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船夫笑声慡朗,续道:“以前相信河里有神,早晚对着沇川拜,求河老爷心花怒放,求河老爷大发善心,求呀求,求来的还是河水暴淹,现在,没人求了,反而风平
静。”
“城里人…不再拜河老爷了?”
“哪有什么河老爷?就是一只蛟嘛,大伙亲眼目睹,还看见那只蛟被龙神给香进嘴里。”
薄纱底下的眼,淡淡瞥向身旁男人。
胡叔若是知道,那条“天蛟龙神”正坐在他的小舟上,不知做何感想?
“夫人怎么听了…一点都不吃惊?”这件事他时常拿出来说,当成神话故事一样,外地游客最爱听此类神怪,听完都会喳呼个好半晌,他倒是头一回载着这么…淡然冷静的夫妇。
一个,脸绷得好凶恶,浑身发散着“本大爷心情差,别来招惹我”的气息,让他连试图去攀谈都不敢。一个面蒙得好彻底,不知是貌似天仙,不想分人欣赏;或是貌若无盐,羞于见人?嗓音倒是清脆好听,有些耳
,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蛟耶,从河里窜出来!比镇东的豪华大酒楼,高出半层楼有!…您是不是以为我在胡诌呀?”
“不是,我听了嗯?很怕,蛟耶,世上真的有?”她很尽责,扬了一下声音,给了胡叔想要的“反应”
“真的真的真的!”船夫胡叔连说三次,头点得可烈猛了,“不过,蛟也不算什么,那条火红色的龙,大巨威武——”
接下来,再多的描述,也不及红枣对“那条龙”的认识。
船夫胡叔开始叙述那一段,有河蛟、有龙神,还有迫嫁河神的苦命女子,
织而成的故事…
自己经历之事,由旁人口中听来,颇为新奇,那是透过第三人的眼所看见的情况,与实情多少有些出入。
例如,胡叔对于龙神吃完河蛟没放过苦命小女子,反倒行径同样恶劣,強迫小女子投海,胡叔可是骂了好半晌,滔滔不绝呢。
“大家求龙神放过她,她完全不理,強硬坚持…都不知道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大家事后哭了好几曰,心里头,多难受呀…”
红枣不打断胡叔的说书情绪,静静聆听,偶尔点头,偶尔应声。
知道镇民们为她难过,她窝心,也自责。
她平平安安活下来,却无法捎来信息,让他们宽心…
胡叔的神情,分明仍在责备他自己…
“那位姑娘…不会乐见你们为她伤心、难过。”红枣希望镇民们皆能走出
霾,可也仅能淡淡劝道。
“我们知道她不会责怪我们…她是个好姑娘,正是知道才更不舍,要是她还活着…多好…”胡叔大概也自觉感伤的情绪,会破坏客人的游兴,悲哀的神色一敛,不敢在脸上多做停留。
抓起颈上的巾子抹了把脸,将汗呀泪的全
进巾布里,巾子一离脸,又是张热络的笑脸。
“老爷夫人您们瞧,那是沇川镇的钟楼,每曰固定敲三响,一响是天亮,二响是正午,三响是歇工回家吃晚膳…”轻舟靠近的城景,胡叔立即介绍起来。
“胡…船夫大哥,请在前头岸边稍做暂停,好吗?”红枣在下一处河湾前,出了声。
“夫人,您要做什么?”
“我想买两块菜饼,它的滋味教人好怀念…”
“您真內行,婆婆的菜饼可算是沇川的特产呢。”胡叔
着轻舟,利落轻松地将小船靠岸,还没泊妥,便先朗声道:“蒋婆婆,我船上客人要买菜饼,两块。”
“马上来”
红枣更为
识的面容——蒋婆婆包妥两块热呼呼的饼,步下河畔石阶,那速度令她险些惊呼,提醒老人家当心。
“慢点慢点,不急嘛。”胡叔也看不惯蒋婆婆一把老骨头了,还用跑的?!
“烫,小心拿。”蒋婆婆递来菜饼,收下她给的饼钱。
“谢谢。”帽纱下,红枣热泪盈眶,看蒋婆婆老当益壮,只是发更白、背更驼,仍是心有感叹。
蒋婆婆一怔,这声音…
“走啰,夫人老爷,坐稳。”胡叔木桨一撑,船再度离畔,顺水而下。
蒋婆婆脚步瞒姗,追了几步,不肯停下,目光牢牢地定在红枣背影,眯着眸,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蒲牢瞧向逐渐远小的蒋婆婆,她脸上的表情、眼中的泪光,还有似乎要出声,喊叫红枣姓名的迟疑,教他惊惊。
她似乎…认出了红枣。
蒲牢不由得收掌,将掌心间的她拢得更紧,像怕谁来抢走。
“来,尝尝看,很好吃的。”红枣拿了饼,要喂他。
直到完全看不见蒋婆婆身影,蒲牢才收回视线,落在那块饼上,
一抿,不甘不愿,咬了一小口。
菜的清香,饼皮的香气,充満嘴鼻。
“不怎么样。”哼,又大大咬上一口。
他死也不夸它好吃,不要她为了这种饼,而动起念头,想留在这里…
红枣以为是饼的味道有变,拿回来,也尝了一口,仍是记忆中
指回味的好滋味呀…
或许,不合蒲牢品味吧。
毕竟,海与陆,吃食之物、料理之法,确实差异颇大。
她不強迫他接受她喜爱,自己默默吃饼,品昧久违的饼香,吃得眉开眼笑,一脸満足。
船夫胡叔瞧见了,真替小夫人不值。
那大老爷的牌
,未免太糟了吧?
从一上船,就摆起一副脸孔,活似谁欠了他十万八千两。
小夫人好几回与他交谈,他爱理不理就算理了,也是“哼、嗯,啐”之类的简短单音,小夫人脾气好,处处忍让、处处纵容,但胡叔这旁观者,快看不下去了!
在外头,连假装恩爱都不愿了,回到家,哪可能善待小夫人?!
他开始同情起小夫人了…
“莲开得好美,你快瞧。”小夫人对牛弹琴一般,指看一畦引河水种植的莲田,笑音満溢,可惜,大老爷先生,只眸了…不,是嗯了一声。
“回去煮些莲子汤给你喝,莲子好,清心益肾,健脾止泻,降心火。”
回去煮莲子汤?
这一句稍稍让蒲牢开心了些,抿闭的
线柔软下来。
不为一碗莲子汤,而为她的“回去”
意思是,她会跟他“回去”,对吧。
“船夫大哥,麻烦你,前头靠岸吧,我们下去走一段路,散心。”红枣说道,河岸两旁约数十尺便搭个木栈小道,方便船只停岸可上下般,木栈小道边,也正有人等着搭船。
“好的。”
胡叔照办,舟桨一摆,抛了
绳,勾向前端的木桩,稳住船身,下船,要扶小夫人一把。
臭脸大老爷一把拨开他的手,位置一换,横档在中间,胡叔连她的衣角也沾不到。
他轻轻松松抱她下船,由摇昊的小舟跨到森栈上,毫不见狡猾颠簸。
动作很是利落,但那张冷脸,让胡叔真的忍不住了。
“这位老爷,别怪我老胡多嘴,您对夫人的态度实在有待改进,两夫
出来玩,开开心心,快快乐乐,不是
好的吗?板张脸孔,对夫人不爱理睬,当心夫人一气之下,收拾包袱回娘家去。”胡叔并非咒人,而是说出最坏情况。
教训完蒲牢,轻舟载満下一批客,开解
绳,又咄喝着上路。
“那只雄人类…是在教训我吗?”呆住的蒲牢终于回神。
“连胡叔都看出来了你的不悦。”她牵看他,走过木栈小道,踩上街砖,“你今曰若不方便上陆,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只是说『想回来走走』,不是非今天不可,我能等你有空闲些,也有想游玩的心情时,再跟你一块儿来。”
她没有动怒,淡淡说看,认为他的不悦,来自于她的突兀要求。
“我…不是的…啧!苞那个没关系啦…”
“不然,跟什么有关系?”
她问,他却是抿嘴,不说话。
“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吧,只要再一个地方就好。”她的口吻,有种“抱歉,请你再忍耐一下下…”的亏欠。
她步行的方向,牵动他的记忆。
七街,左拐,第二个转角…直直走再直直走…
当初,他走过相同的街道。
为了找到“红枣”
上了半山
,瞧见一间竹屋,新鲜的、晒干的、熏烤的,或是笑起来甜甜、抱起来软软的,都有。
那片绿荫,依旧青翠。
那丛间的果串,一样累累
満。
他就是在这里,初见了她。
屋舍同样完好,由窗外望入,里头摆饰不变,似有人居住一般,整洁有序。
四周的药草圃,绿意然然,不见半luo枯死,土壤仍微微带
,杂草除得干净,药株长得极好,正逢花期的那些,开起了鲜妍的药枕。
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座坟。
她卸下纱帽,走近细看,竟是她的坟。
写着她姓名、她生卒之年的衣冠冢。
坟前,一盘素果,一杯清茶,一柱快燃尽的清香,显示着,孤坟在此地,并未被遗忘。
“谁的坟?”蒲牢跟着凑来,看见墓碑之名,瞪大了眸。
“我在这儿,已经是个死人了。”她不意外,但意外…镇民为她造坟。
亲眼见她投海的镇民太多、太多,她相信,他们事后出过海,寻过她,希望生能见人,死能见尸…
不知寻了多少回、失望了多少回,他们才愿意接受事实。
她再度环视她的家园,由这儿的一草一木,都能感受到镇民们对她的疼爱和怀念…
她,在沇川镇,短暂的一生,没有白活。
深深几回吐纳,嗅満无数草药的昧道,清芳熟悉,和着泥地气息,当做最后的巡礼。
“我们,回去吧。”
她说,准备戴回纱帽之际,看见他浓眉一动。
那神情,像惊喜、像讶异,像…
如释重负。
她看着他,一丝清明,一些领悟,如曙光,乍然而现。
“…你从上岸后,闷闷不乐,若有所思,意兴闹珊,不会是…闹别扭吧?”她试探问。
当他
线一抿,一副“不打自招”的坦承,她知道,她完全猜中。
“你怕我…回了一趟沇川,便不想离开?”她又蒙测着。
“你怎么知道?”他啥话都还没说呀!
因为,你太容易看透啦…
回顾他一路上的反常,终于获得了理由。
难怪,介绍沇川美景时,他不屑一顾,咕嚷:“哼,龙骸城美多了!”
难怪,喂食沇川美食时,他嗤之以鼻,碎悴:“这有什么好吃?”
他就是故意贬低沇川,不让她心生眷念嘛。
这只龙子,真是…
她几乎失笑,不知该气,或是无奈。
“我从头到尾,没有这般想过。”最后,她笑着轻叹,蟒着摇摇。
不曾想过,踏上沇川,重生新活。
不曾想过,离开龙骸城,离开他。
真的不曾。
“回沇川,纯粹是对这块土地的怀念,希望回来,看看
识的大家,过得可好。”她甚至连与沇川镇民重逢相认,都没有打算,“我不知道你会担心,若知道,我就不回来了…”
“我是担心你『比较』,担心你后悔。”蒲牢一吁,也许是安心了,才敢坦白,“怕你『比较』食物,『比较』朋友数量,『比较』加快多寡——拿沇川镇和龙骸城两相较量,分出高低,然后决定…留在你比较眷恋和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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