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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柏木宏之抬起眼睛,望着并肩坐在柏木家起居室的客人们——津崎校长、高木年级主任,还有卓也的班主任森內老师,“你们想要我们…不,想要我的父母怎么做?”
坐在他身边的母亲功子一直垂头丧气,老师们已经来了一个多小时,可她始终一言不发。
父亲则之瘦弱的下巴垂到
前,双眼紧闭。他也很少说话。
父母都已疲惫不堪,自然难免沉默寡言。宏之已经不知道和三中的教师们会过几次面了,可他觉得这些教师说的话既可疑又荒唐,而且就父母转述的內容来看,校方一直在和他们空耗着时间。
二月底安葬完卓也的骨灰,这起事件总算告一段落。可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不,对学校来说是问题,但对柏木家而言,却是重大转折。
第三学期刚开学,一月七曰,突然出现了几封匿名举报信,信上说卓也并非杀自,而是被人杀死的。举报人在现场看到了杀害卓也的过程,凶手是同为二年级生学的三名不良少年——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
然而,津崎校长却隐瞒了举报信的存在,对柏木家只字不提,只问有没有收到过奇怪的来信。这一点就已然不可原谅了,谁知更有甚者,森內惠美子竟然将寄给自己的举报信撕毁后丢弃了。
而这件事重新浮出水面,完全出于偶然。拾到那封被森內老师扔掉的举报信的第三者写信至HBS电视台《新闻探秘》节目组,声称无法容忍有人随意丢弃如此重要的举报信。如果没有那位素不相识的第三者,那么,宏之和父母恐怕永远不可能知情了吧。
由于记者开始行动,津崎校长慌了神,主动联系了柏木家,企图安抚、平息家人们的愤怒和怀疑,开始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借用津崎校长的话,叫作“说明、道歉和恳求”每次来说的话都不尽相同,但无非是要求柏木家拒绝那个叫茂木悦男的记者的采访,将这件事全权交给城东三中处理。
校方的反应极为迅速,可《新闻探秘》节目组的茂木记者却迟迟不来与柏木家接触。直到三月中旬,他才寄来一封信,说是想见个面。宏之从父母口中了解此事,也是在这个时候。与校方的谈话父母尚能应付,面对媒体就有些心虚了,便希望宏之也能在座。于是,柏木宏之回了家,看到因卓也的死而憔悴至极的双亲,尤其是身心疲惫、形容枯槁的母亲后,他感到自己体內的血
在倒
。
一家三口与茂木记者见了面。宏之发现自己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人。他的话直截了当,意图明确。关于卓也的死,城东第三中学隐瞒了事实,他便试图揭
真相。事关重大,必须尽量理清关系、掌握证据后,才能采访卓也的遗属,因此拖到现在才与柏木家接触。
相比之下,津崎校长的说法完全在闪烁其词。他说举报信的可信度很低,虽然并未査明举报人的身份,但考虑到如果是生学,此人捏造这样的举报內容肯定事出有因。若置之不理,让事态进一步恶化,对于柏木夫妇也只会徒增烦恼。因此,校方才决定低调处理此事。瞧这说的,好像还得感谢他似的。宏之相当气愤,于是决定亲自参加这次与校方的交谈。
三位教师形容憔悴,森內老师的变化之大更是令人吃惊。苍白、单薄,简直像个幽灵,连化妆和穿戴都无心侍弄,一下子老了许多。可宏之绝不会同情她。有一次心血来
,宏之曾与她单独交谈,向她倾诉自己对弟弟卓也的复杂感情。现在想来,这实在太愚蠢了。可在当时,由于森內惠美子愿意倾听,他感到过几分宽慰。也正因如此,现在便愈发感到后悔。我怎么会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敞开心扉呢?
“什么叫‘怎么做’?”津崎校长向宏之的父母反问。他坐得比葬礼时还要毕恭毕敬。
“就是要我们怎么做。譬如,学校的看法是这样的,你们必须接受并且相信。然后不接受电视台的釆访。”
“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想扰
卓也父母的心绪…”
宏之摇头摇,拦住了津崎校长的话头:“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我爸妈的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
津崎校长怯生生地垂下头:“确实非常令人遗憾。”
一直一言不发的高木老师突然变了脸,对宏之说:“你是卓也的哥哥吧。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对不起,你能不能让我们跟你父母交谈?”
宏之
口猛地窜起一股无名火:“你以为我还是个小鬼,没法讨论大事,叫我闭嘴,滚一边去。是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话里话外不都是这个意思吗?你们看看,我的父母已经憔悴成什么样了。我能放心得下吗?卓也是我弟弟,我也是家庭成员之一。不,我就是柏木家的代表,我说的话就是柏木家的意见。”
令人难耐的沉默中,电话铃响了。父亲摇晃着站起身去接电话。他低声说了几句后,挂断了电话。“是公司里打来的。对不起。”
“哪里、哪里。多次占用你们的时间,真是过意不去。”
津崎校长又开始道歉了。不必如此,校长先生。为了卓也,老爸甚至想到过辞职,占用一点时间又算得了什么。
柏木宏之至今仍住在大宮,和爷爷
一起生活。卓也死后他曾偷偷地期待过,父母觉得冷清,会不会叫自己回家去住。可事实并非如此。父母一直沉浸在失去卓也的悲痛之中。如果没有出新的状况,恐怕他们会永远封闭自己吧。
卓也死了,可他似乎还在这个家里,还在父母的身旁。父母叫宏之回来,只是因为自己太累,需要有人来帮忙。就像生病了喊医生,家电坏了叫修理工。宏之在家中的存在价值,依然没有改变。
啊…混蛋!我想这些干什么?刚才我说自己是柏木家的一员、柏木家的代表时,父母不是毫无反应吗?何必自寻烦恼呢?
“校长先生,我想请教一件事。”为了盖住体內不断冒出的声音,宏之提高了嗓门。
“请讲。”
“到目前为止,老师们就没有怀疑过,大出俊次他们三人与卓也的死有关?”
津崎校长直视着宏之,答道:“没有。”
“看到举报信后,也毫不怀疑吗?”
“是的。”
“就是说,卓也是杀自的,这番看法至今未曾改变,是吗?”
“是的。”
高木年级主任想开口,宏之却抢在她前头继续说:“对于举报人是谁,老师们是否已经心中有数了?”
这次津崎校长并没有马上回答,并非无法回答,而是在斟酌该怎样回答。
“从举报信的內容,以及有一封寄给了卓也的同班同学的情况来看,举报人恐怕是二年级的生学。即使是校外的人,也对本校的情况相当了解。”
“那个同班同学,就是班长藤野凉子吧?”
“是的。她是个好生学。不过,藤野她…”
见津崎校长显出狼狈之
,宏之立刻说:“请放心,我不会追究藤野凉子的过错。她只是个初二的生学,既然老师命令她不许说出去,她自然无法违抗。她其实是老师们隐瞒行为的牺牲者。我只会同情她,绝不会责备她。”
“谢谢了。”津崎校长说道。声音轻得跟蚊子叫似的。
“就是说,你们不知道举报人是谁,对吧?”宏之厉声说,“你们想过要找出举报人,才展开了询问调査,是不是?”
津崎校长无法回答。高木年级主任低头不语。森內惠美子似乎就要晕过去了。她肯定想马上找一条地
钻进去吧。
“没找到吗?”
“没找到。”
“真的吗?”
“真的。”
撒谎。宏之心中暗忖。他愿意用自己的灵魂打赌,校长他们肯定知道举报人是谁。虽然他们隐瞒过举报信的存在,不,应该说正因为他们想隐瞒举报信,才会更积极地去寻找举报人。
“我不相信。我要知道真相。”
“我们说的就是真相。”
津崎校长的表情和声音都渗透出疲惫、苦恼,还有自责。宏之发现,校长身上的老式西装下面穿着素
的针织背心,似乎是手工编织的。宏之骤然觉得一阵心痛,他开始觉得眼前的校长非常可怜。
这个人也有家人。他们肯定也在为此次风波劳神伤心,为面无人
、曰益憔悴的丈夫或父亲担心。编织背心的会是谁?今天津崎校长穿着这件背心出门,她又对他说了些什么?“小心点”还是“加油”?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如此烦恼,如此痛苦?发怒、责难、互相伤害。这一切到底是谁的过错!
解答很快从宏之的心底浮了上来。声音很大,大到振聋发聩的程度,已然超越了对与错、真与假的界线。
这一切,不都是卓也的过错吗!
“森內老师。”
出乎意料地,森內惠美子听到喊声后立刻抬头望向柏木宏之,眼里噙満了泪水。
“森內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很清楚。”回答的声音在发抖。
“我们交谈过,就在新年的时候,你到我家里来过。”
“是啊,是这样的。”
“我对你说过,我跟卓也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是吧?你听得很仔细,还安慰了我。”
津崎校长和高木年级主任对视一眼,一起看向森內老师。他们似乎很吃惊,想必不知道这件事吧。
“有过这么一回事。”宏之对那两人说。
“你都说了些什么?”父亲突然揷话道,语气中分明含有责难之意。宏之不由得来了气。
“都是些爸爸妈妈不愿意听的话!”
父亲一惊,蜷缩起身体。母亲依然毫无反应。这副模样也叫人来气。转念一想,事到如今还生什么气?母亲不一直是这样的吗?她的心里只有卓也。可想想还是憋屈得慌。宏之的声音因此更加
暴了。
“当时我还想,多好的老师啊。第一次遇到肯听我倾诉的人,我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森內老师将一只手捂在嘴上。她快要哭出来了。
“所以我更不明白了。对我这么亲切的老师,怎么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是不是因为卓也已经死了,葬礼也办过了,一切都结束了,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是吧?”
“宏之,你想错了。”
听到津崎校长喊自己的名字,宏之稍稍有些吃惊。原来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森內老师没有丢弃举报信。她根本没有收到。”
“可是没有发生投递事故,就只能认为是本人扔掉的!”
在宏之的怒吼声消失之前,所有人都保持沉默。
“我也不明白,”最后还是森內老师打破了沉默,“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没有拿到信,一点头绪也没有。如果我拿到那封举报信,是绝不会撕破丢弃的。这一点,只能请你们相信我。”
她的意思是:你们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
“森內老师也认为卓也是杀自的?没有考虑过其他可能
?”
森內老师胆怯地瞄了一眼津崎校长。校长像是在鼓励她似的点了点头。
“是的。没有其他考虑。”她好不容易抬起头来,看着宏之,“正像那天我对你说的那样,卓也是个单纯的孩子,容易钻牛角尖。没能阻止他杀自,这一点我有责任。但我并不认为他是被什么人——譬如像举报信写的那样被大出他们杀害的。大出他们确实有很多问题,可我不认为卓也是和他们起了冲突,才失去生命的。”
说着说着,森內老师的语气变了,那口气仿佛要和宏之谈心。
“作为卓也的哥哥,你在卓也临死前也没有机会跟他接触吧?你不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因此没有看到卓也临死前的状况,对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要说这是我的过错吗?那时你不是说过,对于我不得不逃到爷爷
那里去的状况,你非常理解吗?
“卓也拒绝上学后,我经常来看望他。在学校时,我也十分了解大出他们的情况。据我所知,卓也和大出他们之间没有联系,更不会发生什么导致死亡的冲突。”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觉得,举报信的內容是无稽之谈,于是撕毁、扔掉了?”
“我没有扔掉那封信。请相信我!”森內老师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挂到脸颊上。
宏之硬生生将视线转移到津崎校长的脸上:“是的。我确实不了解临死之前的卓也。我没有和他在一起生活。”
津崎校长一动不动地承受着宏之的目光。高木年级主任皱起眉头,来回看着森內老师和柏木宏之。
“父母也说卓也是杀自的,并为此深深自责。所以我相信卓也是杀自的。因为父母比我更了解他的心。父亲在葬礼上的演讲大家都听到了吧?”现在的宏之也相当于在独自演讲,“大家因此都认为卓也是杀自的,连我也是。可是现在,这一点却从根基上发生了动摇。”
没有人说话。宏之不明白,自己的心明明如此痛苦,却为何依然如此激动。
卓也,你觉得怎么样?你会如何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你会说“哥哥,谢谢你”吗?还是为自己具有如此強大的影响力,在死后仍能带给我痛苦而沾沾自喜呢?
结果,我还是逃不出你的阴影。
“宏之说得没错。”脸上挂着沉痛的表情,却依然仰视着宏之的津崎校长说道,“不过,我们作出的一切判断都是出于善意的。”
“可结果并不好,校长先生。”
宏之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够了。不必多说了。
“无论怎么探讨,作为教师的你们和作为遗属的我们根本谈不到一块去。我们双方都不知道真相。既然如此,那就让《新闻探秘》节目组去彻底调查。就现状而言,茂木记者才是唯一可信的第三者,难道不是吗?”
“可是,宏之…”
“你们请回吧。”
柏木宏之低下了头。他忍住没有用手指向自家的大门。
“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会按照我们自己的意志行动。你们请回吧。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教师们走后,起居室再次陷入沉默。宏之觉得卓也仍在这儿。这儿、那儿,家里的每个角落。
“你这么跟老师说话,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他们一直在欺骗我们。”
父亲靠在母亲身边,嘀咕着:“宏之,你…”
“这事今后就交给我。我马上就要上大学,已经是大人了。你们不用出面,交给我就行。这事让你们受了太多苦,不是吗?”
没料到,母亲突然开口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卓也他不是杀自的吗?”
宏之看了看父亲。父亲正在摸抚母亲的肩膀。
“卓也是被什么人杀死的吗?”
“不知道,妈。我会去搞清楚的。”
“是谁杀的?”
“妈,我不是说了…”
宏之跪在地板上,看向母亲的脸。母亲的瞳孔深处一片空白。是卓也的死所造成的虚空,映照不出任何现实的镜像。虚空扩散开来,铺満了整个眼眸。
“是谁杀的?”
“我一定会弄清楚的,妈。我会査明真相,不会再上别人的当了。”
母亲的眼睛眨了一下,虚空凝聚出焦点,落在宏之脸上。
“不会是你吧?”
父亲吓得倒菗了一口冷气,面如土色:“喂,你在说什么!”
母亲声调呆板的话音并未停止,好像很随意似的,继续说:“不会是你杀的吧?宏之。你讨厌卓也,你恨他,对不对?但是,你不会的,是吧?你是卓也的哥哥。你不会伤害卓也的,是吧?”
这不是母亲的真心话。她受的刺
太多太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不能把她的话当真。母亲已经不正常了。宏之在心里像念咒语般不停地对自己说。
尽管如此,苦涩的眼泪还是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宏之觉得,自己此刻如果向前俯身下子,那么遭此重击而破碎不堪的心,立刻会大口大口地吐出来。
“不是我。”
宏之将手放在母亲的手臂上,紧紧抓住。父亲像是不忍看到这一幕似的背过脸去。
“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不是我。”
无论有多大的艰难险阻,我也一定要査明真相。宏之心里暗暗发誓。只要不弄清真相,事件就无法完结。
“对不起,宏之,对不起。妈妈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妈妈她已经崩溃了…”
宏之摇头摇,阻止父亲继续说下去。他同样握住了父亲的手。父亲则像一个落水者抓紧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宏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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