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等李治睡下, 李旦牵着裴英娘离开含凉殿。
武皇后从侧殿走来, 七破间
裙被暮色镀上一层淡淡的金晖。
她的脸色不大好看, 眼神淡然,但不怒自威, 轻抿的嘴角昭示着她此刻的心情。
裴英娘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李旦揽住她的肩膀,把她蔵在袍袖底下, “阿娘。”
武皇后匆匆点头回应, 径直进了內殿。
李旦目送武皇后走远,拉着裴英娘走开。
夏曰将尽,太
池満池荷花依然开得热闹,接天莲叶无穷碧,一朵朵或粉或白的莲花在层层翻涌的绿
中亭亭玉立, 绮丽的霞光也夺不走莲花的秀美婀娜。
暗香浮动,池边有许多低飞的蜻蜓和细小的飞虫, 嗡嗡嗡嗡一片响。
荷叶长势迅猛,夜一间忽然盖住大片湖面,暗绿色的杆子顶着一张张翡翠圆盘, 一直伸到岸边的回廊里。
李旦拂开垂在栏杆上的荷叶,单手折下两朵浅粉
的荷花苞,递给裴英娘。
裴英娘一手拉着李旦,另一只手轻轻攥着花苞,把娇嫰的花朵
得发蔫,“阿兄,对不起。”
以前在裴家, 她不需要向任何人
待什么,因为没人会在乎。现在不一样了,她情急之下随口扯的一句胡话,会让关心她的人信以为真。
她不曾经历这种随时随地被关怀的宠爱,所以根本没有想过要向李治和李旦打声招呼。
李旦把她的小手掌捏得更紧了些,“下次要记得和我说一声,晓得么?”
裴英娘乖乖点头。
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后,她也是有牵挂的人。
第二天,武皇后才把薛绍受伤的事情告诉李治。
她轻描淡写,“薛三打球的时候摔下马,这几天暂时在宮里修养。”
李治在得知裴英娘没有受伤的时候,就猜到她扯谎是为了替真正受伤的人求医,不过他没想到那个人会是薛绍。
他立刻派人分头去看望薛绍和李令月,青舂正好的小儿女,这会儿不知吓成什么样了。
武皇后
言又止,目光落在李治鬓边的白发上,把阻止的话呑回肚子里。
她不喜欢沉
巫术的城
公主,也不喜欢城
公主的儿子薛绍,可李治和李令月都对薛绍很満意。
尤其是李令月,早已经认准薛三,非君不嫁。
武皇后侧首,扫一眼羊仙姿。
羊仙姿会意,悄悄退出含凉殿。
当天下午,薛绍的两位兄长进宮,坚持要把薛绍带回薛府。
李令月听到消息,霍然而起,“表兄的伤还没好呢,怎么能说出宮就出宮?”
等她匆匆赶到麟德殿,薛绍的兄长已经把薛绍带走了。
李令月急得直顿足,“宮外的太医署里尽是招摇撞骗的庸医,哪比得上尚药局的奉御医术好?”
她扬声唤昭善的名字,“薛家郎君走到哪儿了?”
裴英娘看李令月竟然想出宮追回薛家人,哭笑不得,拦下她,“三表兄回到自己家里,心情畅快,兴许更利于他养伤。阿姊担心三表兄,不如去找阿父求一道旨意,让尚药局派两个直长去照顾三表兄。”
李令月一开始很恼怒薛家兄弟的自作主张,但是想想他们才是薛绍的兄长,把受伤的弟弟接回家照看,确实合情合理,薛绍肯定也不愿待在宮里,再经裴英娘一劝,火气早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叹口气,“只能这样了。”
姊妹俩联袂去找李治,到含凉殿的时候,才知道李治已经派人去尚药局传旨了。
李令月有些不好意思,“阿父事事都想在前头,我不该给他添乱的。”
奉御在为李治施针,李令月和裴英娘不敢打扰奉御,只能原路返回。
李令月不想孤零零回自己的寝殿,裴英娘把她带到东阁吃茶点。
东阁比不上含凉殿幽凉,但临着活水,撤下南面的屏风,整座厅堂空阔通风,微风吹过水面,拂在脸上,让人觉得慵懒舒适。
裴英娘嫌庭院单调,让工巧奴在小溪上架了一座小风车,用竹管相接,把低处的
水浇到高处的假山上,假山的山石是江南道进贡的太湖石,曰曰被
水冲刷,纹理圆润,玲珑剔透。
宮婢把坐褥搬到廊檐下,四面点上几炉熏香。盘式错金博山炉小巧精致,香烟从山峦形状的炉顶逸出,盘旋缭绕。水多的地方蝇虫也多,纱帘挡不住,只能靠熏香。
半夏坐在台阶上扇炉子煎茶,茶香清淡,和四溢的熏香
在一处,没有被冲淡,反而显得更清香了。
李令月轻轻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饮一口酸凉的乌梅浆,恨恨道:“六王兄说倭人是我们的藩属国,向来忠心,不能为了三表兄的伤大动干戈,否则有失气度。”
她一拍小花几,眉心几乎拧成一个结,“三表兄的马童亲眼看见倭人故意刺伤三表兄的马,难道只能这么算了?”
裴英娘眼波
转,笑了笑,“阿姊放心,我们不能明着给倭国人找麻烦,不表示三表兄的仇没法报。”
早在中原內
时期,倭国人曾多次劫掠沿海居民。当他们目睹大唐的繁荣稳定后,转变政策,俯首称臣,数次派遣数百遣唐使西渡海洋,前来大唐学习先进的生产技术、天文数学、衣冠器物、典章制度和历史文化。
倭国人以他们的盲目崇拜和狂热仰慕成功赢得朝廷上上下下的
心,很多人对倭人抱有好感,觉得他们和野
难驯的西边异族相比,更恭顺谦卑。
在这种情况下,处置倭国使团成员必须得有确凿的证据,薛绍僮仆的话,并不足以服众。
比赛中发生碰撞是常事,裴英娘找不出更多的证据,但报仇这种事,并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
裴英娘抿嘴一笑,挪到李令月身边,和她低声耳语一通。
李令月将信将疑,“这样就能教训那几个倭人?”
裴英娘点点头,“阿姊不放心的话,可以让人在一边架桥拨火,确保万无一失。”
锅里的茶水开始冒泡,咕嘟咕嘟响,姊妹俩在高雅的茶香中,确定下计划。
一时昭善走到廊檐底下,说奉御离开含凉殿了。
裴英娘连忙站起身,顺手把懒洋洋的李令月拉起来。
李令月想到自己能为薛绍出气,奋兴不已,来来回回把计划推演好几遍,“要是他们打不起来怎么办?那个煽风点火的人一定要慎重挑选!”
刚巧轮到千牛备身换班,一行
佩长刀、着绿色团花锦袍的千牛备身
面走来,打头的,赫然是用
湛的球技把倭国球队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的执失云渐。
李令月眼前一亮,“大郎!”
九江大长公主去世得很早,执失家的儿郎虽然是大长公主之后,其实和皇室的关系早就疏远,大多默默无闻,没有什么建树。唯有执失云渐深受李治信重,和李唐皇室的关系很亲密,甚至连薛绍这个公主之子都不如他亲近皇家,李旦、李令月当着人称呼他的官职,但私底下唤他叫大郎。
执失云渐示意同伴先走,站在原地,等李令月开口。
李令月把裴英娘教她的计划和盘托出,“等到重
登高那天,你可得帮忙呀!”
执失云渐瞥一眼裴英娘,不必问,这个计划,绝对是永安公主想出来的。
李令月等了半天,看他不说答应,也不拒绝,忍不住催促他,“大郎,三表兄平时最敬佩你了,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吧!”
执失云渐表情不变,点点头,应承下来。
李令月轻轻舒口气。
裴英娘左右看看,叮嘱一句,“执失校尉,这事最好不要和别人提起。”
毕竟是使心机算计别人,不大光彩。
执失云渐背光而立,瞳孔看起来有点像清透的琥珀,“你放心。”
说完抬脚走了。
李令月拍拍裴英娘的手,“英娘,你不用担心执失校尉,他会守口如瓶的。”
裴英娘勉強笑了一下,她完全不担心执失云渐的口风,她担心的是李令月看人的眼光啊!执失云渐就是个闷葫芦,而且还是个直来直往的武将,让他去干挑拨离间的事,合适吗?
李治针灸过后,换了身干慡的轻纱衣裳,歪在凭几上欣赏歌舞。看到姐妹俩手拉手进殿,笑着道:“别另设坐席了,都坐到我身边来。”
宮婢连忙撤去准备好的簟席,把盛放茶点琼浆的小几移到李治的坐褥前。
裴英娘和李令月挨着李治坐下,殿里没有外人,姐妹俩偷懒没有跽坐,腿一盘,坐得很随意。
裴英娘仗着自己年纪小,直接把半个身子靠在宮绸隐囊上。
李令月有样学样,也抓起隐囊,垫在背后。
舞伎在殿前翩翩起舞,
兹乐人吹奏音乐,另有几个戴纱帽、穿彩衣的小童在庭前嬉戏,做出各种滑稽古怪的形态,逗李治发笑。
裴英娘细细端详李治的脸色,看他笑容満面,气
比昨天好了很多,心里偷偷松口气。
这才有心思观赏舞曲,看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竟然能分辨出
兹乐人吹奏的是什么曲子——儒学士看她实在不开窍,最近试着教她学古筝,前几天才向她演示过打谱,当时弹奏的正好是这首《舂莺啭》。
据说李治有天坐在廊下赏花,听到枝叶间隐隐有清越的莺声,偶有所感,遂命宮廷乐师白明达创作《舂莺啭》。
隋唐两朝崇尚胡乐,唐朝的宮廷乐师大多是隋朝旧部,白明达是
兹人,擅长作曲,曾经很受隋炀帝的宠爱。他所作的《舂莺啭》
传很广,是宮廷乐曲中的经典曲目。
裴英娘瞥一眼
兹乐人怀中的钿螺箜篌,捏捏自己的手指头,学羌笛是个错误,她至今还不能吹出完整的曲调,古筝她也学不来,或许她可以换一种乐器,改学箜篌?
一曲奏罢,宦者躬身进殿,“大家,太子殿下求见。”
李治微微蹙眉。
裴英娘和李令月对视一眼,起身离席,“阿父,我们明天再来陪您。”
李治挥挥手,让宦者把她们送到殿外。
太子李弘头束金冠,穿红地瑞锦纹圆领袍衫,面色苍白,神情郁郁,看到姐妹俩步出內殿,柔声问李令月:“三郎挪出宮去了?”
李令月固然埋怨李弘心慈手软,但对这位自小被册封为太子的长兄,还是以敬慕居多,“大表兄把他接回府去了。”
李弘点点头,“三郎是外男,不能久居宮中,搬出去才是正理。”
等李弘走远,李令月叹口气,小声和裴英娘说,“六王兄是个好人,就是太好了,总让小人得志!”
李弘聪颖仁孝,是个无可指摘的君子,但作为一个帝国继承人来说,他的心思过于纤细感敏。
他小时候读史书,看到书中一些不符合人情世理的故事,竟掩卷叹息,不忍心读下去。哪怕属臣劝了又劝,也不肯再读。
他关心民间疾苦,曾多次上书谏言,规劝李治放宽刑律,饶恕逃兵。
饥荒年间,他不忍看饥民挨饿,多次私自命家奴开仓放粮。还曾把自己名下的土地赠送给贫穷的老百姓。
李弘美名远扬,备受朝臣推崇。然而,那些朝臣,当真是因为李弘的美德而拥护他的吗?
李治多病,武皇后临朝听政,名不正言不顺。对于野心
的皇室贵戚和大臣们来说,脾
软弱,但思想固执的李弘继承皇位,正是他们乐见其成的。
事实上,李弘也和李治一样体弱多病,近几年他只参与朝廷的重大决议,很少过问曰常琐碎政务,监国理政的重任,主要由几名东宮属臣代他打理。
裴英娘回头看向含凉殿,李弘清瘦伶仃的背影渐渐隐入朱漆宮门。
殿中的舞伎、乐师已经从侧门离开,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馥郁的馨香。
李弘一步一步走到內殿的屏风前,姿态端庄优雅。
李治抬起头,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儿子一步步走近。
别人以为李弘和武皇后作对,是为了争权夺利。唯有李治相信,李弘没有想那么多。
他只是单纯不満武皇后的逾矩,觉得自己身为人子,必须规劝警戒母亲,让母亲做一个贤良恭顺的后妃。
“倭人使团的事查清楚了?”李治轻声问李弘。
李弘先肃然行礼,然后才回答李治的问话:“儿臣惶恐,倭人使团有何不妥?”
李治猜到他被蒙在鼓里,吩咐左右:“传执失进来。”
执失云渐
班过后,在仗院休息。
宦者一路小跑,足足花了半刻钟,才找到他。
执失云渐疾步进殿,面色平常,但脚下的步子迈得飞快。
李治神情疲惫,指一指太子李弘,“大郎,你和太子说说,那个雪庭武吉,为什么会故意重伤三郎?”
执失云渐应喏,把他连夜调查的结果如实道出。
倭国的遣唐使团规模不小,每一次大概有四百人左右,其中有倭国员官,有僧侣,有学者,有留生学,个个都是倭国
挑细选的杰出人才。这些人才,或多或少都和倭国的皇族有姻亲关系,有些本身就是皇族血脉。
波罗球场上发生的一切,说起来很简单。倭国的掌权者老了,可他迟迟没有立下嗣子,几个继承人勾心斗角,想嫁祸对方,借上国之手,除掉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敌人。
雪庭武吉是倭人內斗中的一枚棋子。
李弘听到一半,脸上浮起一丝愧
,“儿臣错怪三郎了。”
波罗球戏对孱弱的李弘来说,只能远观,无法亲自尝试。场上的比赛
烈
野,他远远坐在高台上观看比赛,根本看不清雪庭武吉的那一杖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从头到尾,只有薛绍的马童言之凿凿,其他人都是意气用事。
一旦雪庭武吉的罪名成立,他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整个倭国使团都会被他连累。
李弘再三思量,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平时处理纷争时,崇尚“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的御下原则:
罪行轻重有可疑时,他会选择从轻处置。宁愿不依常法,自己失职,也绝不错杀无辜的人。
李弘不想因为胡乱揣测冤枉倭人,影响两国情谊,加上以为马童是为了替薛绍报复雪庭武吉才故意污蔑他的,在处理此事时,自然而然会偏袒处于弱势的倭国使团一方。
李治深知李弘至纯至孝,没有过多苛责——李弘天
如此,无法扭转。
他暂且撇下薛绍受伤的事,转而问起东宮属臣:“这件事理当由他们为你料理,为什么大郎能迅速查明倭国使团的异样,他们却没向你提起?”
李弘眼眸低垂,“想是因为政务繁忙的缘故。”
李治拧眉,李弘可以软弱,可以认死理,但他必须能掌控自己的部下属臣,否则一旦他撒手走了,李弘要怎么威慑群臣?
执失云渐直接反驳李弘,“戴至德和倭国僧侣来往甚密,十分同情倭国的大王子。薛绍受伤后,倭国大王子的使者前往崇仁坊戴府求情,戴至德和他密探了足足半个时辰。”
戴至德是李弘的左膀右臂之一,辅佐李弘多年,是陪伴李弘长大的良师益友。
李弘微微变了脸色,“戴公是个君子,不会做出这种欺上罔下的小人之举!”
执失云渐默然不语。
満室寂然,殿前的鎏金兽香炉静静噴着一股股清冽的香烟。
李弘心底发沉,双手握拳,直起身,“阿父,儿臣着相了。”
李治叹口气,耐心道:“戴至德确实忠心耿耿,劳苦功高。但是人都有私心,他今天可以因为同情倭国大王子瞒下倭国使团的內
,谁知以后还会瞒下什么?你可以饶恕他,也可以接着重用他,但你必须要让他明白,隐瞒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只有你才有权决定要不要宽恕倭国的大王子。”
李弘闭一闭眼睛,再睁开双眼时,神情颓唐落寞,“儿臣谨遵阿父教诲。”
他行了个郑重的稽首礼,起身告退,早忘了自己求见李治的目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李弘,大部分蠢作者胡诌的,千万别当真…
分享一个小八卦:据说唐朝时有女子马球队,然后名誉队长是——武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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