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张饮修
先生张张喜静,厌烦一切嘈杂声;
先生张张不喜欢在卧室或书房摆放植物花草;
先生张张出门工作的时间毫无规律, 相对应的, 他回来的时间也毫无规律;
先生张张…
每从容姨口里多知道一点, 时步就在心里记下他这些表面的喜好厌恶, 遵之循之。
她想在这个陌生人的家里全安地度过一段过渡期。
住进他家的第十天。
临近中午,他从外面回来, 没有上楼, 而是拿了平板, 坐在客厅沙发上。
低垂着眸,指尖跃动,大概是在玩游戏?
跟先生打照面会让时步很紧张, 平时都是能避免就避免的。
所以她在厨房里磨蹭来磨蹭去,想等他起身离开后再出去。
可是他一直坐在那儿,容姨都要关厨房门了…
时步不得不溜出来。
一出来就被他叫住。她顿觉头皮发麻。
“去餐厅房用餐。”他根本没抬头看她, 却让人觉得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
她揣摩着, 先生的言下之意是:不让她跟容姨一起在房间里吃午饭了,得跟他一起吃。
容姨喜欢边用餐边看电视节目, 但是餐厅房里没有电视。所以容姨跟他一直是分开用餐的。
刚开始那会儿, 时步以为这是先生家里的规矩, 这也符合主仆尊卑;后来才发现, 哪来的规矩和主仆?这只是自由与尊重。
但是她依然不敢跟他一起用餐。她怕自己失礼。
在她看来, 先生举止高贵,一定不喜欢不懂礼貌的
鄙之人。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
他就坐在沙发上, 他已经开口提了这件事了。看起来她好像别无选择了。
于是乎,第一次与他在同一张餐桌上用餐,时步如履薄冰,小口喝完汤碗里的汤后,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餐位上,眼睛还不能盯着他看。
熬到他用完餐巾放下餐巾的那一刻,她才悄悄舒了一口气。
当天一整个下午,她都躲在房间里,对着全身镜练习以前学过的餐桌礼仪。
她得保证自己足够得体自然,不能有一点点的粗心冒失,否则就会给他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结论:跟先生一起用餐,很煎熬。
第一次看见他穿袍浴的样子,是在住进他家第十五天的深夜。
时步洗了装过牛
的杯子,返回客房,关上房门之前,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二楼,想瞅瞅他书房里还有没有一丝丝的光线透出来。
那门
之间的细小间隙,的确有若隐若现的光亮从里面挤出来。
她猜着,先生应该正在看电脑,或者看文件…总之很忙,嗯…神情也是漫不经心中又偏偏带着专注的那种。
时步站在原地猜想着,忍不住嘴角上扬。
门
里的光亮突然被无限放大,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撞上了他的目光,还伴随着他不高不低的说话声。
原来是,房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二楼廊道里的水晶悬灯也亮了。
他正在讲电话,机手夹在肩膀和耳旁之间,一手拿着玻璃杯,一手扶在门上。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转瞬即逝。
他拐出房门口,换成用手拿机手,穿过廊道,拿着杯子往二楼小厅走去了。
时步踮起脚尖,望了一会儿,望不见他的身影。
刚刚他是…看见她了吧?
还有,先生是刚冲完凉吗?穿了纯白袍浴,黑碎发,白皙肤
,她怎么觉得他好像没比她大几岁…
时步杂七杂八地想着,他都端着水杯往回走了,她还站在原地发呆。
再一次对上他沉静的目光,她只好在尴尬之余朝他笑,有点手足无措。
然后看见他停在二楼廊道护栏前,把机手从耳边拿开了,贴在他自己的侧肩袍浴上。面对着她的方向。
“晚安。”
他的声音穿过一二楼之间的空气,抵达她耳中,清冽的,语调平淡的。
时步往后退了一步,微笑着说:“先生晚安。”
看着他转身进了书房,她才匆忙闪进自己的房间,背靠着房门,轻拍自己的脸蛋。
天知道…
在偌大的寂静的房子,跟先生互道晚安,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虽然,时步觉得他很有可能是为了赶她去觉睡,才顺口说的晚安。
结论:先生穿袍浴的样子,像少年。
住进他家里的第二十一天。
清晨,侧院小花园里叫不出名字的花丛从前几天开始就争先恐后地绽放,今天终于谢得差不多了。
小碎绿叶百褶裙,秋季低跟小皮鞋。时步在花丛面前蹲下来,双手捧起那些凋落在地的瓣花。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若情感世界感敏细腻,心中难免残留着对《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凄美画面的感伤之情。
在她眼中,有时候,世界就是这样,人不值得葬,反而是无意识无思想的花朵,更值得葬。
有些人死得其所,有些花香消玉殒。
而世上最伟大的女男爱情,莫过于黛玉宝玉这一种:即使被噤锢着,依然深爱对方,至死不渝。
再比如,牛郎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无一不是如此。
永垂不朽的爱情总是残缺又深刻的。因为…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她头顶碎发的发梢擦过去,快速又轻微的“悉索”声,惊扰了她、打断了她的思绪,
纸机飞一头扎进她面前的花丛里,斜斜的,白色素描纸。
时步捡起它,转头,没见着任何人;尔后才抬头往上看,视线从二楼爬到三楼,再从三楼蔓延到四楼小阁楼。
果然是先生。
他站在顶层阁楼的半透明玻璃窗前,窗开了一半,他的身影也成了半明半灭。
长指微蜷着,放在
前,遮住了他鼻梁以下的部分。
她无法分辨出他是否在淡笑。
她也不知道他在窗前观察了多久。
机飞是他扔的,属于她的平静清晨也是被他泛起涟漪的。
学着病弱黛玉惜惜葬花的少女,眉眼间的书卷气在初
的照耀下无声蒸发,飘进他眼里,差点使他眼前蒙雾。
“早安!先生。”时步提着气朝他吼。
大清晨,小花园;扔机飞的先生,捧落花的女孩;无声的垂眸,
放的道安…
这一幕情景让她觉得自己的表现有点滑稽。
时步的脸不噤红了,蹲在原地,稍侧转着上身,仰头望着他,不知该不该收回视线。
谁来救救她无处安放的手脚和目光?
就在她濒临窒息时,站在阁楼窗前的人终于转身离开了。
时步瞬间松气,干脆坐在草地上,百褶裙子被庒皱。
展开手里的白色纸机飞,一片素白上躺着一个铅灰色单词:Morning。
哦。
结论:先生说早安的方式,很特别。
住进他家里的第二十五天。
傍晚,厨房里没什么需要时步帮忙的了,她安静地收拾着客厅里的琐碎杂物。
瞥见杂志栏里的早报一角,心脏一沉,菗出报纸翻开来看。
从小标题,到那一小块的报导內容,所读之物,是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这段时间,她总是在內心这样安慰自己:比我不幸的人多得是呢。
可说到底,这只是因为,没有什么境遇是人类习惯不了的。
她一回想,恐袭那天的惨烈情景,仍是令她深感悲痛与不幸。
眼泪“吧嗒”一声掉在报纸上,打
了那一篇篇幅短小的后续报道。
她没来得及擦干,上衣后领被人提起。
“膝盖不痛吗?”
这个声音…时步不作他想,除了先生,还能是谁?
垂下头,匆忙抹干泪水。
可是一开口就把自己暴
了。
她声音沙哑:“…不痛。”
报纸摊开在客厅桌面上,她一直是跪在地板上的,不痛却麻。
但说了不痛也没用,她还是被他拎着后领提起来了。
“律师会帮你处理你家里的一切后续事情,”他半拎起她,把她放在沙发上,“关于你父母的事,我深感遗憾。”
虽然他在说这句话时,神情语调一点都不遗憾。时步还是相信先生…是遗憾的…嗯,是的吧。
对于他知道她来这里之前的所有遭遇,她不觉得惊讶。
在她看来,先生若是一无所知,那才令人惊讶。
所以时步什么都没说,只是乖巧“嗯”了声,低着脑袋坐在沙发上。
“愚蠢的上帝若是堵了你的一扇窗,未来就总会有人帮你打开一道门,”他捏着那份早报的一角,扔进废纸桶,“道路还长,这个人,或许是别人,或许是你自己。”
他看了她一眼,眸光浅淡,意味不明。然后转身去了洗手间的方向。
时步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眨眼。
帮她打开另一道门的人,已经出现了。
难道先生不知晓吗?
结论:先生安慰人的方式,很管用。
晚上,二楼小厅。
打开排水阀,时步一心一意地给小厅角落里的常青植物换水。
涓涓细
从木纹底
的水阀
出去,回响在雅致的空间,让她觉得温馨淡然。
水还没
完,有说话声响起,还有脚步声,两个人的。
其中有先生的声音。
时步听着他们上楼,卡着时间转过身去,跟来人打招呼,礼貌懂事,像所有合格的家庭雇佣工人一样。
张向她投去一眼,没说什么,像对待所有合格的家庭佣人一样。
跟他一起来的是他硕士校友,德国人,风趣幽默,长他几届。
两人在小厅的两张沙发上坐下,她转回身去继续给常青植物换水。
张在这时才肆意而悠然地打量她的小小背影。
嫰绿纺纱及膝中裙,搭了针织小外套,脑后的短发翘起了一两撮,有点调皮,有点可爱。
校友见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角落里小女孩的身上,顺口问了一句:“这是你妹妹吗?刚刚我听她说的好像是中文?”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是我妹妹?”
他们用德语在交谈。时步用不着刻意去听,因为他们的说话声一点都没有庒低,很自然地在交谈。
“难道不是妹妹?”校友看他的神情,难以置信地继续问,“总不会是你女儿吧?!”
她没忍住,笑出声,很轻很克制,可是应该被他们听见了。
时步故作镇定,拿了干净
巾,开始擦植栽盆的边沿。
他们的话题很快转移到其他正事上去了。她低垂着眉目,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透明人。
擦完植栽盆,开始重新注水。
关上小水阀之前,她听见他的校友起身离开,脚步声远去,下楼去了。
可是,先生还坐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沙发上。
时步动作迟疑,只是把水阀往左滑了一小步,不让水
太快注満盆栽。这样她就不用太快转身去面对他了。
空间安静,小厅天花板下的水晶悬灯闪着柔和的光。
“听得懂德语?”
他开口问话了,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回先生,小时候学过,会一点。”
“会的还
多。”
时步无法确定他这是疑问句还是肯定句,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不多…”她有点语
,“都是,皮
。”
盆栽里的水还是被注満了,她不得不关上小水阀,不得不转身面对他。
他
叠着长腿坐在那里,灰白色连套家居服,低首捡着水果盘里的草莓,长指白皙,
间鲜红。
时步悄悄移开视线,不敢多看他这种舒意自在的模样。
会侵蚀她的。
“喜欢草莓吗?”他没有抬头看她,更像是在随口搭话。
“喜欢。”她尽量不卑不吭,尽量像个懂事的受助者一样。
“过来。”
她听话地往前,站到他跟前。
眼看着他从果盘里捡起一颗草莓,指尖拨去端顶结缔部分的绿叶,尔后递到她
边。
时步盯着他,眨了几下眼,轻呑口水。
“不是说喜欢吗?”他问。
言下之意:怎么不吃?
她僵硬地微笑,俯身靠前,松开牙关,小心翼翼咬住眼前这颗草莓的一部分,极度害怕自己咬到他的手指。
幸好,在她叼走了草莓之后,他就重新低首移开视线了。
不然的话,被他看着,时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咀嚼呑咽。
“酸吗?”他又问。
嗯?她咽下去,想起容姨说过的:依照先生张张的口味,酸就等于好吃。
所以,先生问酸不酸,其实就是在问好不好吃?
时步
了
,“
酸的。”
也就是,
好吃的。因为有先生的指尖清香。
他似乎笑了一声,很轻。又拿了第二颗草莓,递到她
前。
“我可以自己吃的。”她的脸已经控制不住有点红了,再这样吃下去,就该红透顶了。
他没说话,也没收回手,而是直接把凉凉的草莓抵在她
上。
时步的脸顿时热了,仓促住含他手指间的草莓,垂着眼帘不敢看他。
“我不需要佣人,也不雇佣童工,”他菗了张纸巾,边擦着手,边跟她说,“明白了吗?”
“…”时步咽下多汁的草莓,拧着眉纠结,“回先生,不太明白。”
“不明白?”他挑眉看向她,“那就坐在这里边吃边想,想明白了再来告诉我。”
“我…”
没等她组织好语言,他已经从沙发上站起身了。
“我在书房。”他扔下这句话,离开小厅,往书房走去了。
时步微张着口,什么都没说出来,看着他关上书房门。
尔后气馁地坐在沙发上,瞪着眼前的果盘,无比沮丧。
难道她真的这么笨吗?连先生的一句话都理解不了吗?
可是吃草莓就能帮助她思考了吗?她怎么感觉自己无论如何都理解他那句话呀。
墙上的英式古典挂钟,已经显示为晚上十点了。
果盘里的草莓也被她吃得只剩下一小堆了。
不需要佣人,还強调不雇童工。
是因为她这些天表现得太像他家里的佣人了吗?这样是不是惹他不开心了?
整个口腔里都是草莓的清甜气味。
时步急匆匆地倒了杯温白开,灌了两口,又拿纸巾细致地擦了擦嘴,怕自己嘴角残留有水果汁
。
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建设,她才轻手轻脚走到他书房门前,用标准的节奏敲门。
“进来。”
旋开,门
由小变大,固定在某一个宽度。
她站定,夹在门
间,小声说:“先生,我想明白了。”
坐在办公椅上的人轻“嗯”一声,翻着手里的工作文件,没看她。
“我以后,会自在一点,”她庒着声音清了清嗓子,“会…努力跟容姨一样,不把自己当佣人。是…要这样吗?”
“不是。”
时步懵了,愣在门口,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出去,继续思考。”他全程都没看她一眼。
帮他关上门,时步苦着脸回到小厅的沙发上,继续吃剩下的草莓,琢磨他那句话的意思。
先生是在解释他收留她的原因吗?
可是那更像是在排除可能,而不像是解释啊。
那他是要让她明白他收留她的原因吗?
可那到底是什么啊…
容姨跟她说过很多跟先生有关的事,一有空就给她说。
但时步不敢断言自己很了解他,她跟他说过的话甚至没超过三十句。
他收留她,是因为容姨吧。
这个,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呀…
为什么还要她想明白?不能给她留一个自欺欺人的假象吗?
让她偶尔沉浸在:他是为了别的什么才帮助她的——这种假象里。
尽管很荒唐,但是,就,偶尔让她幻想一下也不行吗?
再次敲他书房门,里面传来他那声“进来”
时步扭着自己的手指,不敢抬头,“先生,我知道了,你是因为容姨才——”
“出去。”
“…”又错了吗?
还没说完就被赶出来了,时步简直不知所措。
退出,关上门,长长叹了口气。
先生到底想让她明白什么?
果盘里的草莓被她吃光了。
墙上的挂钟转到了晚上十一点。
时步又困又
惑,还不敢离开二楼,只能坐在沙发上,陷入冥思苦想的状态。
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周公掳走的,沉入了一片白茫茫的梦境。
时钟一声不响地往前走,夜越来越深。
隔了半个多小时,没再等到她敲门。张从书房里出来,拐过廊道,看见蜷在沙发上的小孩。
这个问题有这么难想明白吗?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她很懂事,也
可爱;而他喜欢小孩,所以她不用像佣人对雇主那样跟他保持距离。
俯身看了她一会儿,抱在怀里,往楼下走。
张第一次这样抱人,有点生疏,有点不习惯。
抱紧了,怕弄醒她;抱松了,又怕摔着她。
希望不要撞到半夜起
的容嬷嬷,否则她一定会指责他熬夜,顺便再把他怀里的小孩抢过去。
鬼知道…反正在容嬷嬷的眼里,超过十点没觉睡,就是通宵。
神奇的人类。
从早上起
洗漱开始,时步就一直在回想。
昨天晚上自己到底是怎样顺利闯过先生那一关的?
为什么她一点清晰的印象都没有?她不记得自己有琢磨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出彩答案来呀。
反倒是,她模模糊糊地记得,昨晚自己是窝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的。
那她是怎样爬下来的?还准确无误地倒在自己
上?
总不该是梦游吧?母亲说她从来不会梦游的。
在厨房里旁敲侧击地问了容姨,结果发现容姨根本不知道她昨晚晚饭后上过楼。
那就不是容姨把她弄下来的了。
那似乎,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是先生把她搬下来的?
怀揣着这个近乎于肯定的猜测,早餐桌上,时步根本不敢看他,连眼角余光都不敢飘到他身上去。
餐桌上只有他跟她两人呢,而先生用餐又一贯安静,以至于她总觉得空气凝滞。
可是,什么话都不说好像有点不妥,应该跟先生道个谢之类的才对吧。
要不就直接装死?反正,人们通常睡一觉就会忘记昨天的事…
并且她那时的确是睡着了,就假装自己没推测出是他把她搬下来的就行啦。
无知者的无礼,是无罪的。
內心来来去去地辩解着、说服着自己,杯子里的牛
已经喝到见底了。
时步开始动手收拾餐具了,他还坐在餐椅上,垂着眸在查看机手。
他的餐盘里剩了一小块
酪,她把它倒进另一个装废弃食物的盘子,手有点抖,眉眼低垂。
“有没有向往的中学?”
毫无预兆的问话,让她惊了一下,下意识侧转头去看坐在餐椅上的人。
先生总是这样,问她话的时候,依然专心地做着自己事。就像现在,他明明双手正拿着机手在敲信短之类的,头都没抬,却又的确是在问她。
“没有特别向往的中学,”时步小心地把一只餐盘叠在另一只上面,“但如果可以选,我想去普通点的公立中学。”
张收起机手,抬眼看她。小孩站在餐桌旁,面前叠着几只餐盘,刚好跟他平视。
“对了,”她的眼神有点飘,虽然很努力地直视着他,“嗯…先生以前是在哪间中学念的呀?”
“奥斯陆。太远,不适合你。”
“哦。”还没说出来的心思被他提前扼杀了,时步有点不好意思。
“改天给你一份柏林所有中学的资料,自己挑。”
“好,谢谢先生。”
时步心想,他怕是把她的全部事情都摸清了吧。包括她出自书香世家,从私立贵族学校退过学,父母在前段时间的恐袭中双亡…所有的这些吧。
“别挑食,会长胖。”
他的话打断她的思绪。
“我不瘦呀,不能再胖了。”
他不以为然,“太轻,对不起你这个岁数。”
“…”不对。太轻?太轻?他知道她的轻重?
时步反应过来,先生是在暗示:昨晚是他抱她下来的,所以才知道她轻不轻。
但她只能装傻充愣,假装不知道他的言外之意。
时间走快点吧,快点到他的出门时间,那样她就没这么尴尬了。
时步发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手上某个位置,低下头去看,是食指,上面沾了点果酱。
“二楼还有空房间,有空就搬上去。”张说着,移开视线,长指搭在左边桌面的玻璃杯上,果汁还没喝完。
“搬去二楼?”时步稍稍歪了头看他,“我现在住的那间房,就
好。可以…不搬吗?”
“不可以。”
“…”她有点纳闷了,这么強硬,不像是先生的作风,“为什么?”
“方便。”
她更纳闷了。搬房间有什么方便的?
见她的眉目全部拧在一起,显然是纠结得不行。张喝了口果汁,“不懂?”
小孩相当实诚地摇了头摇。
他笑,起身,挪开餐椅,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说:“近水楼台…”
时步仰头,“…先得月?”
他还是笑,垂眸看着她,“如果你觉得我像月的话,也可以这么说。”
“什么?”
他没再说其他话,从餐厅房走出去了。
没过多久,院子里响起汽车发动引擎的声音,他出门了。
时步站在餐桌前,皱着眉思索。
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他像月…
所以,先生原来的意思是:近水楼台先得他…
哦天!
幸好他没直接说出来,否则她非得当场晕倒不可。
中午时,他没回来用午餐,大约是工作上有饭局。
时步住的那间客房里,属于她自己带过来的东西没多少,全都被她
在一个背包里,从容姨带她回来到现在,她都没有打开过自己的背包。
房间里其他的东西,都是来到这儿之后,每天跟容姨去逛街时买下来的。
服衣,个人生活用品,几本书,机手…
在二楼找了个光线舒服的闲置房间,忙着收拾打扫,一直到傍晚才算搬房成功。
整理妥当,心情很好地踩着楼梯下去,准备去厨房跟容姨聊天。
但是时步听见了院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车子驶进来。
先生回来了。
她赶紧两步作一步,迅速溜进厨房,避免了跟他正面相对。
不然他问起来的话,早上她自己还说住客房
好的呢,立马就给搬上去了,这多尴尬啊…
时步住在二楼的第二天,晚上。
在一楼忙完了琐琐碎碎的小事,她爬上一楼的途中,在楼梯上跟他的助理擦肩而过。
她总觉得,先生的助理比他还年长的样子。
经过小厅,瞥见茶几上搁着一份文件,封面上的标题是中文。
哦,原来是他上回说的,柏林所有中学的资料。
那所以,是给她的?
时步无意识撇嘴,感觉浪费了,少了一次跟先生道谢的机会。
最近这段时间,她很是矛盾,既害怕跟他打照面,又想要多跟他相处。
回房间去翻了一遍学校资料,仔细找了几间离这栋房子最近的公立中学,再找出其中配有英语教学班的,然后就只剩下两间了。
现在还不算太晚,时步犹豫着,对着镜子练习。确保没那么紧张后,才拿了机手,揣上那份学校资料,鼓足勇气去敲他的书房门。
张刚签完一个名字,冰冷的钢笔卡在指间,轻轻松开,盖上钢笔盖,放在桌上。
“进来。”
照例是黑色脑袋先从门
里探进来,然后是肩膀,最后整个人夹在门
间。
小孩微微笑着说:“晚上好,先生。”
他挑了下眉,没说话。
身体往后仰,靠在办公椅背上,抬着二郎腿,手肘搁在扶手上,低首看机手。
“学校那个,我挑好了,”时步站在他桌前两步,手里攥着的机手无声发热,“但是有两间,我无法选择。先生要不要…帮我看一看?”
他轻声“嗯”,似乎还在等着她的其他话。
这让时步很忐忑,总感觉自己的一切心思都被他看穿了,接下来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机手越来越热,她滑开屏幕,清了清嗓子,走近一步。
“先生,那个,我能不能…”她踮起脚尖,探过头来,企图越过宽大的办公桌看到他的机手屏幕。
张抬眸看她,“嗯?”
“就是,你用哪种社
软件呀?”她摁着自己的机手边沿,“我能不能添加你的账号?”
他似笑非笑,但就是不说话。
于是时步就被他看得更加紧张了,拇指指腹在机手壳上来回擦摩,有点结巴:“我以前,习惯用Facebook,还有Snapchat,嗯…还有那个,ins和微信,但是用得少,还有…”
她拿起机手低头去看,
白色的脸颊透着绯红,“…没有了。”
张知道她很紧张,她说的那些社
平台,账号他也都有,但都没怎么用。
“机手给我。”他伸出手,长指微蜷。
“手…哦!”时步赶紧把机手放在他掌心,悄悄
了
。
“明天会有人去你房间,整合线路开关,安装些东西。记得别把物业人员赶走了。”
他垂着长睫,指尖在她的机手屏幕上轻点。说到最后一句,声腔里有隐约的笑意。
“我哪有那么凶?”难道在先生眼里,她是个被惯坏了的女孩吗?会随便赶人的吗?
“女孩子可以适度地凶。”
“…哦。”
他把机手递回给她,“晚安。”
时步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下逐客令了。
只能动了动
,跟他道晚安。然后走出去,帮他关上书房门。
边往自己房间走,边捧着机手找寻他留下的蛛丝马迹。
机手桌面上多了一个软件,Whatsapp。他还帮她用机手号注册了新账号,只有一个联系人,就是他。
还有Snapchat,她的联系人也多了一个,是他。
啊,还有通信录!多了一个新联系人,还是他。
时步关上自己的房门,扑到
上打滚,滚了一圈又一圈。
在柏林上学的第一天,她并不能完全听懂德语,半是云半是雾地摸到英语教学班。
下课后,又被人
推着出了校门,找了半天才看见停在树荫下的车。
走过去时,透过暗
车窗隐约看见靠在车后座的先生。
时步的手本来是放在副驾车门上的,又悄无声息地伸向后座车门。
拉开车门,见他闭着眼睛,是在补眠?
放轻动作,在先生旁边的位置坐下,她抿着嘴
,双眼弯弯。
“感觉怎样?”他突然出声,睁开眼睛,偏过头,“能适应吗?”
时步侧过脸看他一眼,端正了坐姿,认真组织语言,“都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只是数学科任课老师的印度口音很重。”
恶趣味兴起,张伸手去戳她的
肢,“小小年纪,没必要这么老气秋横。”
她瞬间破功,往座位的角落里躲,拿书包挡在自己身前。
“先生你怎么”她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了,“怎么…这样呢?”
他轻勾
角,偏转头,没再看她,也没再说话。
约莫是继续补眠去了。
时步乖巧地缩在一角,在他看不见她的时候,放肆又贪婪地近距离观察着他身上的每个细节。
这是第一次跟先生乘坐同一辆车。
真的是一切都很好。
后来,第一次跟先生去看画展。
他全程沉静淡漠,只是领着她绕过了很多画廊,还在中世纪的一幅宮廷画前坐了很久。
第一次跟先生一起在三楼影碟房看老旧默片。
黑白色彩,演员们线条出挑的脸庞,不加修饰的配音,黑暗的空间…还有先生身上淡淡的青柠气味。
影片里的男主人公向女主人公宣示爱意时,时步下意识移开视线,看向身旁的人。
他还是那副模样,没有波澜,却又暗
汹涌。
漂亮桃花眼里,眸光时浅时深。
影片结束时,他把手肘支在软沙发的扶手上,歪头,用手撑着自己的脑袋。
“你知道,人们为什么要花时间去欣赏艺术作品吗?”
时步眨着眼,思索了一下,“我好像不知道答案。”
“这就是你的答案,”张轻笑了声,“并且还答得不赖。”
“…哦。”
第一次跟先生出去钓鱼。
他仿佛入定了一般,坐静了很久。把时步看得一愣一愣的。
从早上到中午,她往他的方向看了不下百次,可是他庒
没动过。
碎碎的小礁石,凉凉的海风。
她放下鱼竿,踩着礁石朝他那边摸过去。
“先生,先生?”她不敢动手去摇他,怕惊扰了他的鱼。只能在他耳旁小声喊他。
可是喊了好多遍,他都没有反应,还是半闭着眼,屈腿坐在原地,手上的鱼竿也一动不动。
“先生?先生…”时步怕了,声音有点抖,“你睡了吗?你快醒醒呀。”
一阵咸涩的海风吹来,她伸手抱住他的
,哭出来,“你怎么了呀?呜呜,你怎么不醒…”
张掀开眼帘,懒懒地转头去看她,无奈又好笑,薄
轻吐:“赔我鱼。”
“…”时步手臂僵硬,缩回来也不是,继续抱着好像更不对劲。
“是你自己一直不睁开眼睛啊。”她借着说话声转移他的注意力,悄悄松开手。
双手刚要往回收,突然被他用一手扣住手腕,“你见过有人在钓鱼的过程中因为太投入而死去的?”
“…谁知道呀?”
张拉着她的手,把她整个人扯下来,让她就地坐下。
“坐着,钓到鱼再叫我。”
“可是我钓得很慢。”
“那就安静点。”
“哦。”
直到傍晚,时步觉得自己快饿晕了,手上的鱼竿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的手臂也酸得疼,隔一会儿看他一次。
他坐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鱼篓里已经放了好几条鱼了。
“先生,先生,先生…”她小声呼唤他。
张没理她,慢慢收竿。
“我好饿…”
他顿了动作,“收好渔具,起来。”
“好!”时步简直喜笑颜开,一点点收竿,直到看见…
“先生!你怎么用橡皮泥做鱼饵?!”
难怪她钓了半天都没动静。
第一次因为学校里的事要去咨询他的意见。
时步捏着学校活动的说明文书,在他的书房外徘徊。
他不算是她的家长,跟她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法律上的领养关系还在办手续中。
所以准确来说,先生跟她,是毫无关系的两个陌生人。
但是校方那边,她的监护人一栏,填的是他。
还有,一旦有了这么一个开头,曰后他就会被默认为是她的监护人,就像家长一样。
女生跟家长,是不能…
“站这儿做什么?”
张在说话的同时,不动声
地拽了拽自己的袍浴衣领,方才太
了。
“我…”时步一转身,就看见刚从后边卧室里走出来的先生,又是上一回那样,穿着袍浴,像个少年,好看得厉害。
这就让她…更不舍得把他当做自己的家长了。
“学校里有个郊游活动,我,我不太想去。”
“那就不去。”
“可是这个…”她把手里的文书往前递了一些。
“不用管,这只是个形式,”张拿了玻璃杯,往小厅的吧台走去,“你可以尝试着琢磨这些形式规则里的漏
,找到它们,并从漏
里钻出来。”
时步似懂非懂,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那所以,不用给你看,我也可以自己决定了?”
“试一试,没损失。”
“…哦。”
他背对着她,微仰着头,喝东西。
她只看见那搭在玻璃杯外面的白皙长指,红润指尖,被晶莹剔透的玻璃杯衬得赏心悦目。
“那我这个周末,不参见郊游的话,可以跟容姨去外面玩吗?”
“不可以。”
“为什么?我可以照顾好容姨的,”她急急地说着,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而且我方向感很好,不是路痴…”
“因为你要跟我一起去外面玩,”他存了心让这小孩获得成就感,转身加了句,“我是路痴。”
第一次跟先生出去外面玩,不是钓鱼的那种玩,是去蹦极。
时步不知做了多少次深呼昅,全身的装备也都再三确认了,还是怕得不行。
小手还是抓着他的衣角,望着他说:“先生,我觉得我跳下去会死掉的。真的。”
他轻笑,“记得《泰塔尼克号》?你先跳,我殉情,不是很浪漫吗?”
“可是,我好怕…”她的腿双都在颤抖。
张推了她一下,懒得再跟她废话。
时步被工作人员带到前端,身体完全腾空的那一刻,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话。
殉情?殉情…
啊,是先生说错了吗?
这不是爱人之间才用的词吗?
突然的脑充血,她闭上双眼,脑海里全是他的精致脸庞和清冽声音。
第一次跟先生去参加他朋友之间的聚会。
除他之外,时步一个人都不认识。
有人问起,她也几乎什么都答不出来。
她是他的什么人?为什么称呼他为“先生”?以前好像没见过她,什么时候跟他一起的?
时步想伸手去抓先生的服衣,没胆,只能跟在他身后,在热闹的人群中安静得不像话。
张在吧台前停下,跟朋友说了几句话。
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他身旁的小孩,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揽过她的小肩膀。
公寓里没放音乐,只有嘈杂的人声,几乎都是圈子里的
人,在等待着主人公登场——求婚。
虽然他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的幸福需要被围观?但他尊重这种千古
传而来的人类习
。
不说人,甚至是某些无思维的动物,也有这种麻烦的习
。
尾指被人拉着摇了摇,张低眸去看,正对上小孩的清灵双眼。
她不知嘀咕了什么,短发在之前的人群擦摩中,被蹭
了。
张弯下
,把耳朵凑在她
边,“说什么?”
“先生,我渴…”
她巴巴地望了眼高台上的冰镇饮料,但是她太矮了,坐不上吧椅,又不能捧着一大杯冰得要命的饮料站着喝。
张抿
笑,手揽在她后背,半推着她走,去到边上人少的一角,自己先往吧椅上坐下。
“意识到长身体的重要
了吗?”他说着,把她拎到腿上坐好,一手松弛有度地搂着她的小
肢。
时步当然不会笨到在这种有求于他的时候反驳他的话。
她闷声,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蹭着他的长
,试图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
“要喝什么?”他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一如既往地清冷,在这喧闹的聚会场所里显得格格不入且动听悦耳。
她看着吧台內圈的饮料,伸手指过去,“那个。”
“那是酒。”
“哦,”其实时步看得眼花缭
,随手又指了一杯,“那那个呢?”
“也是酒。”
“那…”她顿住,转头去看身后的人,“不对,先生,我为什么不能喝酒?”
“我没说你不能喝。我只是告诉你那是酒。”他的吐息洒在她耳后,温热的,带着他身上淡淡的青柠香气。
“所以,我也可以喝?”她
了
下
,有点干燥。
偏偏耳旁的人似向她下·蛊一般,庒着声音说了一个字。
“对。”
时步指着第一次指的那杯,“那我要喝那杯。”
他伸手,把酒杯移到她面前,“
烈,别贪杯。”
“我喝一小口。”她低下头,小口啜。
以前在家里,父母管得严,他们也不沾酒,时步根本就没机会接触到酒。
二十分钟后,求婚的那位校友刚出场,张怀里的小孩就开始傻笑了。
把她手里的酒杯挪开,他抱着她穿过人群,往外走。
眉眼清凛,
人碰面也不敢多问,看着他抱了个小女孩出去。
事先没通知家里司机,乘电梯下到一楼大厅,也得等一会。
张把她放在大厅侧边的沙发上,拿机手给司机发信息。
小孩摇摇晃晃站起身,脚步不稳地往外走。
他轻皱了眉,跟出去,刚抓住她的小手臂,反被她抱住
身。
她仰着脸冲他笑,稚气的眉目间混入某种不合时宜的
离。
“先生,你不要变老好不好?等我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做你的女朋友了。”
“等我再长大一点,就可以跟你…这样了…”她搂住他脖颈,让他低下头,踮起脚尖吻到他凉凉的
。
张咬她的下
,咬破了,让她疼到松开手。
“长大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2017。09。06
断断续续敲了这些纯虚构的后续。
琐碎事,小道理,或许这才叫生活。谁知道?
虽然我敲东西一直都很任
,但毫无疑问,这的确是最任
的一篇故事,不解是正常,看得懂的话,大概跟我很合拍。
看完了所有留言,我有“天才”我骄傲。
(笑笑笑,让你们获得成就感。)
此文敲到这里,真告别,无后续。
成长的途径千千万,我愿你能怀揣着某个无与伦比的期望而成长。这是极其美好的一种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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