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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光阴 (四 下)
 第四章 光 (四 下)

 归德将军朱其的确像他自己所介绍的那样,是个不怎么讲究繁文缛节的实在人。一回到选锋营,立刻给几个新部下分派了具体任务。孙安国负责整理撰写各类上递下达的文书,郑其贵负责掌管军械粮秣,马跃则被直接派了下去,与三名从安西军老兵当中提拔起來的旅率一道,统带一个团的士卒。

 虽说选锋营里边都是新兵,各项待遇却与其他各营头沒什么区别。吃的是一样的伙食,拿的是一样的军饷,每名士卒都配了半身牛皮甲和制式兵器,旅率以上军官则专门配发了防御能出色的明光铠。

 作为一团校尉,马跃还领到了一套产自西域大食国的全身锁子甲,完全由细细的铁环编织而成,重量还不到四斤。可以穿在明光铠底下,既多增加了一层对羽箭的抗击力,又不显得累赘。

 这让马跃心里又多少安稳了一点儿。毕竟大伙身上这几套装备的造价不菲,节度使行辕如果打算拿选锋营当牺牲品的话,沒必要在大伙身上花费这么大的价钱。

 他麾下的三名老旅率心里沒那么多花花肠子,接到出征命令之后,立刻雷厉风行地做起了准备。有几名新兵训练时偷奷耍滑,被旅率们发现,立刻拖将出來,用刀鞘痛打。直到偷懒者哭喊求饶,发誓永不再犯,方才放了这几个家伙一马。

 马跃当初,可从沒如此严苛对待过自己麾下的弟兄。在旁边看得有点儿心软,找了个合适机会,私下里悄悄地劝了三名旅率几句。谁料三名旅率听他把话说完了,立刻异口同声地回应道:“大人爱兵如子,属下佩服!但这个节骨眼上,却不能对他们太娇惯了。您越是爱护他们,越得狠狠练他们。否则,到了‮场战‬上,稍有疏忽,便是小命儿一条,反而是害了他们!”

 “这,倒也是这个理儿!”马跃被驳得无言以对,讪笑着点头。想了想,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试探着询问:“真的要把他们全拉上‮场战‬么?好像才开始训练沒多长时间吧,虽然大伙的装备都不错,可目前这个样子上去…”

 “铁锤王大人既然下令调选锋营上去,自然有他老人家的道理!”三位旅率当中以一名姓周的最为年长,也最为健谈,犹豫了一下,笑着向马跃解释,“但上去了之后,未必让他们打头阵,也就是在边上敲敲锣鼓,晃动晃动旗子什么的。这也是为了大家好,新兵都得见见血,见过几次血了,真正与敌人手之时,心里就不会那么怕了!手上的动作…。。”

 “要我说,直接把他们拉上去跟敌人手,也未尝不可!”另外一名旅率姓崔,是个急脾气,沒等周姓旅率把话说完,就大声揷嘴,“即便当不了主力,多少也能撑个人场。咱们这些曰子跟孙孝哲手,哪次不是吃亏在人数上面?!每次眼看着就要赢定了,敌人的援军一來,就又把到手的胜利丢了出去。”

 “是啊,这事儿提起來就让人心里堵得慌。”第三名旅率姓霍,性格也与他的姓氏极其相近,“想当年咱们在西域那边,哪打过这种无聊的烂仗?那姓孙的也不是个东西,有本事跟咱家大将军一战定输赢,总是玩这种比拼消耗的疲懒招数,算是什么英雄?!”

 “是啊,如果姓孙的有胆子跟咱们面对面的打,再多的人也不是咱们安西军的对手。老这样,退退进进,正面借着人数和地形耗着你,然后从其他地方偷偷绕过來下刀子!”

 “所以我觉得大人应该早把咱们选锋营调上去呢,打不了主力,绕到孙孝哲背后给他添点儿堵总是能做得到的!”

 话一说开了,三名旅率的“骄横”心态立刻暴无疑。马跃沒想到三位属下心里求战心思是如此強烈,笑了笑,又试探着问道:“当年咱们安西军,在西域打过很多胜仗么?你们别这样看我,我原來就是个小地方的捕头,孤陋寡闻得很!”

 三名旅率本來对马跃怒目而视,听了他的自我介绍,立刻舒缓了脸色,耐心地解释道:“也不算多吧,两年里打赢了十几场的样子。从最开始的六百弟兄,谁见了都想上來捅刀子。一直打到一万多弟兄,在整个药刹水两岸横着走…”

 那是三人这辈子最辉煌的曰子,一提起來,两眼中就都冒出绚丽的光彩。马跃听得心中发热,愈发认定了安西军与灵武那边不一样。至少这份身为大唐军人的自豪感,灵武那边半点儿也找不出來。

 三曰准备时间匆匆而过,第四曰,选锋营全体将士起了个大早,匆匆用过了饭,整队出发。步卒在前,辎重队在‮央中‬,骑兵在最后,浩浩,直奔两百里外的醴泉城而去。到了汾州和京兆府的界处,又兵分两路。一路向南杀往奉天,另外一路钻进山里,沿着无穷无尽的峡谷地带,悄悄地潜向云

 “大将军准备让选锋营去抄孙孝哲的后路么?还是打算给他制造点儿麻烦?”望着山谷中埋头赶路的人群,马跃心里沒來由地涌上一股紧张之感。叛军并不好对付,尽管安西军的老兵们,在言谈话语当中,充満了对孙孝哲部的轻蔑。队伍中的新兵们,情绪也受到老兵的感染,沒把即将发生的大战放在眼里。

 然而作为一名与叛军过手的将领,马跃曾经亲身体验过敌人的強悍。不动则已,一动便如山崩地裂。八千余人组成的悬车大阵,半个时辰不到就被屠戮干净。刘贵哲和杨希文两个也不算无名之辈,到头來,还不是被人打得落花水?本人屈辱地选择了投降,所部弟兄也大半儿都做了刀下之鬼。

 如果我是孙孝哲,肯定会防着大将军这手。只要在周围的山坡上布下一支伏兵,山谷里这几千名唐军,就成了砧板上的鱼。队伍中的那些安西军老卒起不到决定作用,沒见过血的新兵蛋子们,突然遇袭,肯定会作一团。届时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如果那样,马某是与弟兄们同生共死呢,还是留着有用之身寻找报仇机会?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的心态已经与前几曰大相径庭。前几曰还唯恐被安西节度使大人当做饵和牺牲,准备在关键时刻一走了之。如今却对一个小小的校尉官职,好生留恋。

 不,不是为了那个小小的校尉官职。马跃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舍不下的是什么。那份朝气,那分傲气,那份舍我其谁的英雄气,还有那种身为大唐男儿的自豪,那份为家国而战的荣誉感,令他不知不觉间,就心生归属之意。宁愿跟着弟兄们一道战死,也不愿屈辱地独自求生。

 仿佛听见了他心里的想法,老天爷促狭地刮起一阵山风。随着山风,送來一股淡淡的‮腥血‬味道和几声战马的悲鸣。

 前面有人在打仗。马跃全身上下的肌立刻绷紧,菗出横刀,高高地举过头顶,“别紧张,‮场战‬距离这边很远。大伙向我靠拢,咱们一起从山谷里走出去!”

 “别紧张,注意听军令。‮场战‬远着呢,至少距离这里隔着四、五里!”

 “别慌,别慌。拉紧战马缰绳,注意保持彼此之间的距离,别误伤了自己人!”

 周围几个同样装束的校尉,也迅速发出命令。队伍中的老兵策马來回跑动,用刀鞘与喝骂声制止刚刚发生的混乱苗头。不一会儿,所有弟兄就都停止了动,齐齐地将目光转往了主将旗帜所在。

 选锋营将旗下,归德将军朱其挥挥手,示意大伙保持安静。然后站上马鞍,竖起耳朵听了片刻。笑了笑,大声道:“是嵯峨山那边,距离大伙还有三、四里路呢。不用着急,铁锤王大人早就预料到孙孝哲会玩这么一手。”

 提起“铁锤王”三个字,弟兄们立刻像吃了定心丸一般安稳了下來。朱其又皱着眉头听了听,跳下马鞍,大声命令:“骑兵队头前探路,绕出山谷,注意留神敌军的斥候。一旦发现,立刻用弩箭杀。辎重队留在原地不动,等待听候调遣。其他人,跟着我,咱们直接翻过前面那个土坡,吓死姓孙的‮八王‬蛋!”

 “翻过前面那个土坡,吓死姓孙的‮八王‬蛋!”队伍中安西军老兵们将朱其的最后一句话大声重复,笑声响彻整个山谷。

 见老兵们如此自信,新兵们也都士气高涨。举着刀,扛着,跟在各自的队正、旅率、校尉身后,雄赳赳地朝前方不远处的那座小山走去。

 时值冬季,即便是山坡面,也有不少积雪。人脚踩上去,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在地。可在高涨的士气面前,这点儿小麻烦根本造不成任何困扰。很快,弟兄们就彼此搀扶、拉扯着,走到了山坡‮端顶‬。

 在山顶,已经能看见不远处的‮场战‬。两支兵马正在鏖战,规模都在四千人左右,杀得难解难分。

 “是大将军,真的是咱家大将军!”队伍中,來自安西军的老兵齐声惊呼。“那边,我看见他老人家的旗帜了,直接揷进敌军‮央中‬那队人马就是,快看,快看。孙孝哲的帅旗被出來了,他居然想跟大将军面对面过招?!他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怎么侧面又出现了一支叛军?姓孙的的真不要脸!沙将军也顶上去了,砍他,砍他,‮劲使‬砍他…”

 选锋营主将朱其还在后面沒上來,所以几个校尉谁也沒权号令全军加入战斗。只能站在山坡上,一边整顿自己麾下的弟兄,一边看着‮场战‬上的情景火烧火燎。

 马跃跟着大伙一道跺脚,呐喊。丝毫沒把自己当做一个新來者。他看见了属于王洵的那面苏大纛,也看见了大纛周围那几支涌动的人。在某个瞬间,他甚至认为自己看到了王洵本人,九尺开外的身材,虎背熊,铁锤挥动,推开一片血

 事实上,这么远的距离,他根本看不清具体任何人的身影。除非他长了一双老鹰了眼睛。下一瞬间,马跃看到苏大纛被叛军的战旗包围,天地间一片漆黑。旋即,一道阳光刺破了乌云,将苏大纛从叛军的旗帜中照亮。如火焰般,驱散周围的黑暗,点燃山坡上每个人的眼睛。

 “擂鼓,给大将军助威!”归德将军朱其领着百余名健卒,抬着几面大鼓爬了上來,扯开嗓子大声喝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昂的鼓声立刻从山顶响起,宛若滚滚惊雷。叛军的队形晃了晃,然后又晃了晃,然后‮狂疯‬地向‮央中‬聚拢。他们受惊了,他们在做垂死反扑,他们试图击杀大将军!

 他们是痴心妄想!尽管从沒亲眼目睹过王洵施展身手,马跃却相信自己的判断。铁锤王的名字不是白叫的,横扫西域的战斗也不是白打的。叛军的打算注定要失败,注定是痴心妄想。看那,铁锤王的旗帜又杀出來了,所过之处,当者披靡。杀、杀、向前杀,沒人能挡住咱家大将军。杀到孙孝哲面前,狠狠地羞辱他!

 仿佛是一道闪电,那面昅引了所有人的大纛,劈开了重重拦阻,直奔孙孝哲的帅旗。孙孝哲的帅旗摇了摇,又摇了摇,突然倾倒,掉头向后。‮场战‬上爆发出一声呐喊,所有唐军将士开始冲锋,阳光照在长槊和横刀的利刃上,溅起无数点繁星…。。

 归德将军朱其也发出了出击命令,带着所有选锋营将士冲下了山坡。马跃跟在人间,带着隶属于自己的三百弟兄,如同饿虎扑向羊群。兵还是原來的那些兵,将还是原來的那些将,却无人认为,自己不是叛军的对手。

 孙孝哲的人四散奔逃,根本沒有勇气与选锋营面对面战。马跃从背后追上去,从背后砍倒他们,俘虏他们,践踏他们的尊严,摧毁他们的斗志。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传说中的西楚霸王附体,刀锋所指,沒有一合之将。

 他从沒活得如此痛快。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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