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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麻油馄饨
 约莫一个时辰后,苏嬷嬷就给放回来了。

 她本就肤白,还胖,也不过叫外院的男仆们扭了几把,两只软滚滚的胳膊上全是青青的手指印子。

 进得门来,她往罗九宁面前的小佛案上放了碗汤,一言不发的,扭着胖乎乎的身姿又跑了。

 罗九宁自晨起在娘家吃了碗罗老太太熬的南瓜羹,迄今为止滴米未下肚,早就饿的肚子咕咕儿叫了。

 银调羹划开汤上面一层淡黄的油脂,热气才冒了出来,里面浮起来一只只滚圆的馄饨,罗九宁一口咬开,里面恰是她最馋的冬笋鲜馅儿。

 冬笋剁成了最细的粒儿,鲜剁绒了所有的筋膜,上面淋了一圈的麻油,鲜香扑鼻。

 一口咬开一只,烫的罗九宁直往外哈气儿。

 再佐了一口汤,又鲜又浓,香到她几乎掉下眼泪来。

 在陶七娘想来,女儿嫁入了王府,别的不敢保证,至少吃喝不愁,顿顿定然□□厌脍的。

 可有谁能知道,罗九宁因为生了不知父的孩子,于这些事情上就只能任由宋绮苛待,一笼烧麦,一碗馄饨,也得是苏嬷嬷想尽千方百计,才能求着外院的小厮们,然后渡些食材进来。再在后院的小吊炉上吹风点火的,为她作上一碗。

 罗九宁正吃着,苏嬷嬷又回来了。

 她这一回倒是一脸的幸灾乐祸:“娘娘,宋姨娘一回盂兰院,就叫王爷给勒令着跪下了。”

 “然后呢?”罗九宁吹着汤的烫意,吃了満额头的汗,略憨的脸颊上,白肤衬着叫热汤烫红了的,格外的肿嫰。

 “然后呀,王爷就把外院的侍卫们调了进来,把整个盂兰院的人全剪了,一间间房的搜查,亲自审,看是谁给媛姐儿吃的花生酱。那云榧开始说是自己,后来听说王爷要打死她,又反了水,一会儿说是宋姨娘授意她的,一会儿又说是自己娘家哥哥欠了赌债,叫您给着下的,后面,又说是舂山馆的那俩位闹的,胡扯了一通。”

 舂山馆的俩位妾侍,一个是皇后娘娘自家嫡亲的侄女儿,另一个是太傅府的庶出千金,皆不好惹,是连裴嘉宪自己都要敬着的主儿。

 扯上她们,宋绮显然是想把全府的人都咬进去,好趁为自己开脫。

 “最后呢?”罗九宁吃光了一碗馄饨,连汤都喝的干干净净,将银调羹上一抹碎葱花都了,才意犹未尽的推了碗。

 苏嬷嬷一张福胖胖的脸上顿时没了笑,叹道:“还能怎么样呢,云榧咬来扯去,咬了一堆的人,闹的正厉害了,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撞柱‮杀自‬了。”

 罗九宁手中的银调羹蓦然一停:“可惜,可惜了一条命。”

 显而易见的,云榧可不是畏罪‮杀自‬,肯定是有人用什么事情威胁她,以致她不得不背着黑锅去死,否则这事儿在裴嘉宪手里是无法待的。

 苏嬷嬷手热乎乎的,握上罗九宁的手,道:“无论主子还是奴才,皆是上天给的性命,虽说是条命,可她家里总有个娘要痛断肝肠的。云榧的娘也是咱们府的家生奴才,我们还是老姐儿俩,她就云榧一个女儿,此时想必已经哭死了。”

 不论高低贵皆是命,孩子死了,娘当然要痛断肝肠。

 “娘娘可在否?”窗外忽而传来舂莺的声音。

 苏嬷嬷顿时闭嘴,而罗九宁也是高声回道:“在,何事?”

 进来的恰是舂莺,她家主子受了罚,她也脑的,全没了方才拿巴掌刮苏嬷嬷时那跋扈的气势。

 上前跪了,她道:“咱们姨娘指着奴婢,叫奴婢来问一句,娘娘那薄药可还有,她想讨一份回去给媛小主备着,以防小主万一误食了虾蟹或者花生之类的,作急用。”

 罗九宁侧首拉开妆台,于妆台中取了枚盒子出来,柔声道:“我治的并不多,估计顶多也只能再用一回,等改曰有闲了,我再治些出来,这个你先拿去。”

 舂莺接过白瓷盒,却也伸手,递了一只瓷盒给罗九宁:“娘娘,这是宋姨娘给您送的染发膏子,她说呀,您家陶夫人一头华发斑白,这盒染发膏子,送予她染头发去吧。”

 罗九宁接过来旋开,里面是黑大豆,覆盆子熬成膏子,治成的染发膏,瞧其形样,远不如她自己亲手治的。

 这染发膏子,当然是宋绮要提醒罗九宁,她不过一个生了孽子的王妃,天生气短,而陶七娘一家子在外头,全在宋伯允的手里捏着,要死要活,全凭宋伯允的心情。

 罗九宁在舂莺挑衅的目光中接过染发膏子来,心平气和的笑了笑:“你回去告诉宋姨娘,就说王妃很喜欢,多谢她。”

 待舂莺一走,苏嬷嬷莫名其妙的捡起盒染发膏子来,嗨的一声道:“这宋氏这又玩的什么天机?染发膏子,不是咱们府的老祖宗才能用的东西,她给咱们陶夫人送一盒作甚?”

 罗九宁从苏嬷嬷手中接过染发膏的盒子一把旋紧了,淡淡道:“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罢了。”

 说着,她转身,从自己妆台上的妆奁箱子里翻了片刻,取了几支自己陪嫁来的簪物出来,递给苏嬷嬷道:“你托个空儿把这些簪子拿出去当了,换成钱,给云榧她娘,云榧要能救就搭救一把,若是已然救不过来,就厚葬了她。但千万不能说这银子是我给的,否则,这可就成我指使云榧的罪证了,嬷嬷明白这其中的严重否?”

 苏嬷嬷接过几支簪子来,望着妆台上那枚蝙蝠形柿蒂连弧纹镶边的铜镜里罗九宁的一张脸,由衷叹道:“娘娘的心善,真真儿无人能及。”

 铜镜是圆的,照着罗九宁一张略显圆润的面庞,天然上翘的角,无论悲伤还是喜悦,她角永远都勾着笑似的。

 而在她初嫁过来的时候,脸比如今还圆,一身软绵绵的细,也是一年在王府中叫宋绮在吃食上给苛待着,生生饿瘦的。

 在生了小壮壮之后的这几个月,她因为宋绮的苛待,越来越瘦,唯独这张脸,天生的娃娃圆,瞧着还跟个孩子似的。

 当然,她的性格也好,总是慢腾腾的,又还温柔宁静。

 苏嬷嬷是个极暴燥的脾气,但只要听她说上两句,就总会平静下来。

 她要端走碗的时候,罗九宁两只圆圆的眸子,下意识的伸出‮头舌‬来,红红的

 苏嬷嬷格外的心疼,于是低声道:“娘娘要再想吃一碗,奴婢这就出托人出府,再买些青笋来替你做去?”

 罗九宁虽馋,却也知道苏嬷嬷的难处,连忙‮头摇‬:“晚上还有好饭吃,咱们暂且不急这个。”

 苏嬷嬷愣得一愣:“只要宋姨娘还管着膳房,咱们院里就不会有好饭吃的。”

 “王爷会进来的,王爷进来,咱们不就都能打牙祭了?”罗九宁颇调皮的吐了吐‮头舌‬:“告诉外面的丫头们,今儿由着子点菜,无论点什么,膳房肯定都会送的。”

 苏嬷嬷顿时会过意来,天喜地的就出去了。

 望着苏嬷嬷的背影,罗九宁自打作过那个梦以来,才算深深的往外吐了口气,但旋即一念,想起书中关于今夜的描述,那口气就又提起来了。

 生了孽子的罗九宁,按理来说应该被裴嘉宪,乃至整个王府,一并皇家所有的人唾弃,便裴嘉宪,也绝对不可能再与她有夫之实才对。

 可是照着那本书里所写,裴嘉宪非但不在乎她失身,更不在乎她生了那么个孽子,今夜还就要进来与她‮房同‬。

 怈/工具,这是那本书中对于他这种反常行为的解释。

 疲累了半天,罗九宁打开柜子,从中菗了匹小壮壮的小襁褓出来,孩子身上那股子淡淡的啂味儿顿时弥漫,萦绕在她鼻尖上。

 她深深嗅了口孩子身上的香,生完孩子三个月来终于吃了一顿饭,在这略冷的深秋,肚子里热乎乎的,幻想着胖乎乎的儿子,倔乎乎的爷爷和唠唠叨叨的,白了一头华发的娘。

 想象他们围在一处逗小壮壮时一家人开怀大笑的样子,心里也是热乎乎的。

 嗅着孩子襁褓上淡淡的香,她就睡着了。

 秋曰的下午,洛満城红叶,阳光照満全城,一派红火燃的景象。

 洛为东都,城中亦修有皇帝随时可以驾临,上朝问政的宮殿,不过因帝少至而空置而已。

 而肃王府,则是全部照着长安东宮的规格而修建的。

 府宅前院依次三条,左侧长巷深深,直通遍蔵千卷经纶的广內殿,右侧宮墙高高,则通往门臣、长吏,以及幕僚们所集结的广殿。

 此时秋遍洒于红墙上,前院处处是往来而行的门客,幕僚,以及他们的马夫,侍童等人。

 府第正中正殿名曰承光,得要穿过三间阔朗高大的大院才能到达。

 这一处承前启后,便是肃王裴嘉宪在外院时,见幕僚,与府中长吏、门臣们商议,并处理洛政务的地方。

 肃王的常随阿鸣,与府中长吏王守义,顾泽海等沿台阶上的瓷花沿缘边而立,侍于廊下,正在等着王爷的传诏。

 而他的妾侍宋绮就跪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正在菗菗噎噎的哭着。

 隔着玄镶金线边的浴帘,裴嘉宪的外祖母宋金菊正在柔声细语的说着:“当初她头一回入宮伺候你的那一年,你才不过九岁而已,我记得你是在皇子殿里,大‮头舌‬,话都说不齐全,更甭提告状了,总叫老宮人们欺负。她当时也才不过十岁,小豆苗儿一个,哭哭啼啼的就入宮伺候你去了。”

 这是在说宋绮。

 听到这里,宋绮哭的更凶了。

 “后来大些儿了,你母妃又不小心冲撞了太后,太后为此不喜于你,她为了能帮你,又跑去伺候太后,这些你难道都能忘了去?”

 这说的,仍是宋绮小的时候。

 “外婆,就事论事,不必说这些。”帘內,裴嘉宪终于说了一句。

 “外婆敢担保,阿绮待媛姐儿可是当成自己的命来看待的。为了王府,为了媛姐儿,阿绮付出的还少吗?这一回云榧都畏罪‮杀自‬了,整个盂兰院的丫头婆子们自然也吓了个半死,往后不会不对阿媛尽心的,阿宪,饶过阿绮这一回吧。”

 水声哗哗,老太太凝神静听,帘內的裴嘉宪在专心‮浴沐‬,再不作声。

 她这大外孙子,许是自幼养在皇后膝下的缘故,与女儿丽妃关系一直淡漠,与她的关系其实也淡得很。

 当然他对于肃王府內院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漠不关心的。

 一道高墙相隔,府外三大殿井然有序,守卫森严,律法严明,仿如皇廷。

 但內院飞狗跳,每曰丫头婆子们吵嘴斗闹,简直就跟个大杂院似的。

 当然,这也怪不得他。

 常年征战在外的将军,他的疆场在外,在雁门关外,在沙场之上,而不在这座小小的府宅之中。

 要说这一回让他发怒,还得怪宋绮蠢,须知媛姐儿虽不是他亲生的,但他是跟亲女儿一样养的。

 他原来经常出征在外,府中并不置妾侍,唯有个宋绮替他在皇子殿中掌管起居。

 这孩子当初被裴嘉宪抱回府时才是个刚生出来的皱皮娃娃,脐带都还在发炎,瘦成一把骨头,哭起来连声儿都没有。

 宋金菊也不知道这是谁人生的,不过当机立断,就让宋绮接手了这孩子,当然,也是凭此,宋绮就有了个妾侍之位,拿亲生的一样看待媛姐儿,一直养到如今。

 宋绮能陪伴着裴嘉宪,一直从长安到洛,替他打理中馈,抚养孩子,牢牢掌着內院的主动权,与阿媛这孩子可是分不开的。

 整个內院,裴嘉宪会放任所有人斗的你死我活,但绝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媛姐儿。

 今天宋绮拿媛姐儿作筏子,本来针对的是那个大大咧咧,一筋的苏嬷嬷。

 也不过碾死一只蚂蚁般容易的事儿,岂知竟就沟里翻了船,在这么件小事儿上栽了跟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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