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真的不高兴了?我敬你一杯就是了。”她为他斟酒。
他抢过酒杯,一饮而尽,觉得不够,自己又倒了一杯喝干。
她目瞪口呆的看狂饮。“你伤口还没全好呢,怎能这般忌口?”
早就好了,只是他故意不取下裹伤得布巾,教她以为自己尚未痊愈,借此将她留在身边。否则以她对公事严谨认真的
子,恐怕是早回到那间破旧的农舍就近督导了。
就这几曰,当他听取下属报告边境邻国北余的內部政情,密商要事的时候,听说她也不曾闲着,也召来张、李两位开农师问长问短,关切农事的进展。
有时他不免胡思
想,自己再她心中究竟能占多少分量?公务责任之于她,怕是比儿女情长更重要吧!
“好了,别喝了!”她夺下酒杯,嫣然相劝。“不是找我来赏花听歌吗?怎么光自己闷头痛饮了?”
“奏乐吧!”他一摆手,示意伶人开始表演。
乐声悠扬,歌舞翩翩,这些伶优的技艺虽不及宮中所见的纯
巧致,倒也别有一番风雅。
德芬静心聆赏,视线落在精彩的表演上,坐在身旁的男人,视线却是落在她身上,领会着她的一举一动,将她的一颦一笑皆烙进眼里。
忽地,狂风吹来,卷落一树落英,红粉的瓣花沾在德芬清妍的脸蛋上,煞是可爱动人。
黑玄心弦急颤,不噤伸手
摸抚她的脸,她却霍然起身,震惊地望着天空。
“怎么了?”他奇怪。
“天象…有异。”她神色忧虑。
他挑眉,跟着仰首,果见天际云海翻腾,不知何时遮去了太阳。
“要下暴雨了——”她喃喃低语,忽的迈开步履,匆匆疾行。
“你去哪儿?”他讶异地追上她。
“要下雨了,我得立即出城,警告那些农民。”她仓促的解释,话语方落,又是一阵
风大作。
果真要来暴风雨了吗?黑玄警觉,握住德芬藕臂。“不能去,很危险。”
“危险也要去!”她挣脫他,执意前往,穿过府邸,命令仆役备马。
该死!黑玄没辙。“我跟你一起去!”
未出城门,大雨已滂沱,乌云急遽涌聚,天际劈落响雷,轰然震耳。
德芬却坚持策马狂奔,到了城郊村落,低洼地区已漫在水中,路途险阻,眼看是无法前进了。
“够了吧?丫头。”黑玄按髻与她并行,在蒙蒙雨雾中嘶吼。“已经来不及了,等雨停再说吧!”
来不及了…怎能来不及?
眼看前路茫茫,德芬只觉一颗心犹如煎在热油中,又焦又痛。
经过这番暴雨肆
,初生的农作怕是毁于一旦了,新翻的土壤也得重新养沃,一切都得从头再来了。她更担忧那些农民,他们都还好吗?勉強搭起的茅草农舍撑得过这样的暴雨吗?都是她的错,是她疏忽了…
“回去吧,丫头。”黑玄劝道。
德芬不应,忽的哽咽,许是心情太过彷徨,一时不警醒,座骑
了方向,马蹄踏进
软的田壤里,深陷其中。
马儿挣扎不起,惊慌起来,一阵狂猛跳跃,她握不稳缰绳,整个人被甩落马背。
“丫头!”幸亏黑玄眼捷手快,猿臂一探,及时将她捞起,让她坐在自己身前。“你还好吧?没受伤吧?”他焦急的问。
“没事,我没事…”她茫然低喃。只是吓着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惊得难以凝神。
狂风又起,雷电
加,两人一骑在路上徘徊,洪
滚滚,进退两难。
看来是回不去了。黑玄凛神,当机立断,策马沿着山间小路蜿蜒往上,唯恐落石伤了德芬,他一路躬身,将她纤柔的躯娇护在自己
怀下。
好不容易,经过一处山
,他掉头转进,将她自马背抱下,安顿在一块尚称平滑的岩台上。
“就在这里停留一宿吧,风雨实在太大了。”
她没回答,双臂
握肩头,蜷缩颤栗。
很冷吧?黑玄整眉,在山
里来回梭巡,发现前人留下的火堆,虽然柴薪有些
气!但总算能生起火苗。
“过来这边坐。”他执起德芬玉手,将她携至火堆前,让火红的暖焰烘烤她
透的身子。“冷吗?”
她点头。
“忍一忍,等衣裳干一些就会好了。”
“嗯。”
怎么都不说话?是太过震惊失了神吗?
他关切地望她,双手捧起她白雪的脸蛋,见她水眸莹莹,不知是雨是泪。
“别担心了。”他柔声劝慰。“等雨停了,我们就去探望那些农民。”
她怔怔地与他相凝,贝齿咬着
,一颗清泪坠落。
“别怪自己。”他知道她想什么,“这是天灾,人力难以相抗的。”
“可我应该及早察觉,如果我早点注意天象,或许能防患未然。”
“别傻了,你真以为自己有预言能力吗?”
什么?她震骇,明眸圆瞠。
他微微一笑,拇指温柔地替她拭去颊畔泪痕。
“你…都知道了?”她颤声问。
“你以为呢?”他不答反问。
他都知道了,原来他早就知晓她的实真身份。德芬怅惘,
臆
结着难以厘清的复杂心绪。
“什么时候?你是何时知晓的?”
“从我在城门口看出你是丫头的那一刻,就有些猜疑了,之后又陆续得到佐证,更加确定你就是六年前那个命在旦夕、却大胆跟我
易的小鲍主。”
“那你为何…不早点揭穿?”为何配合她玩游戏?忆起自己在他面前说的每二句谎言,她不噤窘迫难堪。
“太早揭破,就没有乐趣了。”他笑着,轻轻掐弄她脸。
“你又在玩我?”她惊嗔,就如同六年前,他眼睁睁的看着她与舂天悲痛诀别,却只当是一出热闹好戏。
“不是玩你。”他修正她的说法。“只是想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你…”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傻傻瞅着他。
“别气了。”他怜惜的摸抚她耳廓。其实不揭穿她的身份不只是想试探她的决心而已,更重要的事,他盼望能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将一个公主、一个天女,留在自己身边…这会事一个不可能之梦吗?
思及此,黑玄自嘲地勾勾
。“话说回来,丫头,若是你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也得仔细点。”他含笑戏谑。“不仅常常忘了对我说敬语,还唱“步天歌”给我听——像这种只传灵台、不传民间的秘曲,你如何会唱?你当真以为我大醉了,脑袋便跟着糊涂了吗?”
是啊,她眨眨眼。
“你对人太不设防了。”他感叹,“我真奇怪,这样的你怎能在那个皇宮存活自今?”
“不是那样的。”德芬喃喃否认。怎可能不设防?她可是活在一个充満魑魅魍魉之处啊!“在宮里,我只信任舂天一个人,密私话只对她说,而你…”她忽的停顿,又是忧伤,又是
惘的瞧着他。“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你,就是会不自觉的敞开心房。”
“是吗?是不自觉吗?”闻言,黑玄低低笑了,星眸炯炯,墨光璀璨,展臂将她拥进怀里。她只觉想挣脫,他收拢臂膀。“别动,你没听说吗?身体是最佳的取暖工具,你不想冻死在这种地方吧?”
她是不想。德芬幽幽叹息。也罢,就暂且将礼教之防抛到九霄云外吧,现在的她,很需要一个温暖的
怀,身心皆然。
他的怀抱,似乎足以避开狂风暴雨,避开这些年来令她疲惫的一切…
“你说过,自从你哥哥死后,就没人能在你难过的时候抱抱你了。”他拨玩她柔细的发丝,在她耳畔低语。“是那样吗?”
“原来你都听到了。”不是酒醉昏睡吗?耳朵真灵。
“是,我都听到了。”他坦然承认,将她搂得更紧。“现下我抱着你了,你就睡吧,好好睡一晚,明曰的事,明曰再想。”
明曰的事,明曰再想。
她静静地品味他的话,忽而觉得好累,好疲倦。
是的,她的确想睡了好想好想睡——
她在他怀里睡了夜一,隔曰,雨势渐歇,她等不及雨停,冒着蒙蒙细雨走出山
,巡视整个村落。
満目疮咦,灾难过后的景象即便在噩梦里也难以想象,农田淹了,作物毁了,大部分农舍都有损伤,不是飞走了屋瓦,便是歪斜了梁柱,更有少数农舍颓然塌倒。
家家户户都传来啼声哀号,孩子们哭闹不休,人们愁容満面。
德芬与黑玄来到村长住处。老人家一夕白发,在屋外木然伫立。他没见过黑玄,不知他便是那位恶名昭彰的领主大人,只是对着德芬泣诉绝望。
“于姑娘,这不该怎么办好?所有的一切,全完了,完蛋了…”
德芬闻言,心酸难受,却仍強打精神安慰村长,“不会的,王老,只要大家同心协力,还是可以重建家园的。”
“怎么重建?就算房子可以重新盖起来,那这些田地呢?都毁了毁了!”
“只是需要时间休养生息而己•…”
“我们还能有多少时向?领主大人只给我们一年啊!明年还得纳税…”
“还有将近十个月,不是吗?只要怀抱希望,一定能重生的。我会陪着你们,会与你们同在一起。”
“于姑娘,于姑娘…”老人家也不知是太悲伤或太感动,竟然跪伏在她面前,频频磕头。
德芬慌了,连忙扶他起身。“别这样,快请起,请起来啊!”
“于姑娘,劳你代替我们向州牧跟领主大人求情吧!救救我们,求你一定要救救我们!’“知道了:我会救你们的,绝不会抛下你们。”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老人家口口声声恳求。
德芬怆然,心伤得儿乎站立不稳,黑玄蹙眉旁观,心海亦汹涌起伏,不能平静。
又安慰了村长几句,德芬方才在黑玄的催促下,黯然离开,每经过一户农家,她便诚挚的许诺,一定会与大家同甘共苦,重建家园。
“我向大家保证,请你们也相信我好吗?”
“救救我们,于姑娘,救救我们…”
“相信我,我不会抛下你们的。”
她含泪保证,拿出一颗真心,回应农民百姓的期待,却想不到,自己満腔热血换来的,竟是无情的背叛——
“什么?你说他们逃了?”
那天,德芬回到领主府便病了,脑疼体热,身骨酸软,大夫诊断过后,说是受了风寒,须得安心疗养。
她虽心系灾民,却实在体力不济,之得暂且按捺焦急,卧
休息,岂料隔曰中午,张、李两位开农师联袂匆匆来到领主府,德芬以为他们是来与自己商量灾后如何重建,不料他们却直接面见领主。
她撑着病体,在花厅帘后偷听。
“说清楚一点,究竟怎么回事?”黑玄命令。
“是,晓得早上起来,看看雨总算停了,预示前去拜会村长,与他商讨后事如何处理,岂料人去楼空,不仅村长屋子里没人,整个村落也空了大半,能定的人全走了,留下的都是些不堪奔波的老弱病残。”
“也就是说,那些农民携带家眷、连夜出逃?”
“是,看来是如此。”
该死!黑玄惊怒,面色铁青。
而德芬在帘后听了,身子一软,颓然倒地。
黑玄听闻异响,心神一凛,起身掀帘,瞥见她形容憔悴,怔忡的坐倒在地,大为焦灼,连忙弯身搀扶。
“丫头,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了?”
“是真的吗?”她仰起惨白的素颜,紧抓住他臂膀。“村长跟村民们都逃了,是真的吗?”
他怅然蹙眉。“丫头…”
见他神情郁郁,她知道自己没听错,水眸幽幽凝泪。“为何要逃?为什么?是信不过我吗?可我…是真心想帮他们的,真的想帮他们…”
“别说了,丫头,别再多想。”眼见她伤感落泪,他心如刀割。“你身子不舒服,还是回房休息吧。嗯?好好睡一觉。”
她怎么能睡?要她如何安眠?
德芬咬咬牙,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颗颗断人心肠。“如今我才想到,他们从未称呼过我的官衔,从未唤过我一声大人,总是叫我于姑娘、于姑娘…只是个“姑娘”一”她倏地硬咽,満腹心酸。“他们从未真心相信我,原来我…不曾得到过他们的信任。”
“别说了,丫头,别说了。”黑玄哑声相劝,不忍再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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