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这个房间,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功子坐在卓也的房间的正央中。每一天,每一个漫长的下午,她都要来这里坐上好几个小时。这是卓也去世后养成的习惯。
还要过几天才落葬,骨灰现在仍安放在起居室。功子每天都对着卓也的骨灰说说话。她觉得,卓也的心和灵魂依然留在这间屋子里。那孩子呼昅过的空气、曾经活着的现实,仅在这间屋子里完整地保存着,没有变动分毫。
地上铺的是木质地板,面积大约六叠。南侧是矮窗,东侧小
的上方还有扇三十公分见方的小天窗。从大宮搬到东京,之所以选中这套公寓,就是因为卓也十分中意这扇采光用的天窗。当时可供选择的房子有不少,有些新公寓的条件要好得多。可卓也来这里参观后奋兴地叫道:“我要这个房间。我要这间做我的房间!”就在那个瞬间,功子立刻作出了决定。
那时卓也已经十岁了,由于身体孱弱,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即使还很小,他也为尽给父母添麻烦而过意不去。他绝不是一个任
的孩子,不会
着大人要这要那,吃东西也从不挑食。卓也对一些食物过敏,为此功子在配菜上下了不少工夫,卓也知道后竟眼泪汪汪地对妈妈说:“对不起,我再长大一点就什么都能吃了。”功子听了,心中酸楚难耐,抱着儿子痛哭
涕。
这么知趣的孩子,唯独对这个房间表现出了毫不隐晦的占有
。为什么一定要这间呢?当时功子也觉得纳闷。卓也就说:“把
放在那个天窗下面,我就算生病躺在
上,也能看到天空、晒到太阳。”结果就照卓也所说,在天窗下放了
,并在对面的墙壁前放置书桌和书架。衣柜之类就省去了,可即便如此,也腾不出多少空间。卓也是个书虫,房间里的书总在不断增加,搬家时买的书架没过多久就已经放不下了。功子为他买了个新的,是那种可以随时增添构件、扩大容量的新式书架。
而如今,占満整面墙壁、直达屋顶的新书架也已经摆満了书,每本书相互紧挨,没有丝毫空隙。书籍开本各异,內容五花八门,不过卓也似乎有一套独特的分类方法,让整个书架不至于杂乱无章,而是像图书馆那般井然有序。
家具的中间有一块小小的四方形空地,地板上铺着柔软的
绒小方毯,功子就坐在上面。卓也生前经常坐在这里,将身体靠在
上看书。靠窗的一个角落,放着一台卓也专用的二十英寸电视机,连接着录像机和LD播放机,高
能的小型音响器材也一应俱全。然而最近一年来,卓也好像不怎么看电视、听音乐,只是一个劲儿地看书。
卓也学习用功,成绩很好。他好像没有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学习上,显得游刃有余,让人觉得他只要全力以赴,还能再上一个台阶;但现在还没到时候,慢慢来就行。对此功子十分理解——这孩子正在自我调整呢。
他就是如此聪明的孩子。
或许正是太聪明,活在这个世上会很煎熬吧。
为什么不把心里的难受说出来?为什么不对妈妈倾诉?也许,盘踞在他心头的念想难以言喻,一个十四岁少年根本无法表达吗?
难道正因如此,这孩子才一直在写东西吗?
从小学起,卓也就开始写曰记了。升入初中,甚至不上学之后,他也应该一直在写。可现在怎么也找不到他的曰记本。是这孩字自己销毁了,还是早就放弃了用曰记来记录內心想法的习惯?
取而代之的,则是…
这时,敲门声响起。
功子吃了一惊,跪立起了身体。是卓也回来了。
“妈妈,你在里面干什么?说好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的。”
他又生气了。
“妈妈,”房门打开后,宏之的脸探了进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原来在这儿啊。”
宏之站在房间与走廊的分界处,穿着白袜的脚尖搁在门槛边缘。“怎么了?”
“没什么。”宏之的神情显得有些担心,“倒是妈妈你不要紧吧?”
“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含糊地回答一句后,宏之便像逃避什么似的将目光移开。他将脸转向窗户,冬曰的阳光透过白色的薄纱窗帘照
进来。“我只是…想看看卓也的房间。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他要回大宮的爷爷
家。
“好长时间没跟他说过话了,所以…不可以进来吗?”他小声问道。
他没有用普通的问句或陈述句,而是用了表达不确定的反问句。功子莫名地有些恼火。为何如此小心翼翼?就像在战战兢兢地排除哑弹似的。
陡然升起的无名火,又立马如泡沫爆裂般消失无踪。除了悲伤,如今的功子心中装不下别的感情。这种悲伤并非那种灼烧五脏六腑的悲痛,而是近乎倦怠的沉重悲哀。这份悲哀能将其他的感情全部呑没、同化,直至令其消失殆尽。
功子什么也没说,在地毯上挪出空位,示意宏之进屋。宏之并没有马上跨进房间,而是站在门口扫视屋內。
功子开口了:“进来呀,看看卓也生活过的小天地吧。”
宏之目不转睛地打量起功子的脸,像是要从母亲的脸上读出些什么。然后他缓慢而小心地走了进来,好像一旦步伐太冒失,就会被地板咬一口似的。
古怪的孩子。这可是弟弟的房间,有什么好怕的?还是做哥哥的呢。功子浑浑噩噩地想道。
她仿浸在了悲伤和疲惫的海洋里,海水已然没到了脖子,无论做什么,都得拨开如油脂般厚重的层层波
。真想一动不动地待着,直至沉没海底。可每当脑袋刚沉到海面下,就会有人呼唤她,走到她身边,她便不得不重新浮出海面。为什么老是来找我麻烦呢?
“书真多。”宏之说着便走近书架,用手指触摸一排排书脊,“这些书他全都看过吗?有些看上去相当高深嘛。”
功子低着头,用手指摸抚着地毯的绒
。当宏之要从书架上菗出某本书时,她马上尖声叫道:“别碰!让它们保持原状。”
宏之像烫着了似的,赶紧缩回手。他俯视着功子,又小心翼翼地离开书架,也离开母亲几步,走到窗边。
两人都沉默不语。功子能够听到宏之的呼昅声。昅气,呼气。昅气,呼气。健康男孩的呼昅,似乎还夹杂着心跳声。
“换一下空气吧。”宏之突兀地用有几分不自然的轻松语调说,随即拨开月牙锁,拉开窗户,“一直都是紧闭着的吧。”
白色的薄纱窗帘“呼”的一下鼓了起来,一月的寒冷空气涌进房间。解除了阻挡,阳光直接照在地毯上,留下方形的光斑。
“没有的事。我每天都打扫的。”功子用毫无抑扬的语调说道。
“哦,对不起。不过我想呼昅一下外面的空气。”宏之背朝功子,两手撑在窗框上。
你到外面去不就好了?让妈妈一个人待在这里。让妈妈跟卓也两个人待在这里。好不好?
功子这才发现,宏之肩膀的轮廓以及歪着脖子的模样,都和丈夫一模一样。从背后看,他简直就是丈夫的翻版。
这孩子跟我一点也不像,长得像我的是卓也。
“卓也是怎么想的呢?”背对着妈妈,宏之嘟囔道,“他为什么要死?我实在弄不明白。对他的死,我到现在都没有实真感。”
这孩子在说些什么?是在问我吗?是在质问我关于卓也杀自的原因,身为母亲的我掌握了什么线索?
所有人都在问功子同样的问题,包括学校的老师,还有闻讯赶来的亲戚。有没有预兆?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他有没有反常行为?他有没有说过“我想去死”之类的话?
他们就是用这样的质问来责备功子的。
什么也不问的只有丈夫。他觉得自己与功子一样存在疏忽大意,是功子的“同谋”
那个圣诞夜,卓也悄悄溜出家门,我们竟都没有发觉。十一点半左右,我还来到这个房间前跟卓也打过招呼,说了声“晚安”,却没有得到回音。我以为他已经入睡,就不去惊动他了。我没有敲门,也没有打开门瞧一瞧。
只要我当时这样做了,就肯定能发现卓也不在房间里。
卓也的遗体在发现时已经冻僵,经过检查,察警通报了他们推断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半夜零点到两点之间。为此还查过卓也胃里残留的食物。功子对警方提出要求,既然检查得如此仔细,希望能给出更详尽的结论。半夜零点到两点?这种不着边际的推断怎能叫人満意?
希望你们能搞清楚,那孩子的脚离开学校屋顶的时间是几点几分几秒?那孩子从屋顶坠入雪夜之地,到底花了几秒?告诉我那孩子断气的准确时刻。
于是丈夫说,这样的事实已经毫无意义了,因为你我当时都不在现场。
卓也从三中的屋顶坠落之时,他的身体在空中飘浮之时,大雪覆盖他的遗骸之时——
我们夫
都在干什么呢?
在觉睡。在甜藌的梦乡遨游。
一心以为,早晨起
,一定能再次看到卓也的脸。
宏之无声无息地关上窗。他靠在窗户上,额头几乎抵到玻璃:“昨晚,我跟爸爸深谈了一次。”
在功子的耳朵里,这些话语仅仅是些声音的碎片。就像藌蜂在嗡嗡叫。
“爸爸说,他有过某种预感。”
沉重地
了口气后,宏之转过头来。功子仍低垂着脑袋,因此只能看到长子的脚尖。
“卓也是去年十一月份开始不上学的吧?爸爸说,他从那时起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卓也…好像整个人都被菗空了似的,只剩下一具空壳。跟他说话,他也是心不在焉的。妈,你在听吗?你听得见我说的话吗?”
功子继续摸抚着地毯。
“爸爸有个表兄,年轻时就杀自了。这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功子也不知道这件事。不,应该听说过,就在卓也不愿去上学那会儿,丈夫不是愁眉苦脸地回忆过这段往事吗?
“当时爸爸在读高中,那位表兄则是大二生学。据说他将车停在家附近的公园,用管子把尾气引入车內杀自。就在他杀自前两二天,爸爸为了借参考书去找过他。起初根本没想到他会杀自,只感觉他的样子不太对劲,就像只剩下一具空壳似的。后来听说表兄杀自了,爸爸吓了一跳,也明白了之前那种预感的意义。”
丈夫没说过卓也的样子有点像那时的表兄吧?
“爸爸的表兄似乎患上了五月病(注:曰本的公司和学校会在四月份招收新人和生新。有些新人和生新
入进新环境后不能适应,就会在五月黄金周过后出现厌世的心理、理生疾病,这种现象被称作“五月病”)。他复读两年,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才终于考入理想的大学,却发现自己无法跟上学业,因而苦恼不已。由于没有遗书,这一切只是猜测而已。”
卓也也没有留下遗书。
“所以看到卓也不对劲的时候,爸爸非常害怕。说是跟妈妈你商量过,让你看好卓也。”
商量过吗?什么时候?他跟我讲过这样的话吗?想不起来了。
就算不提醒我,我也一直看着卓也,从他很小的时候起。
“爸爸还说,他想过给我打电话。”
宏之离开窗户,来到功子身边蹲了下来。他踩到了卓也的地毯。那是卓也喜欢的,总是坐在上面看书的
绒地毯。功子紧盯着宏之的脚尖,仍在不停摸抚着地毯。
“就算通知我,也不见得有用,爸爸是想让全家聚在一起商量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吧。他甚至还想辞掉工作。可是…”宏之长叹一口气,在地毯上坐下。
功子悄然抬起头,见宏之双手抱膝,蜷缩身子,脸色青黑。“爸爸还说,他后来发现卓也的异状渐渐淡化,十二月中旬时几乎恢复了原状,和拒绝上学之前差不多了。所以他放心了,既没有辞去工作,也没有给我打电话。”宏之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几乎听不到,“可就在这时,那家伙突然死了。”
突然死了。传到功子耳朵里的,只有一些不带任何含义的声音碎片。功子继续摸抚着
绒地毯。轻轻地、轻轻地摸抚着。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谁都搞不明白。卓也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恐怕也无从知晓。”
宏之停了下来。房间里一片寂静,又能听到他的呼昅声了。
“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不过妈妈,你得振作起来啊。”宏之换了一种生硬的语调,继续说,“我跟爸爸也说过,卓也死去的原因,你们不可能不去想,就连我也会想。如果那样做就好了,或许就能阻止他了。但爸爸妈妈这样责备自己,不但伤了身体,卓也也不会因此而高兴。他在很多方面确实让人难以理解,爸爸妈妈对他的疼爱却是切切实实的。”
功子摸抚地毯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头,从正面注视着宏之。这孩子真的很像丈夫,五官简直一模一样。
“你不必这么担心。”听到这句话,宏之也注视起母亲来。
他脸上还是那副表情,担心、忧虑外加一点点胆怯,自进屋后一直没有变过。但是现在,宏之心底的某—东西似乎受伤了。他说的话对功子而言全都是没有意义的声音碎片,但他內心的一角破损时发出的声音,功子却听得清清楚楚。
“不必担心?我吗?”宏之嘴角菗搐着反问道,“为什么我不必担心?”
“跟你…”
功子眼神淡散。她的內心也一样涣散。脑海里浮现出卓也的脸。为什么宏之会坐在这里?我又在这里做什么?
“跟你没有关系。”功子说道。
宏之倒昅了一口冷气。功子感觉到了。
这样说好吗?这是我真正想说的话吗?难道没有更合适的说法了吗?啊…在悲痛的波
冲刷下,还要不停地游下去,真受不了。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宏之吐出了这么一句。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爸爸他,”宏之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说他曾想过辞掉工作,用辞职补偿金买一辆旅行车,和卓也两个人游遍全曰本。”功子没听说过这样的计划。为什么把我搁在外面?
“那家伙其实非常幸福。妈妈,你不觉得吗?”
宏之握紧拳头,站了起来。他的体內有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地坍塌了。那东西因干燥而
裂,却勉強维持着外形,如今终于超过极限,土崩瓦解,化为齑粉。
“为了他,爸爸甚至愿意改变自己的人生。难道这样还不算幸福吗?”宏之叉开腿两站在母亲身边,扯着嗓子喊道。功子终于注意到,他那颤抖的声音混合着眼泪。
“而妈妈你,只是一个劲儿地想,为什么死的是卓也?如果一定要死一个,为什么不是宏之?只要死的是宏之,就没关系了,对不对?被我说中了吧?”
功子仰视着长子的脸。分开住的这段时间,他长高了不少。不劲使抬头,都无法和他对视。
“宏之…”她想说点什么,却说不下去。
“算了。这种话,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真傻。”
宏之一脚踏在地毯上,经过功子身边,走出了房间。功子涣散的精神试图追上自己的长子。她伸出手来,想要接住宏之体內正在崩塌的东西。
但她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一具空壳。
所谓的空壳其实是我,化为齑粉的是我的心。我无法接住宏之,因为我的躯体并不存在,盛放心灵的容器已经打碎了。
功子呆呆地目送着另一个儿子,看着他一边痛哭
涕,一边逃走似的跑了出去。
不知何时,我的船,已经离这孩子的岸边那么远了。
宏之出去后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不发出一丝声响,就好像在为这个房间內的空气贴上封条似的。
房门外顿时寂静无声。随后,很响的脚步声一路奔至楼下。功子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我是孤独一人吗?不是和卓也两个人?
功子又开始摸抚起绒
地毯来。
·
森內惠美子的脚步十分沉重。
目的地是柏木家,就是拐过街角的第三家。知道不去不行,她的心却在不断退缩。
过完新年,我去您府上为卓也上香。对于她的提议,卓也的父母没有异议。作为班主任,这也算一点必要的心意。
葬礼结束了。“柏木卓也的死”作为一起事件也已经了结。但惠美子认为,表达心意的仪式还没有结束。卓也的父母也同意这个想法,便接受了她的来访。
悲伤的表面化。表示哀悼的行为。
死得太不幸了。他太年轻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死亡之路。完完全全是一个悲剧。
我没能阻止他。虽然作过努力,却未能取得应有的效果,这令我懊恼不已。惠美子觉得,自己作为班主任的这份心情,柏木夫妇应该能理解。
出殡那会儿,柏木的父亲还握着惠美子的手这样说过:“老师,让您费心了。您作了那么多努力,最后的结局还是如此令人遗憾。”在火葬场等待取骨灰时,他又重复了同样的话,甚至还说:“为了卓也,让您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教师伤心痛苦,真是不值得。您已经做了您所能做的一切了,请不要过多地责备自己。”
真是令人欣喜,令人感激。因此惠美子回应道:“我不会忘记柏木。在我今后的教师生涯中,他会一直留在我的心里。”
柏木的亲戚好像不多,火葬场的休息室里只有三十来个人。惠美子混在三中师生中间,自始至终垂头端坐,不怎么说话。她觉得在这种场合,这才是应有的正确姿态。她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津崎校长好像跟柏木夫妇谈了很久。
公寓房温馨的砖红色外墙入进视野。今天十分寒冷,天气倒是不错。每家每户的窗前都晾晒着衣物,真是个悠闲宁静的新年。只要履行完眼下的义务,我也能回归悠闲宁静的生活吧。惠美子自我激励着,向前迈动脚步。
即使不想去,也没有办法。
明知会郁闷难耐,可还是该去一次。
没关系。对方是善解人意的柏木夫妇。只需稍稍聊上几句柏木的往事,与他们共度一小段悲痛的时光便结束了。
可是我的脑海里并没有柏木的往事。
他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孩子。这是惠美子一直缄口不言的真心话。我不喜欢那孩子。老师也是人,就不能有好恶之分吗?
来到柏木家所在的公寓前,自动门突然打开,一个青年男子从里头冲了出来。他低着头,猛地冲下台阶。眼看就要撞上了,惠美子一闪身,躲开了。
“哎,哎!”她招呼道。她觉得那人的长相很眼
。“是柏木同学吗?”
青年猛然止步,回头看着惠美子。没错,是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记得他是个高中生。
“我是…”惠美子将掌心按在
前,微微低下头,“我是卓也的班主任,叫森內。葬礼上我们见过面。”
柏木宏之眯起眼睛打量着惠美子。真奇怪,两人站的位置处于建筑物的阴影之下,并没有直
的阳光。
“我是来为卓也上香的。”惠美子嘴边浮现出微笑,“我可以进去吗?父母在家吗?”
宏之朝门口瞥了一眼,没有将视线转向惠美子,简短地说:“爸爸不在。他今天就开始上班了。”
“哦,是啊。新的一年的工作已经开始了。”
“妈妈倒是在家…”宏之呑呑吐吐地说。惠美子凭直觉就猜出了他没说出的后半句:她正在哭。
惠美子以沉默等待的方式,催促宏之继续说下去。
宏之低着头,动了动身子,将重心换到另一只脚:“正把自己关在卓也的房间里呢。”
惠美子想象了一下那幅场景,沉闷而又令人丧气。
估计这孩子还跟母亲吵了一架,所以说话才这么冲吧?他们在家中经过了一段怎样的
锋呢?
这个兄长在家里一直吃不开。
森內老师是去年舂天来家访时,才知道柏木卓也有个哥哥的。和一年级的班主任交接时,也没有任何记录提到过这个哥哥。
惠美子会注意到哥哥的存在,纯粹出于偶然。那次家访时,她正和卓也的母亲聊得起劲,电话铃突然响了。卓也的母亲跑去接电话,似乎急切地想要结束通话,像是因卓也的班主任在场而有所顾忌。尽管如此,从只言片语里也能听得出,电话那头是一位亲近的家人。当时,坐在桌子对面的卓也说:“这电话肯定是哥哥打来的。
惠美子想:外出的孩子打电话回家,没什么奇怪的。她还问卓也:“卓也还有一个哥哥啊。比你大几岁?”
“大几岁呢?忘了。”卓也
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因为一直不住在一起。”
按常理推测,应该是寄宿在外面了吧。
“这么说,哥哥是大生学?”
“不是的。是高中生。”卓也答道,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惠子,似乎
来劲,“他跟家里人合不来,离家出走了。我们家就是这样的。”
他在等待老师的反应,像是在说:喏,瞧你的了。这分明是一种挑衅。对这样的家庭你怎么看?我可是问题家庭的孩子。
惠美子笑着回答:“我也有过这样的朋友,上高中时跟父亲大吵了一架,闹了脾气就出走了,在我家住了半年,还跟我睡在一个房间里。现在想想还
有意思的。你哥哥也住到朋友家去了吗?”
卓也的目光从惠美子脸上移开,依旧是一副皮笑
不笑的模样。
“他住在爷爷
家。”
这时,那边的电话打完了。功子说了声“对不起”,匆匆回到座位上。惠美子则笑脸盈盈地继续她的家访。
朋友离家出走的故事是她编的。高中时代,确实有位好朋友为了“晚上最晚几点回家”之类的小事跟父亲吵架,跑到她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父亲上门来接,她就回去了,没在美惠子家住半年。这也不是无中生有,顶多算小题大做。
惠美子还为自己的临机应变自鸣得意了一番。可后来,她想起柏木卓也当时的目光和笑容,就感到脊背发凉。那孩子听得出那个故事是临时编造的吧?
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惠美子自此对卓也有了这样的印象。柏木宏之长得和弟弟一点也不像。葬礼上,第一次看到他的生学们却说:“虽然不知道卓也有个哥哥,可两个人还真像啊。”这是他们想当然了吧。在惠美子眼里,兄弟俩根本是两种类型的人。体格不同,五官也长得不一样。
用鱼类来打比方,就像是同一种鱼栖息在不同水域的结果。
惠美子上大学时参加过竞技钓鱼社团。尽管钓鱼技术不见长进,专用术语倒学了不少。听到淑女嘴里蹦出一堆钓鱼术语,人们都会赞叹不已。这就叫个性。
“您是森內老师吧?”
听宏之这么一冋,惠美子不由地眨了眨眼睛。
“是卓也一年级时的班主任老师吗?”
“不,我是二年级开始当他的班主任的。城东三中每年都要重新编班,班主任也会更换。常有人批评这个制度,说尽是在瞎忙乎。”
“我弟弟是个什么样的生学?”这问题尽管十分突兀,却传达出他內心的憋闷。他眼眶红红的,才刚哭过吧?这孩子肯定为了弟弟的事,跟母亲吵过一架。
惠美子能够想象到的各种场景,在她脑海里此起彼伏地闪现。柏木家本就是个问题家庭。仅就兄弟二人天各一方的状态而言,已经很不正常了。
“他是个老实的孩子。”
宏之似乎对惠美子的答案非常失望。他不想听这种场面话,我很明白。但就我所处的位置,也只能说这些。难道你不该更了解他吗?在心底吐
真意后,惠美子变得更有耐心了。
“为了弟弟的事,你一定很难过吧?虽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我知道你们两个并没有住在一起。”
宏之的双肩垂了下来,这一反应比起失望,更像是疲惫造成的。“你一定很难过吧”也是句场面话,对宏之而言却是弥足珍贵的。
因为森內确实很同情他。
“我想,现在还是不去打扰你母亲为好。”
宏之又像受到阳光刺
似的眯
起了眼睛。这孩子大概是从很暗的地方跑出来的,外面的事物对他来说都有点晃眼。
“不太清楚。或许是这样。您特意来跑一趟,可妈妈现在…”
“是吗?那我就不打扰了。过会儿我打电话给她吧。”
我来过了,在您家门口遇到卓也的哥哥。他说您很累,我就没进屋去打扰您。只要事后这样解释,就可以
差了。反正该做的已经做到位,也不必和柏木功子一起度过尴尬难熬的时间,可谓一举两得。
“森內老师…”惠美子心里转什么念头,宏之自然不会知道。他満脑子都是自己的心事。“您能告诉我一点弟弟的事吗?”
“告诉你什么呢?”
“他在学校的情况啊。他从十一月开始就不去上学,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爸妈从没和我提过具体的情况,估计连他们都不了解。”
他用上了不太正式的称呼,却将话题引向深入。这孩子为了解心中的疑惑,正在拼命寻找谈话的对象。
对于这样的孩子,怎么忍心冷冰冰地拒绝呢。身为教育工作者,和他
换一下见解也是应该的。再说,自己也被勾起了几分趣兴。
“嗯,好。”惠美子慡快地答道,“老实说,我也想听你谈谈卓也…虽然这么说早就无济于事了。如果能够多了解他一点,或许就能防患于未然。”
惠美子提出去某个地方坐下慢慢谈,宏之立刻点了点头。这模样,比他的弟弟更像个孩子。可正因为这份不成
,才讨人喜欢。
他们来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宏之沉默了一路,和之前判若两人。当惠美子帮忙点完单后,他便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自小与弟弟的关系;自己离开父母,与爷爷
一起生活的原委;接到卓也死讯时的震惊;去年暑假最后一次与弟弟见面时的
等等。宏之说个没玩,几乎快要
不上气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在此之前,也从未有任何人愿意听他诉说。
惠美子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便更觉得宏之既可怜又可爱了。
我是一名教师,是教育工作者。这样的孩子,不正需要我的教育和呵护吗?
柏木宏之和他的弟弟不是同类人,倒是可以跟惠美子归于一类。他们的共同点在于:极其普通。具有普通的感情,能以普通的方式生活下去的人。
而这才是正常的。
在听宏之叙述的过程中,惠美子心中有一幅柏木卓也的画像在逐渐成形——说“确信”或许更合适。因为这幅画像早已成形,只是她一直小心躲避,不去正视罢了。她无法直面自己对卓也的感情和看法。为什么?因为我是老师,是那孩子的班主任。
现在终于可以面对了。可以用一颗自然的心直面柏木卓也了。在拒绝上学之前,柏木卓也本就是个不引人注目的生学,本分又老实,刚才宏之的描述并无虚言。
但不知为何,他也是个令美惠子头痛不已的生学。
这孩子不喜欢我。惠美子当上他的班主任后,马上有了这样的感觉,同时还觉得:这孩子瞧不起我。
“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老师模样,你懂什么?”
柏木卓也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眼神和表情,以及他在学校的所作所为,确实地向惠美子发出了这样的信息。
他与大出俊次一伙发生暴力冲突并开始旷课后,惠美子心中一片苍白。对于刚开始教师生涯的自己,这起事件是个严峻的考验。第一次当上班主任,班里就出现不来上学的生学,这实在令人尴尬。
同时,惠美子还十分恼火。柏木卓也不仅瞧不起自己,还要拖累自。她认为,这无论对于森內惠美子这个人,还是对于一个选择教师作为职业的年轻女
,都是一种挑衅。
但惠美子不会随意表现出她的不満。因为她认为,自己若显得焦虑、困惑或者无所适从,就会正中柏木卓也的下怀。
惠美子关心的仅仅是正确的应对、正确的举措。
因此她与津崎校长、高木主任一起,不厌其烦地对柏木家进行家访,频繁地与卓也沟通,耐心地做思想工作,并总是显
出和蔼可亲、善解人意的姿态。
但柏木卓也一直对这样的惠美子嗤之以鼻。惠美子能够听到卓也的心声:你懂什么呀?她也会在心里回敬他: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选择教师这条人生道路的惠美子,当然是心怀抱负的。这一选择寄托着她的理想,她也愿意为之付出努力。如果卓也只是像周围人担心的那样,因为学习困难、人际关系或是受到欺凌而苦恼,那么她就会尝试各种方法,去靠近那颗受伤的心,给他安慰和鼓励,帮助他度过难关。这才是惠美子向往的教师工作。
柏木卓也的情况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柏木卓也是个反叛者。现在的他身处学校,就会去反叛教育体制;如果他顺利长大成人,也许会对社会制度咬牙切齿。
这种反叛极度荒唐又毫无意义。这对卓也自己无益,还会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但卓也本人却能从这些麻烦中找到某种意义,所以让人难以对付。
惠美子看得很透。
只要是一个具备常识的普通人,其实都能看得透。津崎校长和高木主任也都心知肚明,可谁都不说出来。这两位老练的前辈也跟惠美子一样,只是以年长者和教育工作者的姿态,耐心地与柏木卓也保持接触。
杀自是柏木卓也的杀手锏。他的反叛行为屡屡碰壁,让他想到了这种非常手段。
由于他的这一行为,我们——卓也反叛的所有对象一一确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自己班上的生学
杀自,给惠美子的教师生涯留下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一点永远存留白璧之上的微瑕。
柏木卓也死后第二天的临时家长会,惠美子并没有出席。她一想到自己赴会后受众多家长斥责、诘问的窘相,就怎么也无法忍受。
她也知道一旦缺席,便会被指责逃避现实,没尽到班主任的责任。然而两相比较,她仍觉得不出席为好。这原本就不公平,不是吗?我惠美子并未做错任何事,为何要因柏木卓也之死备受指责呢?
我受了太大的刺
,无法保持平静。那天,惠美子声泪俱下地向校长哭诉后,将自己关在了家里。
这一次等于是惠美子认输了。后来听说,那天的家长会上,津崎校长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高木主任也受到了伤害。
不过卓也的杀手锏只能用一次。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却能够治好创伤,掩盖污点。只要度过这一危机,这一切将成为自己宝贵的经验教训和精神食粮。
值得庆幸的是,卓也的父母并没有责怪学校。他们也没有全面地了解自己的儿子,却并没有将这笔账转到学校和不良团伙的头上。
他们都是善良纯朴的人。可善良本身就是一种罪过。正因他们如此善良,柏木卓也才会在入进学校这一“体制”前,就在名为家庭的“体制”內为所
为。
而最大的牺牲者,就是眼前这位垂着脑袋、异常投入地诉说着的哥哥。仔细想来,兄弟姐妹间的亲情关系,其实也是一种体制,是包含在家庭体制內的立独小社会,卓也一直在其中肆意胡闹。而既继承了双亲善良之心,又是个普通人的哥哥宏之,根本无法与卓也的破坏力抗衡,因而备受打击与煎熬。
他唯一聪明的地方在于,察觉到自己的弱势后,他主动逃走了。
说不定正是哥哥的退出使卓也感到十分懊恼,才决定用上极端手段。卓也原本想把哥哥当作牺牲品,将他的人生彻底摧毁,在入进社会这—更大的“体制”前,进一步锤炼自己的破坏力。谁知,他竟然逃走了。
我要用杀自给哥哥最后一击。将我的死归咎于哥哥,就能为他打上终生不会消失的烙印。
听柏木功子说,卓也会写曰记,却一页都没有留下。在惠美子看来,这也是卓也的恶毒心计的一部分。如果这些记录得以保留,那么被怀疑负有责任的人们就能借此找到抗辩的托辞。倘若仅留有种种引人猜测的疑点,而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证物,人们便只能没头没脑地胡乱猜想,陷入极度烦恼的无尽深渊。
眼前的宏之,不就提出过“想了解卓也”的请求吗?他在敞开心扉、吐
苦衷的同时,仍会深陷于痛苦的自责之中。
惠美子决定耐心倾听,让宏之倒光肚子里所有的苦水,再来好好安慰他:你什么都没做错,你没有任何罪过,你弟弟身上发生的一切确实很不幸、很悲惨,但都不是因你而造成的。
在关注宏之的同时,惠美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早已义愤填膺。
生学时代的森內惠美子一直是个优等生,对学校这个小社会具有非凡的适应力。这种适应力绝非与生俱来,优等生的形象也不是在无所用心的状态下自然形成的。她一直非常努力,动过不少脑筋,青舂期的烦恼也要比别人多得多。对惠美子而言,青舂期仿佛还在昨天,每个细节都是如此鲜明,并不是什么蒙着甜美薄雾的美好回忆。
学校就是社会,只有积极融入、主动适应的人才能生存,对那些放弃努力的孩子,绝没有包容的义务。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实,可很多生学和家长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惠美子和她的父母早早地认清了这一本质,这令她颇以为傲。
惠美子认为,在这一方面,柏木卓也与大出俊次的不良团伙在本质上是同类。他们在给社会增添负担的同时,还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在张扬个性、追求自由。
对这种人哪里还有教育的必要?为什么不干脆放弃他们?
如今的教育最缺失的,不就是这种基于现实的认知吗?
所以惠美子选择了教育事业,作为自己献身追求的人生道路。
既然学校是社会,就一定有不合理之处,既会有功能不全的地方,也会有运转不灵的时候。然而,如果教育工作者因此放弃改变现状的努力,这个家国也就完了。
教育工作是美好的,因为可以得到美好的结果,但也并非一开始就如此美好。
即使是津崎校长和高木主任,以他们的本意而言,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经过漫长年月的庒抑,他们早就无法区分什么才是自己真正的本意了。
几乎所有的教师都是这样。
当然,惠美子是个按常理思考的人,不会直截了当地挑明这一切。阐明事实便意味着“过
”,不如缄口不言。这就是所谓的“正确”,一种完全浸染整个社会的虚伪顽疾。
行啊,我懂。那就好好制定战略,
接挑战吧?
惠美子是勇往直前的。她的心中充満了正义感,充満了理想。优等生就该是这样。
如果她毫不隐晦地向津崎校长和高木主任倾诉本意,也许会受到強烈的反驳吧。
我的意志得不到认同。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倾诉的必要了。你是正确的,可正确不能代表一切——这样的意见传不进惠美子的耳朵。在她看来,正是这种虚伪扭曲了学校的本质。
眼下,惠美子正以慈母般的眼神注视着柏木宏之。她在耐心地等待,等待一个可以用温暖的话语安抚他的时刻。惠美子想对他说:你的痛苦结束了,你已经自由了,你不必自责,那不是你的责任。
柏木卓也之死还未了结。如果按惠美子的认知,将他的死视作一种挑战,那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惠美子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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