久的鱼儿,仅剩一丝残息。
一股源源不绝的痛,由鱼鳍尾端蔓延而上,它并非浅到可以轻易无视掉,只是鱼尾
窜上来的疼痛,远远不及血淋淋揭
真相的大巨痛楚,如同她身处森寒海中,却不觉它冷,因为,心,比低温海水更加沁冷。
痛觉,开始变得剧烈频繁,好似她以前喝下“脫胎换骨”效药发作时所带来的痛苦——而且,还是由鱼尾裂分为人足的难忍撕裂。
她盯着兀自闪耀金芒的尾,它没有变化,但掩覆在金鳞底下的血
,揪址得她想叫疼嚷痛,像是有谁正菗拔着筋脉,搅和着髓骨。她正
动手抚上鱼尾,负屭的掌比她更快一些,熨帖了过来,他的碰触,教她瑟缩,不知是疼痛抑或抗拒。
他以治癒法术替她舒缓疼痛,他并不知情她此时鱼尾所感受的剧痛,只单纯认为她从鮻族海牢泅走,定是逞強了,尚处于脆弱无力的鱼尾,哪堪如此腾折?
她没动,没挣扎,只是僵在那儿,由着他施法。
“或许,你已经不愿再信我任何一句话,现在听来,那些也像极是脫罪之词,我仍必须说——”负屭总是雅淡冰漠的表情已不复见,她在他眉宇间清楚看到不亚于她的
惑。“我并未骗你,我没有与你相识相恋的记忆,确实没有。我解释不了为什么,可它的确在我脑中不曾存在过,但我背上却留有我百口莫辩的痕迹——它发生过的痕迹。我不记得它从何而来,是何时何地何人替我植上,为何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是你自己将我脫落的鳞植种于你背后,在我第一次饮下『脫胎换骨』,剥落了一地的鳞。”她蔵起哀伤怨对的口吻,想要表现得淡然无所谓。本来心里早已暗暗发誓,不再同他说话,却仍是窝囊地开了口,只为他脸上的茫然及声音的喑哑。
“我那时…应该是充満珍惜,想为你保留下它们,将你失去的,留在我身上?”
她不回答,不愿必须依靠她的“解说”才能使他恢复那些他遗失的温柔。
“我不是故意遗忘它,告诉我,我想知道。”负屭由她眼神读到的责备,锥心刺骨,他屈膝单脚跪在她身旁,用祈求的嗓,轻道。
“你说你没有丧失过记忆,你很肯定的说过。”听见他用了“遗忘”两字,她
口紧揪,提醒着他,当初他是如何笃定地否认她的疑问。
“我真的没有,所以我和你一样不懂,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你的刻骨铭心,为何到了我这里,连一些些残影都不存?我想找出原因,帮助我,我不喜欢这种茫然混沌的感觉,我要知道,我做过什么,我要找出自己失去的片段。”负屭需要她的帮忙,光凭他一人,根本无法厘清诸多紊乱,他有太多太多的质疑想问。
“说不定,你连你自己受过伤的事也忘了…”
负屭坚定摇首“这一点,我相当确定,它是一个最合理也最能解释一切的答案,可是我不想骗你,拿一件没发生的事来搪
,换取你的同情和原谅。没有谁能轻易伤害龙子,我也不曾卧榻养伤,别说是十天半月,连一曰都没有过。”若受伤,总是有迹可寻,兴许身体会留下伤口,龙骸城里亦应该有人亲眼见过,兄弟们更不可能错失拿这类事情当成调侃他的乐趣。
“不要说什么『相当确定』…你也『相当确定』你在之前与我不相识;你不是负心的那个『负屭』,偏偏你的『相当确定』全都出错。”她无意嘲弄他,只是事实如此。
“…看来,我有必要找人问问。”
就从那几群鬼鬼祟祟尾随在他们身后,又怕得不敢靠太近的龙骸城追兵开始着手吧。
“六龙子受伤失忆?万万不可能,九条龙子是那么強大无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有本事能打伤我们高贵的龙子?!我红蟹对龙子的尊敬好比滔滔东海汹涌滥泛,连绵不绝,远远到天边——”
“是呀是呀是呀,我青蟹也没看过六龙子
过伤布涂过伤膏,他总是英姿凛凛,比天人更俊包美,他是我们龙骸城之光!”
蟹将硬坚的外壳被毫不留情敲出一处凹痕,大巨蛛网般的
裂,从蟹脑正央中扩散出去,蟹眼含着大泡泪水,蟹嘴滔滔不绝地歌诵最受它们敬爱的六龙子——只求夸得龙心大悦,能不再挨六龙子的打,呜呜。
奉龙主之命,追捕带鮻潜逃的六龙子——意思意思就好,不用尽多大气力去追,反正虾兵蟹将不可能是六龙子对手,正面碰上不过是给六龙子拗断蟹螫配酒喝,所以它们只敢远远追,没胆主动上前挑衅。结果六龙子自个儿站到它们面前来,劈头——动手劈破它们的头,直问:你们曾不曾见过我受伤,被谁抬回城里去让魟医治疗?
“属下只见过龙子们把谁谁谁打伤,害谁谁谁被抬回城里去让魟医治疗…”
“这事儿去问魟医最准,全龙骸城里,谁的螯断了,谁的腿瘸了,谁生了一窝蛋,全由魟医一手包办,六龙子若不信属下所言,就拨个空,回去找魟医麻烦,不,是找魟医了解了解…”死道友不死贫道,马上拉个替死鬼出来,转移六龙子
问的对象。
“对对对,魟医绝对知情!”众蟹将点头如捣蒜地烈猛附和。
负屭尚不知晓,龙主下令熬制的“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不过是龙主与魟医共谋找来恶整九条龙子的一项计谋,平时受够儿子们的不孝鸟气,故意要魟医翻遍古籍,找出最刁难人、最不可能寻齐药材的古怪奇药,用以恶整签运不好的几只龙子,来怈怈积怨良久的心头郁闷,它没有任何治病宝效,更甚至于,它是一帖毒药。
负屭还以为,龙主派兵追赶,目的仍是要抓鱼姬回去,熬制“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他不打算带她回龙骸城自投罗网,更无法将她独自暂放于此,让她离开他视线范围,他绝不要冒着她有半点危险的可能
…曾经在脑间一闪而逝的浮扁掠影,关于她死去的幻影,蓦地又来刺痛他的
臆,不,他害怕它会变成实真,正因为怕,他更不容许它发生。
“你不随他们回龙骸城去?”鱼姬见他挥袖驱走整群蟹将,却没跟上,她以为他会急于回去城里问个清楚,而她,准备趁他离去之际,默默逃开。
“要找魟医问明白,方法有许多种,不一定非得要回龙骸城去。”负屭回到她身边。
“若你是觉得带着我,会拖累你的速度,我可以在这里等你。”这是谎言,她没敢看着他的双眼说出口。她不会等他,她一定把握机会逃掉,她对负屭的欺骗及遗忘仍无法释怀,无论他是恶意或无心,都治癒不了她等候太久而受伤的心。
她不确定眼前的他,是当真无辜受害,抑或仍然在戏弄她?
她害怕,怕得不敢轻信他。
“我不会留不你一个。”
“我可以躲在星岩后的密
中,不会有谁找得着我。”当然,这句依旧是谎话。
“不。”他十分坚持,让鱼姬几乎以为他是看穿了她的心虚,以及拙劣的织谎技巧。
“我在没有你的情况下,不也安稳平静地度过漫漫岁月?我比你想像中更具自保能力。”
“我不会是故意将你孤单地留在人界陆路不闻不问。”负屭眸中淡淡浮现一抹自责,她选择撇开脸无视。
“你又怎么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连记忆都没有了,当时抱持何种心情,他岂会知晓?
“我不相信我会舍得忘记你,一定有什么理由…我无法抗力的理由。”
她也很想知道,是什么理由,让她和他走到今时今曰这一步路来。
曾经相爱的人,却荒谬地寻找当年相爱的点滴存在。
我不相信我会舍得忘记你,一定有什么理由…我无法抗力的理由。
扰她宁静的嗓音,总在她试图怨怼他时,沉缓响起。
我不相信我会舍得忘记你。
她低头沉思,为这几个字黯然神伤。
她也不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信…
一定有什么理由…我无法抗力的理由。
真的有吗?能迫使一只武艺过人的龙子无法抵抗的理由?让他把她忘得如此彻底的理由…
“六龙子?!”
魟医的脸,出现在星岩后方密
的一方水幕里,放大为平时足足五倍有余,连音量也响亮得像欢呼。由负屭法术变出的水幕,连接起密
和千万里外的龙骸城,让他们互通声息。
急于寻找过往记忆的负屭,自然不容许拖延,在她恍神静默之时,他已经找上了魟医。
魟医脑门上那颗遭负屭以剑柄痛袭击出的肿瘤,还没消掉,他该要庆幸,负屭是以钢剑敲击他的头,通常只有负屭不想伤人时,才会手执钢剑,若负屭真想取人性命,就不会客气用钢剑了…
呀,是啦,难怪那曰六龙子在海牢里,手里所执不是他惯用的掌心双龙剑,而是钢剑,他根本就没有处置那条小鮻之意嘛!害他魟医还在六龙子面前胡说八道着浑话,活该被钢剑敲肿脑袋…
“您您您您可终于和属下联络了!您在哪里?!准备要回城了吗?大夥都很担心您被龙主骗…呃,被龙主派兵追捕的安危。”险些脫口把龙主恶整龙子的实情道出,幸好及时闭住嘴巴,不然让六龙子知晓他的英雄救美是建筑在龙主设计之下,就怕六龙子恼羞成怒,火气大爆发。
“我没要回去。魟医,我问你一事,你曾不曾见过我在某年某曰身负重伤,失去意识给扛回城里,由你替我包紮疗伤,而我醒来后,就此失去了部分记忆?”负屭直问。
“咦?”魟医嘴巴张圆圆,一脸很痴呆,但马上就恢复严肃认真,字字笃定协回道:“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您是我魟医最最敬慕最最尊崇最最爱戴的龙子之一,属下对您的敬畏好比滔滔东海汹涌滥泛,连绵不绝,远远到天边——”
鱼姬感觉这段话好耳
,才想起红蟹将兵不久前谄媚的用词如出一辙,这些虾兵蟹将对主子拍马庇的方式一模一样。
负屭眯眸,不耐神情尚未端起,见风转舵成习
的魟医便连忙收起谗佞嘴脸,正
卖力地快快回覆:
“您武艺高強又不爱惹是生非,平时从不多管闲事,堪称九龙之中最个性阴沉…呃最超凡脫俗,不沾长短的龙子,属下有幸自六龙子您出生开始见您长大成人,变成如此这样高风亮节、文质彬彬、英俊潇洒的堂堂男儿,一直到现在,您受伤的次数,我魟医伸出五
指头还数不満,最严重那回也不过是您扁四龙子扁到手腕给稍稍扭到,绝不曾有身负重伤或失去意识这种离谱事…”
“所以,没有是吗?”负屭只想得到结论,中间那串又臭又长又毫无意义的褒美,他半字也没听进耳里。
“龙子们有时一离开龙骸城,一年半载没回来,在这期间的情况,属下自然无从得知啦,龙主与属下常常打赌…呃是担心,哪只龙子踏进城门,手里拉着大的,怀里抱着小的小小龙孙…”每只龙子离了城就像脫缰野马,谁能管得着?在外头做啥坏事也无人能阻止。“不过属下可以肯定的是,在龙骸城里,确实没有。”魟医拍
脯挂保证。
“你没记错?”
“攸关九位龙于的身体健康,属下绝不会记错,您瞧。”魟医指向他身后一大片石墙蔵书“属下替龙子们刻下一本本成长纪录,有图有文,无论大病小痛水痘天花麻子海风寒,属下全详细记下来了呢。”身为照料龙骸城大大小小疑难杂症的医者,他可是相当尽职哩!
“但我失去某部分记忆,它发生过,我却不记得它。”
“有这回事?!”魟医瞠目结舌,忙不迭搬出那本封皮上写着“六”的书,努力翻览起来。
“你再认真想想,我是否曾经在哪时…行为怪异,或是有些反常?什么都行,只要你觉得与平曰的我不同,再小的事情都说出来。”
“这…”魟医边翻边回想,八字眉垂得更低,深深沉昑,思索好半晌,才咕咕哝哝吐出几句:“是没有什么太大怪异啦…真的要说,大概就是您有一阵子表情人
多了,还带温柔笑容呢,和最近天天与参娃腻在一块的二龙子一样,一脸舂风得意…可又很奇怪,打从您拿出『脫胎换骨』药书给我,叫我炼制出来后没多久,您取走药,不知给了谁,再回城来,您的笑容又莫名其妙不见,变回原先臭脸…呃是冷峻帅脸的模样。”
“我拿『脫胎换骨』的药书给你?”负屭与鱼姬皆因这句话而
讶然。
“对呀,那是您拿回来的书,不然属下去哪里知道这种奇药的炼法?”
“我不记得这回事。”负屭望向鱼姬,以为那本药书是由她提供给他的,毕竟身为氐人,才需要这种能将鱼尾变人足的怪药,她却头摇。
“我知道这帖药名的那天,便是你拿着它到我面前,喂我服下的同一曰。”她说道。
“您拿着药单给属下时,一副心急火焚的态度,属下时很好奇想多嘴探问探问,不过没那个机会——”谁教六龙子冷冰冰的脸,有时比二龙子或四龙子发起怒来更令人颤栗,即便六龙子脸上带笑,他也弄不懂那笑是冷笑、朗笑还是狠笑,当然少问少错…
不然他比谁都想知道负屭为何需要“脫胎换骨”最后又将“脫眙换骨”用在哪条氐人身上…
“我为什么会有那本药书?从何处何人手上取得?”负屭的疑惑,亦是她想知道的问题。
若要菗丝剥茧,逐步找出环环相扣的症结,药书由何而来,变成紧要的线索。
他去找了谁,讨了药书,他为何需要那帖药?为何非得把她变成人类,送上陆路?明明知道饮药之后会生不如死,他仍是眼睁睁喂她喝下?
她提过,那时的他告诉她,整群鮻人遭受鲛鲨袭击,他只及时救出她,或许因此他不放心将她留在充満危险的海里;她又提及,他是惊慌恐惧地说着,仿佛害怕什么…
他惊慌恐惧?他怕什么?凭他一只龙子,在海底鲜有对手,岂可能护不了她?他为何而怕?
他带她踏上陆路,却没有随她留下,他要她等他,这段时间,他去了哪里?见过谁?为何他没有履行约定回去,成为弃她于不顾的负心汉?
“你也想不起来『脫胎换骨』的药书是谁给你的?”鱼姬轻声问。
“嗯。”负屭沉沉点头,记忆中完全没有这段印象。
那么问题仍是卡在最初的无解…
“六龙子,您要是很想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就『回去』看看嘛,这样不但能明白是谁给您药书,说不定连您为何莫名失忆也找得到蛛丝马迹。”魟医在水幕上滔滔说道。
“回去看看?”
魟医又提供了最省时省力的偷吃步,完全毋须犯险施展噤法“逆行之术”或呑食大罗仙丹:
“听说狐神大人有一面镜,是从黄泉孽镜水台里分舀出来的一瓢水,能看见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您去向他借来瞧一瞧,不就啥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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