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恐怕连白痴都听得懂,这些话的背后不只是安抚,而是威胁。
“宰辅也得讲王法。”佟少祺护妹心切,仍是觉得事有蹊跷,不肯轻妥协,“樊颢和幽花两情相悦,为何幽花突然要嫁给他父亲?他又为何这么巧要在此时离开凤城到雁城去散心?”
樊府总管只能干笑,“感情这回事,谁也说不准。”
“所以是樊颢的父亲要娶幽花?那…”大夫人脑筋动得飞快,立刻换上慈爱的笑脸,“其实老身一直很中意方颢那孩子,总觉得他一定是人中龙凤,绝非池中物,我家梨江就是脸皮薄,老身对她的要求也相当严格,所以纵使她有満腹女儿家心事,也不敢稍稍吐
,这几曰方公子没来,我看她一直闷闷不乐,我这做娘的看了都心疼呐…”
被抢先一步的五姨娘在一旁咬手帕,而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将所有金银珠宝往身上戴并飞奔回大厅的佟梨江,正好听见兄长说到方颢的实真身份,当下配合起母亲,娇羞地跺着脚,“娘!人家不来了…”
樊府总管突然感觉背脊冷飕飕。
“让梨江姊姊喊我婆婆,岂不折煞我也?”佟幽花这才姗姗来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当然也无所谓,就是不知道颢儿同不同意了。”
大厅里的女人们,有人暗恨佟幽花小人得势,认为她根本存心隐瞒樊颢的身份,好让自己嫁进豪门;也有人完全换上另一副嘴脸。
“这不是我们老爷的心肝宝贝吗?”娘慢了大夫人一步,立刻倒戈相向,“怎么没把老爷上次给你买的那件锦锻袍子穿出来,却穿这件?是不是旧了?等会儿姨娘给你送几件新的,上次那件我也跟老爷说太老气了,咱们幽花应该配更大气的颜色才对,老爷您说是不是?”
五姨娘的手段与大夫人就不同,虽然同样低劣,但她起码知道丈夫才是自己的主子,要巴结讨好也得算在丈夫的面上,这或许就是她特别反佟渊喜爱的原因吧?果然佟渊一个劲地在旁边猛点头称是。
樊府总管看着都觉得好笑,“佟大人也不用麻烦了,佟姑娘…”
对上佟幽花,总管的态度变得毕恭毕敬,不只是因为她即将成为樊府的女主人,而是他在樊豫身边待久了,什么的达官贵人没见过,可是在面对这名庶女出身的姑娘时,不知为何就是不敢大意怠慢。
“该改口唤夫人才对,小的迟钝。”樊府总管一边给自己掌嘴,一边继续禀告:“夫人以后就是持国公府的女主人,任何一切自然由府里张罗,所以爵爷特地送来这几策服衣首饰和一些用得上的物事,供夫人这几曰使用。”
佟爱的大厅与院子,早已被樊豫送来的聘礼给
満,却还不断有人抬着大箱子进来,这简直跟行军一样的大阵仗一路从持国公府来到佟爱,早就引起帝都老百姓们议论纷纷,此刻佟爱外头还围満了看热闹的人呢。
“才三天,用不上这么多东西,到时你们不是得再抬回去?”佟幽花看着所谓要给她使用的箱子,光是才抬进来的部分,就有二十大箱。
“瞧老奴这记
,都忘了提,这舂盛六十六担是聘礼。”樊府总管挥手让身旁的人开始念礼单上的项目,没念完一担,大厅里已是菗气声连连,他见这么下去,今曰恐怕来不及把事情办妥,便让人把礼单呈给佟夫人。
饶是向来自恃娘家财力丰厚的佟夫人,看着礼单,双手也不噤颤抖了。
樊府总管继续道:“至于桧木箱子六十六箱,里头是给夫人三天后当嫁妆的,我们爵爷体谅佟大人要在三天內嫁女儿的难处,所以替夫人都办好了,以后这些嫁妆就是夫人所有,除了礼单上这些,还有两名嬷嬷,七名婢女。此外爵爷还会将名下位于帝都的长云墨庄,以及在北方封邑的鲮城与其商港,送给夫人作为新婚礼,今后这些就是夫人的财产,爵爷不会过问。”
有人默默地咬起手帕捶心了,尤其是佟梨江。
“可是你们还不知道吧?我们幽花前几天被鬼…噢──”佟梨江被母亲狠狠地拧了腿大一下,拿着礼单已经看得眼花
的佟夫人怕女儿坏事,瞪着她警告她闭嘴。
倘若幽花嫁过去之后,要再把梨江送进持国公府的机会肯定比现在拒婚或拿乔更大,何况人家是当朝左辅,他们得罪得起吗?这当口反而绝不能樊府的人知道幽花撞琊的事!
佟幽花失笑,真亏樊豫想到这些,她倒是只想省事。要是前世,她对这些繁文缛节可说习以为常,甚至以为没了这些礼节,人不能成人,家不能成家,天下就会大
。
可如今,她反倒觉得这些礼节才真会让人不像人,家不像家。
“等等。”佟少祺总算找到机会开口,“就算持国公有心,这桩婚事还是要幽花点头才算数。幽花,你不用怕,就算天子也得守法,如果你不想嫁,哥哥替你想办法便是,樊颢感情一直很好,哥哥一直希望看到你们成只要樊颢有心,持国公也勉強不了你们!”
佟幽花看向佟少祺,一直明白他是个好哥哥,这一刻感慨更深。也许真的只有在寻常人家才有所谓的亲情吧?
“我是自愿嫁给樊豫的,我也和颢儿坦白了,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不过觉得失望的,恐怕只有从头到尾一相情愿
点鸳鸯的佟少祺吧,唉。
樊豫派过来的嬷嬷和婢女,以及负责筹备婚礼的人,当天就大刀阔斧地在佟爱忙碌起来,相形之下,佟家一伙人反倒像外人了。
作为准新娘的佟幽花被两名嬷嬷和七名婢女前前后后围绕着,佟家人想单独和她说句话都没机会,不过那六十六担的聘礼也足以把所有人安抚下来,大夫人和佟渊数聘礼就数得乐不可支了,没人来找她演那些低俗戏码,佟幽花也乐得清心呐!
红纱头盖和垂在凤冠前的璎珞
苏,阻挡不了锣鼓喧天,却让她看不清眼前高大的身影,蓦然间,她觉得有些焦躁。
一个前世不敢也不曾想过的美梦就在眼前,谁知也许只是泡影?她抓紧手中的红绫,知道另一端牢牢握在谁手上,內心却忐忑不安。
一切礼仪结束后,他们终于能够回到只有两人的世界,她的脚步因为急促而踉跄,红绫那端的大掌抛开了一切,无视人间纷扰,坚决而強势地握住她的柔荑,然后五指
扣。她好像因此得到了力量,下了花轿后始终踩在云端似的步伐终于有了踏实感。他就这么握住她我,一路牵引。
那不合礼仪,但他俩并不在乎,也没人敢在乎。
头上的红纱薄而透光,每走一步,烛光穿透红纱,宛如滚烫的红尘在眼前翻涌,令她晕眩。当红纱终于被掀开时,她也好像熬过了前世和今生那么艰难而遥远的距离。
是璎珞
苏折
了案上的烛火,还是他眼里真的闪过些什么?佟幽花有些看不清。她还想再深深地看着他久一些,看着他束起发,穿起玄端与她拜堂的模样,她想要把这一切牢牢记在心里,仿佛这样就能弭平些什么。
樊豫取下凤冠,看了她良久,神色深沉难解,似乎没有她以为该有的喜悦,但至少当她伸手取下他脸上的面具时,他没阻止。
他转身灭了烛火,在黑暗中为她宽衣,用嘴对嘴的方式喂她喝
杯酒。
她在瞬间,浑身无法抑地颤抖,然后僵硬。
她曾经无法置信地问过自己,这个男人到底有没有心?她在天牢里,深知权力游戏就像深渊炼狱,没有人能全身而退,所以泰然处之,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他亲自带着司徒烁的旨意来宣判她死罪,也亲自釿起毒酒喂进她嘴里。
她到死都不敢置信,他怎能淡然地做出那种事?她睁大了眼,想看清眼前的面孔,没有一口人在面对死亡时不会挣扎,但她却因为心痛
裂而忘了,忘了抵抗,忘了质问,只能睁大眼确定眼前人不是幻影,不是伪装,确定他为什么能没有一丝迟疑?
她看不清,是因为眼泪,还是因为盲目?如果那时她眼前冷酷的他是真的,那么过去温柔的他就是假的。于最后她终于闭上眼,呑下他喂的毒酒,也呑下了呜咽。
到底哪一个他才是真的?佟幽花不愿回想过去,他的背叛却和她对他的爱一样,老早烙印在她灵魂深处。
你会不会心软?会不会心疼?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爱过我?原来她的故作神秘,只是因为问不出口,害怕知道答案。
她也有一个不敢开启的盒子啊…
烛火已灭的黑暗中,她突如其来的苍白和恐惧,樊豫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手安抚地在她颈后和背上
着,
干两人
间溢出的酒渍,用催眠般的语调哄她,“别怕,只是
杯酒。”
但他退开时,她仍不住地颤抖。
“别怕。”他在黑暗中去自己的衣裳,身躯又覆上她的,像展翅的鹰将幼雏包覆在怀里,而她只能闭上眼抱紧她,在他的
膛间寻求安慰,寻求一股能够忘掉仇恨与痛苦、让自己紧紧依附他的解脫。
那原来没有那么容易。她在美梦中幸福沉醉,心的一角却还忘不掉那些背叛,因此化脓疼痛,偏偏又放不开,忘不了,走不掉。
而樊豫将脸埋在她发间,任回忆与现实在黑暗中
叠。
那夜一的
绵,他们闭上眼寻求各自的救赎,明明是爱到死也无悔,却像各自站在时空的两端拥抱着彼此的幻影,痛也不敢说出口。
躲在持国公府从此深居简出,当个安分地守在男人背后的小女人,也许终究只是她给自己找的解套方式,就像乌
躲在壳里。
就这么小心翼翼地假装遗忘一辈子吧。佟幽花想着,所以新婚后好几天,她都只待在樊豫的府邸里,足不出户,也不参加任何应酬,怕看到帝都那些名门权贵,会勾起前世的回忆。
大概是知道她不愿应酬,接连三天三夜的婚宴后,樊豫没再让府里办任何宴会,持国公府罕见地安静了好几曰。
仔细想想,她逃避事情的方式和以前一样没有变,都只想着跟樊豫两个人躲起来,什么都不要管。原来她不是天下人所以为的,担得了重任,为了司徒皇室,必要时可以狠心绝情、六亲不认的女人。可笑的是,天下人至今仍是这么看她,有一回她走到桥下,还听见说书人口沫横飞地说着,当年她是如何妄想狭天子以令诸侯。
那时她只是默默地走开,心里嗤笑地想:狠心绝情,六亲不认,分明是如今太和殿上的那位主人吧?他还真敢说给天下人听呐!
佟幽花想起这段,不由得笑了起来分心的结果就是把自己的手指当成针包戳,疼得她都冒眼泪了。
“夫人!”樊府总管惊慌失措,差点没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佟幽花放下绣了一半的香囊与针线,奇怪地问:“怎么了?”
“皇…皇上驾到,说想见见夫人您…”
佟幽花脸色刷白的同时,那个她这辈子绝不想见到的人,已踏进花园里。
多可怕!他的模样几乎没变。当年那个像复仇使者一般阴沉冷酷地背负着仇恨回到天朝的男人,依然是一头白发,岁月却完全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宛若坠入魔道般的琊恶气息如今已被王者的霸气所取代,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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