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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皇城、宮城和皇家噤苑分布在长安城的东北方向。

 东北部的里坊紧挨着皇城,王公贵族大多居住在其中,是长安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西边里坊多胡人,平民大多集中在南边,而延平门、延兴门一线以南的里坊人烟稀少,多为农田耕地和园林庙宇。

 金城坊在长安西北角,和皇城只隔一座里坊,武皇后一行人沿着东西长街,从安福门‮入进‬皇城,再从承天门入太极宮。

 长安人都知道武皇后不喜欢太极宮,更喜欢东都洛的行宮,或者是位于长安东北角的蓬莱宮。

 这一次李治执意住进太极宮,宮里人心惶惶。

 宮墙之外鼓声阵阵,一路上的宮女、宦者大多行匆匆。

 裴英娘本以为会看到雕梁画栋、金钉朱户的华美宮苑,目之所及,却是一片高高的台矶,殿堂廊庑、亭台楼阁坐落其间、高低错落。

 白墙青瓦,古朴厚重。

 殿宇壁面上绘有大幅大幅的壁画,水粉彩绘的团花鸟兽纹,简洁淡雅,秀,没有繁缛堆砌之感,给人的感觉是庄重雄浑、矫健明朗。

 想来调浓烈、丹楹彤壁的暴发户审美是游猎民族起家的金、元开创的风格。

 初唐的宮殿规模宏大,气势磅礴,舒展而不张扬,严整而富有活力。完全不是裴英娘想象中那种会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的金碧辉煌、华光闪烁。

 她望着高耸的重檐庑殿顶,心想,夏天住在空阔的大殿里面,肯定很凉快。

 李贤、李显和李旦三兄弟各自散去,李显一路骑马,累得气吁吁,脸色发白,是被两个宮人合力架着抬走的。

 裴英娘跟在武皇后身边,武皇后没发话,她不敢随意走动,始终离武皇后落后五步远,亦步亦趋跟着。

 武皇后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

 在正殿內堂前,武皇后被一个头戴长脚幞头,身穿圆领窄袖袍的宦者拦下:“殿下,大家怕是不便见您。”

 武皇后淡笑一声:“可是我外甥女来了?”

 宦者佝偻着,几乎要趴在地上。

 显然,武皇后猜对了。

 裴英娘心中暗暗叫苦。

 传说武皇后的外甥女魏国夫人贺兰氏和高宗李治关系暧昧,李治还曾亲口允诺会册封贺兰氏为妃子。但因为武皇后早已将高宗的后宮全部废置,贺兰氏没能如愿封妃。

 裴英娘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穿的花缎平头履发呆。

 她的罗袜早透了,宮人们很贴心,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替她换好崭新干燥的鞋袜。

 武皇后平静道:“进去告诉陛下,我要立刻见他。”

 她没有动怒。

 但宦者仍被吓得汗如雨下,‮腿两‬直打哆嗦,踉跄着走进內堂。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帝后感情深厚,偶尔失和,总会有和好如初的一天,倒霉的永远是近身伺候的宮人。

 宦者进去不久,內堂里传出一阵‮媚娇‬的笑声,像晶莹的珠从盛放的花朵间淌而下,婉转轻柔,惹人怜爱。

 裴英娘默默叹息,这个魏国夫人,胆子未免太大了,竟然敢用这种后宮妃嫔之间的拙劣手段刺武皇后。

 武皇后是谁?她早就跳脫出高宗的后宮,把目光放在朝堂之上,以皇舅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贵族体系已经被她各个击破,杀的杀,贬的贬,放的放,再没有起复的可能。

 世家大族的命运,只在她一念之间。

 杀伐决断的武皇后,根本不会将一个向高宗邀宠的女子放在眼里。因为她如今权倾朝野,实权在握,连高宗都得忍让她几分。

 俄而只听环佩玎珰,香风细细,一个头梳灵蛇髻,穿梅红地绣鸾凤衔同心百结诃子,外罩雪青色大袖纱罗衫,系十二破间罗裙的女子缓步踱出內堂,发鬓上的鎏金镶嵌绿松石步摇在暮色中闪耀着夺目光泽,茜百花披帛一头挽在臂间,一头拖曳在石砖地上。

 外面天寒地冻,贺兰氏竟然只着一件薄薄的、透明的纱罗衫,出大片的肌肤,罗衫下的肩膀和玉臂肌理均匀,圆润丰泽。

 诃子紧紧勒在前,让‮白雪‬的脯显得更丰満,纤细的肢显得更人。

 武皇后提倡节俭,为做表率,每每以一身七破间裙示人,不管她是惺惺作态,还是真心为之,反正她的一系列举动为她博得一片赞誉之声。

 贺兰氏偏偏在老虎头上拔,穿着一袭宽大华丽的纱罗衫、十二破间裙,走到武皇后面前,娇笑一声:“姨母,您可回来了,陛下嫌殿中烦闷,非要一大早召我来宮中陪他说话,一晃都天黑了!”

 宮人们垂首静立,宛如泥胎木偶。

 武皇后抬手轻轻揪一下贺兰氏晕红的脸颊,笑得很慈祥,“既然天色已晚,你就在宮中歇下吧,免得碰上金吾卫盘查。”

 贺兰氏出一个甜美天真的笑容,“多谢姨母。”

 说完这句,她竟然真的转头往侧殿走去,打算留宿在李治的寝宮中。

 裴英娘眼皮直跳:魏国夫人,您没看见所有人都在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瞻仰你吗?

 武皇后目送贺兰氏走远,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去。

 宮人试探着道:“殿下?”

 武皇后回头,指指裴英娘,“带她去换身装束。”

 宮人拉起裴英娘的手,转入后堂。

 一个梳翻刀髻的中年妇人小声道:“殿下,可是要为裴小娘子换上公主的旧衣裳?”

 李治和武皇后膝下只有一女李令月,今年十岁,号太平公主,极得帝后宠爱。因为宮中只有李令月一位公主,加上她地位尊崇,宮女、女官们平时提起她,一般不会特意提封号。

 武皇后淡笑一声,“不,你去殿中省寻殿中监程福生,他知道该怎么办。”

 中年妇人面讶异之,程中监掌管天子的衣食住行,和裴十七娘有什么关系?

 心里虽疑惑,但她不敢多问,一径找到殿中省。

 殿中监程福生果然早就准备好几套衣裳,有半臂襦裙,袍衫靴,夹袄背心,件件都是宮用的上好料子,就是看起来有些陈旧,像是某位贵人穿用过的旧物。

 问清裴家小娘子的年纪和身量大小,程福生挑出合适的‮寸尺‬,交给中年妇人。

 宮女们手脚麻利,很快把裴英娘打扮好。

 她身穿骨缥散点小簇花孔雀锦上襦,墨绿宝相花纹对襟半臂,缃折枝并蒂莲罗裙,前挂一副大红璎珞,间束湖蓝色宮绦,佩刺绣卷草纹香囊,肩披绿地金花妆花缎帛,臂上一溜錾刻花丝金臂钏。

 换好衣裳,宮女打散裴英娘的长发,重新为她梳髻。

 她缚发用的石榴红丝绦被丢弃在梳妆台下,宮女另外挑了条鸭蛋青丝绦为她缚起螺髻,丝绦留出很长一段,垂在肩头,鬓发间饰以簪环点翠珠花。

 因为她还没有打耳,耳铛就免了。

 宮女还想给裴英娘涂胭脂,刚掀开蚌形银盒子,中年妇人道:“小娘子年纪还小,肤娇嫰,不必妆粉。”

 她围着裴英娘转一圈,満意地点点头,“再点上美人痣即可。”

 宮女答应一声,在裴英娘的眉心中间点上一点朱砂。

 宮女半跪在地上,手里举着一枚黄金琉璃花鸟纹十二棱铜镜,方便裴英娘检查自己的衣着。

 镜中的小娃娃‮肤皮‬
‮白雪‬,眉目清秀,眉心一点朱红,可怜可爱,像瑶池圣母座下的玉女。

 裴英娘悄悄松口气,幸好她年纪不大,不然一套傅铅粉、涂胭脂、画蛾眉、贴花钿、贴面靥、描晕红、涂脂的程序走下来,她早饿晕了!

 武皇后看到打扮停当的裴英娘,两眼一亮,颔首道:“果然很像。”

 裴英娘心头猛地一跳:像谁?

 千万别像武皇后的某个仇人啊!

 不是裴英娘胆小怕事,而是她早有自知之明,如果她是深处內宮的后妃,凭她的脑子,绝对是最先死的那个炮灰!

 而且是那种死之前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炮灰…

 掌握朝堂的大致动向也没用,她只是个八岁小姑娘,根本不是未来的女帝武皇后的对手。

 还是老老实实听话吧。

 內堂静谧无声,殿中燃着数十盏鎏金贴花纹灯,数百枝儿臂的蜡烛熊熊燃烧,时不时发出一声噼里啪啦的油花炸响。

 裴英娘轻敛衫裙,从花纹灯前走过。

 这个时代蜡烛还是比较珍贵的,唯有皇宮里的天子财大气,舍得‮夜一‬烧这么多枝。

 昏黄的烛光中,依稀可以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斜倚在殿中火炉前,两边分设八坐席。

 桌椅板凳的普及是宋朝之后的事,唐朝上到天子、天后,下至平民百姓,家中都没有椅子。家家户户厅中设坐榻、坐席,跪坐、跽坐、盘腿坐,怎么坐都行,反正没有椅子坐。

 五代到北宋初年,椅子高几等家具逐渐流行,但是坐在椅子上、‮腿双‬自然下垂的姿态,仍然被世人视为俗。

 裴英娘已经习惯没有椅子可坐的现实,按着宮女的吩咐,肃礼毕,乖乖站在殿中,等李治发话。

 说起来要感谢武皇后,她为了谋求政治资本,下令父在母亡时,百姓必须为母服丧三年,提高了女的社会地位。以前妇人们面见圣人,必须行大礼,现在女们觐见圣人,只需行肃礼,不必下跪。

 李治正值中年,面白宽额,下颌有须,大概是多病的缘故,眉宇间略带郁,头绾碧玉簪,穿一袭家常素无纹圆领蜀锦袍衫,靠在凭几上,抬起眼帘,“这是谁家女郎?”

 武皇后笑道:“陛下,你看她像谁?”

 李治患有眼疾,视力模糊,看不清裴英娘的相貌,朝她挥挥手,轻声道:“走到朕身边来。”

 语气柔和,姿态随意,不像纵横睥睨的大唐皇帝,更像一个慈爱温和的长辈。

 裴英娘鼻尖微微一酸,阿耶裴拾遗从来没有用这么舒缓的语气和她说话,贵为天子的李治却待她如此温和。

 她靠近几步,鼻尖嗅到一股清苦的幽香。

 李治每天服药,身上总带着一股药香。

 他松开凭几,直身端坐,仔细端详裴英娘。

 看清裴英娘的五官时,李治呼昅一窒,瞳孔骤然缩小:“你…”

 他双翕张,发出一个近似呜咽的气音,两行泪水从眼角滑下,滴落在衣襟前。

 裴英娘瑟缩了一下,偷偷看一眼气定神闲的武皇后:李治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的贺兰氏死在上元元年之前,文里让她多活几年,不符合史实哈,后面也会出现这种状况,大家当成戏说看就好了,不用当真。

 贺兰敏之就不写了,他和外祖母杨氏的那段,真的,不知道咋写…

 唐朝公主名字能够确定的只有少数几个,大部分公主名字不可考。太平公主的名字也没有官方的说法,有人说是“令月”两个字,也有人说“令月”只是单纯的吉词,不是指太平公主。因为这个最接近,文里就给太平公主安上这个名字。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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