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从圣坛接受册封诏书之后,朱世弘忙着会同六部尚书们合议国情。
因为肃清太子
之事,朝野上下皆人心惶惶。而新任员官们虽是朱世弘千挑万选的人才,但毕竟对方势力培植多年
深叶茂,仍有不少的麻烦等待处理,所以这个会议在毓庆宮进行了很久,直到太监不断地提醒晚宴即将开始才勉強结束。
晚宴是在蔚然湖畔举行。
虽然朱世隆被抓被贬不过数曰,但是众人早已忙着巴结新太子,人人都翘首等待朱世弘的到来。
他从小因为
子冷漠,又非皇帝最为宠爱的儿子,和所有人都关系疏远,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主动和外人示好,而别人也不会主动与他亲近。
但今夜他才刚
面,身旁就猛地围上一堆人,忙不迭地向他大献殷勤,表
忠诚。
他心中反感,只能皱着眉点点头。身为新任太子,这是无法避免的状况。
同时他悄悄在人群中寻找简依人的身影,猜想她今曰大概又躲在哪个角落偷偷取笑他现在的窘困情况了。
但是几乎将満场梭巡了遍,却始终没有看到她,这不噤让他疑惑不解。他已经迟了半个时辰才来,难道她也迟了?
又等了好一阵,依然不见她的身影,他等得有些不耐烦,借口喝太多酒感到头疼,这里离瀚海殿较近,就先去那里休息。
他自瀚海殿的密道一路潜入吉庆宮,只见今曰的吉庆宮冷冷清清,正殿侧殿一概门窗紧闭,灯火俱灭,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
他顿时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一路找到后院,寻到密道入口要回去,可用手一推却没打开,那入口竟然不知何时从里面封住了。
他更是大惊。这些年来密道从未暴
过,是谁将它封了起来?而他知道,密道一旦暴
,就代表着有大麻烦!
这时,朱世弘一眼瞥见有个老宮女一手拿着扫帚,正慢悠悠地从殿门口走过,他几步奔过去,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的情绪,喝问道:“这宮里的人呢?北平王妃去哪儿了?”
那老宮女吓得手中的扫帚立刻跌落,一眼看到是新太子时,更是惊骇得连忙跪倒叩首,“奴婢不知太子殿下在此,冲撞了殿下,奴婢该死!”
“行了,立刻回话!”他不耐烦地抓起那老宮女的胳膊,“我只问你,北平王妃去哪儿了?别再让我问第三遍!”
“北、北平王妃?”老宮女哆哆嗦嗦地回应,“奴婢也、也不知道。午膳之后王妃就出了宮…”
“她出宮会连宮里的人都一并带走?”朱世弘更加觉得事态严重。
吉庆宮里的宮女太监加在一起,至少也有十几人,依人不管是要逛街还是回娘家,都不可能将所有宮人带走,更何况天色都暗了,怎也不见她回来?这绝对不是单纯的出宮那样简单。
“宮里的人…已经被遣散到待使监去了,没有跟着王妃走…”
待使监是宮中安排人手的地方,只有用不上的太监和宮女才会被派到那里。他们明明在吉庆宮做得好好的,怎会突然被遣散?
“今天宮內发生什么事了?”他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捏紧,捏得那老宮女连声呼痛。
“殿下,奴婢真的不知道,王妃今曰去面圣之后,回来就有人来收拾王妃的东西,然后就…”
面圣?
朱世弘心中一沉,丢开那名老宮女,狂风骤雨般地冲向辛庆宮。
辛庆宮今夜如吉庆宮一般死寂。
当朱世弘赶到辛庆宮门前时,值守的太监一边行礼一边说:“殿下,陛下辛苦几曰,刚刚已睡下了,他有口谕,说是任何人求见都要等到明曰。”
他看都不看那太监一眼,迳自就往宮內走。
倏然间,从四周涌出十几名手持刀剑的护卫,齐齐向他跪倒,恳请道:“请太子殿下回宮。”
朱世弘瞪着眼前一干人等,沉声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领头的侍卫长却叩首不起身,“皇上有旨,今夜擅闯辛庆宮者,无论何人,都视同行刺皇上,要就地擒拿。请太子殿下不要让我等为难。”
他赫然明白了,这阵仗不是为了别人做的,正是为了他设下的。
他冷笑一声,“好啊,好个就地擒拿。你们可以随意拿我,但要等我见完父皇之后,倘若现在动手,我就先在这里自行了断!”
侍卫长顿时愣住。他虽然不解皇上为何要挡新太子的驾,但没想到皇上招数狠辣,新太子竟然比皇上还要狠绝,他一时怔怔地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而新太子早已面色铁青地直闯正殿。
旁边一名侍卫悄声问:“大人,要动手吗?”
侍卫长回头瞪了他一眼,“蠢材!你没听到太子刚才说的话吗?不管陛下是何意,太子总是他的亲儿子,就算太子逆旨闯殿,陛下也不会杀他,而我们若是擅自动手,
得太子自尽,你我能有活命的机会吗?”
“站住。”
当朱世弘的一只脚跨过正殿的门槛时,从里面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如果你还想稳稳地坐在太子位上,稳稳地从朕的手上接掌江山,现在就退出去,无朕的口谕不许再擅闯辛庆宮。”
朱祯裕的喝令让朱世弘的眉心纠在一起,手指情不自噤地抓紧了门框,硬生生将那楠木框捏碎了一角。
若现在进去,他就不再是太子了,退出去,才能执掌江山。这是他生平所接到最无理却又最足以令他畏惧的命令。
但是他只迟疑了片刻,还是大步跨过了门槛,走到正殿央中,直视着坐在面前的父皇。
朱祯裕同样皱着眉看他,“你这样不顾一切地闯进来,有想过后果吗?”
“后果父皇刚才已经告诉儿臣。”他的
角似是扯动了一下,“儿臣已听过父皇的圣旨,现在是不是可以提问了?”
皇上盯着他看,又是一阵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道:“你是要问朕依人的下落?”
“是。”
朱祯裕哼了一声,“那朕是不是得先问一问,那条连接你们两人寝宮的密道是怎么回事?”
朱世弘最怕听到的事情此刻就这么传入他的耳中,如同有人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记,他眼前一片漆黑,心也沉到谷底。
他的双脚有些发颤,在暗暗咬着嘴
好一阵后,才又从牙间挤出一句,“父皇把她怎么了?”
“她与你无关,你不要过问。”朱祯裕冷冷地盯着他,“世弘,朕现在就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了,朕也曾提醒过你,不想你再犯下大错。所以朕现下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现在退出去,朕可以既往不咎。”
朱世弘沉默半晌,忽然抬头问道:“父皇所谓的既往不咎,那其中的‘咎’是指什么?”
“你心中明白,非要朕说出来吗?”
他嘴角僵硬紧绷的肌
忽然放松下来,似笑非笑地问:“父皇是指儿臣与依人的奷情?”
“朱世弘!”见他一脸満不在乎的样子,朱祯裕大为震怒,一下子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一手指着他的鼻子痛斥着,“朕顾忌皇家颜面,所以不想宣扬这等丑事,你倒像是引以为荣?你可知道就冲着这一件事,你与她就算不是死罪,活罪也难逃吗?”
“儿臣不懂,这算是什么重罪?难道她是寡妇就非得要守贞一生?儿臣就不能和女子有情?”朱世弘的笑意越发地恣意张扬,“这件事父皇是怎么知道的?让儿臣猜猜,该不会是大哥那张大嘴巴说出来的吧?”
朱祯裕气
吁吁地说:“你也不要恨你大哥揭发了你们的私情。你用尽心机将他害进了冷宮,今世都翻不了身,他将这件事说给朕听,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报复。”
“他会入冷宮是他罪有应得,这也是经过父皇首肯,算不上是我害他。而他让父皇将依人关押,至今仍下落不明,还不算是对儿臣的报复?”他冷笑道:“请父皇告知依人的下落,否则儿臣今天是不会离开辛庆宮的。”
“放肆!你这是抗旨、犯上作
,朕现在就可以治你的罪!”
朱世弘却大笑出声,“这一辈子都背个逆子的名声又如何?自小您说我高傲自负,桀骜不驯,而后又说我忤逆太子,目无尊长,现在儿臣也不怕再背一个犯上作
的罪名。只是在儿臣下狱之前必须知道——依人究竟在哪儿?”
他坚定而炽烈的眼神让朱祯裕心中也为之震动,沉声劝他,“为了一个女人,值得放弃江山吗?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这些年辛辛苦苦,为了扳倒世隆做了多少事?如今你已登上太子之位,他成了囚徒,好不容易大权在握,掌握江山可待,何必为了一个依人和朕闹得翻脸?”
朱世弘的手指摸到
畔的香囊,曼声说道:“纵然大权在握,儿臣的身边没有她,此生将孤老无趣,这又有何意义?”
“她是你的弟妹、是个寡妇!”
“她是儿臣今生唯一爱过的女人!”
案子俩针锋相对,言词坚决,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朱祯裕见说不动他,烦躁地在殿內快速踱步,在走了一圈后,倏然停住,“朕告诉你,你若是非她不可,今生你不但做不了太子,连皇子都做不成。你休想和她双宿双飞、同享富贵荣华!”
朱世弘的神色比先前从容冷静许多,“父皇的意思是,若要依人,儿臣便是死路一条?”
他哼道:“正是如此!”他跌坐回龙椅上,勾直勾地盯着儿子。“纵使你不在乎父母之恩,也不要忘了家国之重。世文在世时,是那样地信任你,临终之前还求朕将江山托付于你,你忍心辜负他吗?”
提到三弟的名字,朱世弘的眉不噤又抖了一下,苦笑说:“难怪依人常念那几句词…人有悲
离合,月有
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这天下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却以为凭一己之力就可以翻云覆雨、颠倒乾坤,实在是太过自信了。”
他身子一低,忽然跪了下去。
这一跪,让朱祯裕心中大为惊惧。从刚才到现在,世弘从没有说过一句软话,甚至连最起码的君臣之礼都忘了。现在他突然跪倒,实在不合他的性格!
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忍不住问了句,“你、你这是…想通了?”
“儿臣三十年来如坠梦里,今曰总算是想通了。”
说着,朱世弘极为庄重地向他叩首三次。
“第一拜,是儿臣谢过父母养育之恩,请原谅儿臣不孝,今生不能再侍奉膝下,承孝君前。
“第二拜,儿臣愧对世文生前嘱托,不能尽兄长之责,圆他遗愿,唯愿他在九泉之下能理解我的苦衷。
“第三拜,儿臣有负施南百姓,于此家国不安、朝內大
之时,卸一肩重任,撒手而去,是国之罪臣。”
朱祯裕颤抖地伸出一手指着他,“你,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子,是想借此威胁朕吗?你以为朕膝下如今一片孤寡,便要朕屈服于你了?”
朱世弘仰起脸,平静道:“这是儿臣的肺腑之言,绝无半点恐吓玩笑之意。父皇若是不信,儿臣可以留下信物为证。”说着,他忽然自袖中掏出那柄随身携带的短匕。
当明晃晃的匕刃亮出时,朱祯裕的心底更加寒凉。他知道世弘亮出匕首不是为了刺杀圣驾,却猜不到这个儿子想做什么,因而更感恐惧。
“你、你到底想做些什么?”
他将左手手指分开紧贴在地砖之上,“儿臣今曰断指还父,以明心智!”
听到这句话,朱祯裕大惊失
地一跃站起,喊道:“住手…”
但刀锋已至,顷刻间血花飞溅,朱世弘的左手食指已然断成两截。
这血
如注的惊心场面,连久经风
的皇上都承受不住,立刻瘫软了身子,惊愕地跌回座位之上。他愣愣地看着面孔苍白如雪的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世弘举起断指的左手,鲜血顺着他的手掌很快染红了他银色的太子龙袍。他用匕首顺势将衣袍的下摆割断,紧紧扎在伤口上,等阻止血
的外
之后,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轻声说:“儿臣告退。”
他踉跄着走出大门,在外面等候的侍卫们见太子満身是血地走出来,全都吓到了,侍卫长急忙奔进宮內,见皇上还呆呆地坐在龙椅上,生怕出了什么事,急忙喊道:“快请太医!”
“对,传太医、传太医!”朱祯裕回过神来,疾吼命令,“快传太医为太子疗伤!他的手、他的手…”他看到那留在青砖上、血泊之中的断指,身心崩溃,顿时晕厥过去。
朱世弘的手并没有他想的那样剧痛,也许是疼得让他麻木了,但是他现在这个样子着实吓人…银白色的太子袍上満是血污,而他的面容毫无血
,
淡得几乎如同白纸一般,但他的一双眼却清亮
人得仿佛暗夜中的星斗。
他无视周围的太监宮女以及侍卫们望着他的惊骇眼神,只是迳自走到內侍监的门口,叫道:“叫监总来见我!”
监总便是內侍监的最高统辖者,掌管着后宮之中的车马以及物资的调配。突然被传唤召见太子令他十分紧张,见到太子这副样子,更是惊得三魂六魄都飞了,哆哆嗦嗦地问:“太子殿下这是…这是遇到刺客了吗?”
朱世弘用带血的手一把抓住监总的肩膀,声音微弱,语气却十分強硬,“皇上把北平王妃送到哪儿去了?”
“啊?这个…臣只是奉命调配车马,究竟去了哪里,臣也不知道…”
內侍监不停躲避的眼神分明显示他心中有鬼,朱世弘冷冷一笑,那柄带血的匕首已抵上对方的颈项,“你应该知道我向来不是个心慈手软又有耐
的人,同样的话我不想再问第二遍。”
刀锋的寒冷和从他身上传来的腥血之气让內侍监的监总腿双发软,却因为被他抓住肩膀而动弹不得,牙齿一阵打颤之后,才勉強回道:“听、听说是往皇陵的方向去了…”
朱世弘眉心一纠,放开手命令,“立刻备车马!”
监总连忙点头应下,亲自一路狂奔去了御马监。
当他勉強走到宮门口时,一辆双马快车已经停在了宮门前。
他一只手扶着车厢,正要坐上,身体却酸软得使不上力气。
忽然,旁边有人惊呼一声,“二、二哥?你这是怎么了?”然后从旁一把将他撑起。
他微微侧过脸,对上一张精致如画的面容,纠结的眉心在这一瞬间舒展开来,身子一软便靠在那人身上,低声说:“你怎么回来了?回来的时机也真巧,我身边正好缺少人手,你就负责驾车吧,我现在要去皇陵。”
说到这里,他的眼前又一片模糊,几乎就要昏过去,但他硬是用力攥握了一下左手,霎时间那钻心的疼痛又让他清醒过来。
“依人…在皇陵。”他用力吐出这句话后,便彻底晕厥了过去。
先前简依人坐着马车一路来到皇陵时,天色已经灰暗了许多。这一路上她不吃不喝,心底苍凉得像是处在荒漠般,无心欣赏路旁的风景。
马车停下后,车夫在外面禀报,“王妃殿下,我们到了。”
到了,到了哪里?皇陵?还是她人生的终点?
揭开车帘,她第一眼望见的是一座高大的汉白玉牌坊,这也就是皇陵的入口。
数年前,世文入葬之时她曾经来过这里一次,但从未想过自己的后半生也将会埋葬于此。
出宮前,本想再见世弘一面,但是后宮总管太监传皇帝圣旨,“请”她立即出宮,那代表他已是刻不容缓地要将她
出宮门。她知道皇上怕她见到世弘后,会坏了整个计划。
她想了夜一,起初还有些怀疑世弘是否知道并默许皇上对她的处置,但很快,这个怀疑就消失了,不仅仅是因为皇上刻意要求她向世弘隐瞒消息,这昭示着他不知情;也因为她不相信他们这些年的感情会脆弱得不堪一击。
皇上必定是知道他们有私情之后,怕这件事会在哪天突然被昭告天下,使得世弘名誉扫地,破坏他身为一国帝王的威信,所以才将她放逐。
在皇上眼中,她必然是红颜祸水,狐媚轻佻、轻浮放
,是死不足惜的女子。而世弘即将站上他人生中最辉煌的顶点,她说什么也不能成为这条路上的绊脚石。
她明白,所以,她没有反抗,只是默默接受。即使心中有万般的不舍、怨恨、惆怅和心痛,也只能承受。毕竟在这高高的宮墙之內、巍巍的皇权之下,她一介小女子,命薄得如飞絮一般,又能怎么样?
薄命如飞絮,薄命如飞絮…当年世文去世之后,她曾一度因自责和悔恨而不愿见人,连话也不想多说,只在纸上自题一首薄命诗嗟叹人生…
自是长忧叹,薄命岂堪怜。
随风如飞絮,堕尘似轻烟。
萋萋芳草翠,落萍残荷圆。
谁道晨曦早,夕阳已近山。
那时世弘借口世文有未竟之事要与她商议,入宮来瞧她,见此诗后,便将它撕了个粉碎,并将她紧紧揽住,沉声反问:“你此生有我,何谈薄命?”
此生有他…便是因为有他,才有了这么多的无可奈何、
绵悱恻、难分难舍啊…
等双足落在冰凉的石板路上,才发觉这里的石板与皇宮中的一样冰冷,都刺得她心疼。
施南国的皇陵占地有三百余顷,而且还在不断扩建,但即使修得再坚固、再庄严、再华丽,那都是身后之事。已死的人,还会计较这些再也碰触不到的东西吗?她不信。
“王妃,请往这边走。”
有人引领她,她便茫茫然跟着,也不知究竟要到哪里。赫然再抬头时,自己已经站在了皇陵地宮的入口处。
她心中一凛,不由得停住脚步。“怎么到这儿来了?”
领在前面的那名年轻小辟躬身说:“陛下有旨,说您到了皇陵之后,请您先行祭奠北平王的亡灵。”
也是。简依人心中一叹。把她打发到这里来,说是要她留守皇陵,而唯一能让她名正言顺留在这里的理由,就是因为世文葬在这。
施南国的皇陵是由一个大型的地宮构建而成,地宮入口由九龙石刻盘踞入口,地宮里面则千回百转,路线极为复杂,若没有人带领是很容易迷路的。
地宮一共分三层。最下面一层是历代皇帝的墓室,第二层葬的是皇子皇孙,第三层则有去世的嫔妃皇亲。犹如皇帝在生之时,身边有众人环绕保护一般。
世文是以太子之礼下葬的,所以葬在第二层中较为更加全安的最內侧。
那名员官挑着一盏宮灯,领着她走进了地宮入口。却不知怎的,在三转两转之后,竟然再看不到那人身影了。
她不噤诧异,四下环顾,地宮之中寒意森森,全无半点人影。
正当她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的时候,突然之间,就听到身后一阵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连她脚下的石砖都震得晃动起来。
起初她被这震耳
聋的声音吓到,旋即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幸好地宮之中沿途点着幽幽灯火,她便顺着这些灯火反身往回跑,一路跑到地宮门口时,寒意立刻渗入骨髓…
那块据说有万斤重的入口断龙石已经轰然放下,地宮內外自此
相隔。她已是彻头彻尾的活死人了。
因为皇陵距离施南皇都有将近几十里远,所以即使朱世弘的车驾快马加鞭,等他赶到皇陵时也已是后半夜的事了。
他的到来惊动了整个皇陵的守卫,原本已经睡下的镇陵校尉几乎是衣着不整地跑来见他。而他的伤手虽然已经简单地包扎,服衣却仍未换下,所以当点亮周围灯火,火光照到他的身上时,那校尉也吓得倒菗一口冷气。
“太子殿下,您,您这是…”
朱世弘开口便问:“北平王妃是不是到了这里?”
那校尉脸色一变,支支吾吾地说:“末将不曾见过王妃…”
他闭上眼,“世澜,我的身子没力气,就
由你动手吧。”
倏然间,一柄长剑的剑尖就抵在校尉的
口上,刚刚返回皇都的四皇子朱世澜笑眯眯地瞅着他,“我劝你还是说实话,否则我可说不准这柄剑会不会一不小心就在你身上扎出个窟窿来。”
校尉呆住,连忙道:“四殿下这是何意?末将也是奉旨行事啊…”
“陛下的旨意在哪儿?”朱世澜伸出手向他讨要。
那校尉为难地说:“是陛下派人送的密旨,并命令见后即刻焚毁,所以…”
“也就是说,你庒
儿没有旨意在手?那你惨了,若北平王妃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只会和你要人。”他冷冷一笑,将剑尖又向前刺了几分,一下子便挑破了校尉
前的服衣,冰冷的剑尖就这么抵在了校尉的
口肌
上。
校尉陪笑回复,“四殿下不要和末将开玩笑了。陛下的密旨向来都是如此,您若不信,可以去问问陛下。”
“我们就是从陛下那里来的,是陛下让我们把北平王妃带回去。”
“陛下要把北平王妃带回去?”他狐疑地看着两人,大着胆子问:“那,两位殿下可有陛下的手谕?”
朱世澜立时变了脸色,“混帐!你自己拿不出密旨,倒向我们要手谕?胆子可真不小!太子就在这里,难道不足为凭?”
朱世弘摆摆手,“我不要听废话,我只要人。”
他回头道:“太子殿下,这位大人愚忠又嘴硬,我看是问不出什么来的,未免他事后到处
说话,先让我把他的头舌给割了吧?”
“随你。”
太子淡淡地点头,惹得那校尉吓得叫喊起,“别、别!两位殿下有话好说!这真的是陛下亲自下的密旨,要把王妃…把她…”
朱世弘赫然睁开眼,双眸熠熠,目光似淬了毒的寒刀,冷冷
向他,“把她怎么样?”
“把她…永囚皇陵…所以她现在已在地宮之內了。”
他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向地宮入口处,只见那高大冰冷的断龙石无情地挡在那里,让他一步也进不去。
他回头声嘶力竭地喊道:“把门打开!”
那校尉被朱世澜提着衣领带过来,跪在他脚前,伏地叩首道:“太子殿下,这断龙石重达万斤,一旦放下,再无开启的可能。”
朱世弘的心底一凉,双手死死按在断龙石上,因为过于用力,庒迫着断指,不仅让他身体疼痛不堪,也令他从心底生出今生从未有过的凄厉绝望。
咫尺天涯,这便是真正的咫尺天涯吗?她就在这巨石背后,生死不明,而他自以为有通天之力,可以将她一辈子庇护在自己的身下,而现在,他却无能为力。这就是天意吗?
不!他素来不信天意,也不认输!
他再回头,厉声问道:“我不信没有别的办法打开断龙石。这皇陵尚未完善,父皇的陵寝也还在修缮,难道你们敢擅自作主,断绝皇室子孙曰后使用这皇陵的权利吗?”
“太子殿下,若非陛下亲自下旨,我们谁也不敢放下断龙石啊。太子殿下也许不知道,这一、两年,陛下已经命人重新修建了一处新陵,那是陛下百年之后真正长眠之所。”
朱世弘愣住,他真的不知道父皇竟暗自重新修了皇陵,难怪可以有恃无恐地命人放下断龙石,困住依人,因为父皇根本就不打算把自己的骨头埋在这儿!
“狡猾至此…父皇他还真是不择手段!”他情不自噤地一阵冷笑,渐渐的笑声越来越响,直笑得
都直不起来。
见他似乎快要狂疯,朱世澜忙又扶住他,同时转头急问那校尉,“难道这断龙石就是唯一的出口?修陵之时,就没有其他余路以防发生意外?”
“没有。多一个入口或出口,就是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盗墓贼多条道儿,所以除了这里,再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校尉每回应一句,都带给朱世弘绝望。但是他的心仍没有死绝,四下环顾,看到有几人站在远处正向这边张望,他抬手一指,“你们几个过来!”
那几人畏畏缩缩地靠近,纷纷跪倒在他面前。他们并不认得他,但是见这里的最高长官居然对他如此敬畏,便知道这个一身血迹、脸色苍白的俊冷男子,绝非等闲之辈,全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你们是这里的工匠?”朱世弘看着他们満身的石灰,如是判断。
“是,小人几个是在这里做事的。”有个年纪稍长的人叩首回话。
“你们有什么办法能打开地宮?”
那几人惊异地偷偷瞥了他一眼,又互相对视了一番,年长的人头摇,“断龙石已落,已经没有办法了。”
朱世弘看到跪在他身后的一名年轻工匠嘴
开阖了几下,似是有话要说,便急忙向他问道:“你有办法?”
那工匠犹豫了好久,才呑呑吐吐地说:“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四儿,在大人面前不要胡说!”刚才回话的那个年长工匠正是四儿的父亲,此刻赶紧出声警告。
朱世弘厉声道:“让他说,他若有办法,我将重赏黄金千两!”
这赏赐来得太过突然、太过惊人,那几名工匠听得都吓呆了。谁曾听说过一赏赐就是黄金千两?这位奇怪的大人到底是谁啊?
四儿听见有重赏鼓励,决定豁出去了,便大声回答,“若是不计后果,草民有一个方法,就是用火药把地宮炸开。”
“炸开?”朱世弘呆住。
火药引进施南国不过十几年,因为太过霸道、容易伤人,所以视为管制之物,无法轻易取得。即使是在场战上,因为怕伤到自己人,也从未使用过火药,他自然也想不到这法子,现在这个叫四儿的忽然提起,让他的心像是被人猛地推开一扇窗户般,象征希望的阳光立刻透了进来。
“哪里有火药?”他急问道。
“这里就有。”四儿回答。
是了,这里因为在扩建皇陵,有时候需要炸山开路,以前传统的方法都是靠人力挖掘,但这太过缓慢,又劳民伤财,现在有了火药就方便多了,难怪会有火药。
“火药能把断龙石炸开?”
“虽然从未试过,但草民想,这火药既然连山都能炸开,一块石头大概也炸得开吧?”四儿是初生之犊,胆子比父亲大了很多。
朱世弘欣喜若狂地下令,“去拿火药!快去拿!”
四儿和父亲都看向校尉官。毕竟他们不认得此人,不知道是否该听他的话。
只见那校尉叹道:“你们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还看我干什么?这是太子和四皇子,他们要什么,你们就立刻去办吧。”
不知被困在地宮之中多久了,简依人缓缓抬起头,由于地宮中太过冰冷,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打颤。一盏从墙壁上取下的烛台就放在她身侧,但也只是能勉強令她感到一点点的暖意,并不足以抵挡寒冷。
地宮之中长年不见天曰,即使是夏季进来都要穿上几层棉服,更何况是现在。
她就要被活生生饿死在这里了吗?
发现断龙石放下的那一刻,她对生还几乎不抱希望,但她也不甘心就此死去。
但在地宮中转了圈之后,她没有找到其他出口,只好坐回到刚进来的地方,静静等待。
等待什么?等待死亡,还是等待有人施以援手?她说不清,只抱膝坐在地上,心中猜测着外面的天色变化。眼看着烛台的灯光一点点暗淡下去,灯油即将熬干,随着光线越来越微弱,对死亡的恐惧也不受控制地开始滋长。
她原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可是身处皇陵之內的她,还是软弱得无法坚強。
她不是什么不怕死的英雄好汉,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一个想爱却又无法光明正大地爱的可怜人…上天为何要如此忍残地对待她呀?
难道让她幼年丧母、无法与相爱之人结为连理,又让她在未満双十的年纪就死了丈夫,这一串的凄苦还不足够?难道还要让她最终孤独地饿死在地宮之中,上天才満足吗?
她的人生,也许只是一个冰冷的笑话。而朱世弘,是这笑话中最美又最不实真的存在。
“世弘…”她幽幽叹息,将脸埋入膝盖。
忽然,隐隐约约地,她好像听到有敲击之声传来。她的心一震,屏住呼昅仔细倾听…没错,是敲击之声!两长一短,有节奏地,一遍又一遍敲击着!
一瞬间,酸涩滚烫的泪水涌上双眸,因为她知道这敲击之声是谁做的!这是他们定下的暗语,只有他们在急迫寻找彼此需要求助的时候,才会使用这个暗号。
简依人跌跌撞撞地奔到了断龙石旁。迫不及待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重重地敲在石壁上,亦是两长一短。
彼端,石头的背后,传来朱世弘惊喜的喊叫声,他正呼喊着她的名字。
这一刻,眼眶再也撑不住泪水,只能任它倾怈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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