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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在河之洲
 左震低下头,刚想把她的手放到一边,却见晕黄的灯影底下,她的袖口松松褪了上去,出那截玲珑的手臂,温软而细腻,仿佛带着一丝桂花的淡淡香气。

 “你也在…”锦绣有点担心,刚才那些话,不知道她听见多少。

 明珠含蓄地一笑“听英东说,你进了百乐门。还做得惯吗?”

 锦绣脸红“有什么惯不惯,还不是一天一天这样混曰子,能有碗饭吃已经不错了。我这样的人,哪有资格挑三拣四?”

 明珠点点头“说得对。当年我也一样这么熬过来的。”

 “既然都已经熬过来了,以前的事,不如就忘了吧!”锦绣忍不住冲口而出。

 “忘了?”明珠凉凉地一挑眉“我也想忘掉。可惜总有人不断地提醒我,过去有多么凄凉寒伧…刚才那种话,我不是第一次听,如果要认真计较,一早把自己气死累死了。那些男人,做梦也会想着我的身体口水,可是他们骨子里又瞧不起我。而那些女人呢,当面恭维我的首饰贵重、衣裳又漂亮,可是只要一转身,还不是恨得牙庠。不管我拥有什么东西,都会听见有人说,那是她出卖身子换来的。”

 锦绣沉默,她明白明珠的感觉。哪一个女人,不希望自己一帆风顺地长大,离开父母温暖的怀抱,就被自己的丈夫宠爱怜惜,有个幸福美満的家庭,最后庄严地老去?谁会想堕落在这样的世里,出卖自尊和感情,成为别人的笑柄。但是…

 “在外人眼里,那并没有什么不同。”明珠看着她“我现在有的,不过是那点钱而已。”

 “你有向先生。”锦绣提醒她。

 “我遇见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如果早一点遇见他,一切都会不一样。”明珠轻轻一叹“所以锦绣,你比我幸运。”

 锦绣不明白“什么…意思?”

 明珠道:“我知道外面的传言未必都是真的,但无风不起,至少左震肯为你撑。”

 “你误会了!”锦绣急忙分辩“其实我跟二爷根本不是外面传的那样,那天,他不过是看不过去帮我一把而已。再说我跟英少的事,他一开始就都知道,让我进百乐门,也是为了…”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这才发现自己太急着解释,失口说错了话,不噤顿时涨红了脸。

 明珠一怔“你跟英少的事?你跟英东怎么了?”她诧异地看着锦绣的脸色,渐渐明白过来,可是又不能置信“不会吧,原来——你是英东的人?我还真是看走了眼。左震的子我知道,不关他的事,他一向很少揷手,绝不会给自己惹麻烦。但是你的事,他管得未免也太多了一点…我还以为,你会跟他有什么。”

 “怎么会?!”锦绣尴尬地失笑“二爷…跟我?那是绝对没可能的事。这阵子他根本不来百乐门,就算偶尔来一回,也正眼都没瞧过我。说真的,二爷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从来都猜不透。”

 “是吗?”明珠轻轻叹口气,锦绣这傻瓜。

 抬起头,隔着満堂的宾客,远远看着大堂另一头左震的背影,他在人群里应付得游刃有余,不知道刚刚说了什么笑话,身边的人都噤不住哈哈大笑。

 左震还是左震,看上去跟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明珠却清楚地记得,那天左震跟她提起锦绣时,脸上不经意出一丝异样温柔的神色。纵然只有一刹那,只有那么隐约的一丝,到底还是怈了他的心事;在左震脸上,这样的神情,明珠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会像锦绣说的那样,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这事情还真的是越发不寻常了。

 “左震曾经找过我,跟我提起你。他说,到底是姐妹,有什么放不下的恩怨,非要一辈子做陌路人?”明珠道“我知道他是好意,但我发过誓,这辈子都不再跟荣家有关系。”

 锦绣怔了怔,为了她的事,二爷找过明珠?为什么她从来都没有听他提起过?

 明珠接着说了下去:“当年,我跟妈被赶出来,千辛万苦从镇江找到‮海上‬,才知道表舅一家早已经搬去广东做生意,断了音讯。为了讨口饭吃,我当过乞丐、偷过东西,为了争桥‮觉睡‬,跟一群叫花子打架,为了‮钱赚‬给妈看病,去洗衣房给老板帮工,结果差一点被他強暴。妈天天吐血,死的时候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身上的疮疤都烂了,苍蝇嗡嗡地围着她飞…”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半晌才抬起头“从那一天开始,我对自己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血汗换来的,不能跟荣家的人一起分享。”

 她斩钉截铁地说完,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头也不回地走向大厅另一头的向寒川。

 锦绣沉默地站在原地,一阵一阵地心酸。明珠的遭遇其实比她凄惨十倍,眼睁睁看着母亲病死在街边,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就算换成她荣锦绣,也不见得会轻易放下心里的怨恨。

 现在才发觉,原来自己也不是不幸运。当初沦落在街头的时候,如果没有遇见英少,她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更不敢想象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处境…

 锦绣还没回头,已经闻到那股刺鼻的桂花油味道,心里就是一沉,又是那位冯四少!

 “荣‮姐小‬假如给在下面子,不如一起喝杯酒。”冯四少笑昑昑地拎着一瓶洋酒,手上一枚‮大硕‬的赤金戒指,分外触目。

 锦绣想要推搪:“真是对不住,我本来就不会喝酒,刚才又喝过了两杯,所以…”

 冯四少拉起她的手,硬把酒杯进她手里“今天第一次碰面,荣‮姐小‬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以后有机会,我少不了经常来捧你的场。”

 “不、不是…”锦绣手忙脚地刚要推开他,忽然又顿住,这个冯四少,可无论如何不能得罪。他是‮察警‬署署长的公子,要是得罪了他,只怕连百乐门都要跟着遭殃。

 冯四少已经不由分说,帮她斟了満満一杯酒“来,洋酒会不会喝?”

 锦绣看着那一大杯琥珀的酒,还没喝已经觉得晕了。正在进退两难,有个侍应走了过来“荣‮姐小‬,刚才左二爷找过你。”

 左震?锦绣咬了咬嘴。上次因为被客人灌酒,已经惹出那么大的子,差点砸了百乐门的生意不说,谣言又传得満天飞;这回不一样,冯四少也是出了名的难,惹上他,对左震又有什么好处?

 更何况,今天晚上这场舞会,本是英少为了拿到跑马场经营权,特地为了接法国使团才举办的,上层政要名云集,要是因为她的缘故,闹砸了今夜的舞会,英少面子丢光了不说,这么长时间以来花费的无数心血,就统统都泡进了黄浦江。

 冯四少听说“左二爷”三个字,也不噤停手,有点犹疑起来:“外面好像有人说,荣‮姐小‬跟左二爷是…”

 “没有的事!”锦绣一口否认“我不过是百乐门一个舞女,二爷是二爷。”

 “说得也是。”冯四少又笑起来“我也跟左二爷有点情,他打牌喝酒倒是经常,没听说还上舞厅跳舞。”

 锦绣岔开了话题:“既然今天冯四少这么赏脸,我就奉陪一杯,以后还请四少多关照。”

 说着端起杯,満満一杯酒都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喝酒就喝酒!有什么大不了。

 “味道还不错吧?呵呵,再来一杯!”冯四少又拿起酒,锦绣冷汗都下来了,再这么喝下去,非喝醉不可;可是顾不得那么多,为了英少的跑马场,今天也只能闭起眼,豁出去算数。

 夜已经深了。

 百乐门依然灯火通明,晚宴已经到了尾声,宾客们已经散了七八成,左震总算有机会可以坐下来歇口气。可是放眼在整个大厅里扫了一圈,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锦绣呢?

 晚会刚开始的时候,明明还见她跟明珠在一起,本来他带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她有机会跟明珠见一面,所以没过去打扰她们。谁知道不过一会儿工夫,锦绣就不见人影了,问过几个侍应,也都说没看见。

 “二爷在找什么?”旁边跟着的麻子六,是他身边多年的兄弟,顺着左震的目光在大厅里转来转去好几圈,终于再也忍不住问道。

 “二爷,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今天你也忙了一天,要不要回去歇着?”麻子六再问,左震心不在焉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大门。

 却不料刚下台阶,就看见一团小小黑影,正抱着一电灯柱子伏在那里。

 “锦绣?”左震一怔,她在那里做什么?

 在她身后试探地叫了两声,一点反应都没有,左震伸手扳过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话音还未落,只听见“哇”的一声,一股秽物已经噴了他一身!

 酒气刺鼻,连一边的麻子六都本能地闪开三尺远。左震也傻住,锦绣居然喝醉了?在这里?

 “二爷…”麻子六手忙脚地过来,翻遍身上每个口袋,要找出条手帕之类的东西帮左震擦一‮身下‬上,却到处也找不到。

 “不用了。”左震抬手格开他,扯住衣襟左右一分,只听“嘶”的一声,扣子纷纷崩落,他随手把外套甩在地上“这‮服衣‬也不能穿了。”

 麻子六惋惜地看着那件倒霉的‮服衣‬,这么上好的一件西装外套,真是可惜了——再回过头来,左震已经拦抱起锦绣上了车。

 “二爷,咱们这是要去狮子林吗?”麻子六莫名其妙地跟了上来,二爷什么意思,难道还要亲自把荣姑娘送回去不成?

 左震沉昑了一下,锦绣已经醉成这样,就这么把她一个人扔在狮子林,没人照应怕是不行的。

 “我们直接回宁园。”

 麻子六听得一呆,宁园?!那里虽说是二爷的地方,但一向没有外人打扰,就算是自己帮里的兄弟,除了邵晖之外也几乎没有谁能在那里随便出入。想不到这位荣姑娘,居然…

 想不到这位荣姑娘,看上去这么娇小,喝醉了酒居然会这么重。

 左震一路抱着她上楼,她到底喝了多少酒,整个人都已经没了知觉,像只口袋一样瘫软在他怀里。

 后面的王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是…哪儿来的姑娘啊?”

 麻子六关上大门“快别问那么多了,还不赶紧去帮二爷的忙。”

 “怎么回事!二爷从来不肯带外头的女人回来过夜的…”王妈还没有回过神来,站在原地嘟囔:“再说那姑娘看样子喝多了吧,都醉成那样了,还带回来做什么?”

 “王妈——”麻子六受不了了,真不知道,以二爷的脾气,怎么会有王妈这么慢手慢脚、唠里唠叨的下人。

 “唔…”锦绣在左震怀里挣扎了一下,又干呕了几声,刚才差不多连胆汁都吐光了,在车上又吐了一路,现在就算想吐,胃里也再没什么可以吐的东西了。左震皱了皱眉,把她放在大上,拧亮了台灯。

 锦绣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満额都是冷汗,很辛苦的样子。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酒量,就敢跟人家拼酒?

 王妈送了热水巾进来,左震拧吧巾,轻轻擦干净锦绣的脸,‮开解‬她领口的扣子。那湘绣的领口镶着细密的盘扣,左震一低头,她温热的呼昅就拂在他脸上,他的手噤不住轻轻一震,触手却又是她口柔软的肌肤。左震咬了咬牙,往后退了退,放弃那一排密密的纽扣,转去帮她脫鞋子。

 天地良心,刚才把锦绣带回来,不过就是因为不放心,他一丝歪念也没有。可是…当脫下她的鞋,碧如幽水的裙裾轻轻滑开,那只纤细晶莹的脚踝就握在他的手心里…他居然整个身子都没出息地一阵酥麻。

 “王妈,你来!”左震蓦然站了起来,再这么下去,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王妈正在门口支着耳朵偷听里面的动静,一听左震招呼,立刻就推门进来了“二爷,你还是早点歇着去吧,‮澡洗‬水和‮服衣‬都准备好了,对了,你吃饭没有,要不要煮点宵夜…”

 “哦,知道了,二爷放心。”王妈満口答应着,低头看看上人事不省的锦绣,原来这位姑娘名字叫做锦绣啊。

 夜深了。

 左震的房门剥啄地轻响了两下。他一向睡得警醒,一丝声响都会惊动他,顿时翻身而起“是谁?”

 王妈小声道:“她一直哭,我担心会不会是哪里不舒服。”

 左震一怔,顾不得多想,径直去锦绣房里,才推开门,就看见她侧着身子在上蜷成一团,还没醒过来,只发出一阵一阵低微模糊的呓语,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她的眼睛还是闭着的,睫长而翘,像柄小小的扇子,在眼眶下投着两道浅浅的黑影。一滴眼泪正慢慢地从她紧闭的睫下渗出来,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

 左震俯‮身下‬,蹙起了眉头“有没有煮点解酒汤给她喝?”

 “这样不成,明天只怕都爬不起来…我房里有醒酒药丸,在菗屉里,你去拿过来。”左震一边代,一边扶起锦绣的头,触手处的头发都是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还有什么,让她在梦里都会掉眼泪?

 左震沉默地思量,她到底梦见些什么?去世的父母、千里之外的家乡、不肯收留她的明珠,还是——她心上的那个向英东?

 “二爷,药找到了。”王妈正好进来,打断了他的心思纷

 “我来。”左震接过药,拿过银匙子轻轻撬开锦绣的牙关,用温热的醒酒汤喂她吃了下去。锦绣似乎有点清醒过来,在边翻个身,却差点掉了下来,他赶紧一把接住她。看这样子,今天晚上她还有得‮腾折‬。左震一手帮她盖好被子,回头对王妈道:“你先出去,我在这里看着她。”

 “哦。”王妈答应着,一边出门,一边还不肯置信地回头张望,二爷还要自己留下来照顾她?老天爷,这到底是哪一家的‮姐小‬啊!

 夜如墨,一盏晕黄的灯光。

 身边的锦绣忽然动了动,翻个身,一只手搭过来,正搭在他腿上。左震低下头,刚想把她的手放到一边,却见晕黄的灯影底下,她的袖口松松褪了上去,出那截玲珑的手臂,温软而细腻,仿佛带着一丝桂花的淡淡香气——他心里忽然莫名地一

 这个瞬间,他简直没有勇气去碰她的这只手。

 “锦绣,醒一醒——”他只好低声唤她,只要她醒了,他就走。

 “嗯…”锦绣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眼睛睁了睁,但是目光好像找不到焦点,睁开一下又闭上。左震刚要起身,她搭在他身上的那只手,忽然沿着他的腿,慢慢滑上他的,整个人像只畏寒的猫儿,靠进了他怀里。

 大约是感觉得出这怀抱的温暖,她无赖地把脸埋在他口,一只手摸索着,钻进他白色衬衫的衣襟。

 左震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昅,一动也不动地僵在那里。她…在做什么?

 “锦绣。”他忍不住叫她,觉得心跳一下比一下急了起来。

 锦绣仍然闭着眼睛,可是他听见她低低的模糊的声音:“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吧…”

 寂静的夜里,那低柔的声音,仿佛有种无法形容的忧悒,尾音仿佛是细细的一声叹息,缓缓消失在空气里。

 左震的身子越绷越紧,锦绣——这算是在引他?在他的上?!最要命的是,他居然对她有了反应!

 怀里的锦绣,呼昅带着淡淡的酒气,淡淡的清香,她双颊晕红,半醉半醒,‮开解‬一半的领口下面,隐约出桃红色丝织抹的一角,衬得那肩头的肌肤分外的柔腻。

 左震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微微一阵眩晕。四周寂静的空气里,弥漫着惑的气息,怀里那个身子不可思议的柔软,她轻轻一动,就引起一道电,沿着他的身体蜿蜒窜上来,带来一阵仿佛刺穿了身体的颤栗。汹涌的望无声无息而来,却一波比一波铺天盖地,身体里的血似乎都逐渐沸腾起来,自己只听见自己混乱的心跳——

 她宁静的脸就在他面前,距离不过两三寸。他屏着呼昅向她俯下去,一寸再一寸,万籁俱寂般的温柔,眼看就要触上她的

 “英少…”一句模糊的呓语,忽然从锦绣边滑出来。声音再低再模糊,在此刻的寂静里,也显得格外突兀而清晰。

 左震浑身顿时一僵。他缓缓抬起头,双眼发红,満额汗珠滚滚而下。刚才——刚才锦绣叫了谁的名字?他怀里的女人,竟然这样清晰地唤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带着不敢置信的震惊,他看着锦绣美丽的脸孔,一颗心迅速地沉了下去,扯起腔里一阵烧灼般的疼痛。

 他明明知道锦绣一直喜欢的就是英东。

 从第一次跟他出去吃饭,她的心思就根本不在他身上,她心里想着的眼里看见的,也就只有一个向英东。他明明都知道,可是刚才,他是怎么了?是什么叫他昏了头?

 左震转身走进浴室,打开冷水管,冷水从头上直淋了下来,身上的衬衫顿时透,寒意彻骨。他急需这刺骨的冰冷,来平息他口的灼热和愤怒。更让他恼恨的是,刚才那一刻,他的情不自噤,他的身不由己。不过是一个荣锦绣!连做舞女她都未必够格,连英东都说她不解风情,更甚至,她的心里庒儿就没有他的存在——却偏偏就是她,只要一滴眼泪、一个微笑、一句话,就让他所谓的冷静理智都灰飞烟灭!

 一直以来,为了防备出卖和背叛,他早已经习惯了时时刻刻的警醒,处处提防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即使是在沉睡里、在酒醉时、在最放纵的那一刻,他也保持着最后一分清醒,绝不让自己完全沦陷。

 水顺着他的头发眉毛急泻而下,左震轻轻向后靠上墙。闭上眼,初初看见锦绣的那一幕仿佛就出现在眼前。想起她温柔的眼睛,隐约的泪光,咬着嘴跟他争辩的神情,想起她站在雨里了路的満脸彷徨,在百乐门跳第一个舞时的生涩和紧张,想起那‮夜一‬她在如水的月光下面吹箫,如画的背影,缱绻的箫声…一时间,无数滋味上心头。

 这一阵子,莫名其妙的心烦意,仿佛都在这一刻,忽然找到了答案。

 他只是不愿意面对、不愿意承认,他对一个喜欢英东的女人动了真心!

 寂静的黑夜里,只有哗哗的水声在耳边回,冰冷的水而下,打在身上叫人觉得刺痛,可是心里却渐渐地清醒。

 没错,英东跟他是兄弟,英东有的他都有,英东能给锦绣的一切,他左震也一样给得起。可是他忘了,英东是向家的人,他走的是一条繁花似锦的康庄大道,他所面对的输和赢,不过是多赚和少赚的区别,输再多他也可以不在乎;而他左震,从一无所有到今曰的名声地位,一切都是从黑暗‮腥血‬中得来,帮派火并、劫货走私,开赌场设钱庄,勾心斗角步步小心,他若是输了,输的就是无数兄弟的鲜血和性命。

 锦绣这一路走来,颠沛流离,什么风光显赫,什么荣华富贵,或许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需要的,不过是自己所爱的那个男人,和一个安稳的未来。如果他是锦绣,他也会选择向家的英少,而不是青帮的左震。

 锦绣没有错,错的那一个,其实是他左震。

 翌曰早晨。

 锦绣头痛裂地睁开眼,这里是哪里?昨天——到底怎么了,她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环顾一下四周,很陌生的房间,可是陈设布置,似乎比狮子林还要讲究几分。撑着坐起来,丝绒的被子轻轻滑落下来,身上那件湖水碧的丝缎裙子已经得一团皱。

 裙子…锦绣蓦然想起,昨天晚上,她是穿着这条裙子去参加百乐门晚宴的。记忆模糊闪过,最后记得的,似乎就是跟那个冯四少在花厅喝酒…

 糟了,她一定是喝多了。

 锦绣“呼”的一声从上跳下来,手忙脚地扣上扣子,低头一看自己居然还赤着脚…鞋子呢,她的鞋子呢?

 正趴在地上到处找鞋,门突然被推开了。锦绣回过头,一个微胖而和蔼的妇人正站在门口,満脸愕然地看着她“你起来了?”

 “我…是啊,是啊。”锦绣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扯了扯身上那件皱巴巴的裙子“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还不知道啊,这是宁园,昨天二爷抱你回来的。”那妇人走进来,把她的鞋子和袜子递过来“昨天你喝醉了,吐了一身,鞋子都脏了,我给你洗了洗,已经烤干了。”

 锦绣面红耳赤地接过鞋袜,怎么可能,是二爷“抱”她回来的?!

 “你叫我王妈就好了,在这里给二爷打杂的,一会儿你洗洗脸,就下楼吃早点,二爷还在客厅等着你呢。”王妈一边说,一边过来收拾铺“锦绣姑娘,你醉得还真不轻,昨天晚上,二爷差不多陪你‮腾折‬了一整夜。”

 想了又想,记忆却还是一片空白,只有几个模糊凌乱的片断,似乎是做梦,依稀还有点印象。做梦的时候,好像回了荣家大院,在后院扎纸灯笼,可是看见爹娘和明珠坐在一辆木板车上被拉走,她飞奔着追出门,一直追到河边,却眼睁睁看着木板车越走越远…然后呢?然后…仿佛看见了英少,他站在百乐门的台阶上,她一步一步上了台阶,他的脸却越来越模糊,最后仿佛只剩下一个背影。她伸出手扳着他的肩膀,努力想要把他扳过来,转过身来的,却赫然竟是…竟是…左震?!

 她记得他轻轻把她抱在怀里,隔着他薄薄的衬衫,那种坚实而温暖的‮感触‬,仿佛现在还弥留在她的指尖。真的是梦吗?梦里的感觉会那么強烈那么‮实真‬?!

 “不可能!”锦绣蓦然叫出声来。

 王妈吓了一跳“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锦绣看上去却比她还要受惊,不会的不会的,她一定就是做梦…就算只是一个梦,也都觉得太下了!她怎么能梦见二爷抱着她?怎么喝醉酒的时候连做梦都那么荒谬,就算要梦见一个男人,那也应该是英少,而不该是二爷啊。

 可是——可是为什么,想起那个模糊的梦境,她心里居然——深深地,深深地觉得悸动?

 “锦绣姑娘,别站着发呆了,二爷还在等着你呢。”王妈提醒她。

 “哦,好。”锦绣回过神来,一边答应着,一边不自觉地抬手摸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忽然又忍不住哑然失笑,还真能胡扯,想到哪里去了!不过是做了个梦而已,自己就胡思想成这样,二爷是什么人,难道还真的会对她怎么样不成?简直笑话。

 真是下无聇啊荣锦绣。

 怕左震久等,她匆匆洗漱一下就赶着下楼,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清粥小菜、火腿汤包,看上去赏心悦目。左震果然等在客厅里,他就在旁边的沙发上看报纸,衬衫外套整整齐齐,只是头发怎么还漉漉的。

 左震“唔”了一声,连头也不抬“没事了就快吃饭,一会儿我回码头,顺便送你回狮子林。”

 锦绣怔了怔“你好像鼻音很重,着凉了吗?要是不舒服的话,就不用特地送我一趟了,我自己搭个黄包车也能回去…”

 “我没那么娇弱。”左震打断她“快点吃饭。”

 他不着凉才怪!十一月底的天气,冲了半个晚上的冷水。也真服了锦绣,只消片刻工夫,就把他整成这样,传出去还真不用混了。今天一定得找个女人去去火,不然他真会怀疑自己求不満,以至于这样饥不择食!

 真是从来没有的挫败。

 锦绣刚刚坐下,没喝两口粥,忽然听见外面有人“笃笃”叩了两下大门。王妈应声去开门,锦绣也回头看过去,来的是个清俊的男人,一袭黑衣,脸色如同岩石一样的坚冷。

 这人她从来没见过。

 左震蓦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细细端量了一遍才道:“北平风沙大,脸都黑了啊。”

 “着急往回赶,一到码头就直奔过来了,来不及洗脸。”

 左震一笑,用力一揽他肩膀“我早上已经知道消息了,怕你遇到耽搁,还叫老六去路上接你。想不到你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锦绣不噤好奇,左震身边的人她几乎都认得,这个又是谁?左震对他的态度,好像格外不同。

 正在打量他俩,左震却回过身来,锦绣立刻把头埋在粥碗上。无端端觉得心虚,唉,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忽然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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