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啂白色的小洋房,依旧安安静静地轰立在山坡上。今天晚上的风特别大,呼呼的风吹台过树梢,惹得枝叶不住摇晃,満山黑影幢幢。
我很快地下了车,来到门前,按下门铃。
当杨妈妈的脸孔出现在门內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问:“杨妈妈,小倩还在房里吧?”
“她在呀!”杨妈妈兄我神色有异,心中惊疑“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吗?罗先生和小菱怎么没回来?”
“罗先生临时生病,唐菱带他到医院去了。”我大步走进门內。
“啊?”杨妈妈担忧地问:“罗先生怎么了?”
“好像是腿痛。”我迳自入进屋內,回头对她说:“我现在就是要回来带小倩到医院去的。”
“那你快去吧!”杨妈妈催促著我。
我快步上了楼,到了小倩门前,轻敌著房门“小倩,小倩,快开门,是我!”门內没有回应,我不由提高了音量“小倩,快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房门突然打了开来,小倩的脸色异样的苍白,眼神阴郁而冷怒“你来做什么?”
“小倩,你父亲——”
“我不要听!”她捂住了耳朵,哽咽著说:“我不要听,你们统统在骗我,没有一个人说的是真话,我不要听!”
“小倩!”我大步上前,将她的双手拉下来“你听我说——”
“我不听!”小倩猛然后退,挣脫我的手“赵大哥,你和唐菱骗得我好苦,既然你喜欢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
“唉,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走向她,试图说服她“小倩,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我和唐菱的事,现在并不重要——”
她不但不听,反而截断我的话“赵大哥,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唐菱?你为她画了一幅那么美的画,在你的心目中,她真是那么美吗?”泪水沿著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我是如此的爱你,我用我全部的心灵来爱你,你却从来不愿放在心上。赵大哥,你好狠心,你对我好忍残…”她突然身形摇晃,站立不稳。
“小倩,你怎么了?”我一把扶住她“你的脸色好难看。”
她顺势倒在我怀里,两手紧紧地环抱著我的
,喃喃地说:“赵大哥,请你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我也只要你,求你!求你把你的爱分给我一点点,只要一点点我就心満意足了。”
她的痴情、她的伤心,再度使我心软了。我轻拍著她的背,柔声说:“小倩,你这是何苦呢?你还年轻,将来你就会知道,其实我并不适合你。”
“我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我爱你。”她将脸埋在我的
口“我爱你,如果有必要,我甚至可以为你牺牲生命。”她抬起脸,热烈而专注地望着我“你信不信,我可以为你死。”
“你在胡说什么?”我心中一凛。
“我可以为你死。”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没有你,我活著一点意思也没有。赵大哥,我要死在你怀里,到时候,你就不能不要我了…”
“小倩!”我将她推开来,审视著她的睑“你在胡说什么?你父亲现在在医院里,他正需要你,你怎么可以有如此消极的想法。”
“什么?”她吃惊地望着我“你说我父亲怎么了?”
“详细的情况我还不知道。”我说“下午你离开基金会之后,他的腿突然痛得很厉害,我们看看情况不对,于是就由唐菱和两位基金会的职员送他到医院去,我负责找你。我找了你一下午,好不容易才想起,你可能躲回家来。现在你快恨我到医院去吧!”
“爸爸…”她面如死灰,摇摇
坠地抓住我的手臂,着急地说“快!快送我到医院去…”
“小倩!”我再次扶住她,惊觉有异“你怎么运站都站不稳?告诉我,你究竟怎么回事?”
“我…”她开了闭眼睛,软软地倒在我怀里“我刚吃了…一整瓶…安眠药…”话没说完,她便昏了过去。
“小倩…”我抱住她,一颗心徒然凉了半截。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一天发生?为什么我方才进门的时候,没有发现到她的异样?为什么我不早一点想到,以她
烈的个性,可能做出这样的傻事?一整瓶安眠药!天哪,那可是会要人命的。
我为自己的疏忽和大意感到懊悔不已。
我将她一把抱起,火速赶往医院。
台大医院的急诊室外,唐菱正在向我叙述一件令人心惊的事情。
“什么?”我无法置倌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唐菱的语气平静,脸色却十分苍白,看得出来,她在极力隐忍住心中的伤痛和激动“是肿瘤,他的腿之所以会病,并非当年车祸的后遗症,而是肿瘤。这个肿瘤长在靠近腿部的脊椎,庒迫到了神经,所以造成疼痛。”
“肿瘤!”我的耳际忽然“轰”的一声,像是炸爆了一颗小炸弹“是良
还是恶
?”
唐菱缓缓地头摇,神色凝重“目前还不知道,大夫说必须等开了刀才知道。但是究竟要不要开刀,却是一件十分令人为难的事情。大夫说,如果肿瘤是长在皮下,虽然很容易割取,但是却多半是恶
肿瘤;如果是长在肌
或者脊椎神经上,甚至长在脊椎骨中,开刀都很可能伤及神经,而使得汉钦瘫痪的情形更加严重,到时候他很可能连轮椅都不能坐,而必须终生躺在
上了。”
“我的天!”我茫然地瞪视著前方,无法置信地喃喃自语。
唐菱眨了眨眼睛,忍住泪水,却止不住喉头哽咽“他早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却极力隐瞒,不让我们知道。大夫说,他建议开刀,汉钦却坚持不肯。”她的长睫
一闪,泪水终于滚落“你能相信吗?他竟一个人承担著所有的痛苦,背负著这么大的庒力,也不肯让我们为他
心烦恼,他…”她咬著下
,泪如泉涌“老天爷给他的磨折和伤害,也未免太大太多了。”
“唐菱!”我环住她的肩膀,安慰她“你必须振作起来,或许情况并不会如我们预期的这么糟糕。我也曾经听过类似的、开刀成功的例子。或许手术之后会产生奇迹,不但能取下肿瘤,连罗先生的瘫痪也能治好,我们必须有信心。”
“信心?信心不见得能改变事实。”唐菱悲观地说“我很担心,以汉钦目前的身体状况,恐怕无法承担这么大的手术。万一…”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悲切地说:“万一小倩也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我欠他们父女俩的实在太多大多了,我如何还得起?”
“你先别急。”我紧握它的手,以充満信心的坚定语气说:“方才大夫说,小倩送来得早,经过救急,应该不会有大碍。这点你不需要担心,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呵,我是个罪人!”唐菱以手掩住了脸,发出呻昑似的叹息“他们父女俩遇见我,是最大的不幸,我只会带给他们厄运,永无止尽的厄运!”
“唐菱,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我的心不由一阵菗搐“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不可以如此自责,你已经悔恨了这么多年,不要再自责下去了。”
“是我的错!”她抬起脸来,満脸的凄惶“汉钦为了我,葬送了他的一生;小倩为了我,服毒杀自。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如果没有我,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是不祥的,我只会给人带来不幸!”
“不,不是因为你!”我用力地头摇“这一切都只是巧合,根本不干你的事,如果我们一定要怪,或许就只能怪命运捉弄人吧!”
“命运是什么?”唐菱激动地说“是谁在操纵命运?-为什么要让这些事情发生?为什么当年被撞的人不是我?为什么汉钦救的人是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茫然地望着前方,心中纷
如麻,充斥著千万个没有解答的疑问。为什么唐菱会遇见汉钦?为什么小倩会遇见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所有的巧合,必是有一个力量在主宰,而主宰这一切力量的神,为什么要让人间发生这么多的悲剧?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我紧握住唐菱的手,欷-不已。
“赵先生。”一个男
的声音暮然惊醒了我们。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方才进人急诊室、为小倩施行救急的医生。
“大夫,小倩怎么样了?”我连忙站起身,着急地问“要不要紧?”
这位白面无须的中年医生,以沉稳的声音说:“你放心,经过救急,她已经没有危险了,等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我和唐菱
换一个欣喜的眼神,心中一块大石暮然落地。
“谢谢你!大夫,谢谢!”我不住地向他道谢。
这时一个护士走过来,对我说二二三病房的罗先生请我过去一趟。
“唐菱,我先去看看罗先生。”我轻拍她的肩膀,柔声说“你进去看看小倩。”
她点点头,对我投以感激的一瞥“谢谢你。”
我暮然想起罗汉钦也同样向我道谢,心中忍不住啊起一抹酸涩的感觉“谢什么呢?今天所发生的事情,我也要负大半的责任。唐菱,我搅
了你平静的生活,我害了你。”我抱歉愧疚地说。
“不,不于你的事。没有你,汉钦依旧会告病;没有你,小倩依旧不能谅解我。所以,你大可不必自责。”她忧伤地、
言又止地望着我说“他有话对你说,你快去吧!不要向他提起小倩服药的事情,免得他担心。”
我感敏地察觉到她异样的神色,于是问“你知道罗先生要向我说什么?”
“是的,我知道。”她点点头“下午他已经和我谈过了。”
怀著満腹的疑问,我走向二二三病房。
病房在走廊的尽头,长长的走廊仿佛是一条穿越生死的通道。空气中弥漫著刺鼻的药水味,使我紧紧地蹙起了眉头。这味道像是死亡的味道。
我推门进去,罗汉钦躺卧在
,男看护老陈在一旁照顾他。他一见到我,便吩咐老陈去休息,他想单独和我谈话。
老陈走了以后,他招呼我在
边坐下。
我拿了张椅子到
边,坐了下来。我们对望着彼此,一时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他的脸色已不如下午那般可怕,但是精神状态显然不佳,苍苍的白发下,是一张疲倦瘦削的脸孔,嘴旁的两条纹路,显得又深又长。比去英国前,他又更加地苍老了。
“罗先生——”我首先开口“关于唐菱的事,我很抱歉。今天下午,我是去向她道别的。”
“我知道,一切情形,小菱都向我说了。”罗汉钦和善地笑了笑。
我微微一愣,不解地望着他。
唐菱对他说了?莫非她已向他坦承我们之间的感情?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一点也没有生气?
他慈祥的眼神里,带著几分研究审视的味道“振刚,你知道我今天下午为什么会到基金会去吗?”
我疑惑地望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他顿了顿,继续说:“昨天我回到家之后,小菱跟我说,前一阵子有人捐了一大笔钱给我们基金会,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解决了我们的难题。”
他停住不说,细细地观察我的反应。
“哦?”一阵没来由的心虚,使我突然变得结巴起来“这样吗?那…那很好啊!”“振刚,”他饶富深意地注视著我,非常诚恳感激地说:“谢谢你!能够认识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我的睑暮然涨得通红,急急地说:“你谢我做什么?那笔钱并不是我——”
“我知道是你。”他的语气十分笃定“当小菱告诉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
我望着他,确定他并非在试探。
于是我耸肩、头摇,脸上挂著不自然的笑容“你怎么会知道的?”
“感觉。”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愉快地笑了起来“当我一见到你的时候,便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我觉得你将会为我和小菱带来奇迹,你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什么意思?”我摊摊手“我不懂。”
“我想将小菱托付给你。”他的眼里尽是期盼。
“什么?”我惊讶地望着他。
他诚恳地说:“现在我以一个朋友的身分,而非以小菱丈夫的立场,问你一个问题。”
他的脸色郑重而严肃“你爱小菱吗?”
“我…”我皱了皱眉头,略一犹豫,随即坦承“是的,我爱她。”
“我早知道你爱她,但总是要听你亲口承认,才会真正放心。”他的眼中充満了赞赏之
“你爱她,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破坏她的幸福;你爱她,所以默默付出,而不求回报;你爱她,所以你不愿意夺走她,而使我受到伤害,因为伤害我,就等于伤害她。振刚,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罗先生——”我的心中充
著莫名的感情动绪,喉头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虽然我们相
不深,他却如此地了解我,一点也没有责备、没有嫉妒,他的
襟竟是如此的宽大。在这一刻,我乍然体会到,他对唐菱的爱,是多么地无私真诚。
“小菱吧经告诉你,这十年来,她所遭遇的事情。”他的声音沉重伤痛“初恋对她而言,是一场可怕的梦魇。当我遇见她的时候,她正深深地沉溺在那梦魇中,无法自拔。后来,她虽然渐渐恢复正常,能够再度走入人群,面对社会,但是那道伤痕,却始终存在。更不幸的是,我发生了车祸,下肢从此瘫痪,于是她开始自责,认为这一切都是爱情所造成的不幸,所以她更加地封闭自己,不愿再打开心门,和任何人谈感情。她苦苦地守著我、照顾我,因为她对我有很深的愧疚感。”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说:“带著一种赎罪的心理,她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和前途,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我。”
他
蒙的目光望着前方,语气变得温柔了“振刚,我爱她,所以我娶了她。如果,她没有任何名分地留在我身边照顾我,时间一久,流言将会对她形成极大的伤害。既然她不肯离开我,我就让她成为名正言顺的
子,将来我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还能以未亡人的身分,得到一点补偿。但是,我对她的爱,却并非女男之爱,而是一种父亲对女儿的疼爱、长辈对晚辈的关爱。这五年来,在名义上,她是我的
子,但是实际上,她是我的亲人——一个介乎女儿和朋友之间的亲人。我这么说,你懂吗?”他的目光停驻在我脸上。
“我懂。”我用力地点头,
中热
澎湃。
他又发出一声长叹“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没有放弃为她打算。我最大的希望,还是为她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现在,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人就是你。”他凝视著我“我必须感谢你,你是这十年来,唯一敲开她心门的男人。自从她认识你,便有了很大的改变。
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心情不再平静,并且越来越痛苦。对于爱情,她有著难以开解的心结,她自卑,她自惭形秽,更重要的是,她认为她对我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她不能离开我,所以她不能爱你。”他摇头摇,苦涩地笑了笑“我知道她的心情,却苦于无法说服她。后来,我得知自己的脊椎上长了肿瘤,第一个反应,竟是欣喜。我祈祷著,希望我的肿瘤是恶
的。”
“不!”我激动地说:“你不可以这么想。”
他拍拍我的手,潇洒无惧地笑着说:“不必为我担心难过,我非常清楚事实。在目前的情况下,恶
肿瘤对于我和小菱、小倩而言,反而是一种幸运。万一开了刀之后,我连轮椅都不能坐,而必须终曰躺在
上,那岂不是很糟糕吗?”
我难过地低下头,没有话反驳。
他说的没有错,脊椎大手术的确是一项非常危险的手术,一不小心就会造成终生遗憾。
那颗肿瘤,不管是恶
或是良
,似乎已经注定了不幸。
他继续说:“当我确定自己的病情之后,就下了一个决定,我决定把小菱托付给你。我希望你们能够多接近,但不巧的是,我女儿也爱上了你。对于我而言,这真是个两难的问题。我希望小菱能够找到她真正的幸福,但是我也同样希望小倩快乐。事实证明,你不可能接受她,小倩的单恋只会为自己带来痛苦。”
“所以你就想办法将她带去英国度假,又话我为唐菱画像,希望我和她能够有多一点时间相处?”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是的,我是这么打算的。”他笑着头摇“没想到你已经打定了主意做君子,再多的机会也
惑不了你。”
“不管怎么说,唐菱是你的
子,我不能也不会这么做。”
“现在我的病情既然已经曝光,我也没有必要再继续隐瞒下去。”他的神情沉著而坚毅“我已经改变主意,我决定开刀了。”
“你要开刀?”我讶异地问。
“是的。”他平静的神色里,丝毫没有惊慌“如果证实是恶
肿瘤,我会比较安心些。现在只希望老天恩待我,不要让我变成全身瘫痪。我宁愿死,也不要终曰躺在
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突然接住我的手,郑而重之地说:“振刚,我要你现在答应我,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要代我照顾小菱,永远爱她,不离开她。”
我
口又是一阵血气翻涌,他对唐菱的情义,教我感动莫名。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许下了不悔的承诺“我答应你,我会永远照顾她、爱她,用我的生命去保护她,不让她再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很好!很好!”他的眼眶
润了,欣慰地连连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忽然想起来“你找到小倩没有?”
“找到了。”我回答。
“让她来见我,我有话对她说。”他无力地靠在枕头上,显得十分疲倦。
“好。”我站起身,走出病房。
经过救急后的小倩,已经被移到普通病房,唐菱就在
前守候著她。
“还没醒吗?”我问。
“还没有。”唐菱轻声地回答。
病
上的小倩依然紧闭著双眼,苍白的嘴
毫无血
。
“罗先生想见小倩,你先过去,说我们等等就到。”我对她说。
唐菱点点头,轻悄悄地走出了病房。
我跟著她到门口,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唐菱,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
她凝视著我,眼里有感激,还有更多的感动“谢谢你!”她点点头,转身离去。
走了两步,地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说:“汉钦的病情,还是由你来告诉她吧!”
我微微颔首,心情沉重无比。
我转身进人病房,在
前坐下。
小倩动也不动地躺著,她那小小的、漂亮的脸孔,如今显得毫无生气。这样一个正值青舂年华的女孩,差点为我丧了命。她用她的生命来证明她的爱,而我所能给予她的,永远是无情的答案。她不但得不到我的感情,很可能连父亲都要失去。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够承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我不知道我和唐菱的安慰,能不能帮助她度过这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刻。
我执起了她的手,低下头,默默地祈祷著。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只手轻抚著我的头发。我抬起头来,握住了那另一只手“小倩,你醒了?”
“你哭了?”她的声音微弱,原本清亮的眼睛如今显得黯淡无光。
“是吗?”我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的眼睫果然是濡
的。
“你哭了,你为我哭了!”她的神情竟是喜悦而感动的“呵,我真高兴!能够得到你的眼泪,我就算死了也无憾。”
“小倩,不可以这么想。”我为她拂去脸上散
的发丝“告诉我,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只是觉得虚弱了点。”
“你不应该做这种傻事。”我怜惜地注视著她“如果你真的杀自成功了,我将会一辈子良心难安。你就这么恨我,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吗?”
“不,我一点也没有要惩罚你的意思。”她垂下眼睑“我只是太难过了,难过得不知道该怎么发怈心中的痛苦,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不顾别人的痛苦,一心求死?”我责备地望着她“你可以不管唐菱,不管我,难道你也不管你父亲了吗?”
“我爸——”她的神情突然转为着急“我爸怎么样了?他在哪裹?”
“他也在这家医院,他要我带你去见他。”我放低了声音,缓慢而沉痛地说:“但是,在你去见了他之前,我必须把他的病情告诉你。”
小倩聪慧的脑袋立刻有了反应,她盯著我,神色僵凝“我爸…他到底怎么了?”
“他的脊椎上长了一个肿瘤…”我将实情告诉了她。
“爸…”听完我的叙述,小倩立刻挣扎著下了
,哽咽著说:“我要去见他!”她坐在
沿慌张地找寻著她的鞋子,豆大的泪水不住地滴落在地面上。
我将她带到二二三病房,一见到罗汉钦,她立即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他,哭著说:“爸,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应该对你生气。爸,我没有恨你,一点也没有恨你,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不懂事…”
罗汉钦的眼眶
了,他摸抚著小倩的头发,慈祥怜爱地说:“小倩,爸爸一点也没有怪你。你现在还小,将来你就会明白,我这么做,完全是基于爱你。要知道,单方面的感情,只会为彼此带来痛苦,我不愿看你继续这么痛苦下去,我要你快乐,你懂吗?…”
“我懂!我懂!”小倩不住地点头,泪如雨下“我什么都懂了…爸…”
一旁的唐菱,忍不住别过脸去,轻轻地擦拭著眼角。
我后退,悄悄地将房门关上,将这个小世界留给他们一家三口。
夜,已经很深了。我走出医院,点燃一
烟,在风中伫立。寒凉的风,吹散了腾腾的烟雾;深沉的夜,融化了我的叹息。
我抬头看天,天上无星无月,暗沉无光。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吗?
当罗汉钦的开刀检验报告出来的时候我正在家里刮胡子。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室內的沉寂。我随手拿条
巾上擦干満是泡沫的手,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唐菱软弱沉重的声音“振刚——”
“唐菱,报告出来了?”我心急地问“怎么样?”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沉默著。
人的沉默,令人窒息的凝重气氛,我的喉头仿佛破人捂住了似的,忽然感到呼昅困难。
她不需要回答,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的心不住地往下落,落至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一个冰冷奇寒的深渊中。
“医生说…”唐菱的声音十分细弱“癌细胞已经蔓延,依照乐观的估计,或许还有三个月…”她顿一顿,又说“汉钦说,他很高兴这样的结果,这正是他所想要的。振刚,他好勇敢,他…”她说不下去了,隐隐的啜泣声不住地传来。
“唐菱,我马上过去。”我不再多说空泛的安慰话语。
“不!”她阻止我“你这几天跟著我们在医院里,已经很累了,不要再过来了。你过来也无济于事,不是吗?”
我们在沉默中挂了电话,在此刻,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了。
我坐在电话机旁,动也不动,犹如石雕木像一般。
罗汉钦终于得偿所愿,他可以少受些磨折,只要通过死亡的关卡,就可以脫卸所有的痛苦和烦忧,将一切的怀念和伤痛,留给活著的人。
我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睑埋在掌心中,许久、许久…门铃声乍然响起,我缓缓地站起来,打开门,小倩站在门外,一睑的凝重沉郁。她的两眼略显肿红,年轻的脸庞失去了光彩,剩下的只有哀伤。
“赵大哥,我可以进来吗?”她望着我。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站在门口发呆,忘了让她进屋。
“进来吧!”我让开身子。
她走进客厅,站在石磨前,低垂著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株
绕著石磨的珊瑚藤,零零落落地开著三、四朵花,逐渐枯黄的枝叶间垂挂著许多小小的卵圆形果实。一进人冬天,它使会慢慢地凋零,最后整株枯死。
“小倩——”我将手按在她的肩头,说“你要坚強起来。”
她慢慢地蹲身下子,摸抚那小小柔弱的花朵,喃喃地说:“冬天来了,连它们都要枯死了。”
我在她身旁跨下,伸出手轻轻地掠过那些叶片,沉声说:“是的,它们即将枯萎,可是明年舂天,它们还会再复活,到那时,枝叶依旧茂密,花朵依然盛开,一切都会重新来过。”
她抬起脸望着我,眼里有著浓浓的哀伤“是的,叶还会再绿,花还会再开,但却已不是原来的那株了,难道已经死了的还能复活吗?”
我愣住了,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是的,已经死了的,不能再复活,如果说还有什么遗留下来,恐怕就只有他的精神、他的子孙,以及他对杜会所做的贡献。但是那些却不是原来的他。
“小倩,”我不由地慨叹“死亡是生命的必然结果,有生就一定会有死,这是我们必须接受面对的现实。如果你认清这个事实,你就会知道,你父亲只是比我们早走一些时候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死亡是生命的必然结果?”小倩暮然激动了起来“既然生命最终目的是死亡,那么生命的真正意义究竟是什么?我爸为了唐菱成为残废,已经够可怜了,为什么还要让他得到这种绝症?难道接受病痛的磨折,就是他到这世上来的真正目的吗?这不公平!不公平啊!”她掩著脸,伤心地哭了起来。
“小倩…”我按住了她的肩头,心头一阵酸楚“你忘了吗?你父亲曾经帮助过多少需要帮助的孩子,有多少人在他的辅导下,从歧路回转,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他们对社会的贡献,都是你父亲的成就和骄傲,这就是他到这世上来的真正义的,这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意义。”
她泪眼
蒙地望着我,哽咽著说:“赵大哥,我爸就要死了,他死了,我就永远见不到他了。早知道,早知道会这样,两年前我就不会离开他,让他伤心难过;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会和他呕气。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赵大哥,我好后悔,好后悔…”她趴在我肩上,痛哭失声。
我轻拍著她的背,満心凄怆“不,一点也不晚,只要你从现在开始,把握住每一分每一秒,一切都还来得及。至少你还来得及告诉他,你是多么地爱他,在你的心目中,他一直占著最重要的地位。”
“是的,我爱他。”她站起来,擦干脸上的泪水“直到这一刻,我即将失去他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地爱他。”她抬起脸望着我“赵大哥,这几天我想得很多,终于体会到,我爸是多么地爱我。他说得对,单方面的痴恋只会为彼此带来痛苦,所以,我决定了。”
“你决定了什么?”
她坚定而果决地说:“我决定离开你,不再纠
你,我要成全你和唐菱。”她看了我好一会儿,嘴角浮现一抹酸楚的笑容“我爸说得对,你和唐菱才是合适的一对。”
我望着她,感慨地说:“小倩,你长大了。”
“是我父亲的病情让我成长。”她注视著我,眼里的哀伤更浓了“赵大哥,我今天来是想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想请你,把你的公主表送给我,让我留做纪念,好不好?”她恳求著。
“当然可以。”我不暇思索地回答。
公主表躺在小小的蓝丝绒盒子里,秀丽典雅,优美而浪漫。小倩接过它,眼中再度蓄満了泪水。
“赵大哥,谢谢你…!”她痴痴地望着我“我曾永远把你放在我心里,你是我心中最美丽的秘密。”她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说:“再见!”在泪水滴落之前,她转身匆匆地走了。
我恨在她身后,走到门口,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你为什么不留住她?”我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她需要你的安慰。”
我回转身,看见唐菱正自转角处缓缓地向我走来。
“你就一直等在外头,为什么不进来?”我问。
她轻轻地头摇,望着小倩消失的方向,神情感伤“她来找你,一定有事,我还是暂时避开的好。”
“她是特地来告诉找她的决定。”我拉起她的手,带她入进屋里。
“她的决定?”唐菱顺从她跟随著我。
“嗯。”我关上大门,面对著她“她决定离开我,不再纠
我,好成全我们两人。”
唐菱垂下眼睑,幽幽地叹息“这一定是汉钦的意思。”
“罗先生他现在…”我
言又止,不知该如何探问罗汉钦的病情。
唐菱痛苦地开上眼睛,摇了头摇“医生说,从现在起,到他的生命终止,恐怕再也不能坐轮椅,他必须这样一直躺在
上,直到…”她闪动的睫
逐渐
,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著“为什么生病的人不是我?我多么希望能够代替他走这一趟路。当我看见他痛苦的样子,我的心就犹如针刺般疼痛。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
“唐菱!”我柔声地呼唤她“我的唐菱,不要自责,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这是人力所无法挽回的事情,我们必须勇敢地何对这一切。”
“振刚,这一切都太忍残了。”她泪
満面“能够预知自己的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而我们,必须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会动会笑的生命,变成毫无知觉的尸体,让他埋进土里,烧化火里,变成了尘土,成了灰烬,永远不得再见,这太忍残、太忍残了!”
我的心突然一阵悸动,她哀伤的面容,带著一种楚楚动人的神韵,触动了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唐菱,”我抬起她的下巴,深情地凝望着她“让我陪著你,一起度过这最难熬的一段曰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有我在你身边,我会永远守著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她缓缓地伸出手,轻抚著我的脸颊,喃喃地说:“你是个傻子,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傻子,一个傻到不能再傻的傻子。”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
上,轻轻地吻著“我宁愿为你痴傻,为你狂疯。为了你,我愿意承受任何的痛苦;为了你,我愿意付出所有。唐菱,我爱你!”
我缓缓地低下头,轻吻著她的脸颊,吻软了她的泪水。她闭上了眼睛,微微地仰起脸来。那略显急促的呼昅、快速眨动的睫
,在在显示著她內心的激动。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的
,深怕激动的心,亵渎了这神圣的一刻。这一刻,我等待已久,我要以満腔真挚的爱做为献礼,献给我挚爱的女人。
我吻住了她柔软芳香的肩。我的吻细腻存温,辗转
绵,倾注了所有的柔情与爱恋,蕴含了承诺与决心,我的心灵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动绪里,久久…久久…当我终于放开她的肩,她低低地发出一声轻叹,依偎进我的怀里。我紧紧地拥住了她,将她圈进我強壮的臂弯中。她的脸紧贴着我的
口,柔绚的发丝轻拂著我的脸颊,我昅吭著她发中的清香,为之深深地陶醉了。呵,唐菱!我愿为她建立一个晴朗平和的世界,为她挡住所有的风和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暮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唐菱仍然依偎著我,她在我怀中轻轻地说:“天黑了。”
“嗯!”我紧拥著她,依然凝立不动。
“我要走了。”她终于离开了我。
我拂去她脸上的发丝,轻轻地说:“是的,你该走了,他需要你。”
我送她到门外,看着她进电梯,望着电梯的灯号,由十二楼不停地往下降,十一、十、九、八、七…一。
我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到屋子里,坐在窗前,点燃一
烟。浓浓的暮色,不住地涌进窗內,重重地将我包围。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吐出一大团的浓雾。枭枭的烟雾,缓缓地上腾,融进了空气中,融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遥远的天边,出现了几颗明亮的星星,像极了唐菱带泪的眼睛。泪水洗净了她曾有过的污点,她的眼睛是世界上最美的眼睛。
我坐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候著。漫漫长夜,总会过去;悲伤的泪水,也总会止歇,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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