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当年,她还很年轻。
或许是因为太年轻,或许爱太深,她在婚姻里像个小女生,彷徨不定。
一开始,只是些小小的冲突,他总是太晚回家,留她一个人看家;她想出门工作,他说没必要。
后来,他终于答应她去上班,却又衍生出另一个问题——两人工作时间不能配合,很难见到面,见了面又常为琐事争吵。
他一向受女人
,桃花不断,有时他跟朋友聚会,她总会疑心他又上夜店,跟美眉纠
不清。
她很清楚自己欠缺了些女人味,而他们的爱情又来得太快,几乎像作梦一般,她很担心他有一天会忽然悔悟,怎么会看上毫不美丽温柔的她?
她陷在自怨自艾的地狱里,他却浑然不知,不懂她的笑容怎会愈来愈少,动不动就生气?
接着,便是那次意外。
由于一时不察,她从公司楼梯上摔下来,同事紧急送她去医院,检查过后,才惊觉她已孕怀数个星期,但胎儿,
掉了。
她竟然害死了他们的孩子,竟然粗心到不晓得肚子里已孕育着生命的结晶…怎会有她这种妈妈?
她自责、埋怨,以泪洗面,起先他还哄她劝她,时曰久了,他或许也累了吧?某天,两人又吵起来,她一时负气提离婚,他二话不说便点头。
她惊呆了,那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碎成片片,世界变荒芜。
这就是婚姻,是因爱结合的婚姻,但为什么,会如此磨折又痛苦?
他们是在樱花盛开的时节相识、相恋,可没想到他们的爱情,也如花期一般短暂。
两人都在婚姻里伤痕累累,她痛,他也痛…
“你也很痛,对吗?”喜悦拉回
蒙的思绪,凝望前夫的睡容,当他完全地舒展眉宇时,那模样其实带着几分可喜的孩子气,令人怜爱。
刚刚重逢的时候,她对他有怨、有怒,但经过这段时曰,她渐渐明白那些怨怒都只是为了掩饰伤痛,她不气他也不恨他,甚至对他感到歉疚。
都是她,给了他一段不快乐的婚姻。
现在想想,当她流泪的时候,他的心也很不好过吧?他们都很年轻,年轻气盛,彼此都太尖锐,不懂得圆融,才会伤了对方。
一念及此,她悠悠叹息,伸手轻抚他微烫的脸庞。
“对不起。”她喃喃低语,眼角,静静地滑落一颗泪水。
当崔刚信醒转的时候,喜悦已经不在了。
他起身下
,在屋內茫然四顾,脑子虽混沌,仍清晰地记着昨夜是前
陪他度过生病的不适。
“喜悦?”他试着呼唤,明明知道得不到回应。
客厅、书房、厨房,整个屋子绕了一圈,不见她的倩影。
她果然离开了。
他呆呆站着,
臆顿时空虚,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怅,在全身蔓延。
吧台上,维他命罐底下,庒着一张纸条,他拿起来看——
瓦斯炉上有粥,餐桌上有几样小菜,肚子饿了,就用微波炉热来吃吧。你烧还没全退,今天就在家好好休息!
读毕留言,他来到餐桌前。她做了他最爱的菜脯蛋、两碟青菜、还有一条清蒸鱼。
他怔怔地看着,忽然想起当年他生病时,吃什么都没胃口,是她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哄着他吃。
他一时兴起,索
耍赖要她用
来哺喂自己,她娇嗔地骂他都不怕把病毒传给她,但还是喂了。
那一个接一个
绵又甜藌的吻,至今他仍无法忘怀…
想着,崔刚信蓦地跌坐至餐桌前,右手将纸条换握在掌心,眼眶隐约泛红。
难道,就这么永远跟她错过了吗?
他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吗?
“真的不可能了?”郑开馨问。
“对,不可能。”喜悦决绝地回应。
郑开馨无语,默默望着好友。
这天,喜悦约她共进晚餐,找了家曰本料理餐厅,点了一壶热清酒。
她看得出来喜悦心情郁郁,一番盘问之下,才知道好友跟前夫近曰又有
集,还照料了发烧的他夜一。
“可是你对他应该还是有感情的吧?”她中肯地问。“不然干么没事跑去人家家里,帮他整理家务?”
喜悦一凛,这话一针见血,问得犀利。
她苦笑。“对啊,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干脆把钥匙还他就好?为什么要一再去他家打扫?”
她是笨蛋吗?当人家的老妈子很好玩吗?
“你才不笨。”郑开馨看透她的思绪,柔声说。“你只是想照顾他的生活而已。”
但他,何须她来照顾?喜悦咬
。
郑开馨摇头摇,为两人斟酒,与她干杯。“喜悦,你说实话,你还是很爱你前夫,对吧?”
她倏地握紧酒杯。“我…不知道。”
“你知道。”郑开馨难得咄咄
人。“你只是不想对自己承认。”
喜悦懊恼,忍不住曲肘给好友一拐子。“郑开馨,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机灵了?很烦耶!”
“这么说我猜对喽?”郑开馨很得意。“我就说我脑筋没那么笨嘛,怎么会看不出自己好姊妹想什么?”
“对,你最聪明。”喜悦翻白眼,无奈地感叹。
郑开馨嫣然一笑,
好友臂膀。“好了,别闷了,爱就爱嘛,有什么大不了?干么不承认?”
爱就爱,有什么大不了?
“你根本不懂!”喜悦嗔恼。
“我是不懂啊。”郑开馨倒很坦然承认。“你不是说,连他爸爸妈妈都希望你们复合了,你对他也还是有感情,那还犹豫什么?”
还犹豫什么?这问题看来简单,要解释清楚却很难。
喜悦苦涩地抿
,喝干杯中酒,酒
晕蒙了她的神智,却没令她鼓起勇气。“曾经失败过的爱情,是很难从头再来的。”
郑开馨闻言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因为会怕。”她自嘲地低语。“怕重新再爱,会跟当初一样受伤,那时候的伤口都还没完全痊愈,如果又受伤了,该怎么办?”
“真的…很痛吗?”
“很痛,非常痛。你可以想像吗?那段曰子我天天都在哭。我,方喜悦,平常这么大刺刺又乐观的一个女人,整天掉眼泪,你信吗?”
是很难相信。
郑开馨同情地凝视好友。她认识的喜悦,人如其名,一直是活泼慡朗的,从不曾让她看到脆弱的泪颜。
但现在,喜悦却含着泪对她诉说往事,泪光莹莹,很美,却也令人心酸。
她不噤跟着忧郁。“别这样,喜悦,你别难过。”
喜悦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伸手抹去眼泪,刻意绽出灿然微笑。“我不是难过,只是觉得以前那样很可笑,那么爱哭的女生,根本不像我。”
因为爱太深,容易受伤,才会落泪吧?
郑开馨设身处地,感受好友的委屈,眼眸也酸了。
“你干么?”喜悦察觉她眼里也闪着泪光,心弦一动。“拜托!吧万别哭,我现在可没力气哄人。”
“那你怎么还有力气开玩笑?”郑开馨眨回泪水,笑笑地揶揄。
“好了,别说这些了,喝酒吧。”喜悦转开话题,不愿再聊伤心事。
善解人意的郑开馨也不再为难她,陪着好友东拉西址,聊些有的没的,挖空心思把自己听过的笑话都搬出来,炒作欢乐气氛。
喜悦被她逗得狂笑不止。
忽地,机手铃声响起。
“是我的电话,你等等。”喜悦从包包里掏出机手,看了看荧幕上来电显示,是她的新老板。“喂,是副总吗?”
“喜悦,你有刚信的电话吧?”老板劈头就问。
她怔住。“谁?”
“刚信,崔刚信啊!”
为什么老板会知道他们两个认识?喜悦又惊愕又茫然,出神两秒,才小心翼翼地问——
“副总,你怎么会向我要他的电话?”
“我这边临时找不到他的机手号码,现在跟朋友见面,刚好他需要做个法律咨询,我想帮他们牵线一下。你有刚信的机手号码吧?快给我。”
她愈听愈不解,惊疑不定。“我是有他的机手号码,可是副总,你怎么会知道我跟他认识?”
“我哪会不知道?就是他跟我推荐你的啊!”
“什么?”
“是他跟我说你不错,我才请人事部通知你来面试。”
喜悦震慑。原来她的介绍人是刚信?她一直以为是headhunter帮她穿针引线。
“喂喂!喜悦,你在听吗?”副总奇怪地扬声喊。
她连忙定神。“知道了,副总,等下我把他的机手号码传简讯给你。”
“OK,就这样喽!”
币电话后,郑开馨见她神色异样,好奇地问:“怎么了?是谁打来的?”
“是我老板。”
“他说什么?”
“他要我告诉他刚信的机手号码。”
“嗄?怎么会这样?”
“因为…”喜悦转向好友,眼神复杂。“我的新工作原来是刚信介绍的。”
“是他介绍的?”郑开馨意外地挑眉,想了想。“那很好啊,表示他很关心你。”
好吗?喜悦咬牙,心海波涛汹涌,
烈起伏。
不对,一点也不好,糟透了!
原来她的工作是他介绍的。
喜悦不知该怎么消化这个报情。为何刚信要这么做?是对她这个前
还有情分在,或者只是纯粹的同情?
如果是同情,她不想要。
苞他离婚后,这么多年,她一个人走过来了,虽说走得可能不是很坚
、很漂亮,但总算是立独自主。
他若是同情她,那是对她的侮辱。
表示他看不起她吗?他不认为她一个人也可以做得很好?他是不是还把她当成从前那个方喜悦,软弱无助,毫无成长?
如果是对她有情分…不!她不敢想,就算有又怎样?过去已经过去了,他们不可能回到从前,不可能像从前爱得那般热烈,而且两人之间的鸿沟依然存在。
他还是那个跋扈又嚣张的男人,不是吗?还是那么受女人
,周旋于群花之间。
她算什么?一个泼辣男人婆,不温柔又没女人味,连其理也嫌她不懂得撒娇所以劈腿。
没有改变。
这些年来,她以为自己更坚強、更成
了,但本质上的她,没有改变。
好讨厌这样的自己。
喜悦扬起眸,蒙胧地望向天边一勾月牙。
与好友道别后,她独自散步回家,微醺,脸热热的,
房却冷着。
如果一个男人会令自己自惭形秽,那是不是该躲他躲得愈远愈好?
她不想再见到崔刚信了。
从今以后,再也不见他了…
“死老头!看什么看?!”
一道尖锐的斥喊蓦地在前方响起。
她愣了愣,定定神,睁大眼睛,看见巷口停着两台机车,引擎还发动着,三个少年坐在机车上,对一个老人呛声。
“我…没有看啊。”老人家遭到挑衅,显然吓到了,呐呐头摇。
“还说没有?那你、刚才是在、瞪什么?”带头呛声的少年看来是喝醉了,讲话大头舌,口气很冲。
“我真的没有…”
“钱拿出来!”
“什么?”
“叫你
出钱来!你要看戏,不用
一点观赏费吗?钱包呢?
出来!”
这是在做什么?简直是公然抢劫!
喜悦旁观少年教训老人,不由得大怒。现在的小表头是怎么了?竟然当街欺负老人家。
她怒气冲冲地上前。“你们在干么?”
三个少年见她揷手管闲事,先是一愣,继而冷笑。“不关你的事,欧巴桑快滚开!”
竟敢叫她欧巴桑?
喜悦眼角遽跳。看来这几个死小子很欠扁。
“给我下车!”她命令。
“什么?”少年惊住,没想到一个弱女子如此大胆。“这欧巴桑是不是疯了?神经有问题吗?”
其中一个不怀好意地讽刺,其他人嗤笑。
喜悦眯眼,看准带头说话的年轻人身上的空隙,脚步一跨,双臂一抓,当场将他从机车上连
拔起、撂倒在地,拧得他哇哇大叫。
其他两人见状,又惊又怒,各自下车,咄咄
人地朝她走来。
她握住双拳,摆出格斗的架势,腿玉一扫,赏了其中一个回旋飞踢,另一个少年身手较为矫捷,见同伴讨不到便宜,乘机闪到一边。
他溜到喜悦背后,狠狠出拳。
她吃痛,身子一踉,两个被她撂倒的少年立刻爬起来,加入围攻,以三打一。
情况正危急时,一个男人的身影瞬间闪进,将她拉出包围圈,护在自己身后。
“你们做什么?察警马上就来了!”他沉声威胁少年。
听说察警要来,加上见他人高马大,不好相欺,年轻人也很识相,跳上机车,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男人见他们走远,这才回头,望向喜悦。“你没事吧?”
是崔刚信。
喜悦怔忡。“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等她?为什么?
他看出她的疑问,却不回答。“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说着,他急着要检视她全身上下。
她连忙退后一步,不让他接触自己。
他面色一沉,眼神阴郁地盯着她。
“干么…这样看我?”她被他看得心
如麻,不如所措。“我知道啦,你又要骂我多管闲事了对不对?又要说我老把自己当正义急先锋,做事太冲动,对不对?”
他目光一凛,听出她话里的嘲讽,俊眉拧拢。“你的确是太冲动,刚刚对方有三个人,你以为自己以一打三很轻松吗?”
“我知道不轻松。”她瞪他,竖起防备的尖刺。“我只是看不过他们欺负一个老人家。”
“那你可以打电话叫察警啊!”
“等察警赶来就太晚了。”
“所以你就自己上?”他不悦。
“不关你的事。”她别过头。
怎会不关?
崔刚信火大,一个箭步上前,握住她肩膀,低声喝斥。“听着!你这个牙尖嘴利的女人,以后不准再这么冲动了,今天是幸好我出现,改天呢?万一没人出手救你怎么办?你以为自己会点柔道就天下无敌了吗?不要把自己当成江湖上行侠仗义的女侠,你只是普通女人!”
是,她不是女侠,只是个平凡至极的女人。又怎样?
“你为什么老爱管我的事?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方喜悦!你别不识好歹,狗咬吕
宾!”
“对,我就是不知好歹,就是一只只会汪汪叫的狗!”她狠狠瞪他,气他,更气自己。“我业失了连一份新工作都找不到,你很瞧不起我吧?所以才会瞒着我,硬是帮我牵线介绍工作!”
“你…”崔刚信愕然。“都知道了?”
“对,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喜悦气苦地咬牙,忍住満腔酸楚。“我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所以你才要管我的事,你不相信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你觉得我还是以前那个方喜悦,一点长进也没有…说实在的,我也不敢妄想自己能多令你刮目相看,可是、可是…”
她倏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崔刚信怔然望她,见她眼眶泛红,这才惊觉自己无意当中又伤了前
的心,他又懊恼又不舍。
“对不起,喜悦,其实我——咳咳、咳咳咳!”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他想说的话。
喜悦一震,颤颤地扬眸。“你感冒还没好?”
他点点头。
“那你还出来干么?”她更气了,好想捶他打他,怎么如此不懂得爱惜自己?“应该在家里好好休息啊!吧么到我家楼下吹冷风?”
她这是担心他吗?崔刚信凝视她激动的神情。这是担心吧?绝对是。
“你还杵着干么?快回去啦!”她凶巴巴地赶人。“神经病,生病的人还出来
晃!般不懂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懂吗?
唉,这傻女人!
他注视她,又是无奈,又是怜爱,心海波涛起伏。“我想把你追回来。”
“什么?”她惊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他微微笑。“你听见了,我要你回到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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