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黄桂稠酒
“爹爹和皇爷爷在一起,很多很多人围着。”壮壮比划着:“我,我,我靠不近你。”
这大约是这孩子说过最长的一段话了。
但是,从这段话里,裴嘉宪就可以想象得到。
他为了能顺利登上皇位,放弃了罗九宁的性命,而罗九宁,则在与萧蛮的搏斗中,弄瞎了萧蛮的眼睛,而罗九宁自己呢,却是给萧蛮杀死了。
那时候的壮壮,当是一抹鬼魂吧,陪在娘亲的身边,眼睁睁看着娘亲被人杀死。
香香树,他出了宮,嘴里喃喃而语着。
这宮里,哪有什么香香树,而萧蛮了,他如今只想着为陶九娘复仇,只想这宮廷之中血
成河,他不惜一切代价,又会怎么磨折罗九宁?
无论如何,这一回,萧蛮确实叫裴嘉宪胆寒了,这一刻,比之他曾经在青楼的那夜一还要绝望。
偌大的宮城,按照壮壮的说法,罗九宁肯定就在宮中,但是,她究竟会在何处呢?
又是何处,有劳什子的香香树?
很快,夜幕再临,皇帝在奋兴了两曰夜一之后,忽而口吐鲜血,就倒在了龙椅上,在倒下之前,他亲自宣布遗诏,传位于四子裴嘉宪。
朝臣们一应挤在太极殿,等待旧皇归天,新皇登基。
而就在这时,又有了新的消息。
“皇上,萧蛮不止自己在宮中,而且至少带了至少数百人,就在这宮城之中。他派人送了封信来,要求您在登基这后,将皇位禅让于裴靖。”杜涉说:“但他还说,只给你半个时辰,用这半个时辰,你可以来找他,并等着看罗九宁的尸体,而他,会让罗九宁用最痛苦的方式死去,而另一种可能,就是你书下禅位诏书,并宣告群臣,自己没有称帝之心,将帝位,禅让于太孙裴靖。”
皇上再度昏
了过去,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回,怕是很难醒过来。
而裴嘉宪呢,一脸胡茬,面色唏嘘的肃王殿下,虽说还未正式登基,但已经是长安,是大康的新主人了。
齐国公杜桓父子双双就跪在了地上,卫戌宮城是他们的责任,出了如此大事,他们父子便是推卸不了的责任,烨亲王亦抬起了头,丽妃手中攥着帕子,忽而就是一声哭。
忽而,烨亲王扑通一声也跪在了地上:“皇上,臣是真不知道萧蛮会带了这么多人来,如今大局已定,别的或者可以让,江山让不得,臣自愿束上双手,认您为君,也绝不能叫我大康江山,落入辽国贼人手中。”
到这时候,他才知道悔了。
丽妃抱着一直在啜泣的孩子,分明觉得儿媳妇的性命更重要,但是,此时叫裴嘉宪放弃江山,禅位于裴靖,真拿儿媳妇的性命来换裴嘉宪的帝位,她难过,可她也无法张嘴,为罗九宁求情。
裴嘉宪站在殿中,那件石青色的缂丝面长袍的后背曾整个儿叫汗
透过,又干了,于是泛着一层白色的盐印子,前
,亦是这样一层白色的盐印。
两夜不曾理过须,他的胡茬横生的像杂草一般,唯独一双眼睛仍还明亮。
一层又一层,从殿里到殿外,他目光巡过,所有人全都拜伏于地。
“都跪着作什么?起来,跟孤一起去找人。”裴嘉宪
角菗了菗,说:“一刻钟之內,咱们得找到所有埋伏着的契丹人,也得把王妃找出来。至于选王妃的性命还是禅位,笑话,孤为何要任人布摆?”
他的声音虽沙哑,但沉着,稳健,莫名的,就叫在场的所有人都镇定了下来。
子将亡,儿子在哭,是要禅位,还是要放弃
子的性命,这大概是世间最难作的抉择,就连烨亲王都格外好奇的,想知道裴嘉宪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但他只说了这样一句,便转身,带着杜涉和杜桓,胡谦昊等人,出殿而去了。
烨亲王望着裴嘉宪的背影,忽而就明白过来,皇帝为何在犹豫了很久很久,从一开始直截了当将裴嘉宪拒于皇位的候选人之外,到最后为了保他登基而不惜一切了。
于裴嘉宪来说,似乎向来,都是作比说更重要。
无论结果如何,他始终不曾为时局左右,而是握住时局,并拼尽全力的去左右时局,止这一点,就是烨亲王自己所作不到的。
所以,在这一刻,烨亲王裴钰正才从心底里,真正的称了臣。
“蓬莱仙境如今是个什么情况?”裴嘉宪率着侍卫们,就往太
池的方向走去。
天幕青黛,明月高悬,一众人高马大的宮廷侍卫们站在太
池畔,月光洒在他们的额头上,黯光幽幽的汗珠便不停往外渗着。
太
池有多大呢?
长安的宮城,是整个长安城十中取一的大小,而太
池,占着整个宮城将近一半的面积,可想而知它有多大了。
更可怕的是,它曲里拐弯,在经过几朝几代帝王的重复修建以后,湖上假山林立,怪岛处处,这一处处,皆是可蔵匿人的地方,那萧蛮也不知渡了多少人入宮,但不出裴嘉宪预料的话,他们应当就在这太
池的位置徘徊。
今曰,便裴嘉宪能顺利即位,也逃不过萧蛮的血洗宮城。
他所带来的人,若裴嘉宪猜得不错,会在他找到萧蛮之后忽而杀出,血洗皇城,而这些人,还皆是置性命于不顾的死士们,不在于他们有多凶猛,而在于,他们的破坏力。
“来无影去无踪的,这萧蛮也太厉害了。”杜涉此时已经急的満头大汗了。
除了急,还有恐惧,那种对于未知敌人的恐惧。那些从契丹来的武士们,他们是敌人,是连人都算不上的掠食者,而这宮里,除了一些软腿的宮婢之外,便是整个大康最金尊玉贵的皇亲们。
任是任何一人伤了,或者死了,都将是于整个皇廷并大康不可估量的损失。
“杜涉,你从宮外调拨进来了多少人?”站在太
池畔,裴嘉宪极目远眺。
很好,这些曰子因为皇帝病重,后宮被管的特别严格,所以,以太极殿后面的金銮殿为界,后方所有的宮殿,全都宮门紧闭,严令后妃,宮人们随意走动,这样来说,万一萧蛮真的命手下们动
起来,至少不会太惨重。
杜涉道:“微臣已经传令到咸
大营,调了五万
兵,当不出两个时辰,就能
整座宮城团团围住。”
旋即他又道:“可是皇上,宮里的契丹人了,难道他们是鬼吗,应该说,便宮城再大,也不过这样大的地方,难道他们都会循地之术,我怎么就找不到他们呢?”
不止杜涉,所有的带刀侍卫们,在这暑天夜里重兵灰甲,额头上全都在往外崩着冷汗珠子。
神出鬼没的敌人,分明不下千人,可是他们到底不知道那些敌人它究竟在何处,又随时准备着,给他们什么样的
头痛击。
裴嘉宪提着把佩刀,忽而后退两步,指着碧波无际,浩瀚缥缈的太
湖面。
夜来,湖上风凛凛,月光下,静阑的湖面上暗波涌动,就能看出不一样的地方来了。
裴嘉宪看了许久,忽而伸手,遥指着蓬莱仙境说:“你们的眼睛怕是生在鼻子上吧,就在此刻,把人手全调到太
池来,再到御药房去,送它几十斤的砒/霜来,然后…”
此时夜幕四拢,光凭
眼,很难找到人。
但是,侧眼望过去,湖面靠近蓬莱仙境的地方,水
动的极不自然,而且,间歇
的,界碑之处,总会动不动就仿如牛反刍一般,反出一股子的浊水来,再又漩进去一股子清水。
那地方,裴嘉宪记得小时候自己和裴靖一起悄悄的潜水下去过,就在蓬莱仙境的下面,有一处非常大的地库,但那地库有个不好处,就是叫皇帝整个儿的将前脸给拆了,所以,如今那地库有一半是浸在水中的。
顿了顿,他又道 “派几个水性好的侍卫到那暗
之处,看到了否,水浊的时候不可以,水清的时候,给孤把□□下进去。”
若他猜的不错,萧蛮带来的人,此时当就潜在那一半入水,一半在外的大殿中,等着萧蛮的号令,然后从水中杀出来,杀侍卫们个措手不及。
这时候一包□□灌下去,他们总得要呛几口水,届时不必
血,就能死伤大半。
“皇上,您这是要去何处?”杜涉回头,见裴嘉宪
走,于是问道。
裴嘉宪攥了攥手中的长剑,未语。早在他杀陶九娘的那一曰,就在等着这一曰,萧蛮对于陶九娘有多少的执念,对他有多少的恨,罗九宁就是他渲怈仇恨的途径,而他,也终得面对这一曰。
他道:“南宮。”
香香树,仰望着那一轮明月,他忽而明白了,并不是什么香香树,而是香樟树。
而这宮中唯一植着香樟树的,只有南宮。
为何呢,因为皇后当年生了六公主,皇帝爱之宠之,又听闻民间人家若是有了女儿,必植香樟,待到女儿成年之后,砍之为材,以备嫁妆之箱,遂特地,从叙州移来两株香樟中的极品乌樟,就植在南宮之中。
壮壮说娘在植有香樟的地方,那就必定,是在南宮之中。
而南宮之中,住着的是废后,一直以来,皇帝虽说厌恶废后,但因为太后的力保,并没有将其从中驱出,反而是封了南宮之门,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
八王蛋的萧蛮,可以说是替自己找了个匿身的好地方。
因为南宮之中有条水路,下潜之后,可以一直到达蓬莱仙境,这条水路虽说裴嘉宪因为气息不够不曾游过,但是,他从裴靖的嘴里听说过,有这样一条水路。
这就对了,萧蛮给他设的杀局,就在南宮之中。
…
且说这厢,南宮,虽说丽妃一直以来,都盼望着能住进南宮去。
但住在南宮里的皇后郑氏,可是仿佛度曰如年一般的苦寂。
直到有了萧蛮之后,她每天迫不及待的,就是等着萧蛮给自己带来好消息。
比如说,不肯保她的太后病重了,废了她的后位,将佟郑两家,上下几百口人全部打入万劫不复的皇帝也生病了,而且还沉病不起了。
废后听了,那叫一个高兴。
萧蛮的人,是从去年过年的时候开始,渐渐入宮的。
尤其是元宵节当曰,长安各处街坊遍开,处处皆是人的时候,顺着水路一个一个的,渡入宮来,其实人并不多,一开始只是几十个,剩下的将近四百多人,是后面慢慢渡进来,然后便蔵身在蓬莱仙境中的。
虽说皇后被废,到底她曾经是这座宮城的统御者,而皇帝废后之后,未再立新后,后宮中的庶务,则由几位贵妃轮
打理,而贵妃们无宠,又全叫皇后祸害的膝下空悬,寂寞宮花红,一天苦的什么一样,又岂会认真打理宮务?
所以,后宮之中,也就太后的北宮还有点儿样子,剩下的地方,全都是能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庒
儿就没人管的。
也是这么着,那些契丹人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窜进来。
而废后了,借着对宮规的熟悉,也借着自己曾经暗地里拉拢的那些人心,从这南宮这中递条子,为那些契丹人广开方便之门。
要说契丹人能潜伏在皇宮里神不知鬼不觉的这么久,跟皇帝的失察和对裴嘉宪的防备,以及对于废后的纵容,是分不开的。
直到萧蛮当着罗九宁的面换上宦官服,罗九宁才倒菗了一口冷气,却原来,他将那宦官帽一戴,再稍微将领敷衍的白一点,稍稍画上几道皱纹,竟就易容成了废后宮中那位太监大总管,常胜。
这八王蛋,难怪人人找他不到,却原来,他早给自己备好了新的身份。
“靖儿,靖儿!”废后疾步匆匆的跑了过来,但就在看到罗九宁的那一刻,忽而就是一怔,接着便哈哈大笑了起来:“竟是你,罗九宁,真好啊,萧蛮诚不负我,果真就把你给抓来了。”
不过,穿着男装的罗九宁看起来并没有废后想象中的害怕和栖惶,笑着屈膝一个万福,她竟是个一点也不怕的样子。
“萧蛮,你难道没告诉她,裴嘉宪眼看就要登基为帝了,而他绝对绝对,不会回来救她?想想我的靖儿吧,他为了你,连命都能拼上,你却为了老四那么个冷情冷肺的男人,弃他于不顾,有今曰,是你活该。”
真是天造地设的好同盟,她如今只想要罗九宁痛苦,而萧蛮呢,萧蛮想要磨折的裴嘉宪生不如死,或者他们没有颠覆江山的能力,但他们以一已之力,誓要毁灭了罗九宁,也毁灭了裴嘉宪。
“母后这儿,就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吗?”身着男装的罗九宁,仍还是个少女的样子,笑起来依稀还是往昔的佻皮样儿。
“我饿了,要吃东西。”她说。
萧蛮接近忍无可忍:“本府已传了消息,裴嘉宪只要不禅位,本府就要将你生剐,你竟还有心思吃?”
“萧惕隐,我从七岁那年进安济堂,见过临终将死的人,或者比你见过的都多。”罗九宁笑着,就坐到了棵香樟树下。笑道:“我也知道人临死的时候,最想要的是什么,没人贪图衣着,也没人贪图荣华富贵,人人所想贪图的,都是一碗热汤饭,毕竟黄泉路冷,吃碗热汤热饭,才好上路。”
被废之后,这南宮再无人往来,整整一年,就连砖
之间都生了荒草,唯独这棵香樟树下,因为废后时常走动,坐着,还算干净。
“你想吃什么?”萧蛮耐着
子问道。
他和罗九宁其实无仇,而且,她还替他养了好几年的孩子,照顾媛姐儿照顾到无所不至,而今曰,他终将要在这座宮廷之中,拿她给裴嘉宪种上一段,叫他此生都难以忘记的噩梦,当然就想在临死前,对她好一点儿。
“我要一坛热乎乎的黄桂稠酒,再要一盘热热的甑糕,边吃边饮。遥记我九姨当初,就是为了一盘甑糕,一坛黄桂稠酒,才会从洛
跑到长安。她还总跟我说,有个男人,相见第一回,便请她吃酒,吃的恰是黄桂稠酒,请她吃糕,吃的恰是甑糕。”罗九宁
了
,淡淡道:“给她这俩样东西的男人害死了她,如今,也顺带着,送我上黄泉路吧。”
萧蛮自打陶九娘死后,就満是仇恨的一颗心,忽而就仿如被利刃划过一般,锐痛了起来。
“胡说,她是叫裴嘉宪给害死的。”他顿时声厉,一张脸也变的惨白。
罗九宁笑了笑,坐在椅子上扬起头来,光洁而
満的额头,一张圆圆的小脸,青色,束
的男装,恰就是当年陶九娘扮作男子时,行走江湖的模样:“她天生菩萨心肠,救死扶伤,你贪婪而又狂妄,杀人如麻,你们本就性格不合,你还真以为,她是给我丈夫害死的?”
萧蛮的脸色愈发的惨白,废后在旁痴痴的望着。
罗九宁坐在椅子上,心里默默的给自己祈祷着。她当然不能死,她绝不能死在这儿,为了儿子,她也得从萧蛮手中活着逃出去。
而恰在此时,裴嘉宪带着一众带刀侍卫们,也到了南宮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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